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大鸣
一
去河南焦作时,没打算去看你,焦作的朋友说,博爱县青天河,一百零六平方公里,全是你们家族的天下。一袭袭红色身影,羞红了蓝天白云。
我们决定去青天河,但只计划了半天,不言而喻,此程专为你而来。青天河由七大景区组成,坐船、戏水、爬山,我们把这些项目都从行程中屏蔽了,包了景区观光车,直接上了靳家岭。
站在靳家岭山顶俯视青天河,如两面垂直的悬岩夹一条仅半步之遥的水沟;而仰头朝天时,却像站在盆地,四周被盆壁和蓝天限制。此刻,你在我身前身后的山坡,展开一张张胭红的笑脸。回顾四周,山峰起起伏伏,山坡凸凸凹凹,你的队列随山峰,随坡度展示一个个立体的红色方阵。方阵从沟下开始排列,也许角度误差,当我朝下俯视,你的朝气和热情,不像我仰视时的你,那么勃发,那么尽情。或者说,我俯视你时,你是一只没开屏的孔雀,当我仰视你时,像只公孔雀,展开艳丽的尾屏。不,我不应该拿你和孔雀比,尾屏最美,总要暴露几分做作和轻浮,有讨好之嫌,你的美是庄重,有内涵的,一生精血凝聚而成。
青天河景区把十月和十一月定为你的节日,是你一生中最美丽的两个月。此时十月中旬,景区门口,红旗正在招展,广告牌鲜艳如新,横跨公路的欢迎横幅、贴在墙上的标语,让我们生出终于找到你的喜悦,尤其是看了挂在景区山口的玉照,还没进山,心潮就澎湃了。
二
第一次见你是一九八五年在北京香山。那时年少还看不懂你,以为你的美仅仅是外表,便轻浮地把你当作馈赠同事、朋友的礼物,摘了一袋带回湖南。
那是新闻业务培训班,时间一个月。那个时代各行业都缺少大学培养的专业人员,我才有机会占一个以写新闻换工资的职业。刚开头,我只是一个脑袋里不但没储藏唐诗宋词,连ABC都不识的高中生,后来,靠培训班传授的基本知识,总算让我在这个行业生下根来。
第一次过黄河踏上燕赵之地,艳阳夹着秋风,嘴唇裂开一道道带血丝的口子;天天只见面食,胃口消极到罢工的边缘,如果没有你陪伴,慰藉,我的第一次北京行就成了苦差事。记得每次进教室,都选窗口旁的课桌,是为了转过头就能看到你,这样,我见你的时间,比见老师还多。课余,参加培训的朋友三五成群相邀去山上看你,遇上星期天,上山围着你转来转去不知不觉一整天。美能醉人,尤其是你,醉得我忘了肉体的不适,一星期过去,嘴唇上带血丝的裂口不见了,看到面食胃口兴奋得想大显身手。
学习班结束前一天,你邀我我邀你,待到山上时已是一支十来人的大队伍。下山时,你成了我们的战利品,一人掳了一袋,就像金军攻克开封城掳走北宋皇帝一样。去年,我在书柜里找出书页发黄了的《契诃夫小说选》,你突然从中掉了下来。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你,虽然朱颜已退,水分消失,全身和书页一样,被时光涂满灰黄的颜色,而你的纹路,你的脉络里仍然深藏着当年高贵。人到中年后,我才明白自己是何等粗暴,就我们当时的行为,说犯罪也不为过,可以说我们在香山上的行为类同抢劫、绑架。我们施过抢劫、绑架的地方,一根根光秃秃的枝条,如成脱了毛的凤凰。我每每想起当年你满树满山的艳丽因我们而毁,就为自己年轻时的荒诞和自私而惭愧。旅游刚在民间升温发烧时,每个景点几乎都要遭受游客妄想留下自己印迹的暴力,如“某某到此一游”。这种暴力近年来被人们用口水无情地讨伐,这里面也有我的口水。这种讨伐如同一面镜子,同时也照出我当年在香山的无知和自私。
三
你出身于旺族,但并非名门,如果用价格论,只能划归烧火棒之列。我有你的家谱,你们家族最伟岸的是枫树,身高可以达二十四米,我的家乡岳麓山是它最喜欢的聚居地。你家族的其他成员,如红栌、火炬树、栎树、金银木、黄檗等,它们都是一些矮小而又丑陋的灌木,终身就三五米,无法进入乔木行列,一辈子都享受不到注目礼。我知道红栌生活在北京香山,青天河的你,到底属于哪一支,我还没有在你们的族谱里找到。
我反对血统论。曾经有人根据血统将人分为三六九等,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先天打地洞。这是我少年时代,血统论的理论工具。站在北京香山、南京栖霞山、苏州天平山、长沙岳麓山、焦作青天河五大联盟的路口,就你家族的名姓随意作个抽样调查,估计结果会令你崩溃。按血统论的观点,你成不了凤凰,只能算只鸡,被人们漠视,排斥在眼球之外,最后呆在冷宫里。而现实中你却是凤凰,你每一次露面,都会给世界带来一次惊艳,几千年经久不衰,唐朝以后的每朝每代都有对你膜拜、赞颂的诗文;就算今天,热点朝夕一样来得快也去得快,你却无需承担热点退去的风险,每年十月,五大联盟就如迎来盛大节日,你的粉丝千里万里奔你而来,五大联盟各自数据统计,粉丝数量成万增长。
我一直以为,在一个承诺等同于广告的时代,打开漂亮的包装,往往让人后悔一生。然,不管什么时候,你都不会让人失望,你总能恰到好处地激起人们的热情。你的热情是真诚的,没有虚妄做作,也不献媚,不刻意讨好所谓特定群体。我认为所有颜色里,红颜色是一把双刃剑,红过火了,不但伤自己,也害旁人。我素来对红色有恐惧感。火燚是红的,它炽人;血是红的,它一旦成为生命的敌人,便是腥的;胭脂红得妖艳,勾出某种无法言说的欲望。你的红却是艳而不妖,烈而不炽,养眼而不刺目,奔放而不张扬。你是一个天生的哲学大师,当叶片红得太满时,懂得用黄色来调理;你掌握了动中有静的奥妙,从谷底到山峰,你的红如波浪一般起伏,柔软的线条,改变人们对红的刻板印象;你知道红得稠密了,会视觉疲倦,或许还带来不和谐的联想,便巧妙地从深红到浅红,或者又从浅红到深红,甚至还在中间留出一些空白,让人们置身在一幅流动的立体画卷中。
春夏之际,艳阳高照,万物争奇斗艳,世间以绿色为荣,以绿色为美。歌颂也好,赞美也罢;淋雨不怕,暴晒不畏,你就站在绿叶的后面,低调地等待,一春一夏地历练。你身上不但有红色素,也叫花青素,還有类胡萝卜素,在你们植物社会里,这些血缘应该是你家族独有的。我反对血统论,但我相信遗传科学。血统论是一盆脏水、祸水,我们在泼掉这盆脏水、祸水时,不能把维系生命传承的血缘一同泼掉。绿色经过春夏两季的表演,秋来时,它们疲了,力气都耗尽了,你才带着红色素和类胡萝卜素慢慢从后台走向前台。
你不仅给予了人们视角的享受,还给人们带来无限的想象,一片心形的小叶,能装上人类的精神宇宙,人们把哀怨、欢乐,还有爱情和对美的向往都寄托在你身上。在你们植物世界,没有一株草,没有一棵树,没有一片其他树叶,能成为文人的精神图腾。只有你在文人们的图腾上一坐几千年。
四
一九八〇年代初,我在文学的梦境里,天空刚露出一丝淡白的晨雾时,便起床背诵唐宋诗词,强迫自己背熟一首后才能刷牙洗脸。唐朝诗人杜牧的《山行》:“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是我最喜欢的一首。当初背熟的唐宋詩词多数都随着岁月消失了,《山行》像最真诚的朋友,三十多年跟着我不离不弃。我是通过“霜叶红于二月花”认识你的,这之前,我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你。那年,我们在北京香山初次相遇,我立刻就明白了杜牧为什么连路都不赶了,要停下来,陶醉在你的美色中。我没有杜牧幸运,我在香山找不到那种弯弯曲曲向前延伸的石径,更见不到白云深处的人家,我只能坐在教室里找个靠窗的位子,一边听老师讲新闻写作技巧,一边将目光往你身上流连。
有人说杜牧的《山行》,先写石径的美,再写白云深处天宫般的浪漫意境,层层递进,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表现你比二月花还美。杜牧用阳光的乐观的心态赞美你,是一首大自然的赞歌,让人类从你的身上看到向上向善的力量。
五
杜牧官书世家,人生顺畅,心灵深处没有死角和淤结,全部被阳光普照,见到你的笑模样自然愉快地表露在脸上。唐宣宗时期一位韩姓宫女,她无法像杜牧一样带着阳光的笑脸欣赏你,她是一只笼中鸟,虽有红颜,却寂寞难耐,愁如海深,如果要她用杜牧一样的笑来见你,是不人道的,她的怨和杜牧的笑一样,是身世和生存环境的产品。
怨里也有向上向善的力量,这种力量有时比笑更震撼人心。我们常把怨和恨连在一起,怨就成了懦弱无能的代名词,一顶消极帽子,让这怨字永世翻不了身。韩氏宫女,把深宫之怨转化成了对美好人生,对未来的向往和憧憬。她把这种梦幻般的遐想寄托到你身上。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韩氏宫女通过你表达了她对自由的渴望,你去的是人间,她生活在地狱,个中滋味尽在“人间”,字字都是怨,却又不见怨。也许《题红叶》是一首宫女的怨诗,无法登入唐宋三百首的大堂。
《题红叶》进不了大堂,却在民间活了下来。人类好奇和善良的天性,这故事便有了无限的生命。你在这个故事里扮演了一个媒婆的角色。传统的故事大多对媒婆都不太友好,我从书本中获得的媒婆形象,舌头如弹簧般灵巧,就算天生的缺陷,也要装点成一朵花。爱情本是世间最美好,最浪漫的,但经媒婆巧舌后,便成了天下第一俗事。你这个媒婆虽是浪漫的,本身并无天下媒婆的俗,但这故事的结尾让你沾了一身俗气,长时间呆在粪缸旁的人,身上的衣服难免不散发出的秽气。皇帝身边某个能自由出入宫廷的男人,从流水中拾起你,看到了韩氏宫女的怨诗,于是你做了这对男女的媒婆,成就了一对人间鸳鸯,应该说是你带着韩氏宫女冲破牢笼让她回到了人间。
故事太完美,我怀疑是某个鸳鸯蝴蝶派文人写的小说。完美是陷阱,世间最美最浪漫的想象,只要和完美勾搭上,就俗了死了。你带着韩氏宫女对自由的渴望,孤独地在水上漂流,你漂多远,世界就有多宽广,人们的想象能力就会大得寻不到边界。
大自然的不完美,给人类制造了梦想和渴望,精神世界如同永远转动的万花筒。你的不完美是远远地站在人们的生活之外,人们对你只能仰慕,无法拥有,仰慕你,你是天仙;一旦拥有,你就是一捆柴火。
六
唐朝以来,写你的诗词有记载的在六百首以上,这是人们远远地看着你,你也远远地看着人们达成的默契。一纸无年限的契约,不是签在纸上,而是签在相互的血液中,几千年都不曾爽约。
我的知识库里,中外文学史是自学的,都呈碎片化陈列,这些碎片里少了辽、金诗人,我曾误以为辽、金没诗人。在六百来首写你的诗词中,终于找到了一个金朝诗人,为我的知识库填补了金朝文学史的空白。
金朝诗人段克己,山西稷山县人,虽中进士,却无缘入朝为官,隐居乡野,写诗为乐。咏叹田园山水,民间疾苦穿于字里行间,这与他的身世相应。他的诗词唯有一首《水龙吟,寿舍弟菊轩》里有你的身影,“黄花红叶,输香泛滟,恰过重九。”菊轩是他弟弟段成己,也是诗人,后人把他们的作品编辑成册,名为《二妙集》。
我站在青天河主峰靳家岭,焦作的朋友指着对面山头说,过了丹河就是山西。丹河是过去的名称,今天叫青天河。河南,山西虽是两个省,仿佛半步就能跨越,但行政分割在人们的心中播下了一颗遥远的种子。我知道你们家族没有区域概念,只要适合生长就扎根。不管在河南还是山西,都用红艳的笑脸,耀着泛滟的光芒,回应焦作朋友的热情介绍。
我的碎片化知识结构,害得我去青天河时不知道古代金国的大诗人段克己,错过了站在青天河与九百多年前的诗人神交的机会。或许,段克己写你时,就是站在青天河对面山头,自从在度娘那里知道金国段克己后,每当想起青天河,想起你,脑袋里就有了那个九百多岁的文学前辈。
如果方便的话,我还要去一次青天河,实话实说,主要目的不是看你,我要站在青天河的主峰和对面山头上九百多年前的诗人进行一次精神对话。
对金钱、地位、名誉的追求,如人类肉体中的癌细胞,适当则益身,过了则成魔。今天,这个魔被刻在成功的标尺上,成了精神度量衡。每天站在你身边的人,谁的内心是闲适和舒展的,你最有发言权。虽偷得肉体的一时之闲,但精神仍被一辆叫成功的高速列车绑架,疯狂地往前追逐。我想问问段克己,如何才能放下成功的诱惑,做一个真正回归乡野的闲适翁,最好还跟他学一学,怎样才能在你面前保持肉体和精神的宁静。
不怕你笑话,我辈享受文明的福利,上天入地,看似什么都懂,什么都能,唯独不懂休闲,“停车坐爱枫林晚”,只有你能帮忙给我们补上休闲这一课。
平安符
被称为丹霞地貌的红石头,我见过三五次之上,而从谷底到山峰如绝壁,一张竖立的纸一样平整光滑的云台山红石峡,让我两眼又放了一回光,七八岁时,父亲第一次带我进城,满眼睛全是稀奇,眼神里的那份惊讶,穿越五十来年,我又把它带到这峡谷里来了。
陡峭的石壁,比杀手的脸孔还坚硬、冷峻,有着铁一般的体魄和力量。我曾见过的南方红石,江南姑娘一样柔软、全身呈浪漫的曲线,幼孺般不堪重力。南方的红石山,仿佛是地面上长出来的蘑菇,圆润的线条,用妩媚当武器;而南太行的红石山,似刀锋般耸立,那石头的剖面,一刀下来顺畅自然,不留半丝痕迹,秀的是力量。谁有这般臂力,谁有这般好刀,能把云台山的红石头,一刀劈成红石峡?我站在峡谷半腰的观景台上,仰望红石壁,突然冒出程咬金,他和他的板斧英名盖世,唯有他的板斧才配得上粗犷、坚硬如铁的红石头。
汽车离云台山大概五分钟路程时,陪同我们的回族小哥指着一座山峰说,程咬金在这座山里练过兵。回族小哥是河南焦作作家协会秘书长,还有民间艺术家协会,收藏家协会等一身头衔。他有句口头禅,“好勒,哥哎!”他又是穆斯林,由此,我就叫他回族小哥。
程咬金虽是山东人,成就他壮举的却是南太行山。瓦岗寨是河南安阳市的辖地,安阳的朋友告诉我,焦作到安阳三百多公里。
我最痴也能明白,程咬金至今只有一千四百多岁,如果他要和这红色的峡谷论辈分,只能用万亿来计算。程咬金的板斧就算盖世无双,也仅能在峡谷里抖抖威风。也许程咬金每天忙着打打杀杀,根本没闲情在这山谷里像我一样游玩。倒是比程咬金大八百多岁的张良,一身谋略,抚就刘邦定天下,功成身退,安安静静地在云台山做蓑笠翁,终老一生。
张良在云台山除了县志有记载,也还有实物佐证。云台山上的子房湖,就是因张良而起的名字。张良,字子房。我仿佛看见从岁月深处走来的老头,戴着斗笠,闲适地坐在湖边垂钓,他的眼睛不是看着浮标,而是凝视对面山峰,也许他在想山峰最高又如何,一根钓竿的滋润,足矣。垂钓翁突然成了种菜翁,湖边一洼菜地,老翁弯腰弓背从湖面提起水桶,沉着宁静里,有着云台山的影子。
云台山是张良的福地,也是一个唯一能救他性命的地方。南太行山和黄河曾像一对恩爱夫妻,共同孕育了中原文化,成了华夏文明的发源地之一。黄河不像太行山一样好静,她年轻时奔腾狂放的性格,注定不会死守一座太行山。我们常说黄河是母亲河,华夏文明的根在黄河,因此也有人把她叫黄河文明。张良能全身而退,就如我眼中云台山的朱崖赤壁般稀奇。我不得不佩服张良,他在两千多年前,就洞见了威武的皇权身上潜藏着屠杀功臣的病灶,否则,他不会在这里避险终老。
不到四十码的车速,沿着岸边公路行走,碧绿的湖水,映在车玻璃上,水面闪着清净明澈的光芒。
子房湖是云台山的魂。传说人丢了魂,就没了灵气,等于行尸走肉。山也一样,没了魂,最高最魁伟最绮丽,也只是一堆泥土山石。有了魂便会有仙气。山的魂是水。子房湖一股清流从山顶朝红石峡飞奔而下,我站在峡谷的观景台,仿佛看到蔚蓝的天空朝红石壁上展开一卷白色帘布。峡谷里的游人,似暴雨来临前泥土路面上拥成一线的蚂蚁,白色帘布上飘飞着绒毛般的雨雾,把蚂蚁一样拥挤的人群呼出的浊气,像胃消化食物一样消化掉,疑似仙女们撒下来的空气清新剂。白色帘布下面,是男孩女孩的游乐园,他们面对白色帘布呼叫,拍照,还弯腰在红石头间戏水,我一时间产生了错觉,以为是玉皇大爷把仙间的金童玉女都派到红石峡来了。
红石壁上有一块黑色大理石告示牌,游人路过时都驻足凝视。这种景物之外的东西,我的热情像对景物一样不分伯仲,除细看慢品,还要拍照留存,以便日反刍。告示牌上的文字,是进入景物腹地的通道,人类的肉眼常被表相迷惑,有了这些文字做通道,目光才能摆脱肉体的控制。
告示牌上说,云台山赤壁丹崖是十二亿年前形成的紫红色石英沙崖,这些红石头是十二亿年前的海滨沙滩,而且沉入了海底,后又浮出来。二○○五年有地质学家在这些红石头里采到了三十四亿年前的锆石。身旁和我一样关注告示牌的游人议论,几十亿年?说鬼话吧!中国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从只有个别考古学家认识的甲骨文算起,也不过四千年,如果我们用肉眼判断十二亿年、三十亿年,就如一部天书,一个人类无法抵达的遥远世界。地质学家对年代的判断,是以某种物质变化为依据进行合理推测,合理是在发现的基础上,或许未来某一天,又有对某种物质的新发现,推测也就在不断的建立不断地取代中循环。
几千年几百年,甚至几十年,我们也只有靠揣测和想象回到历史的原点。公园管理局宣传部派了一个年轻人陪同我们,并帶着我们回到魏晋,看竹林七贤在云台山百家崖饮酒啸歌。我们去百家崖看竹林七贤,就像看几十亿年前的红石头一样,根据当地县志和民间传说推测加想象。百家崖的明月泉、醒酒台、淬剑石,在荒野里沉睡了一千七百多年,这是七贤们在云台山十来年留下的印迹,这些印迹就像红石头上交错的层理和波痕,也是我们走向竹林七贤的通道。
明月泉是个水池,水从山林里浸到池里,池壁是石头垒成的,石头缝里塞了水泥。池里虽是清凉的泉水,但我感到当代人的体温就存在那石头缝中。在明月泉旁,我没有感受到七贤们的气息,倒是那块淬剑石上,仿佛还有嵇康打铁的身影,飞溅的铁花,映红了世外桃源。嵇康有个打铁的嗜好,也许是因为这一嗜好,把自己的脊梁骨打得比铁还坚硬。山涛好心邀他同朝做官,收到的却是一封好像从打铁炉里锻造出来的绝交信,还淬了火似的。魏文帝的心腹大臣钟会,慕名拜访他。朝廷命官带着一张笑脸站在嵇康的打铁炉前,既是慕名,带张笑脸是起码的礼节,我的想象应该没有超出常规,倒是嵇康超出了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常规。嵇康看不见那张笑脸,他的眼里只有铁锤。嵇康不但没看见那张笑脸,连身边站着的这个活人都不存在。钟会觉得,锤子不是敲在铁上,是在他脸上。
时间像迷雾一样罩着历史,我们总是在边缘探头探脑地寻找某些东西。不经意中,我看到一块和嵇康有关的碎片。嵇康的妻子是曹操的曾孙女。我觉得嵇康自觉地进入了曹氏的家族,司马氏篡夺了曹氏的天下,这两个家族怎能共事于同一天下?和山涛断交,冷落钟会,吕安打抱不平,我总觉得他发泄的都是家仇。
醒酒台是竹林七贤留在云台山的又一物证。刘伶从酒量到喝酒的怪异都领七贤之冠,每天喝酒比喝水还多,他不要杯也不要碗,用盆,双手捧着喝,有时把盆放在地上,动物般趴在盆边喝,一旁的猪也来凑热闹,就和猪比赛似的。喝时疯疯癫癫,睡醒后恍恍惚惚,唯有醒酒台才是他的天堂。喝酒喝出了水平,产生了成效的是阮籍。刘伶凭感觉喝酒,喝到哪算哪,十足的酒疯子。阮籍喝酒有计划有目的,一切都在理智的掌控中,始终是一个清醒的战士。酒是他的武器。有一马屁精,让他谈对时局的见解,以便刺探他是否忠于司马氏,他用醉酒躲开了别人对他内心的窥视,化解了一场灾难。他得知魏文帝想要他的女儿做儿媳妇,便一醉不醒持续六十天,让一桩婚事胎死魏文帝的腹中。那时没有吉尼斯一说,要不真可以创造醉酒的世界记录。醉酒六十天?就像我无法用一根世俗的尺子丈量几十亿年的红石头一样,去检验六十天。我喝酒,酒量也能应付那些中等级别的酒仙们,但我无法用自己的身体去还原六十天的历史,我担心碳水化合物形成的物理机能出现灾难性后果;而且也不知道这六十天是如何醉法。我的醉酒历史,最长时间是在知青点,还不到二十岁,一醉不醒也不到二十个小时;也有过瞬间失忆,早晨醒来,不记得晚上是自己走回的还是谁的车送。和六十天比,真是无颜叙说。
我有限的历史知识库里,酒是竹林七贤的共用符号,他们聚居竹林更多的是喝酒,便有了竹林酒盟。也有人说,他们反对儒学,尊尚庄、道的共同理念而走到竹林共饮。我认为这个结论被他们后来的分裂打破了。放荡不羁、亲近自然、无为而治,不是他们共有的生活态度,他们同在一片竹林,做的是各自不同方向的梦,如果有着共同理念,梦可以不一样,但方向少有偏差。我更愿意相信是时局作弄,曹氏和司马氏胜负难料,他们避难式的在竹林里相互取暖。云台山离洛阳朝廷二百多里,山高林密,远离政治锋芒,山下且有贯通全国的驿道,又可窥视朝廷动态,进退自如。
云台山像一道平安符,刘邦几乎把和他出生入死的弟兄们都提前送上了黄泉路,张良却在云台山逍遥。曹氏和司马氏斗出一坛浑水,竹林七贤二十年斗酒取乐平平安安。走出云台山他们丢了平安符,便只能在刀尖上跳舞。从嵇康的死,向秀看到了司马氏指挥的死神在向他招手,生比死更可贵,于是他入朝做了一个小官,不求作为,只求保命。向秀的后半生时刻都笼罩着丢命的恐惧;阮籍成为一个酒迷糊,背后的动机是为了保命;山涛推荐嵇康接他自己的位子,其实也是为了保嵇康一命。我琢磨,山涛是这样想的,用一个官位缓和嵇康与司马氏集团的矛盾。
我突然生出一种幻觉,分不清黄河里流的是血还是水?哪一次朝代更替不是血流成河?从旧朝到新朝的路,哪一次不是用尸骨铺就的?两军对垒的杀戮,在我们的文字里都是对胜利者的膜拜,就算尸横遍地,也没有半字表示怜惜,那些逝去的生命似乎是没血没肉的战争工具,毁了也就毁了。不说杀人如麻的张献中屠川,清兵入关嘉定三屠,扬州十日,就是和平时期的帝王同样长一双嗜血的手,在那双手里,每一条生命都被视为一件玩具,可以随意打碎,对这种随意性的谴责我认为还远远不够。居庙堂之高的张良、阮籍们,时刻都有性命不保之虞,何况赤手空拳的百姓?其生命不会比蚂蚁贵重。刚懂世事时,受到的第一个接近法律意识的教育,就是杀人偿命,到了云台山后我才明白,这话是对老百姓说的。
物质发达不管到何等高峰,也不过就是器皿的进步。我愈来愈坚信,文明不仅仅是器皿的进步,任何器皿仅仅是一种工具,为人类服务的工具,是让人类活得更幸福,更有尊严的工具,文明离开了对生命的尊重和敬畏,就只有一块外壳了,有时反过来还会成为野蛮的帮凶。《易经》说,形而上为道,形而下为器。我对着一山石头揣摩后才发现,就算到现代文明,其器与日俱长,天地万物被逼让路,但某些人其道还在饮毛茹血的梦中,不以杀戮为耻。
河南焦作市文联主席韩达,曾是修武县主管文化、旅游的副县长。我和他开玩笑,他任上最大功绩,就是把云台山变成了提款机。云台山风景名胜区刚门票一年就有十亿人民币。景区开业第一年,他亲自带队,攻下河北邯郸三十万纺织女工,迎来了女工们携夫带子近百万旅游大军。我知道,这并非韩老兄的得意之作,他最得意的还是他的文字,长篇小说《菩提树》。韩老兄最初的开发计划里有百家崖,只是仍静止在计划阶段。韩老兄骨子里还是个文人,也许文人相惜,不愿意惊扰竹林七贤的魂灵。小时候,外婆告诉我,人的肉体上附着魂魄,人死后魂魄就离开了肉体,留在他生活过的地方。我愿意相信外婆的话,竹林七贤的魂魄还在百家崖。
也许红石峡十多亿年的石头上,交错的层理和波纹,就是附在石头上的魂魄,人们才能凭此辨识他的年龄。我们在子房湖没见到张良的魂魄,只见到满山的人頭和声音。在百家崖,除了山崖,就是灌木柴草,没给行人留下放个脚板的空地,有些柴草还被灌木挤到石头缝里去了。长长的一条山沟就是我和散文家张灵均、冯六一,还有陪同我们的宣传部的年轻人。百家崖的峡谷里,已见不到人类活动的印迹,或许,这是竹林七贤的魂魄最好的栖遁之地,只是不知道他们精神上那份对权利的惶恐是随着肉体一道消失了,还是仍然留在魂魄里?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