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课间,一女孩当众问我究竟芳龄多少,我看着他们新鲜水嫩的面容,便有些羞涩自己早已奔三多年的老迈,于是模糊回答道,反正姐姐是叫定了。女孩不依不饶,十岁也是姐姐,一岁也是姐姐,您不至于也是00后吧。我只好笑着招了,姐姐我比你们大接近二十岁呢!旁边一个还带着点童声的女孩即刻悄悄接上一句:好大啊,我要这么大,像老师一样卖力挣钱供房子,不知道该有多难过。说完了又低头拿出镜子来,看看自己的眼角,又抬头瞥一眼我,然后才心满意足地继续听我说话。
那一刻我觉得那个女孩就是一面镜子,照见了我眼角的皱纹,也照出了我在跨入三十岁之后的悲伤。挥霍青春的时代,早已经不属于我。我所能做到的,大约便是倚在窗前,看他们在阳光里,幸福地叫喊、奔跑、撒欢,并腾起可以将我们这一代人,埋葬在背景里的阵阵烟尘。
他们还毫不掩饰地问我一个月挣多少钱,我幽默地说,白居易一个月挣五万人民币,老师一年才五万呢。学生们一片哗然,老师你那么穷,干吗不跳槽呢,死守着这份穷酸的工作,还不如回家跟爹妈撒娇要零钱花好。我于是倒苦水,我不是富二代,我爹妈也没多少钱,而且我还要供房子,老大不小了,生孩子也耽误不起,如果跳槽,势必不稳定,我已经没有精力像你们一样,胡乱折腾了。学生们便集体发出一声带着同情意味的悠长的“哦”,还有人丢嘴里一块口香糖,嚼得很肆意,好像一个毫不动容的看客,听我一通牢骚,笑笑走开,继续过自己悠闲自在的生活。
学院里有一美女老师,刚过三十岁,但热爱臭美,每次上课穿衣服,都势必不重复,避免给学生造成审美疲劳。不过学生们对她这样的苦心毫不领情,还屡屡打击她的自信和爱美的热情。某天她穿了一件有些紧身的裙子,大约是显出一些身上的赘肉来了,所以在转身去黑板上写字的空当,下面即刻有一个男生大声道,嗨,老师,您该减肥了,否则会有婚姻危机哦。美女老师当下觉得人生悲凉,回道,你们就学不会奉承别人吗,嘴巴这么损,将来怎么会有女孩子喜欢,我看你们00后这一代人,谈个正常点的恋爱都有危机。另一男生不紧不慢地接过去,嗨,老师,正常恋爱就是以结婚为目的的吧,伟人说了,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就是耍流氓,我们就是想耍流氓呢,看人家四川仔心态多开明,将谈女朋友叫耍女朋友。美女老师有些气结,那你们出去耍,老师还是想过踏实日子。男生们听了都嘿嘿笑,老师,逗你玩呢,踏实日子离我们远着呢,等我们像您一样大年纪,也玩够了,就一定踏实去。
同龄的同事们,都慢慢被这些新鲜水嫩的00后学生们给磨出了好脾气,因为实在是没有办法,谁让我们在他们嘴里,成了老人家呢,而且,80后一代人,终于被媒体弃之不理了,原来在天上捧得高高的,现在全脚踏实地养家糊口过日子了,就算为了不让领导“K”,也不能跟这帮小子们一般见识。有同事说得更狠,让这帮人,一年年地骄傲去吧,总有一天,我们生的2010后,会用一声响亮的“叔叔阿姨”,压住他们的风头。其实我知道同事的这番愤慨,只是因为我们老了,三十岁一过,就成了迈向平庸的为生活而奔波的中年人,昔日那些媒体眼中的另类、孤傲、锐气、不羁,全都被现实给磨平了,曾经种下的桃树,以为会挂满饱满甜美“养阴生津”的桃子,却不想,结出来的是“不可多食,损失脾胃”的李子,而且还让更生猛的一代全摘了去,尝一口,便嘻嘻哈哈地丢掉,从沉默不言的“桃李”树下离开,去往那更五光十色的生活。
我很少见我的00后学生们记笔记,尤其,是用笔。他们用电脑在课上直接啪啪啪地录入我说过的话,用照相机和手机拍下我在黑板或PPT上写下的文字,将录音笔放在我的讲桌上,对准我滔滔不绝的嘴。再或,更为简单地,径直在课下走到我的面前,将一个小小的U盘递给我,让我把整堂课的讲义拷贝给他们。
所以我觉得他们的课上得真是轻松,听故事一样,就打发走了九十分钟。这让他们可以在上课的间隙,谎称去洗手间,在外面抽一支烟,打一个相思电话,品一块巧克力,再或看一会儿窗外美丽的云朵。反正已经点过名,教学督导也不会再来检查,而课上讲的东西,有录音笔或者周围同学在,少听不了几句。如果有可能,他们大约更乐意通过微信视频来听我讲课。这样摄像头一扭,一群人在宿舍里开卧谈会我也不知。好在大学还没有开放到如此程度,否则我们可以办一所空中大学,免去老师们课上吸入粉笔末,还能不被情侣们的甜言蜜语吸引着,乱了讲课的方寸。只是,我在这样的课堂上,怕会有遗世孤立、形影相吊的悲凉之感。
我让他们上交的作业,如果不是特别强调,大约很少会看到手写的字迹,基本上是整齐划一的印刷体,再或,跟我讨价还价,问能否直接发到我的电子信箱。更有简单的,直接让我进到他的公众号去看,然后在上面留言,写下我的评语。他们倒是丝毫不担心别人窥去了自己的隐私,事实上,他们愿意晾晒那点不值一提的成绩,好似我在网上孜孜不倦地晾晒自己的稿费、衣服、文字,或者小而又小的幸福。手写的那些文字,他们更愿意留给最亲密的恋人,或者在校园墙壁上涂鸦,公然地表达对某个女生的热爱。如果老师们讨要,那大约有向书法家讨要珍惜墨宝般来之不易。
所以我一旦看到漂亮的字迹,会下狠命地夸那学生一番,觉得跟发现了新大陆一样。那些怀念中的龙飞凤舞的钢笔字,或者庞中华楷书,早就恐龙一样,差不多绝迹了。我收上来的作业里,常常是虫子般乱爬的字,其中的大多数,是男生的手迹,偶尔见到好看的字体,潇洒不羁的,看看名字,大多是女生所写。
考试的时候,我布置了一篇小作文,要求写一千字左右,刚说完,下面就是“啊”一声大叫。我以为试题太难,不想他们异口同声:写字太累了!又有男生补充说,发微信一千字一点都没有关系,他一天就能和女友来回发近一百句,算起来也有一千多字,但丝毫感觉不到疲惫,可是让他老老实实地坐在冷板凳上写字,而且,是用笔来写,那简直是一种痛苦。我记忆中蚕食桑叶或者细雨浸润泥土的悦耳的写字声,已经不能够沁人心脾,而只会给他们带来焦灼,觉得自己答题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
字如其人的现象,拿到而今的大学校园,早已经不成立。他们不仅写不出一份文通字顺的请假条,连请假条上歪歪扭扭的签名,也看了让人悲伤。曾经一度为自己没有练好字而后悔遗憾的我,在而今的学生们面前,竟然也心里慢慢找回了自信,觉得自己字已是足够得好。
我还回忆起充满了梦幻色彩的钢笔时代,还有一度被老师们禁止的课上小乐趣——转笔。现在我全然不用担心学生们将手中的笔转得陀螺一样飞快,他们根本就无笔可转。他们的手,啪啪啪敲击着电脑键盘,或者手机,我坐在台上,听着台下的打击乐,只好安慰自己,那是小鹿穿过草原的美妙脚步声,或者古老打字机上怀旧的按键声。
无笔可记的大学时代,我的学生们,面前摆着一本书,或者空空如也。他们耳听八方,眼观六路,我常常需要将一个学生的眼睛,通过提问的方式,从手机上,强行牵引到黑板上去。他们总是一脸镇定地起身,一只眼睛瞥着手机,另一只,淡淡地扫一下黑板,然后,从容不迫地问我:麻烦老师再重复一下您的问题。这让我总是想起读书时,班里某个英语很差但又无比淡定的男生,最常在英语课上对老师拽的一句话是:Repeatitagain?(能再重复一次吗?)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句话,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对我的已经抛弃笔记、迈入高科技时代的学生们,说过。
大约是外语专业科班出身的缘故,所以受外教上课随性自然的影响,对于台下姿态万千的学生,我也向来宽容。只要不是太过放肆,哪怕将腿放到桌子上,我也可以视而不见。
我记得大学毕业时,曾经与一个同学就当老师后,会不会像我们的外教一样,坐在课桌上讲课,或者,将自己养的宠物鸭子,提到教室里去,再或,给每一个学生,发一粒糖,边吃边听,而发生过争吵。彼时我是特别向往那样宽松的听课环境,吃着外教分发的小块蛋糕,或者国外的巧克力点心,还有漂亮的美国邮票欣赏,这让我觉得,犹如在家里一样放任自由。外教让某个同学回答问题,我会扭身倒坐在椅子上,背对着老师,听同学的回答。如果觉得需要补充,不须举手,也无须站起,便可以直接与那人对峙。回忆起来,那时的教室里总是有暖暖的阳光,透过玻璃,落在我们青葱的面颊上,或者溪水一样清澈的微笑里,再或,外教一年四季都不怕单薄的T恤衫上。
我至今念念不忘的,是一个叫Lauren的外教,养了一只有着鹅黄色漂亮毛发的小鸭子,上课的时候,她会放它出来,在我们教室里活动腿脚,偶尔,还会被某个爱心丰盈的女生,抱到怀里,睡上片刻。那是一只听不懂汉语的鸭子,跟它的主人Lauren几乎形影不离,有一阵子,外教请假外出,再回来,那只鸭子,竟然已经大到笼子里无法盛放,改为被Lauren用一根红绳牵着,小狗一样外出玩耍。据说后来那只鸭子,肥胖到需要瘦身,但它还是好命,被Lauren送给一个拥有七只母鸭的农妇,从而过上妻妾成群的幸福生活。
那时的外教课程,总是上得热闹而且缤纷,他们永远有让我们这些中规中矩的学生意想不到的怪主意。几年过后,那些温良谦恭的中国老师都变得面目模糊,唯独几个外教却依然栩栩如生地珍藏在记忆之中。
所以当我一跨上讲台,下意识地,便希望课能够朝外教们靠拢,活泼风趣,生机勃勃。假若学生们热爱零食,就让他们听觉和味觉一起盛宴吧。假若他们将桌椅弄得吱嘎乱响,我权当在听他们奏出的交响乐。假若两个男生将一个装有篮球的书包扔来扔去,我也当他们说的那样,是在互抛绣球。可是,当他们真的将一只小狗,带入课堂,而且,公然在我面前,把小狗放在课桌上爱抚亲吻之时,我又如何去假若呢?
我显然做不到外教们的好脾气,我也没有巧克力喂给“目中无我”的小狗们吃。我只是强忍住心里的怒火,问那永远都满不在乎相的嬉皮士男生,这只小狗,下节课,能否让它一个人安静地待在教室外面?男生大约察觉了我有些不悦,将小狗装入随身背的书包里,但一双手,却依然在课桌下,温柔地安抚慰藉着。
我始终有尊严受了伤害的黯然,觉得学生是在无视我的辛苦。直到几天后,看到一期节目,专门讲述校园里的流浪狗的故事,说起其中一个狗妈妈的四个孩子,先后被学生们偷走,好心的楼管阿姨将自己家一只小狗抱来,送给狗妈妈,不想,这最后的继子,也被人给偷走了。而偷了小狗的学生,恰好是他的舍友。舍友玩了不过是两天,便腻了,是他想起自己家的狗狗,难过,喂药给感冒了的它,然后,又不舍放弃,终于将它收养在自己的宿舍,并为躲避学校的检查,而每日将其放入书包里,带着它一起上课。
我突然间想起许多年前,自己读书的时候,曾经将一只无意中落在窗台上的受伤的鸽子养在宿舍里,并因此每日上课惴惴不安,直到它痊愈,我和舍友们,到郊外将其放生。我不知道那只鸽子,是否还会想起我们,但我却常常在抬头仰望天空的时候,想起它给我带来的种种欢乐,及被它抚慰过的那些青葱时光里的忧伤。
再去上课,在校园里,看到一些奔跑的学生,他们的后面,是一只刚刚学会行走的小狗,或者小猫,它们蹒跚向前的模样,憨态可掬,娇羞无比,任是再如何坚硬的人看到,心底都会瞬间柔软下去。就像,它们原本就应该隐匿在少年的被窝里,或者书包中,伴那些孤独的身影,走一程,再走一程。
学生霖对哲学一窍不通,但每次课下聊天,却对我大谈关系哲学,那种夸夸其谈、口若悬河的自信劲,每每让我觉得自己犹如一未曾涉世的幼稚园小孩,世界在他的讲述里,既不丰富,也不多彩,而是透露着一股让人不安和紧张的气息。犹如黑泽明的电影,黑白两色,看去分明,却满是横行的大盗或者心怀叵测的小人。
霖并不是一个热爱学习的男生,上课的时候偶尔接接我的话头,那大抵也是他困倦了,喊上两嗓子,振作一下精神,对于文学,他从未热爱,也丝毫不打算热爱。他学习的专业,也不是自己所选,用他的话说,是时代造就了他这样一个“英雄”。虽然不像80后的我一样,赶上了扩招的末班车,但他却也算是好运,借助于而今貌似人人皆可攀越的艺术,和中学老师支的“成绩差,搞艺术”的百试不爽的高考捷径,还有父母的大笔金钱在背后推波助澜,三百多分的他,终于考上了省城这所重点大学。对于这门要学习四年的专业,他的总结是,混一个毕业证而已,反正将来不靠这个吃饭,又有爹妈揽着工作。
这的确是一句很恰切的总结,事实上,当我坐在讲台上,看到那些目光散漫的学生,常会觉得悲哀,为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为了学历而不是热爱,进入了艺术的大门。他们终归是要走出这扇大门的,所以,不管我讲得多么精彩,备课多么精心,对于他们,不过是一门四十五分钟的课而已,他们只要及格,多一分,都毫无价值。
这真是一个时代的讽刺,物质丰裕的一代人,因了背后庞大而结实的关系网,无须再要这艺术的享受,他们甚至可以毫不羞耻地反驳我的读书有用论:老师,我就是不爱读书,我只想赚钱。
可惜,他们想赚钱的念头,倏忽便逝。反正有父母养着呢,那么遥远的事情,何必考虑,80后啃老族还在苟延残喘,更何况00后呢,书上不是说三十而立嘛,那就将好日子先优哉游哉过到三十再说。所以我常常羞于问他们理想这个词汇,我担心他们会脱口而出,理想都被爹妈掌着舵呢,他们有无穷无尽的关系,到时随便织一个网,就可以护佑我们走完后半生了。
学生霖也果真在不久后,帮我验证了这样的猜测。是他的辅导员向我抱怨,说这几日快被霖的父母亲戚给折腾死,好像他身边的人,一下子都跟霖有了这样那样的关系。其实不过是一个系里选举学生会干部的小事,值得这么兴师动众,好像参加总统竞选似的吗?据说是霖的父亲,有一个擅长拍马的下属,下属的表妹,是学校某个老师儿子的中学老师,就借着这样一层关系,此老师三番五次电话辅导员,让他帮忙弄一个职位做做。这并没有完,辅导员同时还接到另外一个老师的电话,而这个老师,则是霖一个远方亲戚的老战友的孩子。辅导员快被这样毛线团似的关系弄糊涂了,但除了立刻解决掉这件事情,他似乎插翅难飞,因为,那两个老师,都与他马上要评的职称有关,即便是为了自己,他也不能轻易地推掉这个重担。
霖当然如愿以偿地成了系里的组织委员,神气十足地跨上了他人生中第一个仕途台阶。有时候我在路上与他相遇,会看到他一边成人般熟练地掸着烟灰,一边官腔官调地打着电话,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似乎,他的后面,走着的,不是要其服务的学生,而是他拥有发达关系网的亲朋好友。
我在霖交上来的一篇关于未来畅想的小文章里,看到这样一个比喻,说,希望自己将来似一只蜘蛛,坐镇八卦网中,一边收听各地娱乐八卦新闻,一边享受自动送上门来的丰盛的晚宴。这样让我笑到肚子疼痛的幻想,大约是霖对于未来最清晰的透视,他不知道自己将来能够做什么,他也不太关心,但他却能够如此清楚地预知,那一只一只顺着八卦网线,送来精神和物质双重享受的老蜘蛛们,他们是如何地为了他的前程,而心甘情愿地前赴后继。
我还是低估了霖和他同时代的孩子,对于这个网络世界虚拟哲学的参透能力。
课上的爱情
在校园里常常会看到他们,是隔壁班的一对情侣。下课时最先听到的,不是年轻女老师踩着高跟鞋,咔嗒咔嗒离去的声音,而是他们两个在楼道里放肆的喊叫与嬉笑。我不喜欢他们,觉得女孩的举止里有些轻薄,而男孩的亲吻里也带着戏谑。这一场爱情,在外人看来,是典型的青春期荷尔蒙的挥霍游戏,谁都不会当真,谁也不会承担,毕业时能够双飞双栖,那简直是中彩票才有的稀有概率。
给他们上过一段时间的课,两个人连体婴儿一样,坐在一起,不怎么像在听课,倒是更似来此甜蜜约会。手机调成了静音,却可以感觉到无声发来发去的短信里,满是鲜花般怒放的热烈情语;它们比我在课堂上所朗诵的任何诗人的情诗,都要动听迷人。每个班里,总有这样在课上耽于情爱的学生,知道提醒也没有多大的作用,顶多让他们正襟危坐,却心猿意马,所以便放任这一小部分人,去做他们想做的事,会不会得到惩罚,期末的成绩单上,自有定论。
但有一次课上,却是因为他们生了气。女孩不知听男孩说了什么话,扭了男孩的胳膊一下,随后将缠绵在一起的书本哗一下全揽到自己的胸前,一副与男孩划清界限、势不两立的无情模样。男孩当然着了急,或者,是做出一副着急的模样,对她低声地又哄又劝。我在讲台上,虽然隔着重重的座位,但还是听到了他们若有若无的谈话。大约是男孩抱怨女孩近日花钱太多,而女孩则以一句“想不花钱就别跟我谈恋爱”,任性地堵住了男孩所有的辩解。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竟是吵到女孩当堂便站起身,看也不看我一眼,便大踏步走了出去。而男孩呢,无助地看向我,似乎在寻求我的开恩,允许他追赶出去。教室里当即起了哄,有男生大胆地吹口哨,更有人看热闹似的高唱一句,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眼看着这一场私人的争吵事件,即将升级为集体的喧哗,没有多少经验的我,气咻咻朝男孩喊出一句:你也一起出去,不要在这里继续扰乱课堂秩序!
男孩看我一眼,视线中有被批后的冷淡与失落,也有爱情遭来围观嬉笑后的窘迫与难堪。但他什么也没有说,而是默默地收拾了东西,包括女孩临走落下的文具和小点心,然后便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教室。
接下去的课,当然上得寡淡且无味。好像是一盘菜,少了点味精或者葱花调料。其实我本应幽默化解掉这一切,譬如宽容地让男孩赶紧去追,并豁达地告诫他,失去了老师的课没有关系,失去了爱情可是要后悔一生。再或我安慰他,并将一首仓央嘉措的情诗送他,让他转告女孩: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但我却腰斩了所有通向浪漫的鲜花小径,并给他们这一段本就不怎么会有完美结局的校园恋情,抹上了一层阴郁的暗灰。
学期末考试,我出了一道用文字描述这半个学期心境的题目。改到他们两个人的试卷时,特别留意,看到男孩提及最尴尬的事,是因为某个人,在另外的一些人面前丢了颜面。而女孩的文字描述中,却是这样的一句:最得意之事,莫过于用外人的眼光,证明了某个人的胆量。
却原来,男孩的尴尬,在女孩这里,成了可以炫耀的资本。她以为他追赶上她,是因为不肯舍弃,却不知道,他承受了全班同学的嘲笑与起哄,又被我这样一本正经的老师训斥,才成全了她想要的爱情中最得意的一笔。
我之后未再教过他们,也不清楚他们爱情的踪迹,究竟走向了何方。只是在学院网站上传的某次集体活动照片上,看到他们两个人,遥遥地站着,互不理睬。女孩的视线,向着那无限的远方看去,微笑中满是张扬与希望,似乎,她有了无比美好的归宿与前程。而男孩的眼睛里,则藏着很深的忧伤与落寞,好像,爱情的帷幕徐徐落下,他的幸福,也到此说了再见。
上课的时候,就一个问题,假若时光可以倒流,你更愿意生活在哪个朝代,与学生展开讨论。
一个处处宣称自己是皇族后裔的男生,无比神往地说,愿意生活在清朝,因为可以不劳而获,还有官职可以承继。他还没有得意炫耀完毕,旁边一个男生就一撇嘴,不咸不淡道,那可真美,可你也得有这个福气啊。一个抹眼影的女孩,则宣称说自己最热爱唐朝,因为武则天竟然可以当皇帝,足可见那时女人地位还是很高。这一句大约触怒了身旁一个东北来的大男子主义的男生,他嚷嚷道,可最后还不是被男人重新给夺了皇位去?总是一脸自信的班长,站起来信誓旦旦道,自己还是愿意生活在当下,因为古代既没有电视可看,也没有电脑手机可玩,而且老百姓衣不蔽体,生活艰辛,温饱都无法解决,那活着可真受罪。班长后位的男生听了即刻反驳:你怎么就能肯定那时人们会不如现在的我们幸福,说不定人家精神比你充实呢!班长直接将声音提高了八度:物质都没法保障,精神生活更不用提了!
眼看着班长和后位的男生要吵起来了,我赶紧转移话题,让他们两个不至于课堂上就动了武。但看看他们的脸色,也知道课下的隔阂是必不可少了。但这让我突然想起一次在一个班里,表扬另外一个班的男生所写的诗歌,台下一个男生,当即不屑一顾地撇嘴道,就这,还叫诗歌啊,我也能写,而且,一点都不比他差。我只好圆场,那下节课希望大屏幕上有你的大作哦。有学生询问被夸的男生是谁,旁边便有人这样解释,就是那个天天待在房间里上网,你叫他打球从来都没有反应的家伙。这样的介绍里,明显带着一点点的淡漠和鄙夷。我没有再打圆场,却当下觉得心里悲伤。
又看了一个学生的公众号,写宿舍里一个男生,养了小狗,却总是对它骂骂咧咧,似乎,他的生命真的比这只狗要高贵很多。又提及舍友与自己总是作对,但凡自己觉得好的,他必定提反对意见,有时自己兴致勃勃,给周围同学朗诵一段诗词,他当即嘲笑,说,真难听。有那么几次,他几乎想和舍友打上一架,狠狠地,将心里淤积的愤怒,全都发泄出去,可是最终,他选择了沉默,或者,针锋相对。但是,这却让他一日日活在痛苦之中,以至于他想逃避回家,并在网上质问父母,为何将他送到这样一个处处是冷漠敌人的大学里,早知大学如此,人际关系还不如高中时代,那么他费尽千辛万苦,考到这里来的意义,又在哪里?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些抱怨多于思考的学生。他们的痛苦,我也曾经历经,但却远没有他们这一代人,这样强烈地,一面希望被人欣赏,一面却又从不会主动地学会欣赏别人。宽容与忍耐,在基本少有兄弟姐妹的他们那里,变得如此稀缺而且奢侈。在这个宽阔的校园里,他们与周围同学之间的距离,隔着一条窄窄的通道,甚至是一个书桌,或者一张床板,可是,这样的距离,却又遥远到不可逾越,就连一个温暖的微信,一句素常的问候,都不能够给予。
我常常为那些在下课后,对我道一声再见,便穿过热闹的人群,孤独离开教室,去食堂吃饭的学生,觉得感伤。他们宁可一个人享受盛宴,也不愿低下高傲的头,邀请某个除了上课便很少会相见的同班同学,一起品一杯可乐,或者在阳光下的湖边小坐片刻。反而那些虚拟不可触摸的微信朋友,会让他们日日窝在宿舍里,聊到夜深人静,周围鼾声四起,还觉得兴致盎然。
曾经问一个学生,你们要如何才能学会容忍外人的错误或者挑剔呢,你们可以在朋友圈里如鱼得水,或者在微信群里对陌生人敞开,可是,为什么却不能像老师宽容你们的迟到、偶尔的任性、上课的尖叫一样,对近在咫尺的同学,绽开可以泯去仇怨的笑容?这个被问到的学生,朝我耸耸肩道:其实我很宽容,如果他们主动来一笑泯千愁,我又怎会纠缠至此?
我笑,并即刻明白,他们距离宽容,为何,总是有漫漫长途。
我的00后学生里,有为数不少的富二代,我在第一次登上讲台的时候,就一眼窥出来了。他们的神情,大多是从容不迫、淡定自如的,见我有些唬人的简历,丝毫不觉得惊讶,倒是显得我小家子气,拿了虚浮的荣耀修饰自己。想想我比他们大了近二十岁,一口气读完了博士,又差一点想要出国修炼镀金,这才铸就了今日这般上得了厅堂的模样。而他们,在我走出山村,来到城市,连火车和天桥都没有见过的时候,就早已随着有钱的爹妈,走遍了祖国的大好河山,而且,欧洲游都不在话下。后来看到一个学生的朋友圈里,每逢假期必走一个国家的豪迈气派,人顿时萎靡下去,觉得自己把一点北京生活的经历拿来示人,几乎会被他们笑掉了大牙去。
好在我读书还算丰富,不能行万里路,至少相比于他们,有读了万卷书的气概。所以往他们面前一站,气势上可以略略胜上一筹,否则,他们准会不屑一顾地在茶余饭后,或者卧谈会上,给我毫不客气地下一定义:乡下来的。
网上日日都有富二代的不良新闻。打人,撞车,骂架,装乞丐寻求刺激,追漂亮女孩然后弃之。或者,烧钱炫富,日日奢靡。所以我站在台上,看到那些打扮嘻哈或者西部牛仔,再或化浓重烟熏妆的富二代学生们,心里还是有一股子自卑和胆怯。这样的卑微,大约源于我的草根平民的出身,源于我的从泥土里刨食来吃的农民父母。就像,我的穷二代的学生们,在富二代学生面前,总是有一道无形但却无比分明的界限。这样的界限,飘浮在他们食堂购买的饭菜里,隐匿在上课对我问题的反应中,深藏在他们看似随机选择的座位上,或者,在下课后自动形成的小团体里。
因此我偶尔会用言语,打压一下他们让我此生无法实现的富二代气势。譬如一次,讲到《西厢记》里落魄了的富二代张生与崔莺莺,便顺口教导,万不要因为自己爹妈有钱,便在外人面前嚣张,或者逞能,所谓穷不过三代,富不过三代,搞不好,被你坐吃山空了,就落到张生这样父死被人欺的落魄境地。这样的打压,对于生活优越中的他们,不知道会有多少心理反弹,但对于我,却有种不便明说的小得意。似乎,平日里因他们迟到、旷课、撒谎、尖叫、怠慢种种带来的心理创伤,皆可以因此而痊愈如初。
但我没想到,就在我眼皮底下,一个富二代,竟然羞涩安静到半个学期过去,我都不知道,她有如此优越到可以打败班里所有有钱同学的家境。这个叫宛的女孩,一直不声不响地坐在第一排,因为穿着素朴,我几乎将她忽略掉。事实上,宛的素朴,我后来才发现,应该叫低调,是那种牌子隐在衣服内里的名牌,穿在她的身上,因其静寂无声,而更显素雅。所以,我还一度将其作为弱势学生关爱有加,每每提问,都会对她的回答夸赞鼓励一番。还曾在她的作业上留言,说,凭借出色的朗诵水平,只要努力,四年之后,肯定可以骄傲地站在别的同学前面。她在拿到作业后,红了脸,悄悄看我一眼,大约算做对我这伯乐的感激。
有时在走廊里遇见,宛总是微微朝我一笑,道一声老师好,便再不多言,猫一样走了过去。班里的学生大多喧哗,更有一些打扮入时的女生,无视我的存在,在课上就敢吵嚷,甚至让其回答问题,都胆敢当面拒绝。唯独宛,永远都用仰慕的视线,听我讲课,笔记本上,总是满满地记录了很多的内容。
后来有一天,班里那个总是跟宛坐一起的女孩,在下课后,突然对我说:“老师,宛也是富二代呢,她爸爸是房地产商,算是我们班里最有钱的了。”但不等我诧异,她又接着补充一句:“不过,她人缘特好,很有修养,跟谁都说得到一起,当然,她平时话不多的,倾听时居多。”我想要问更多一些的内容,关于宛,却恰好看到宛走了过来。女孩子朝我吐吐舌头,便跑开了。
我坐在椅子上,看着那些安静走出教室的孩子,发呆,然后想,富二代这样一顶在时下有些贬义的帽子,当被我们扣到这些青葱面容上的时候,是不是,应该温柔一些?如果物质在带给我们奢侈与浮华的同时,亦能带来从容的心境,与对这个世界的把握与自信,那么,我们又为什么让新的一代,拒绝父辈带给他们的荣光,而甘心地居于贫穷?
距离期末考试还有一个多月的时候,就有平素不怎么喜欢读书,也对我讲得津津有味的文学不太热衷的学生,开始找我套近乎。有时聊些家长里短,有时拿小笑话逗我开心,有时还夸我今天的衣服漂亮。每每看我心情愉悦,有机可乘之时,便低声地问道:老师,期末考试,能不能,给我们透露点题?或者,画画范围也可。
兜来转去,他们真正想说的,其实是这最后的一句。而想要的,大约也是我将全部的试题都透露给他们,而不是退而求其次的“画画范围”。这话放在一年前他们读高中时,是断然不肯给老师开口说的吧,如果哪个老师透露了题,他们或许还会一致认为,这个老师徇私舞弊,破坏公平竞争法则,要告到校长那里去也说不定。而今他们在读大学的第一天,大约就在网上咨询好了学长学姐,知道大学里的考试,即便是闭卷,也是可以变相地贿赂一下老师,将范围锁定在可供几天内突击闯过及格线的区域,只要老师不是苛刻到变态的程度,绝对不会像四川某大学的考卷那样,将几个任课老师的头像挂在选择题里,让那些从没有上过课的学生,对如此绝妙之题,无计可施。
所以刚刚开始上课的时候,就已经有学生早早打听好了,我的课,究竟是考试还是考查;而考试,又是闭卷还是开卷。但他们显然看出了我是天生的好脾气,不会跟他们斤斤计较,叫学生回答问题,他们甚至会胆大到因为不会而明确拒绝。因此也猜测我不会拿考试为难他们,如果差了几分才能及格,通融一下,大概会从可以灵活掌握的课堂表现分上,摘取一些,补上那个豁牙一样笑嘻嘻的小缺口。
还有学生通过微信朋友圈向我示好并试探,又把新近写的歌词谱了曲子发我,名为让我提建议,实则跟喜欢有才华学生的我套近乎,试图打动我的“芳心”。或者知道我去他们朋友圈暗访,便忙不迭地将朋友圈整理得无比华丽妩媚,以吸引我赞许的目光。我当然知道他们的这点小心计,事实上我读书时,为了考试不会挂科,还从家里提了土特产,记得好像是一箱核桃,我担心那女老师力气太弱,砸不开,还特意很用心地去商店买了一个核桃夹子,试图用最优质的服务,来博取老师欢心,在我最难过的科目上,大笔一挥,放我一马。
不过现在学生显然吝啬得多,大约也觉得挂科一两门实在是无所谓的事,而且,还能成为网上同学间的谈资,是可以值得炫耀的谈资,甚至,成为一笔宝贵的财富和阅历,可以在将来的某一天,自豪地对人说,没有补考和挂科的大学,是不完整的人生。如果课下被某个女孩无比热情地塞过来几块巧克力,不算入其中的话,迄今为止,我不仅没有收到来自任何学生的物质上的贿赂,反而因为他们向我炫耀才华的不息热情,而在课下为给他们修改那些诗词耗费了大量的宝贵时间和精力。
办公室的教学秘书告诉我说,很多次,都是她三番五次地催促,那些挂科的学生们才慢吞吞地来办公室,并问自己究竟是哪门不幸挂掉了。而补考的时候,也不见愁容满面。大多数的人,照例嬉笑打闹,还顺便问补考完后去哪里旅行。对于那些昔日被我们称为四大名捕的老师,他们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畏惧,他们做小抄的技术,早已经迈入了高科技时代,不是我读书时的掌中“葵花宝典”所能比拟的了。
不过我的学生们,还保持着一抹让我喜欢的纯真。有男生上课的时候,很大声地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问我:老师,你喜欢我吗?我的脸在哄堂大笑中稍稍有点红,但还是壮了胆子,回答他:当然喜欢。男生即刻开心回道:那么,亲爱的王老师,考试的时候,别给我传说中让人想要跳楼的59.5分吧。
我想起那个补考三次都坚持不给学生及格的“爱真理”同事,突然在这群不爱分数也不爱金钱贿赂的学生们面前有些心软,想,如果能够,就让他们,统统及格吧。
我打定主意下学期不再教B班了,打死也不教了,哪怕跟领导闹翻了,也不介意。而且这次一定不再心软,任那个好脾气的主任如何恳求,我都要将一张脸冷着,硬生生推掉。一学期下来,我将那些鸡飞狗跳的琐碎事晒给同事们听,他们都下一结论:这帮学生明显是在欺负你!我听了脸上有点挂不住,继而气愤,想,下学期谁爱教谁就教去,反正,我是不干了!
所以学期末的最后一课,我怀揣着这一点有些自私的小秘密,在备课的时候,特意写了一首深情的诗歌给他们,列举了种种他们曾经让我伤心失落郁闷愤慨的“劣行”,尔后笔锋一转,将我的“留恋不舍”浓郁地泼给他们,如此,便可以让他们懂得,尽管下学期可能不再做他们的老师,可是我心里充满的,还是宽容与眷恋。
在这首诗歌亮相以前,学生们并没有因为这是最后一课,而有所收敛平日的喧嚣,反而因为临近期末,可以放假回家尽情玩乐,而且说好了这节课给他们画画考试范围,所以更是平添了几分兴奋与热情,时而在走廊里飞奔,时而打开窗户朝外面大喊高呼,时而蹭到我面前来,不怀好意地问我是否能够将范围缩小到一张考卷那么大。还有一个男生,戴了类似骷髅一样的“美瞳”隐形眼镜,故意跑到我面前,瞪大了眼睛看我,将我吓一大跳。那一对永远都在角落里谈情说爱的情侣,此刻更是因为即将放假分离,而含情脉脉,你侬我侬。
我看着他们的热闹与吵嚷,忍不住想要叹气,觉得自己真是渺小无依,大约,诗歌里那句“下课铃声响起,你或许便会将我永远地忘记”,是预言对了。对于他们,我不过是大学四年里的一颗棋子,而且,是其中卒子的身份,能不能过了楚河汉界,少我多我,都没有多少关系。
那节课的大部分时间,我都让他们按照划定的范围,自由复习。但也只有一半的学生,遵循了我的要求,认真地埋头看书,而另外的一半,则是一副对考试不屑一顾的神情,且因为讲台上的我无课可讲,而在台下炸开了锅般,从天文探讨到地理,一直讲到唾液横飞,还差一点争吵起来。若在平时,我或许还会严肃一下班风,但此时,因为心里早已对他们不抱希望,所以我像欣赏一场与己无关的舞台剧一样,看他们在上面跳转腾挪,上演笑话百出的校园轻喜剧。甚至,我还突然觉得那对喁喁私语的情侣,他们的爱情,真纯而且美好,女孩子唇角的微笑,都笼上了一层蜜色的光泽。
离下课还有十五分钟的时候,就有学生整理好了书包,只等着我一点头放行,便立刻冲出门去。我看这情形,只好提前五分钟,便将PPT上的诗歌《感谢一路,有你们同行》,展示在他们面前。教室里没有立刻安静下来,而是出乎意料地,一阵激动的喧哗。有一高个子的男生,凭借身高优势,即刻大手一挥,让那些已经站起来准备离开的学生,坐回原位去,因为,“老师有话要说”。
我其实并未说多少话,只是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们,或许,下学期,我不能够再教他们,但即便是如此,我依然感谢他们能够陪我走这一程。说完后,我按照预先的设想,让一个声音优美的女孩,站起来为大家朗诵一下。但还不等那女孩子站起来,就有一群学生喊,老师,我们要集体为你朗诵!我吃了一惊,继而担心,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中间起哄,或者,笑场。况且,就他们那三脚猫的汉语水平,平时读一篇课文都磕磕绊绊,跟刚刚学走路的孩子一样,念这样一首没有提前预习的诗,也大约流利不到哪儿去。但我还是在他们热烈到让我觉得诧异的眼神注视下,起领了第一句:或许不管我如何努力,你从未对我有过喜欢……
他们第一次给了我如此完美的朗诵,一字不差,深情并茂。在朗诵完后,我还没有来得及将一首欧阳菲菲的《感恩的心》献给他们,他们就主动为我唱了这首歌,而且,还是带有哑语手势的。我坐在讲台上,第一次将视线,调整至仰视他们的角度,我突然觉得,站着唱歌的他们,原来一个一个,都有着如此明媚生动的容颜,只是因为平时他们坐着,我在骄傲的俯视中,只记住了他们斑斑的“劣迹”。
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他们与我说再见,不再是齐声,而是一个一个走过我的面前,微笑着,带着一抹希望与留恋,说:老师,再见。我说了多少遍“再见”呢,记不清了。那个戴了诡异“美瞳”的男孩,故意瞪大了眼睛,从我面前走过,并注视着我说:老师,我希望下学期还能这样吓住你。
我突然想要落泪。是真的。
就像被这些00后的学生们不止一次地“欺负”时一样,很不争气地,在人群里,落下泪来。
【责任编辑】"铁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