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晓桦
这是清冷的半夜,每一个楼层的病人和陪护的家属都已鼾声连连,只有值班的护士,偶尔偷偷地趴在桌上打个盹,然后又强撑起精神打量这寂静的病房。
离天亮还有一个钟头,邢为民看了看手机。这医院靠着海,天已经悄悄地翻了鱼肚白,海上是星星点点的轮船。海天一色,相接成画,也不知是海蘸了天的黑,还是天不小心打翻了它的蓝。邢为民喝了一口茶,这是老伴儿傍晚时分亲手为他沏的,千叮嘱万吩咐他小心烫。在这样空寂的电梯间里,想起这暖心事儿,电梯间好像也有了温度。
自退休后,邢为民受雇于物业管理公司已经有好几个年头了。守着这个电梯间,就好像守着一个孩子般的繁忙。他已经习惯于触觉的感知,即使闭着眼睛他都能知道每一层楼的按键。电梯在他的指挥下有序地上上下下,这个活儿看似简单,但也有诸多的不容易。邢为民这些年当的都是晚上七点到第二天七点的夜班,用他的话说:“年纪大了,服从分配。”但他从未因年纪大而在工作中有一丝的懈怠。
上半夜,进出电梯的人依然络绎不绝,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进入电梯的人都会报上自己想要到达的楼层,然后由邢为民按键关门,直上或是直下后接着开门,他都柔和地目送。一些来医院久了的人,遇上邢为民会报以一个无奈却又暖心的微笑,人生几何,千年修得同船渡。
那一夜出入的人少了许多,除了几个买宵夜的,电梯也可以偷偷地喘一口气了。邢为民把电梯停在一楼,他坐在凳子上,啖了一口茶。夜色弥漫,他不自觉地捂了捂上腹,近来总有些不适,尽管家人一再强调,但他仍然不想去做什么检查。花这钱干什么?他想。清脆的电话铃声一瞬间咬断思绪,在夜里显得格外狰狞。
“老邢,十二楼有个病人大出血需转至重症病房,请马上来接,快点!”心脑血科主治医生的声音带着电流特有的失真的冰冷。
“我马上来!”邢为民差点忘记盖好手中的杯盖,用一只手把刚从外面买宵夜回来的病人家属挡在了外面:“有病人需要抢救,请乘坐其它电梯!”
一个胡子拉碴的汉子被邢为民这一挡,颇为不爽:“我老娘还在上面等着我的宵夜呢,饿着了谁负责?你吗?”他边说边使劲往电梯里面挤,周围几个本来要乘坐电梯的人看到这架势,都却步靠边站了。命在旦夕,没有什么比抢救生命更迫切。所有力量似乎都从邢为民这把老骨头的缝隙里蹦了出来,他猛地一推,汉子一个踉跄跌坐在电梯门外,说时迟那时快,电梯已经直奔十二楼了。
一个垂危的生命因为一群人的努力而被顺利挽救了,这其中可能也有邢为民的一缕力量。被救的人也许永远也不知道,电梯间外有一个将近花甲的老人曾爆发出那样的力量;而被推的汉子却不依不饶地把邢为民告到医院上级,骂了个不堪入耳。迫不得已,邢为民交了检讨书,但他还是对主管领导抛下一句话:“我检讨,但我没有错。”
一个月后,邢为民又调回了电梯间。木讷的电梯钟情于这样一个有血有肉的老头,也习惯了有他的气息。抚摸着这个冰冷却有情义的机器,邢为民就像抚摸着一条忠实的老狗一样咧开嘴笑了。
转眼间这一年就要走到尽头了。电梯间早已成了生死相接的一个重要纽带。今天为哪个初生的婴孩开启生命之旅,明天就可能为哪个灯尽油枯的病人守护相送最后的尊严。邢为民对此早就司空见惯了。
这一天半夜,当电梯被急召到二十楼时,一床覆盖着白布的遗体早已安静地停在电梯外面,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守在旁边。她一手推着床沿,呆滞地望着前方,脸上未干的泪痕把她消瘦的瓜子脸映照得更加楚楚可怜。没有哀嚎痛哭,也没有大班人马的拥护相随。这样一个单薄的女孩,连夜半的风也能钻进她孱弱的白衣裳,肆虐地掀起女孩的衣角。
邢为民不禁鼻头一酸,他走出电梯,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一把拉住床沿的另一头,把床用力拽了进来。借着灯光,邢为民这才看清,一双苍白已褪去光泽的脚裸露在外面。这个死去的人,曾经也是堂堂的七尺男儿,以至于这幅白布也无法掩盖住他往日的伟岸。邢为民不假思索地把罩在自己身上的长袖白色工衣脱了下来,随即盖住了那双冰冷的脚。刚刚还呆滞无神的女孩儿被邢为民的举动惊了一下,眼泪再也不能自已。
帮着女孩和救护车人员把尸体抬上车,夜已沉重,而更沉重的,还有邢为民的心。
即使每个人都在负重前行,但阳光依旧在每个黎明准时报到。邢为民又换上了干净的工装,精神抖擞地迎接每个夜晚的来临。日月交替,邢为民捱过了他电梯生涯的第九个年头,再过一年他就要下岗退休了,他想。以后的夜晚,是该陪老伴儿和孙子逛逛公园了。
那晚的夜是哭泣的,大雨把醫院门口冲刷得一尘不染。电梯如待命的士兵被召唤到了一楼,一对年轻的母女,五六岁的小女孩被母亲紧紧地抱在身上。尽管母亲手里拿着雨伞,但衣服还是被打湿了大半。而怀里的孩子干干净净,咧着嘴甜甜地笑着,大大的眼睛眨啊眨。如果不注意到那只小手上插着打点滴的固定针位,如果忘却了这张小脸蛋毫无血色的苍白,会以为这是一个落入凡间的天使。
“爷爷,我们去十八楼血液科。”清脆的童声仿如天籁。邢为民心里颤了一下,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受这样的苦。“好的,爷爷来启动。”电梯不声不响地直达十八楼,门缓缓地打开了。被抱着的小女孩挣脱妈妈的怀抱跳了下来,她从小背包里掏出捂得暖乎乎的菠萝面包,两手捧着递给邢为民:“爷爷,给您吃,谢谢您送我们上来。”邢为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谢谢你,小朋友。”“不用谢,爷爷。”小宝贝歪着头,盯着邢为民又看了一会:“爷爷,您的眼睛真明亮。”说完,她拉着妈妈的手,蹦蹦跳跳地走出了电梯间。
邢为民的眼睛笑了,他的心跟他的眼睛一样明亮清澈。“但愿苍生无疾苦,不怕架上药生尘。”每每经过家附近那间小小的草药铺,邢为民总是望着这副对联肃然起敬。面对这些形形色色的病人和家属,他想做点什么,但他力量如蝼蚁般的渺小。他想,他仅有的,也就是这颗明亮清澈的心,尽可能地捂热电梯间里或多或少的伤痛。
尖锐的电话铃声,打碎了思绪的片断。
“老邢,十楼病人病危,请马上来接准备转院!”
“我马上来!”放下电话,邢为民不加思索地举起了右手,他想靠近,但十楼的按键在他的眼角里重叠成了几个画面:他想触及,可是右手的手指不听使唤地颤抖着。定了几秒钟他才稳住身子,心中觉得舒坦了一些。他轻轻地按下了十楼的按键。又过了几秒,十楼的电梯门打开了,邢为民看着簇拥在电梯门口的医生护士以及病床上紧闭双眼的羸弱的病人,那一刻他忽然做了个决定,这个月就辞职,他想,剩下的日子,他也许该留给老伴和孙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