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乔子
那年秋天,桂花落满山头的时候
来了一个吹口琴的异乡人
人比风瘦,头发比风长,衣衫比风破
嘴唇把口琴磨得锃亮
围观的人,静静地听他吹,像在听
一条在喉咙里哽咽的河
他忧伤的琴声里
有一个丢失多年的儿子
每到一个地方,他用琴声呼唤
像儿子就在不远处
只是饥渴的眼睛,像流浪的地图
长满了红色的荒草
现在,我依然能想起桂花树下
那个异乡人的身影,如今他在哪里
在风中寻觅的琴声
是否长出了眼睛和羽毛
他的孩子是否能沿着他的琴声
找到了回家的路
她在附近的市场摆摊,来自我的故乡
操一口隆盛口音
看到她,我就看到她背后的故乡
人潮涌动的隆盛圩,河东街,河西街
每天我会去她那里买菜
她会把新鲜的猪肉给我留着
忘了带钱她也给我赊着
我来她就说家乡话
抛出几句令人发笑的口音
看看这个穿着朴素的女人
看她四处吆喝人的样子
看她剁骨头啰嗦的样子
多像在乡下卑微活着的母亲
仿佛这些年,是她替母亲和我交谈、问候
和我一起忍受孤独、寒冷
这些年我在城市始终有一种漂泊感
也没有固定的朋友
她是唯一一个使我和故乡有联系的人
我轻轻地打开一本书
扉页上有少年的孤岛和大海
他像耶茨一样孤独
多年后他沉寂,大海藏在书中
我轻轻地压着书页
像按在他微弱的心跳上
依稀听见海的涛声
我的手指落在生锈的钥匙上
它试图开启第十二种孤独
亲爱的耶茨,这是可能存在的
我低头埋在书里
昔日的大海,泛黄的风
又吹醒了少女
亲爱的耶茨,我伏在你肩头
我多想再爱一次
七娘,大字不识,让我给她的儿子阿广写信
一封封寄去广东
他第一次打工的地址
他在工地干了两年就没了消息
七娘说儿子都快四十岁了。信里就问他
在哪里,结婚了没有,有孩子了没有
村里的邮递员已经回复过多次
地址不详,查无此人
那工地已经变成了商品房很多年,房价一年比一年高
阿广的消息像地基一样埋在城市的底层
没有一封信可以抵达那里
她坐在一个角落里
小小的,面黄肌瘦,来自辽阔贫瘠的夜空
饥渴的眼神
有两颗小星星
脏兮兮的脸和衣服上的泥土
来不及洗掉
像一只从山洞窜出的猫,瞳孔缩小,躲着人群
她安静,不爱说话
在三年级的语文课本,她写下:妈妈跟蒲公英飞走了
课本上她找不到妈妈的样子
她迷茫地看着我
仿佛要从我身上找回一个妈妈
当我也是一个孩子的妈妈时,她看我的样子,像我另一个孩子
她眼里的光
令我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