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恩鹏(北京)
黑铁呼啸,白银喧响。时间的锋刃切割满目疮痍的大地。山林荒了,河流浅了。静穆了一生的人,选择了躲避或逃离。我试图将面具变换,但已找不到色彩。绳子抖动,风声愈来愈紧。我寂苦无依,孩子的手照亮了我内心的暗。可是有什么用呢?我只有一次到来的机会。我在羊群里寻找隐藏的老狼,我在茫然中听北边刀剑肆虐南边海风狂烈。桑、物事、爱情、时光。思念的速度就是时间的速度。父亲啊,母亲啊,空气里你们的脉息我已感知。深秋的体内,我的梦境是一道脆弱岸堤,灵魂随一声鸟鸣坍塌。风雨故园,我瑟瑟于雷电的癫狂。
天空明亮,水声生锈。藏宝的山谷,狮子成群结队。听不见河流翻卷,看不见山色青黛。我是一个内心悲凉的人,在寒霜裹罩的寂寞庭院,被一泓净月彻底涤荡。
走过这条街,过一个转角,我从前住的房子就在那里。我看见院子里挤满了我年轻的身影。冬天里,我家后院有一片干净的雪地,那里有几株高大坚硬的老槐树。
我住的老房子已经不在了。替代它的,是一座墙体斑驳老旧的楼房。这座楼什么时间建的我无从知道。或者可能是出租公寓。阳台上挂着凌乱的衣服,也有几盆并不茂盛的花,大概是虎刺梅、鸢萝、龟背竹和蝴蝶兰。楼下是摆满了单车的人行道。我在街角停下茫然四顾,我已经找不到那几株虬枝坚硬的老槐树了。那片无人踩踏的雪地现在变成柏油马路了——那一片儿生着细小杂草的地方,被修理机车漏滴的斑驳黑油覆盖。
这一景象打碎了我对往昔的回忆。那个时候,心灵开着窗,世界敞着门,清风、月光、花香和鸟儿,随时出入。但是现在,我已经听不见风吹槐叶涟漪般的漾动,听不见卖鱼人挑着渔篓吱嘎吱嘎的扁担叫声,看不见屋前屋后高高的玉米和高粱,看不见一只羽毛酡红的老公鸡从一株生着龙鳞树皮的老枣树粗枝上飞下来一瞬间划出的美妙弧线。
古辰州是给我带来最大快乐和最多痛苦之地。它引导我认知天趣、欲念、魔幻现实主义、表现主义、民间玄学、山海野史、狐怪精灵、独行骑士与拔剑除恶的侠客。还有我对一条名曰大清河的思念。我在这里认识了屈辱与诱惑、爱与惩罚、恨与期待。我的回忆是唯美的,连灾祸也是。一些秘密是我存活的理由。而跟其他地方不同,战国时设立燕国辽东郡、唐时设立安州府的古辰州,其实它没有招摇自己的古老,它几乎不认识自己就是古辰州。它的民间是富足的、谦恭的。它的荣辱是丰厚的、悲慨的。它的典籍册页里活着商贾与书生,山岭天海间藏着枭雄与奸佞。盎然大地,花草盛开。它远远比揆度时间者更具苍茫的历史感。
我知道今生的归宿就是古辰州了。我要回归故里,在我的灵魂像一只船那样漂远之后。
就像超越了时空的剧场,站在彼处与此处的我不知今夕是何年。36年了,我内心堆满了废墟。像蹩脚的浪漫主义、笨拙的现代派,我的精神与灵魂从此没有了高度。被时代矮化了的我重新回到了村庄。我遇到了年老的和年轻的乡亲,他们问我:你是谁呢、从哪里来?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
砂罐打翻,没有金币撒出来。我饥渴难耐,没有草药医治悲伤。野草闪烁,泥土涌向天边。我知道头顶的穹天里有一座金字塔,神灵在那里描画六芒星,有一位武士用镶着大钻石的宝剑镂刻符文。面具从墙壁跌落,距离冷漠,语言淡薄,我像一个初次学步的孩子生怕摔倒。我已经不知道我是谁。或许只有一棵草一块石头知道。我是江海之上放逐余生的小船么?我是山顶之上一株坐忘了时光流年的小草么?我是那位古哲喻指的那株无用的樗树么?
黄昏时分,我品咂一杯老酒的味道。舌尖和牙齿翻腾着河流,一尾鱼孤独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