文 杨宙 图 尹夕远
许多读者评价李雪顺的译本有一种魔力,让人以为是何伟自己写的
1996年,美国和平队志愿者彼得·海斯勒从重庆乘船顺流而下来到涪陵教书,那年他27岁,被当地人叫做何伟。接待他的李雪顺也27岁,是当时涪陵师专“外办”的临时负责人。负责为学校接待外国教师,在某种程度上也意味着一种职责。当时,本科毕业的李雪顺刚到学校工作4年,是英语系里数一数二的年轻人,又是个党员,接待的任务顺理成章地落在了他的头上。
何伟到来的那一天,涪陵正值大雨倾盆,李雪顺接到何伟等人后,不得不先搭乘码头的快船,以比他们的慢船快几倍的速度先回到学校,为来客收拾好被暴雨侵袭后的宿舍阳台,以确保他们的房间不会显得凌乱不堪。
后来他忧心忡忡的年轻小领导形象出现在了《江城》里。在书里,李雪顺的名字是阿尔伯特,尽管英语流利,却与何伟交流甚少,每次出现时,总是同时携带着由上头传达的指令——
“学校决定给你们安上直通校外的住宅电话,这样你们就可以打到中国的任何一个地方。”
“学校决定,给亚当买一台洗衣机。”
“学校已经决定了……”
这个年轻人严肃拘谨。几年后,何伟在美国出版了《River Town》,邮寄了一本到李雪顺那儿。学校各级领导得知后,非常想了解书里的内容,便让李雪顺组织了几个英语老师,连夜赶工,翻译出了一版粗糙的中文故事,那一版本的翻译后来早已不知流传到了谁的手中。直到10年过去,教师李雪顺才正式以一名翻译的身份,将30万字的故事翻译成了后来为众人所知的《江城》。
在何伟离开涪陵将近20年之后,李雪顺仍然还在书里的涪陵师专,也就是现在的长江师范学院教书。
50岁的李雪顺坐在办公室里,被电脑屏幕遮住了脸,只露出理着平头的圆脑袋,桌面的一侧堆着一大摞思想政治学习材料。在这所师范学院工作的第27个年头,李雪顺已经从一名普通讲师,逐步成为了教授、外语教学科研部的主任,他个子不高,也有了圆圆的肚子,但在他戴着眼镜的脸上却透着一种聪明劲,眼睛总是眯着笑,会在每次采访结束时关切道:你看你还要向我了解什么情况?
尽管是个正处级干部,但是日常属于李雪顺的工作大多是琐碎的。9月的校园到处都是穿着军装、接受军训的新生,这学期担任大一英语老师的李雪顺在这一个月里没有教学工作,几乎每天都待在办公室里。采访的前一天,李雪顺刚刚给一帮外国留学生上完一节文化介绍课,学生们大多数来自摩洛哥、马拉维等地方,这样的文化课李雪顺驾轻就熟,设计好了一系列问题,在中国这块版图上,由大到小地向同学们提问。
先是介绍首都。“我问他们在什么地方可以看到长城?”然后到四川成都,“我问他们在哪里可以看到最多的大熊猫呢?他们不知道。那么大熊猫是喜欢吃面包,还是喜欢吃蛋糕呢?都不知道。”然后是涪陵的几个地标,最后是这个学校与《江城》,“我问他们,有一个美国人在涪陵生活过两年,然后以此为题,写了一本在西方十分畅销的书,大家在来到中国之前,读到过或者听到过这本书吗?结果很少有人知道。”
教师节那天,李雪顺刚刚开完上一场全校干部大会,又立马转场参加教师节表彰大会,一个个表彰视频将大会时间拖得很长,大约有一百来个老师上台领奖,没有李雪顺。已经快晚上7点了,年轻老师有的跟他打完招呼,提前撤了。而他一直坐到表彰大会最后,主持人要求全场起立合颂教师节诗歌,他小声地嘀咕:“我们就不用了吧……”而音乐响起时,他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出来:“大爱无疆,师德昭彰……”
这些年来,因为《江城》而慕名前来探访的人络绎不绝,有国内的非虚构文学爱好者,也有特地乘船前来的国外游客。热爱《江城》的人当然都知道李雪顺,因此他常常成为一个个游客与记者的导游。
他细心又热情。开着车从新校区一路通过狭长的隧道,跨越长江的高架桥来到老城区,何伟常常前往跑步的插旗山,还有因为三峡大坝被淹没后而兴建的白鹤梁博物馆,李雪顺一一对书中出现过的“知识点”进行复习。因此,见他之前最好再读一遍《江城》,以免让他失望。因为你分不清这是何伟的江城还是李雪顺的江城,是何伟的涪陵还是李雪顺的涪陵。
从涪陵整洁的街道驶过,隧道连着大桥,视野开阔,夜里若不是没有那么明亮的灯光,看起来会像是一个“小重庆”。再也不是书里写的那股汽车尾气、灰尘漫天、到处都是喇叭声的乱糟糟的江边小城。
李雪顺问过两三次,你看,哪里有书里面说的喇叭声?可以理解为他开了个玩笑,而不是对书中内容的质疑,毕竟,就算看到书中那个时常带着上级命令出现的拘谨的阿尔伯特时,他也就是笑笑:“你说他原来是这么想的啊。”
李雪顺
他常说与何伟有缘分,事实也确实如此,他们都出生在1969年,还都是在6月(“新历的”,他补充)。两人都在1992年本科毕业,何伟继续到牛津大学攻读文学硕士,李雪顺从南充师范学院(现为西华师范大学)毕业后,先被派到地方中学任教一年,随后回到了当时的涪陵师专。他们在1996这一年会合了,一个从没来过涪陵的美国人,一个最远只到过南充的四川人。
但他们在当时没有太多的交流,也没有听过彼此的课,唯一一次何伟到李雪顺家中做客,就是一起包个饺子。这样的往来不多,就像何伟在书中写的,当时的校领导密切关注外国志愿者与本校老师的接触,他接到过许多邀约,好些都在最后一刻莫名取消了。
1998年,何伟回到美国密苏里的老家,花了4个月把自己在涪陵两年的经历写了下来。两年后,《River Town》在美国出版,登上了美国图书畅销榜。2001年,何伟短暂回到涪陵,李雪顺是学校里为数不多收到那本书的人,何伟在扉页写下了长长的留言,其中的一段是:“One of my regrets from my years in Fuling was that we don't get to know each other better. But there were pressures and differences on both sides; still, you should know that Adam and I always had fond memories of the time when you were in charge of the Waiban.”(当年在涪陵,我其中一个遗憾就是我们俩没有更多地了解彼此。当时双方都有一些压力与差异,但我和亚当仍然在你负责外办的时候留下了美好的回忆。)
收到书后,李雪顺很快地翻遍了全书,还看了好几遍。那时他32岁,即将成为英语系的副主任,毕业后来到涪陵已经8年了,学校里的一草一木,宿舍窗外不远的那片乌江,江边的码头与集市,他早已熟视无睹。但《River Town》里的一切让他感到“好奇怪”,倒不是对粗糙的涪陵的不适感,而是像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在某种程度上我觉得就同一个环境而言,虽然不可能有两个人的眼睛一模一样,但可能生活中大多数人看同一个事物会有相似的一些看法,差不了多少”。
“但实际上他是通过他的眼睛来看我们这个社会,恰巧他的那双眼睛跟我们不是同一双眼睛。”
此后大约10年时间里,《江城》一直在英文世界中流传。何伟继续留在中国,有好几年他开车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写下了《甲骨文》以及《寻路中国》。这期间他每年至少回涪陵一次,看望当地的人。李雪顺则一直留在涪陵,从那个年轻的英语教师,被提拔到系主任,再到院长。
两人的联系反而在这个期间更多了。有时候李雪顺路过涪陵城里当年的体育中心,发现当年这个何伟常来的地方已经被夷为平地,他会拍张照片,用邮件发给何伟。何伟说,涪陵的变化真快,而且似乎随时都在发生变化。
涪陵每一天都在变化,书里的那个涪陵师专,后来也只剩下废旧的教学楼、宿舍和图书馆。10年前,已经从两千多发展到两万多的师生搬到了长江另一边的新校区。过去,无论从哪一座建筑往外看,都可以直望碧绿的乌江,而现在它们被新建的高楼挡住了,附近是万达和碧桂园新起的楼盘。老校区的旧楼被巨大的绿荫遮蔽着,无人打扰。
何伟坐在全时便利店外边的塑料桌子边,手边放着一瓶可乐。这是9月初的成都,便利店位于他的住所附近,离开中国、在埃及待了5年之后,他又回到了中国。他50岁了,或许因为热爱跑步,除了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他整个人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
1999年将那摞涪陵的故事寄给一家家出版社后,他的人生第一次陷入无望,那时他29岁,住在父母家里,没有工作,向一家家报刊投简历,想作为驻站记者再次回到中国,但得到的建议多是,你应该先从地方报纸的小记者做起。一家出版社接收了他那本30万字的故事,此后的10多年,无论是中文还是英文译本,《River Town》大卖,他真正走上了作家之路。
这些年里,关于江城、关于涪陵的故事已经被谈过一遍又一遍。但这一天,当与记者聊起时,他还是说,很幸运自己在27岁这年来到了涪陵,不是23岁——那时他在牛津大学,离开牛津之后却发现自己对这个地方一无所知;也不是三十来岁,那时或许负担着人生里更多的压力。
他至今还与1996年到1998年间教过的那100多个学生保持着联系,每年的某个时候,他都会写一封长长的信给他们,20年前是手写然后复印的信纸,现在是一封封邮件。“能看一看那些信吗?”他不好意思地笑着摇摇头,然后说,以后我自己可能也会写出来。
过去那些故事最终以中文呈现出来之后,有读者还会直言不讳地告诉他,对李雪顺中文版的喜爱胜过了英文原文。
李雪顺成长于农村,在涪陵附近的武隆县,一家住在高高的山上。过去山与山之间没有通路,李雪顺上小学和中学得跨越深深的山沟。走上师范生这条道路像是打小就注定的,奶奶教育他,像家里的一个姑姑那样教书多好,“可以在室内工作。阳光晒不到她,雨淋不到她,风也吹不到她。”
还没到涪陵师专上班前,他寒暑假都要回到家里帮父母干农活,“这叫修理地球”。暑假是挖土豆的季节,每天天还没亮,他就得提着锄头小心翼翼地往土里凿,把一串串土豆连根拔起,腰得一整天弓着。寒假又是施肥养土的时候,他亲手将桶里的粪肥掏出,埋进土里。
高中复读一年后,李雪顺成了镇上那年唯一一名走出山外的大学生。上世纪90年代的大学生还包分配,读书是单纯的。他常常跑到图书馆借英语磁带,平时就到学校附近的芦苇丛里与同学一块练习口语。实习时他就大约了解到,教师一个月能领100多块钱,他和几个同学还一起计算过,这辈子总共能领个5万块工资,能吃一辈子公家的饭,是个非常开心的事。
他享受日复一日踏实的劳动。上世纪90年代那会儿,老师们出练习题一般将手抄的习题交给打字员录入,而李雪顺在大学期间上过英文打字课,便可以申请一台打字机回宿舍。他常常从英语报纸里剪下一块块,设计好题目,回到宿舍后,再用打字机一字不落地敲打出来,再交到学校的油印室印出来发给学生。他信奉背诵的力量,当布置下背诵作业,学生抱怨文章太长时,他会自个儿默默地背诵起来。于是在90年代的乌江边上,就有了一位站在学生之中大声朗诵《I Have a Dream》的年轻人。
刚进入涪陵师专几年,他就被选为了英语系工会小组的负责人。有一天,还没来得及吃早饭,他被通知去帮系里的全部老师领白糖。一个大袋子,总共一百来斤,刚搬到办公室,他就因为低血糖倒在了地上。办公室里的老师们赶紧扶他在椅子上坐下,从那袋白糖里舀出了一勺,给他泡了杯糖水。
他一步一步地从一名普通英语老师,升到系主任、院长,并在42岁那年评上了正教授。按他的前同事、曾在涪陵师专担任英语系主任的曹顺发所言,当时留在学校再升上正教授,是件很难的事。在英语系里,李雪顺是系里的第二位正教授,而第一位教授是学校英语系的创始人,1938年毕业于北大。曹顺发不知道李雪顺怎么做到的,有些时候他话不多,但能做的总是做到了。
2006年,何伟收到李雪顺的一封邮件。那时他刚与台湾的久周文化签约了《River Town》的中文出版权,在一次联络中告知了李雪顺,并希望他为繁体中文版的翻译担任文化顾问。李雪顺后来表达,自己也可以做翻译。何伟为此向出版社写了一封推荐信。但那时他不确定李雪顺是否能胜任,毕竟语言这种东西,口语不错不代表在翻译上也有相当的能力。
在此之前,李雪顺几乎没怎么发表过英文文学或翻译作品——除了大学期间翻译过一篇关于圣诞节的文章、毕业后翻译过一篇关于中国科幻小说的文章,以及在南洋理工大学的校报上发表的一小篇《重庆小面》。除了教学与行政工作,他还要亲自抓学生们的英语四六级考试和“专升本”英语考试的培训。
久周文化最终没有选用李雪顺。但李雪顺与《River Town》已经产生了某种连结。2005年,一群美国人来重庆参加一个中小学教师培训项目,与班里的老师们聊到了涪陵,恰巧那里的一位老师正是李雪顺教过的学生,过去在课堂上,李雪顺向他们介绍过《江城》。那位学生很快将李雪顺引荐给了美国的志愿者,后来他接受邀请,到位于南卡罗来纳州的查尔斯顿大学访问。在那里,他作为一位来自涪陵的老师向美国的师生和市民介绍涪陵。为此,在去美国前,他还带着数码相机,乘着公车在涪陵城里到处拍照。
在此之前,他参加过一次全国性的选拔考试,争夺前往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进修的名额。面试时,新加坡考官问他为什么想去交流,他提到了自己来自涪陵,提到了《江城》,他说他也想到其他国家看看他们的文化。主考官表示赞许。在此之前,他在学校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突击准备英语的听力和写作等笔试内容,最终成了学校里第一个考上该进修资格的老师。
几年之后,李雪顺得知何伟的第三本书《Country Driving》将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他给上海译文的责任编辑张吉人打了个电话,再一次自荐。
他后来说,当时打电话前,他就差用笔写下自荐语。“我是甲乙丙丁ABCD这些理由,可能列了一大串。”其中一点是,“我就是《江城》故事里面的人物,他写的那些东西就发生在我们这里,当然这个可能跟《寻路中国》关系一点不大,但是至少说我好想跟这本书有一种联系。”2011年初,《寻路中国》出版,李雪顺的名字与彼得·海斯勒的名字一起,出现在了封面上。
一位读者曾告诉何伟:“很多像我们这样的80后,对中文语言的美感是忽略的……《寻路中国》的翻译是中国最好的翻译之一。我从中学到了很多东西。我非常感谢李雪顺先生。”
起初自告奋勇当翻译对于李雪顺来说确实有一些务实的成分,副教授要继续评职称,译著也能算入评职称材料的一部分。十几年前重庆实行“专升本”考试改革时,他与几个老师出过一本试题集,他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了一本书的封面上。类似的情况还有2008年奥运会,他向高等教育出版社建议:“以奥运会的举办为契机,出版一本提升学生用英文推介中国文化的英文读物。”
习题集没有报酬,但那并不意味着吃亏,因为在他所处的学术圈里,评职称时自己掏钱出版专著是个常见的事,他的手机里也常常接到各种学术杂志主动上门收钱约稿的电话。
更现实的因素是他发现何伟的书不难翻译,李雪顺说,当时就有把握,“可能涪陵很多人稍微拿一本像样的词典,要读《江城》都问题不大”。而且他明白何伟的写作相当朴实,用词、句法稳定。理想的因素他最后才提及,“我可能也想自己一个英语专业的毕业生,一个英语老师,始终想在英语上做一件正事,或一件大事”。
翻译并不是个轻省的活儿,需要实打实地把源语言表达准确,非虚构作品的翻译更是如此,其中一个重要的步骤就是核实。这对李雪顺是个愉快的过程,“我自己不知道的一个东西,但是通过我的努力,通过各种渠道,把它找出来了,那一刹那肯定是一种喜悦了”。
比如flatbed是平板车,cart是手拉车。那么,flatbed cart又是个什么车?
翻译到这里时,李雪顺没有准确的把握,于是写了封信问何伟,并附上了一个百度图片的链接。链接里有各式各样的三轮车,有运货的,也有载人的,五颜六色。在所有的图片里,何伟没有找到自己描述的那一款,他回邮件告诉李雪顺:“可能因为它不是那种买来的三轮车,而是一种自制的运货三轮,长得也比较粗糙,没有漆上颜色,”他也附上了一张接近目标三轮车的图片。
最后李雪顺通知他:“I intend to use人力三轮车for tricyclist,and电动三轮车for flatbed cart. ”
他有许多自己的方法。对于那些能够在资料馆里找的,就打给图书馆,北大的不行,找了南大,南大的没法亲自前往,他就让人帮忙复印文件。
涪陵当地更为方便,遇到书里何伟描写白鹤梁上的题刻的诗句,他直接前往白鹤梁找馆长,恰巧对方也是个有心之人,只要他说出一个年份,馆长立马就可以给他背出来。中国的好找,外国的不好找,曾经有本非虚构作品里出现了一家苏联时期的银行,他不知道如何翻译名字,便联系了许多单位,给好些专家学者打电话、发邮件,大家都没听过。最后他只好辗转联系作者,向其索要线索。“他说我也忘记了,你随便写一个名字吧。”
翻译当然远非如此。许多读者评价李雪顺的译本有一种魔力,让人以为是何伟自己写的。就像上海译文的责任编辑张吉人的说法,贴合,“这是一个很高的标准”。张吉人坦承,《寻路中国》如果换一个人翻译,效果也不一定会差,这是由何伟本身的语言决定的,简单的句子,简单的结构。“但是《江城》的话就不一样了,从我的角度来讲,我很难找到一个比李老师更合适翻译的。”
何伟也曾在一封写给读者的信中提到过他对中译本的感激。尽管中文说得流畅,但阅读对何伟来说一直是件困难的事,《寻路中国》和《江城》翻译出来后,他首先是给岳母看,通过她的评价来获得对译本的认知。“我的岳母是中国人,她在大陆和台湾都曾受过教育。读过两版中译本后,她对李雪顺的译本评价极高。我和李雪顺1996年在涪陵相识,已经认识多年,我坚信正是他对涪陵和对我的熟悉,让此译本别具一格。”
而李雪顺似乎不太觉察自己文字里的美感,他总喜欢用理性与逻辑去分析。比如某次聊到,当何伟形容乌江与长江交汇之处写道,“the Wu died in the brown rush of the Yangtze”。他认真地从办公室的书柜里搬出了砖头一般大的旧词典,翻开“die”这一页解读含义,并在纸上画道,路的尽头可以译成消失,而江流的交汇,可以是交融、消溶与消融等,掂量一下,消融似乎更有美感。于是他写道,“乌江消融在长江的激流中”。
他说自己是靠不断地朗读来确定一个个句子,朗读就在他办公室里,在他家中的书房里。投入的朗读与翻译之中似乎有某种动人的东西,使他区别于日常的琐碎与条理。
何伟曾经在课上为学生们讲过一首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美景易逝》。他把那首十四行诗拆分成了若干片段分给学生,让他们分组,借助诗歌术语和古英语等知识将诗的顺序排列出来。这对于当时的学生,原本看起来是个无法完成的任务,但一个小时之后,有好几个小组拼得一句不差。
翻译这样的瞬间时,李雪顺是与他们共享的,他想象着何伟与学生所在的那间教室,以及外面滔滔的江水。
他们在一起读诗,那是莎士比亚在爱上一个女子后写下的,他向女子承诺会让她美貌永存。学生们在课桌上轻轻地打着拍子。他们知道诗歌的韵律,知道重音在哪,知道不和谐之音在哪。“这样的事没有几个美国学生能够做得到,”何伟在《江城》中写,“我在涪陵的每一个学生至少能够背诵十几首中国古诗——杜甫的、李白的、屈原的——而这样的青年男女全都来自四川乡下。即便按照中国的标准看来,他们的家乡也算闭塞至极。可他们依旧在读书,依旧能够背诵诗歌,那就是差异。”
莎士比亚成功了吗?那位女子会永远活着吗?何伟问学生们。几个学生摇了摇头。
“想想吧,”这时何伟说,“现在是1996年,我们在中国,四川,就在长江边上。莎士比亚从没有来过涪陵。你们没人去过英国,也没人见过莎士比亚400多年前爱的那名女子。可就在这一刻,你们每一个人都在想着她。”
在学生时代读原版《River Town》时,何雨珈钟爱书中的这一幕。她也是一名译者,本科读的是笔译,硕士读新闻,曾翻译过《东北游记》《鱼翅与花椒》等许多非虚构文学作品。即便常年与英语打交道,当她后来真正读到中文的《江城》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略过了某种重要的东西。
当何伟在课堂上说完那番话,课堂陷入一片静默。何伟这样记录那一刻,“There was absolute silence, usually Fuling was a riot of horns and construction projects, but at that moment in that classroom it was completely quiet. There was respect and awe in that silence, and I shared it, I had read the poem countless times, but I had never heard it truly until I stood in front of my class in Fuling and listened to their stillness as they considered the miracle of those fourteen lines.”
有时候中英文里强调的东西在句子里的位置不同。过去读英文的时候,何雨珈没有留意到这一点,在最后一句里,何伟的重点在句子前面,“heard”——直到读到《江城》里,李雪顺的文字:
“教室里一片静默。通常,涪陵充斥着车船的喇叭声和建筑工地的喧闹声,可在那一刻,教室里鸦雀无声。在这一刻的静默里,既有崇敬,也有惊叹,我与他们感同身受。之前,我已经把这首诗朗读了无数次。但直到我站在涪陵的这些学生面前,聆听着他们思考这十四行诗的奇妙时静默,才真正地听见了它。”
这一刻,在李雪顺的文字里,何雨珈才真正地听见了它。
在豆瓣里,李雪顺的名录之下,几本非虚构著作与一本《重庆市“专转本”考试英语模拟试题集》列在一起,一位读者在评论里连续发了五问:“这个李雪顺是《江城》的译者吗?”
多年来,因为翻译的作品,李雪顺多次走出涪陵。有一年,在上海季风书园的新书见面会上,李雪顺在场给何伟当翻译。会后,李雪顺收到一张纸条,来自一名从事英语教育多年的老师:
“您好!我刚刚读完何伟(Peter Hessler)的《寻路中国》,一路读来连连暗叹翻译之好,虽然我也搞了近40年英语,但自知无论如何也达不到您的出神入化,虽然在网上也下载了其书的英文版,但还未碰到一处需要与原文核对(好像有小小的一处)。等看到结尾才知晓您曾做了如此的与当事人重温再现使他们,乃至那些口号如在眼前,妙极了!祝贺您!谢谢您!”
他们后来没有联系过,纸条被李雪顺带回了涪陵,收藏在了办公室的书柜里。在那个常规的办公室,书柜是唯一能看出他是一名翻译的地方。书柜的一侧是实木门,看不见里边的一本本大学英语教材,而另一侧的玻璃门,显眼可见的是他过去翻译的一本本著作。从过去何伟的《江城》《寻路中国》,到后来的《大河恋》《桑切斯的孩子们》,每样书都有好几本,有的还未拆封,整齐地向外人展示着。
涪陵一天天都在改变着。过去长江上的白鹤梁,黄庭坚等古人在石头上刻下的诗词,已经随着三峡大坝的修筑,永沉江底,只在白鹤梁水下博物馆里,供游人隔着玻璃眺望。
50岁了,从工作以来他从未离开过这个单位。教书当然是更有意思的事情,当了领导后上课量已经很少了,“总有人要来坐在这个位置上”。“每天我就是一个很典型的office worker、office clerk。真的,开会,做笔记,传达会议精神,制定方案,写报告总结。”
至于翻译,也算是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要一直做下去。当然不是出于什么完全的理想主义,“从功利的角度来说,一个人找你你不做,两个人找你不做,你就没什么做的了”。“我如果是专业译者,要是这个养不活自己,我可能会放弃,我会找一个更挣钱的活,更挣大钱的活儿。”
至于教育,他一直以来都是学校里英语最好的老师之一,标准的口音也常让学生们眼前一亮。他会想起何伟书中提到的那首《美景易逝》。“我教完学生的时候,我可能也会说,老师这两年没有教给你们什么过多的东西,只是希望也许今后什么时候想起李老师曾经在课堂上说过的一句话,要去做,坚持着去做,OK,这就算是李老师最大的功能。”2019年,李雪顺说。
1999年,何伟写:“我现在思忖起来,我上的那些课会不会留下点什么印迹呢?我希望我的学生们会记得弗罗斯特的那一首诗,或是我们学习过的别的什么东西。那也许是某篇小说里的某个小角色,又或是莎士比亚某一首十四行诗里的某一个片段——
“我只希望他们能够记住点什么。我希望他们会把这一点点东西藏在记忆的深处,并从那质朴的美感中找寻到一点永恒的真实。这就是我对文学的信念:真实是永恒的,不受日常生活所累。”
长江之水永恒向东流。来时顺流,去时逆流。
有三峡大坝前,水流湍急,轮船的马达转得飞快,以抵御水流。如今水流早已平缓。过去的江水存在在何伟的文字里,“Boat horns echoed across the narrow river valley, and motors sputtered against the current…”
上世纪80年代末的那些夜晚,二十岁出头的李雪顺坐在客船上,长江与乌江是他多年以来熟悉的地方,放假时从大学回家,找不着关系托人买四等票,将近一整天的水路,他只能露宿在甲板上,江水开阔,黑夜寒冷,很不好受。
对于这一切,他太熟悉了。他对着原文写下优美的文字,“窄窄的河谷上回荡着船只的汽笛声,发动机噼啪作响,搏击江流”。他将“against the current”译为了“搏击江流”。
他十分确定,那就是记忆中船底噼啪作响的马达声。
“我就是它们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