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彬
时间之河如浏阳河水不断转弯,
如果我们没有乘船离开过镇头,
将会见到两株杉树在十年前如何倒下。
——《浏阳河往事·两株杉树》
赶场
在镇头,一直就有一条老街。老街的一端靠着浏阳河的一处码头,码头后来不复存在,只留下一块临河的大空地,有时停着两艘小船;另一头和小河上那座大桥相隔不远。
老街上大都是老建筑,木制的两层小楼居多。记得好像也有一点青砖做的房子,也许没有,或者不在路边上,又或者那青砖的房子是一座庙——因为庙里有香火,还是防火一点的好。
而木制的房子都是小楼,两层的,木头已经成褐色,没有油漆,我猜一百年也有多了。那些小楼好看,每一栋远远看上去差不多,近看来却没有一栋重样的。小楼的一层朝街打开大门,进深幽暗,如果不打开后门,就望不到尽头;二楼有的看得到阳台,有的当面就是窗户。这些房子和影视剧上那些旧式房子相比看上去更旧,显现出日晒雨淋的样子。
这条老街从前大概是镇头的主要街道,应该是繁华过的。它邻着两条河,恰好在大河和小河的交界处,水路陆路都方便。街面铺的是青石板和麻石板,已经被磨得光滑,在下雨天泛出青色的亮光……看那房子上能发现一些挑出来的从前那些铺号旌旗的支架,金属做的,还有些生了锈。想想从前这条街上的生活情景,人来人往,旅店、饭店、茶楼、米铺、绸缎铺子、钱庄等等,都在木楼内外做着生意,水果摊子、剁饼和油粑粑摊子,剃头匠,卖豆腐的,就在街上游走。
镇头如今是浏阳的一个镇,号称还是全国百强镇。在从前,人们习惯把镇头叫做镇头市,听起来人声鼎沸的样子,一定有一个曾经繁荣过的市集。从前的光景一时得不到明证。八十年代出生的人知道,在他们上街玩的时候,镇头老街已经没有什么商户,也不热闹,偶尔有一家还开一个小商店,卖点糖果花生芝麻糕之类的零食。那个庙也还在,九十年代还有香火。别的就没有什么可以热闹起来的了,大概和各地破败的、被改造而未能成为旅游景点的老街样子差不多,是几代人的回忆,新的人群则远离了它。有一家铁匠铺,但不在街上,而在街角,看上去就像一家临时的铺子。老街上的小孩子倒是有两群,大都长得白白净净。他们是吃商品粮长大的,不用种田,不用小小年纪就提着一把秧苗在水田里走。
每月逢五,镇头的圩,我们那里叫做“赶场”,就是集中一个特定的日子大家都去买东西卖东西的意思。而即便是赶场的那天,老街上也没有什么人走动,顶多妇女和老人抄个近路,小孩子结伴去玩,穿过老街去原来老电影院边的印刷厂偷玻璃蛋子和链条玩。
镇头市每月逢五赶场。那天一大早,附近卖蔬菜的、卖鱼的,就会早早起床,挑着担子、推着车子,到街上去找个好位置。
卖蔬菜的就在小街上,在路的两边一字排开,摊位要靠自己去占,算是自由集市,也不用交税。行情好的,人好和气的,或者自家蔬菜卖相好的,上午就能将满满一担卖掉;卖不掉的就要剩到下午。
卖鱼的、卖肉的,专门有个搭了棚子的市场,空气中是黏稠的肉味和魚腥味,里头各家案板上放着猪牛羊肉,要多少,现场切下来多少。红的牛肉,白的猪肥肉,红白相间的五花肉,一块一块砍下来,用棕树叶子或草绳扎起来卖掉。也有整头牛直接在外面用架子支起来倒挂着卖的。
卖衣服的有卖衣服的地方,卖五金的,卖竹器木器的,卖桌椅板凳各种小家具的,卖抓痒的耙子、洗衣服的肥皂、洗碗的丝瓜瓤子的,都在露天的场地上,各有各的地方。
卖老鼠药的喇叭声总是很清晰,“老鼠药(音yo,二声)——老鼠药——不要钱的老鼠药”,意思是说,你可以提着大只的死耗子,找到他的摊位去换一包两包老鼠药。他有一面高高挑起的黄色旗帜。当你走进去,就看到他的老鼠药和已经风干的老鼠都摆在地上,用一两张塑料薄膜或纤维袋子垫着。卖老鼠药的小贩通常都是多年经营的商贩,长沙的,岳阳的,都有,一年四季到处赶场。
卖衣服主要是从外地来的,价格都不贵,质量有高有低,但总不会太好,裤子从二三十到百来块钱一条不等,十块钱可以买件衣服穿。
上午九点半十点以后最热闹,老人和妇女带着自家孩子们都上街来玩和买东西了。街上人挤人,人推人,站在高处看那赶场的两条街交汇处,真是乌泱泱的全是人黑色黄色的脑袋、花花绿绿的衣服,足足有几万人——一半的镇头人,还有大量的外地商贩、走亲戚的,都会来到街上看场。人群慢慢挪动,一个人在其中只好随着人流走。
赶场的日子,街上十字路口西边那几家剃头和美容的铺子生意也会好上几倍,剃头的人要排队,一个接着一个。我松伯伯的理发店就在其中。他剃头几十年,手艺精湛,有很多老主顾,讲究一点的人甚至以能长年在他那里请他为自己剃头为荣。松伯伯人也很好,带过很多徒弟,将他当做父亲看待。剃头的人最好也要有一双温暖的手,因为剃头推子虽然冰冷,剃头师傅的手却免不了与人接触,传统的剃头方式,不单要剪头发,还要给人按摩头部和肩部,拍打手臂,捏手掌,叫做“放睡”。用一双温暖的手给人放睡,客人会觉得很舒服,以后才会常来。我一直很想专门写篇长文章,或者一个长篇小说,就以松伯伯和他的剃头铺子、他的家庭为主要对象,一直还没有去做。
一个人要了解一个地方的风情和习俗,除了深入到各家各户去看看、听听,和他们交流,最好的方式就是去赶当地的场。在那里你几乎可以看到当地一个家庭日常生活中所需要的一切,吃的,用的,厨房里的,客厅里的,打扫用的,犁田用的,包括电视机、彩电、冰箱、席梦思床,在赶场那天,也都会将商品摆到商店门面前,他们也会架起高音喇叭来播放提前录好的广告词,去吆喝,招徕顾客。大部分的当地人,只要没有什么特别的急事,赶场那天都会抽时间去街上走一趟。人们可以是商贩,也可以是顾客,一个老农卖完自己的蔬菜,也要去零食铺或水果摊上买点吃的回去讨孙儿们高兴。各种各样的脸都会出现在大集市上,那些面孔看上去都会比平时更快乐一些。
赶场那天,镇上的初中和高中会看得更紧,门卫们要打起精神,防止上课的学生们偷偷溜出去看场玩。而不论门卫的眼睛多么雪亮,年轻的学生们总有办法出去,男同学想出去玩,女同学要出去悄悄买头巾、洗发水、胸罩和卫生用品。
镇头赶场的地方在九十年代到二十一世纪初陆陆续续换过多个地方:从镇株路到新修的环形街,从环形街到电站附近,又从电站到河对岸的西满仓两条路上。如果你去看场,还可以稍稍走远一点,离开一点人群,可以看到搭台玩杂技的,打汽枪的,卖耕牛的……但马匹和骡子没有的卖,也没有人骑马来。到了下午四五点钟,人们慢慢散去,商户陆续收摊,那日的场也就散了,下一个要十天后见。
洪水
浏阳河边出生和成长起来的人,大概没有人没在洪水中洗过脚,光着脚丫子在混着泥巴的明黄色的洪水中走来走去——那水面原来是一条路,一块草地,现在如果运气好,你能在那里抓到一条游来的鲤鱼或草鱼,因为水从河流中涨上来了,所到之处都变得水一般平静。
洪水就含在那它自己带来的平静中,像一头复苏的熊。
涨水的时候通常已经下过一场大雨,浏阳河的水从上游下来,大量的雨水汇集到河里,河水来不及流走,就提高河流的水位,变得更宽更深。那上涨的河水就像被造物主重新赋予了生命,它在河流中呼吸,它爬到长草的土地上。水变得浑浊,是不同程度的黄色,伴随着大量的泥巴和黄土。因为我们那里并不是什么山区,地势虽然起伏,但没有多大的落差,水量通常也不是特别急促,没有大河上游那种俯冲而下的水那般发出巨大的响声。河水缓缓上涨,当它高出平时的水位约六七米,已经攀上河岸的第一阶梯,漫到熟悉的那条平时流往河里的水港(音,镇头方言,指的是一种宽度约一到三米的水渠,比畯要宽,也要深,里面通常有活鱼,小孩子夏天也可以在里面游泳)。再往上涨两三米,就可以称作洪水了。
浏阳河那种持续时间较长的洪水大部分时候都相对平静一点,除非水涨得过快,或退去得过快,河中央可以看到急速流过的水,大部分地方水都没有多大的波浪。平静而浑黄的洪水给人一种隐秘的诱惑,仿佛河神已经从河底出来,正在人间它那块小小的领地上游荡。当然这只是小孩子或浪漫主义者的想象,普通的人除了不愿让洪水淹了自家的田地和房子,不想让谷仓里的粮食被泡在水中,别的也并没有什么感觉。洪水来的时候,除了有人不定时出去巡逻,看看水是涨是退,大部分人还是安于平常的生活,除了吃饭和打牌,还多了一样事情可做,就是去水边找个码头扳鱼。水已经把田地都淹了,别的活儿是没法做了。
都说“洪水猛兽”,是说它极端骇人的一面。我见过洪水上漂浮的牲畜的尸体、连根拔起的大树,见到过无人小船,但没有见过人被洪水冲走,也没亲眼见过淹死的人。也许是因为常见的缘故,生活在浏阳河岸边的人们并不那么害怕洪水,相比于家中失窃、在外面被人抢劫了,同样是财产的损失,人们好像对被洪水淹掉而带来的损失没有那么伤心,仿佛是取之于尘土,又被尘土带走一般,有那么一点点洒脱。洪水退去,有时候大人们在一起闲聊,会说起又淹掉了什么:一个人可能会说,“欸,淹掉了两亩田,辣椒和一丘田玉兰树都要死了”,或者在后面加上一句,“这个背时鬼啊——”;另外一个人站在旁边也拍着自己的大腿说,“我家杂屋垮了,好在豬都让我提前赶出来了——猪没有事”;接着他们一块抽烟,看看日头,各自说着,有人扛着锄头往那被淹坏了的菜地里挖土去了。
这种看似洒脱,让我想起克里斯蒂安·卡西雍电影中表现的二战时期的欧洲居民。当德国军队就要到来,市长(所辖规模相当于一个乡镇或大的村子)通知他的属民收拾家当,由他带着一起迁居到战火可能难以烧到的他乡。所有人都离开他们的家,用车拖着行李,大部分步行,路上要躲避纳粹的飞机——当飞机带着炸弹发现了他们的队伍,就朝人群投下炸弹,无差别的轰炸那些平民。有的人因此死去,有的人被炸伤,也有人安全活了下来。电影表现了战争中普通人面对战火的遭遇,即便背井离乡去躲避,他们依然需要吃饭和睡觉,母亲要照顾孩子,男人要保护女人,他们没有哭天喊地,没有表现出特别的绝望。因此,倒也不是说浏阳河边的人面对洪水那样的看似并不悲伤,就是乐天派,或者家里有钱不大在意,而是相对习惯了那样的生活。要说渔民在水上打渔为生,猎户在山中捕猎作为生计,他们各自都面临着生活的风险,也去面对。人不能因为生在河边上,往往五年中有三年洪水,就不往地里播种,不努力生活啊,是不是?
在我记忆中,新千年之前,具体一点说是一九九八年那次大洪水以前,是几乎年年都有或大或小的洪水来的。有时候一年还有好几次。家在低处的住户,比如我家对面隆中那几家,以前往往每年家里都要被水淹上一次两次,他们家房子倒算结实,从来没有倒塌,只是留下了很多水淹过的水渍。而一九九八年以后,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听说是上游修了什么水坝,总之是很少发洪水了。我爷爷和那些上了年纪的人提到洪水,总说起的是一九五四年的那次。
一九五四年,我爸爸妈妈都还没有出生,我爷爷是二十七岁。
在我们那里,就我的经验来看,“五四年”就是大洪水的代名词。我爷爷不止一次站在我家自己的房间里,门开着,他指着那已经重建起来的沙石土砖房子的墙告诉我们,当年的水淹到了墙上一人多高。一人多高,以我们家的地势,大概整个涧口村都泡在洪水里了。一九五四年的洪水不知冲毁了多少房子,冲走了多少家具、锅碗瓢盆还有粮食。我爷爷还说,那时我家几乎没剩什么东西了,只有各自身上还穿着一条裤子。
一九五四年的洪水已经远去,只留在人们的口头上,大部分活着的人也都没有见过了。那年以后不知过了多久,我爷爷重建了房子,地基在原来的基础上往上填了一些。这样一来,也是一种保护。五四年以后,大洪水的年份还有一九六三年。但因为有了五四年的洪灾,六三年的竟没有多少人后来总提起。再往后走,就是一九九八年中国整个长江流域的大洪水,由长江而到湘江,由湘江而浏阳河……在电视上,世人也看到了。
一九九八年,洪水涨到了我家地坪里,但没有淹进屋里来。我家前面付伯伯家的水进了有一米深,家伯家,牛叔公家,都进了水。我家的被子、一头耕地的牛,还有一些谷子,都转移到了我姑姑家。水涨得快的晚上,每家的大人都至少留着一人不睡,或轮流看着水,以免洪水上涨太快,将家淹了,人困在里面。
在我熟悉的九十年代,一旦发洪水,物资就成了人们都关心的东西。因为水涨上了,淹没了路面,一片汪洋,日常的交通基本瘫痪,自己家的菜地也都淹了,家中挖的水井常常也从内部坍塌,或进了很多泥沙,无法饮用……总之,吃的喝的,就都真的要靠船来运输了。那水面上就有船在穿行,木船偏少,大多是装了动力的汽船。在原来是稻田、池塘和路的地方,汽船在水面上穿过,所到之处掀起海面一般的浪,小孩子们看见了,就会快活地跳起来。船停下来,带来米、油、菜、桶装水,还有蜡烛。这些都是发洪水时人们的生活必需品。那时候物价会上涨,什么都变贵,都要从高处的库存、从外地走水路运来,人们也才能意识到平时很难再用到的蜡烛的价值。
洪水过后,到处都是垃圾和水渍,人们需要立即投入劳动,清理家园,恢复或重建自己的生活。
南方的树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风貌,就像有人见到安纳托利亚平原上的草甸和草地上不多的树被风吹拂,会心生感动,有人迷恋伊斯坦布尔附近的海,认为那里有东方的神秘和迷人色彩,现在有一种小潮流显示,在都市的人们开始对“山雨竹林一茅屋”感兴趣,认为那是现代人快要失去了的本真生活。我已经无数次回忆过二十年前我家门前那两棵杉树,它们笔直地长在我家朝西边延伸的小路南面,都是十六七米高的样子,像一对腰板挺直的亲兄弟。那两棵杉树和几棵枇杷树、柿子树、桔子树,一些杂草,一些人工培植的花草,还有两棵栀子花树、竹林、野葱、彼岸花……和它们一起,构成了我家的环境。我曾几次在诗歌中写到那两棵杉树与我的童年的关系。好像是从三四年前起,我开始对植物第一次怀有纯真的情意,在我看来有点类似早年人类的原始信仰。那是我的记忆——那些树塑造过风和阳光的形状,现在我来好好将它们回忆。
柳树。在浏阳河畔的那些大树中,让我想想,最常见的应该是柳树。柳树最多,至少在镇头段,南北两岸的情况差不多。冬天和夏天,风从浏阳河吹过来,首先穿过的就是那片柳树林。是柳树林来的风带给人们夏日的凉意和冬天的寒冷。从前我没有注意过那些树的来历,现在想起来,既然河边大多是柳树,它们应该是从前的人种下的。后来人们还会在河边发现其他的树夹杂在其中,有苦楝树和樟树,油桐树、泡桐树和桑树,数量都很少。
那些生长缓慢的柳树立在河边,它们的树干总是歪歪扭扭的,随着河岸的倾斜、风的方向,它们慢慢改变自己身体的方向。那样很好,它们不像杉树那样,非要笔笔直直地站在那里,如同那些将白衬衣别在的确良裤子里的小学生……那样一来,它们才能适应好日夜长流的河水。这也是祖先的智慧,他们没有选择容易折断的泡桐、长得过快的苦楝树,也没有种上结实、好看但长不高的罗汉松,没有种成排的枞树——因为枞树总是长在山上,罗汉松是名贵树种,它们都怕水。柳树们好好站在浏阳河两岸,成为它的长住居民,也不怕水,河水将河岸冲刷,它们的根就长在水边,浸在水里,干干净净,呈现着树根原有的样子和颜色。在阳光下,柳树的叶子可能是最让人感到亲切的,那是叶子和阳光融合的明亮的绿色。
春天,柳树长出它条形的叶子,河边又渐渐变绿,正是燕子低飞的季节。到了夏天,柳树的翅果也长出来了,小小的结成一串,一对一对长在一条粗叶脉那样的梗上,像两排小鸭子靠岸。小时候,我们就管柳树的小翅果叫做“鸭粒粒”。我们爬到树上,或跳起来抓住垂在低处的树枝,从柳树上捋下鸭粒粒,裝满自己的衣服和裤子口袋——那是我们的武器。装好了鸭粒粒,我们就在河边上分组追赶,用鸭粒粒作为炮弹去攻击自己的“敌人”。这是孩子们的游戏,大人们则会做一种用柳叶做的柳笛,放在嘴边可以吹出响亮的声音,樟树叶子也可以。柳树皮粗,有韧性,据说可以剥下来编成框子,我没有见过。
柳树喜欢阳光,也喜欢雨水。池塘边也常长着柳树。但这些南方最常见的柳树过了湖北就几乎消失不见。在北方我没有见过一棵柳叶浓密、长着翅果的柳树。北方的柳树是另外一种垂柳,细细的树干,细细的枝条,长在路边、小河边和公园里,看上去十分柔弱,像是明清词人笔下的女子。垂柳更容易随风飘扬,也常常被文人和画家写到画里面去。我在北方多年,始终不喜欢这些垂柳,而只想着家里的那些柳树。
而那些柳树,人们却把它叫做“枫杨”,而不给柳树的名号,真是岂有此理。
樟树。说完柳树,我要说樟树。因为我打算说的就是浏阳河岸那些常见的树。
在涧口海公组那块扳鱼码头的西岸,原来就有一大一小两棵大樟树,相邻长着,并不太远。大樟树可能有三十米那么高,人要仰着头才能看到一点它的树梢。小一些的那棵樟树也有二十米左右,要两个小孩才能合起来抱住。樟树巨大的树冠盖住树底下的半块菜地,在它们根本是一些连环的土洞,老鼠、黄鼠狼,偶尔还有蛇,它们在树底下穿行。猫头鹰则在高高的樟树上,在夜里它们发出咕咕的叫声,很远都能听见。相比柳树,樟树更讨人喜欢。樟树的木质结实,还有一种几乎永远不会散去的好闻的香气,可以用来建房子、做家具、桌椅板凳。在家里做一套樟树的柜子、椅子、桌子,房间里长久地含有一种清香。樟树香好像可以提取香油和樟脑,我们只见过樟脑,没见过樟脑油。而作为孩子喜欢爬到樟树上去,除了本身好玩,还因为樟树结的籽又是另一种玩具:
选用粗细合适的竹筒,利用空气气压的原理,以樟树籽作为子弹,可以做成“炮筒子”。往炮筒子里塞两粒或三粒樟树籽,用一根制作好的竹棍用力一捅,便将一粒或两粒樟树籽发射出去,还伴随着啪的一声响,冒出一点樟树的雾气,玩起来很是神奇。从前我们那些半大的男孩子,人人都有一支两支自己做的炮筒子,口袋里也装着樟树籽,时不时掏出来玩一玩。
在浏阳河边上,还有一个村民小组,就叫樟树组。不用说,那里的人们从前一定靠着一棵或一片大樟树生活吧。樟树组有我两位小学同学,一男一女,是堂姐妹。上小学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常常一起来上学,渐渐长大,让人觉得他们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很是叫人羡慕。而他们并没有结成一对夫妇,这是后话,在此不提了。
槐树。坦白说,我好像没有真正见过槐树。但总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曾有那么一棵最老的槐树,就长在我和我伯伯家前面的西南方向,离我家的菜地和牛叔公家的棉花地不远,靠着家伯伯的一块小水田。那棵树我年年回家都会见到,小时候每天早上推开门,那棵树也远远地孤零零的长在那里,有时候还有几只大鸟绕着它飞。我爷爷和牛叔公都说过,那是一棵神树,那棵树成精了,千万不要爬到树上去,没有也不要靠近。他们还说,如果小孩子对那棵树有什么不敬,比如朝它扔泥巴,那个孩子就会肚子痛,当天就会见效。不管如何,从我记事起,就没有见到谁去爬过那棵树。它有一根一米多粗的树干,但高度只剩下四五米,在顶上生生断掉,几根细细的枝条从它那根粗树干中长出来,朝天上伸过去,就像伸出几只手,像一个多手的巫师在仰天祈祷。
它长着一束一束的叶子,比樟树叶子要小一点。但我们忽略它的叶子,甚至忽略掉它是一棵什么树,叫什么名字,那些都不重要了。它已经是一棵神树,一棵成精的树,像土地神那样可以保佑一方水土。大人们是那样以为的,那棵树也是那样按照传说的模样长着的。三十多年来,它没有长高,也没有变矮,曾被雷电劈过一次,劈下来过几根顶上长着叶子的枝条。它——那棵槐树——的枝干中间已经空了,它像被烧毁过,你可以从它根部的一个向内的空洞中看到它内部黑色的木质。这棵神话了的槐树它还活着。
据说成年的槐树开白色成簇的花,结着皂荚的果子,那都是我想象的。
苦楝树。一排苦楝树像几个没吃饱饭而营养不良的青少年,一个一个站在我姑姑家菜园子后面离河不远的土坎上。那块土坎南面是一块菜地,没有别的树,后面是一面垂直的七八米高的土坡,成两级下去,就到了沿河的茶叶树地里。苦楝树不是那种枝繁叶茂的树种。虽然也能长到二十米高,但树干不过碗口粗,也没有太多分叉。苦楝树的叶子细小,叶片和成年人的拇指盖一般,叶脉很细,叶片很薄,到了落叶时节,风轻轻一吹,苦楝树便剩下光秃秃的树干,粒状而成串的苦楝子果就挂在树枝上。苦楝的果实就叫它苦楝子,看上去像山楂核,表皮上麻麻点点,样子也不好看;它落到地上,很快就会腐烂到泥里去。总之,苦楝树看上去是可怜而又不讨人喜欢的。它的这种品性似乎也跟着人走,一户穷苦的人家旁边就有一棵苦楝树,一边是破败,一边是瘦弱,一对异姓兄弟互相依靠。
我知道一家人,门前有棵蛮大的苦楝树。除此之外,便只有一棵柚子树。那棵苦楝树在那人家门前长势不错,但终因树冠太小,树干又单薄,无法给那家人带来夏日的阴凉。
我没有见过谁家将成年的苦楝树砍伐,用来做柴烧或者做别的什么木料。我总有一种柔弱的情感依托在它身上,觉得它是那么不讨人喜欢、也没有什么用处,是可怜的。它的果实麻麻点点,树皮也不干净,树叶和果实都散发出一种酸腐味道。我看它有点像癞蛤蟆,整个就是一件毒物。
果然,我也听说过,苦楝树是有毒的,它的毒性可以用来杀虫。因此它的叶子和果实也有药用的价值,可以用来杀虫、止痒,还说可以医治人的癞子头。苦楝子可医治癞子头,这是真有其事,因为我就知道远远的有一位异姓亲戚家的孩子,小时候长了一头癞子,头皮青一块白一块,后来用苦楝子浸水去洗,不知道过了多久,孩子长出了新头发,癞子也治好了。
杉树在乡下,杉树是一种正义之树,总是向上生长,树干是笔直的,没有分叉,它将叶子长成针形,避免和人好好交手。我家因为有了两棵杉树,大人们教训小孩就有了天然的工具:
去,给我捡根杉腊棘(镇头方言中指那些带刺的枝条)来,今天非要打你们一顿不可。
那带刺的杉腊棘就抽在我和弟弟身上,立刻便现出血印子。这种被教训的机会虽然不常有,但看到那杉树的针叶,看到落在地上风干了的带着斑驳棕色皮的杉树枝条,每每心头都会一颤,有一种见到小学老师教鞭的感觉。即便如此,我也并不厌恶杉树,反倒增加了对它的好感。杉树不讨好人,好好成为一棵正直而有用的树。成年的杉树木质结实,是建房子做房梁最常用的木材。从前那些没有天花板的房子,人们在屋里抬起头,看到的都是屋顶上一根一根圆形的杉木架在屋顶上,日晒雨淋,经久耐用。
杉树常常作为防风林出现在稻田或谁家房子的西方和北方,以便好好挡住西北风。它们耐旱,针形的叶子保水性能也强,因此木质结实。锯开一根成年杉树,你会看到致密的年轮一环套着一环,生长到二十年的杉树也不过一个壮实的成年人小腿那般粗细。我很喜欢将落在地上的带着叶子的杉树枝条点燃,或者干脆就收集杉树叶子点一把火——杉树就燃烧起来,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火焰是红色和白色。
在美国有一种杉树,人们叫它“世界爷”,是夸奖那种树的长寿和资历。这种与恐龙同时代的树种数千年来支撑着人类的房屋。如果没有杉树,也许人们只能在软趴趴的棚屋里钻进钻出,和一些易朽的树木为伴。比如梧桐树是中空的,长得也很快。如果点燃一段干燥的梧桐树枝,会燃出风洞般的火焰,很快化为一堆灰烬。
在山上,到处都是松树和枞树。
南方的花
紫云英花三月已经开过。
它们正在融入泥土,加深大地的顏色,
带去植物的灵性,花的香气;
在春天令稻田再次苏醒。
紫云英不用农民好好照料,种子落在田里,
就自己生长,创造花海和绿色田野。
浏阳河涨水之前,它们成为新泥。
少女们来过,去摘紫色花;诗人没有来,
草籽已被收集。
——《草籽花》
这世界上活着的万物都在繁衍后代,开花结果是最自然的事,人类生下人类,鲸鱼生下鲸鱼,指甲花种子落到泥土里,就能长出一株新的指甲花。原本这世上的植物和动物,世间的花花草草,都是自然繁殖、自己生死的。我喜欢自然生长的花,而不喜欢那些人工种植的花花草草。在镇头,在“花木之乡”柏加,花农们很容易培养出一株形状奇异、孙悟空般的松树,或一片长相如同胞生的行道树——我不怎么喜欢。现在我要以“南方的花草”为题,回忆我所了解的野生的花,那些在自然的力面前凭借花草本身的生命力生长和枯萎的花。
一排栀子花,大概三五株的样子,长在严曼香家第二栋房子的后面已有很多年了。严曼香是我亲姑姑,我妈妈唯一的妹妹,是一个很好的乡下妇女,微胖,不说话的时候表情和我妈妈很像。因为我要说的是栀子花,一种开白色、香气浓郁的花的小树,而不是要说我的姑姑严曼香,在这里就将她尽量先轻轻带过,重点说说她家屋后面那排栀子花。又因为我并不是植物学家,也不是爱好研究蝴蝶的纳博科夫或精确记录野花野果开花结果时间的梭罗,我只是在某些时候突然想起某种花,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动;我路过校园里一片芍药花园,仿佛见过几个古代的歌舞伎,那样子实在惹人的眼。所以我不会专门去研究栀子花——或别的什么花——的植物学方面的特质。我想到栀子花是因为它们出现在我脑子里,一株,两株,三株,四株,五株,栩栩如生。如果你也见过栀子花,就请和我一样现在闭上眼睛,深深呼吸,集中精力,就会和我一样,在脑子里弥漫起栀子花的颜色和香气,我们的鼻子都能闻到,眼眶内会出现几朵白色的栀子花镶嵌在栀子花树上。好好闻闻它们吧!如果不是在夏天花期时遇到开花的栀子花,你几乎很难注意到它。因为栀子花的树并不引人注目。
这里又要说一句闲话。想到植物的命名,有些叫某某树,有些叫某某花。什么原因呢?其中的密码是什么?为什么玉兰树开玉兰花,人们就叫它玉兰;苹果树开苹果花,人们叫它苹果树;栀子花树开栀子花,人们却叫它栀子花……我想,那叫某某花的,也许是花的属性更浓吧,比如兰花、指甲花、水仙花。而栀子花树小小的,成年的树只有一米多高,并不起眼,也不像月季花那样,是丛生的。低矮的栀子花树一株一株单独地长在那里,也不必和别的树有多少联系。在花园里,人们很少种下叶子如小桔子树叶的栀子花,也不知道为什么:是它的花期太短?是不好种植?或是它过于招惹昆虫?
但我见过推着大手推车在城里沿街叫卖花草盆景的人,他的车上往往也有栀子花,小小的树只有一尺高,长在塑料盆子里,在车上往往已经开出一些小小的白色花朵,闻上去也是栀子花的香味,只是似乎比我从前见到长在地里的要淡一些。
栀子花夏天开在阴凉处,我姑姑家的栀子花也能见到阳光,它们的身后是一块菜地,地里长着芹菜、萝卜、白菜;它不喜欢水,枝干底部的泥土是少含水分的,看上去有些发白。我喜欢栀子花,是因为它那么芳香,而且想起来总是干干净净的。在我见过的南方乡下那些野草野花中,叫做“花”的栀子花树可以说是花草中的“兄长”了。
月季。并不觉得月季花在浏阳镇头算是多么重要的花。月季的花总像是谁人家篱笆上面自己长出来的花,而不是专门为了看花而去种了月季花的树——月季既非柔弱惹人怜爱的草本的花,又不是高高在上的坚硬的树,它们有要用刀才能砍断的小手指一般粗细的带刺的枝条,有泛着紫色边的月季叶子,它们的花像玫瑰一般开在月季带刺的枝条上,一朵,两朵,三朵……许多朵。如果一个人喜欢月季花,在镇头,她只需要在路上多往前走走,随便去谁家的路上看看,大约总能见到灌木的月季一丛一丛开放,作为不算太重要的篱笆,隔着隔壁家的菜地,或一条谁都可以经过的小路。而真正的院子又多不会种上月季去作为阻隔人和别的动物的障碍物,因为即便人不会跨过月季丛,猫啊,狗啊,也总能从月季丛中钻过去,去破坏院子里的菜啊,追赶小鸡啊,或者掀翻谁家晒着的南瓜干、山楂果……
月季花据说好样,好成活,也不容易死掉。随意剪下一枝月季的枝条,将它插在湿润的泥土里,它也能慢慢长成一株新的月季花。月季和栀子花有相似之处,它们作为一种植物都是以“花”为自己命名的。当我们看到一丛月季,我们就会在心里叫它们月季花,或干脆就是一丛月季。它开的花好看看,在夏天的太阳下开出鲜红色的花,也很夺目。如果有人愿意剪一些有月季花苞的枝条,放在花瓶里养起来,应该比玫瑰要持久吧。月季枝有坚硬的刺,它不会轻易让人去触碰。月季花看上去生命力旺盛,我从未见过一株月季花干枯和死亡。
我曾写过一首月季的诗便是这样:
午夜月季
被诗人摘回来的
午夜月季花,它的酒气散尽了,
红色还保留着——真是姹紫嫣红啊。
这朵月季花落在地上的过程没有人看见。
诗人的奏鸣曲没有惊动它,
就那样自由凋落的紫色月季占有了
死亡的美感,一首诗形成的过程。
杜鹃花,又叫映山红。
在南方,在浏阳,可能人们知道有种春天开在山上的红色的花叫做映山红,而不知道它有一个学名叫杜鹃花。在北方,我猜测,也许人们单单知道有一种花叫做杜鹃花,觉得它既普通又好看,是一种平民的花,但不知道它们就是映山红,就是那传唱的民歌里唱出的婉转而感人的花儿。
每年春天,天气转暖以后不久,随意在南方起伏的小山上走,人们就会在山上看到一丛一丛鲜红色的花——那些花容易衰败,它们就是映山红。等到映山红开了,回老家过年休息了一个半个月的人们就会意识到春天来了,新一年的工作也来了,该出门干活养家了。
而映山红开时,也是普通人一年中第一个出门旅游的时节。在长沙地区曾流传过一个奇闻,说是某年某月,毛主席的生日,韶山的映山红一夜之间全开了……那是在冬天;又说某年某月,也是毛主席的某件事情,大约是铜像树立,或是铜像過某一个著名的山,山上的映山红又都开了……朴素而信奉奇迹的人热爱这样的事情发生,就好比信仰神的人希望看到神迹在自己身边显灵。作为一个又一个流传出来的传说,人们坐在谁家地坪上晒太阳聊天时,曾经神采飞扬地说起过映山红在冬天开放的消息,脸上带着一种仿佛属于自己家里的荣光。人们也愿意相信这样的奇迹真的发生过。
映山红带着雨水在阳光下开放,浏阳人的新年又来了。
蒲公英,谁都看过。半透明的絮状白色小球,吹一口气就散了,飘出无数小伞状的蒲公英的种子,随着它自己的翼、它的滑翔机飞走,飘散在空着。它开黄色的小花,比半球还要小一点,有些像野菊花,但花瓣远比菊花要细小且多,密密麻麻的,无数花瓣扎在一起,成为一朵蒲公英花。因为蒲公英那让人熟悉的一想到它就想起那飘洒的蒲公英絮状种子的情景,人们往往容易忘掉蒲公英开的花——它的花也并不起眼,就是小路边、田埂上一些花色的小花,谈不上好看,也不惹人讨厌。有时候人们在田野上走,吹一口气,就想起蒲公英。
蒲公英,像少年的花,倒不是灿烂,而是清纯和迷幻。
彼岸花,曼陀罗,这些名字我都知道。
彼岸花,在浏阳可不是常见的花。大部分人可能没有听说过,或即便听说过,可能也没有见过。
在我小的时候,我家屋后面浏阳河边一个渡船码头附近,从那码头再往东边走一二十米的样子,在那些柳树的下面,在一处土坳的下面,一块比较潮湿、长着好些种野生灌木的地上,曾开过一丛奇异的花:每年我见到它时,它正在开花,开出大而鲜艳的红色须状花朵,颜色不是正红色,而带一些暗粉色,或者某一种表面性的别的粉色。总之,那花看上去并不纯洁,它无数根触角一般的花瓣从茎的顶端花蕾处伸出来,呈现出一层一层的碗状。它那不纯洁的粉红色令人警惕,和有毒的蘑菇往往颜色鲜艳、蛇草莓也比普通的草莓颜色更艳丽相近,那丛花和别的野花相比,开得过大,过于鲜艳,加上它长在河边背阴处,周围是阴郁潮湿的;它只有那么一丛,孤零零长在那里,一年开花,又一年还是开花……它的这些特征都符合一个人从有经验的人那里得来的经验:
要远离那种突然出现在那里的过于鲜艳的花。
那丛花,我知道它就是彼岸花,是在一本书上偶然看到的。我看到彼岸花的形状和性情和我见过的我家屋后面那株奇异的花几乎是吻合的,便断定那是一丛彼岸花。
彼岸花——恶魔的温柔。邻国日本人管它叫“死人花”“黄泉之花”,中国古代也有一种对它的称呼,叫做“无义草”……这些恶名的得来,也不知具体是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它是否真的如我猜测的那样是有毒的——因为我也没有去触碰过。我不敢。
美人蕉在我们那里是很常见的花,它喜欢开在水边不远处,看上去也是妖艳的;它也常常长在篱笆从中,在那不招摇的灌木丛里生生开出几朵红唇一般鲜艳的硕大的花朵来,让人远远都能看到它,想到一个成年的美人,有着红艳的嘴唇,一定是在期盼着爱和情人。
美人蕉的花也常常是几朵花开在一起,可以扎成一小束更大的花。它看上去天然就是一束献给贵妇的鲜花——只是奇怪,无论我去哪家鲜花店,却从来没有碰到过人们将美人蕉拿来贩卖,扎成花束送人,那也许是它自己造成的,也许它有毒也说不定。
它的样子有点像芋头,叶子也很大,只是比芋头叶子似乎又要小一点,薄一点。种过或者家里买过芋头的人都知道,芋头叫人皮肤发麻,容易引起人的皮肤过敏,似乎它的根茎有一点致人麻醉的功效。也许人们不将美人蕉剪了送人,是怕它们令人浑身发麻吧。
而它那状如红唇的花瓣,鲜红色的,暗红色的,竟然还有黄色的,多像女人那勾人的唇:
少女的唇,
姑娘的唇,
少妇的唇,
以至荡妇那摄人魂魄的唇。
紫云英,我以前不知道草籽花有一个这样唯美的名字,也不知道紫云英就是草籽花。每年春天,南方的水田在插秧第一次农忙之前,田野里就是草籽花的世界。到处是开满紫色和粉色小花的成片的土地,比映山红还要多。草籽花成片生长,花期也要比一般的花长,像是云南那些吸引都市女性的文艺的花海,远看近看都是那么好看。
这样一种集体主义的花,长在地上大约一二十厘米高,是草本的植物,没有玉兰和栀子花那样坚硬的枝干。它们柔软的茎和叶子都是绿色的,花开在茎的顶部,一根茎开一朵花,花不大不小,和北方的海棠花一般,近看来让人想到美丽纯洁的少女。以前的孩子们喜欢在种满草籽花的地里跑,男孩子在地上打滚,将花和草都压到身下又滚过去,女孩子们喜欢蹲着掐一朵一朵的草籽花,将它们别在自己或同伴的头发上。要说我们那里最让人熟悉的花,如果不是最普通的蒲公英,最容易想到的映山红,就是春天铺满南方土地的草籽花——紫云英了。
而农民们冬天秋收后在平静的田地里撒上草籽,让自己的土地年复一年被花和草甸铺满一次。他们并不是为了去欣赏草籽花的美,不是为绿化而种植——草籽花不能结出甜美的果實,它们开花过后,就伏倒在潮湿的田地里。人们用它们作为肥田的自然肥料,是因为草籽花对土地有很好的肥力,又方便播种,和人们大量种出水稻差不多。水稻长出粮食,草籽花为土地施下最自然的肥料,好比来自土地的重新回到土地。到了春天,草籽花盛开时或开过以后,农民们将耕牛赶到长满草籽花的天里,套上犁耙,将好看的草籽花连茎、叶子和花,一通与土地搅拌到一起,和土地混为一体,而令它们腐败,成为土地的一部分,去肥沃土地,让地上的一切更好地生长。
因此我记得遍地南方的草籽花,不只是因为它们美丽,还因为它们整体地融入土地那令人感伤的美的消颓。如今我已理解的草籽花的奉献、紫云英的美。
南方的花当然远远不止这些。我只写写我见过的知道的,写到哪里算哪里。当我停下来时,就像一个爱花的人见到一丛花就停下来看花和休息,我不走了,不再描写它们了。但我可以继续说出它们的名字:
玉兰花,指甲花,水仙花,野菊花,荷花,牵牛花……多少无名的野花。
我想说的是:那些常见的花花草草实际上远没有人——至少是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想象的那么娇贵和柔弱,很多花被人踩踏后依然恢复原状继续生长,有些花长在墙上,有的花开在水里。那些花儿之所以被称为花,没有被称作草或者树,也因为它们是以开花为生命中最重要阶段的,而不是以开花作为繁衍的过程,结果之前终将零落的附属品。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