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了,我打开车灯,挡住路的是一片茂盛的芒花草。秋天的芒花开得正好,一束束淡紫色的花梗子,远看像鸡毛掸子。我说,爸,没路了。父亲歪着头坐在副驾驶座上,上车时安全带没扣好,看起来他整个人像是被绑在座位上的,好在他不晕车,要是我母亲,早就吐开了。父亲略欠起身子,伸头望了望,“没错啊,海岬山就在东南面。”他兀自嘀咕着,远山上一排巨大的白色风车在缓慢转动。我想医生说得没错,父亲怕是老年痴呆了,好多事情都记不太清楚了。我说,都多少年了,小路都荒了,改天我找一下大路,再带你来吧?父亲还在犹豫,他想下车看看,一时却挣不脱安全带的束缚,他又好强,不想求助于我,他试图把安全带扯开,却发现低估了它的韧性,看来是拿它没办法了。我故意不去帮忙,假装没注意,我想天都黑了,还贸然去一个陌生的村子寻人,几十年不见,人家在不在世还不知道;就算在,也一定不记得了,人这辈子要认识多少人啊,何况是在那个把人群打散了再赶往一个地方集聚的年代。
父亲还是妥协了。他说算了,下次再来吧。父亲强调下次,目的是要我记住,别食言。这次父亲患病,让他各方面都在急速衰退,反应迟钝了,走路时双腿也磨着地走,老态的形体似乎在一夜间呈现——对我来说确实是一夜间。我一年没回家了,接到母亲的电话后,才匆忙从外地赶回来。第二天便带着父亲到县人民医院检查,抽了血,做了脑部CT,还有心电图,检查的结果倒无什么大碍。医生说,就是有点轻度脑血栓,颈椎病倒是挺严重,估计是长年劳力造成的,有两节颈椎已经变形了,不过年纪这么大了,也没有了治疗的必要,至于时不时眩晕呕吐,可能是脑血栓引起的也可能是颈椎病引起的,先吃点药吧,不过要注意看管,万一摔倒了,怕会导致偏枯。医生是我的初中同学,各方面还是挺照顾。医生跟我说这些时,父亲就像个小孩坐在边上,他刚进医院时的紧张和无措稍稍缓解了过来,他突然插嘴说,大夫,我本身就是草药师,其他病自己都能治,就是这头部治不了。医生听了笑道,哦,咱们还是同行啊。我给父亲使眼色,想让他安静,别丢人了,他懂的那点草药消炎降暑还可以,也敢称自己是草药师。父亲却故意不理我,拉开架子和医生聊了起来,吹牛不打草稿的,罗列自己作为一个乡间草药师的光荣事迹——某某年,治好了哪条村上的某某,肾炎几度,全身浮肿,医院都宣布死刑了……直到离开,医生尾随跟我说,还得注意下老年痴呆。
从县城回村的路上,父亲突然提出要去鹿角头找个人的想法。我不知道鹿角头在哪儿,父亲说,你直直朝海边开就行了。我依了他。父亲大概也觉得自己活到一定份上了,如果不趁着机会去见见老朋友,怕以后再也没时间了。作为儿子,我怎么好意思忤逆呢。谁知,这一路朝海边开,竟然从晌午开到了天黑,土路不好走是一方面,主要是父亲的记忆出了问题,在一个地方绕来绕去,同一片鱼塭,我们都经过三遍了,父亲还硬不承认。他人是老了,口气却还跟以前一样硬。
车子在芒花丛前调了头,往回开时,我只好先设置好导航,否则我怕到天亮也回不到家。母亲已经催了好几通电话了,我谎称在县城吃过晚饭再回家。父亲不让我说去鹿角头找人的事,尽管最后什么也没找着。我怀疑到底有没有鹿角头这么个地方,也说不定,或者曾经是有的,只是现在有了不一样的叫法,父亲的记忆怕是早被久远的年代抹得一干二净了吧,要不,导航里搜不到这个村庄,停车跟过往的人问路,也纷纷摇头。
父亲明显很丧气。他想在车上抽根烟,我没阻拦,只是把他边上的车窗打了下来,野风灌进车里,竟有股让人沁寒的味道。天真的黑透了,我估计不仅是这条野道上只有我一辆车在行驶,就是这一大片土地也只有一件活物在活动吧,如果这时候在山之巅有那么一双眼睛在搜罗,我们父子俩的车在路上孜孜矻矻前行的灯影,肯定十分显眼。这时候可千万不要出现什么劫匪,或者野兽之类。我隐约有些担忧,希望父亲早点抽了烟,能把车窗关上,风灌不进来,似乎我们就还处在一个独立而安全的空间里。
导航显示,这块地叫苗圃林场,看样子范围有点大,我们沿海地区,每年刮台风是家常便饭,防御台风的方法,似乎也只有多种树,我们身在腹中的这片大林场,估计也挡过不少来自海洋的风球,至少像筛子一样,把粗颗粒的风留在了林子里,难怪这里的空气闻着都有那么一股粗暴的野气。不过说是林场,更多只是名义上了,好多树林已经被砍伐,退林还耕,或者成了盐町和鱼塭。我开始胡思乱想,这么长的路,估计还得在林场里开很久,我又不知道和父亲说些什么,他沉默起来的样子让人惧怕。从小就这样,父亲一沉默,我们兄弟几个就得乖乖地照他说的做,或者找个地方躲起来,等父亲气消了,他自然会放出信号让母亲知道,这时候母亲才会找到我们,唤我们回家。母亲一出现,我们就知道,家里安全了。整个童年,我们几乎像钻进防空洞防着敌人的炮火,生怕父亲这颗定时炸弹随时炸开。
父亲年轻时体弱多疾,得过一场漫长的怪病,总之按母亲的说法,谁也说不清楚。父亲得了什么病,问过鬼神,说是被路边的女鬼缠上了,女鬼看上了父亲,要招他为驸马。这事我们听起来还挺浪漫,母亲说着说着就浑身发抖。由于父亲长年病痛,我们家交往的几乎都是医生,各乡各村的赤脚医生,都被母亲请回到家里来过。“文革”后,父亲的怪病不治而愈,那些医生就成了我家长久来往的客人,他们要是有机会聚在一起,还是会饶有兴致地说起父亲当年的诡异病状。
我现在是知道了,我们一家之所以对父亲小心翼翼,大抵也是怕他旧病复发啊。母亲像伺候个婴孩一样照顾着父亲,每十年,都要给父亲张罗一次大生日,生日一过,母亲就说,你爸又赚了十年。去年,父亲八十一,依湖村风俗,老人八十一是个大坎,做不做大生日可得慎重,最好找个先生算下四柱八字,生日做得好能长命百岁;做不好,前脚刚把生日宴席撤了,后脚就开始布置丧葬的事,村里也不是没发生过。我们都不太信这些,做不做,全凭母亲一句话。事实上,母亲觉得父亲赚了这么多年了,生死由天,也没必要太过于计较,让儿女回来过个大生日,团团圆圆,没什么不好。父亲这时候却犹豫,他坚持要母亲去镇上找先生。母亲开玩笑说,他越老越怕死喽,贪心啊,他都忘了年轻时死过一回了。我想人没有不怕死的,老人离死亡更近,自然更怕。我听一个朋友说过,他爷爷弥留之际,把儿孙叫到身边,嘱咐说:“我死后,停放三天才能下葬。”儿孙们纷纷点头答应,心中有疑,却也没敢问。我问朋友,你们知道为什么了吗?朋友说,知道了,他老人家是怕死后又活过来了,等三天,是为了让自己死透彻。母亲后来有没有去镇里找过先生我们不知道,只是接到她的通知,父亲八十一大寿,都得回家。父亲是十月初三生日,深秋,我们全家几十人丁都从外地赶了回来,包括那些已经嫁出去的内外侄女,也都带着丈夫和孩子回来了。全家人难得聚一次,非常热闹。那天父亲穿上了崭新的酒红色新衣,看起来像是个新郎官,我们在镇上包了家餐厅,摆了十桌,邻里亲戚能到的也都到了,倒真像是把寿宴做成了婚宴。父亲那天很开心,难得有那么开心的时候。不过,生日过后,父亲的身体就开始不好,时不时头晕,呕吐,走不稳路。父亲开始怪母亲,生日没做好,估计活不过八十二岁。所以,父亲坚信,他会在今年的某天死去。阎王爷派来的小鬼已经在门口等待他多时了,他说。
尽管和来时一样的路,因为天黑,却像是走在一条从未走过的路上。即便开了远光灯,我仍无法判断前路的情况,生怕一不小心,一脚油门就把我们父子俩送到了塭坑里去。道路两边都是养蚝养虾的方块塭田,白天过来时,看着倒是壮观,像是天上铺下来的一张方块格子纸,一直铺到天边去;这会儿四处一片墨黑,如果不是导航仪一直坚定地指引,我真怕迷了路。父亲一声不响,我怀疑他睡着了,我不想扰醒他,这么一天折腾下来,他也确实是累了。一只野猪似的动物忽然从路边蹿了出来,我一个急刹车,轮胎在路上拖出长长的痕,我能听见沙砾被轮胎碾过的声响。父亲的头被甩了起来,差点撞到中控台上,他醒过来了,问我到哪儿了。我哪知道,我骗他说快到了。父亲侧目望了望窗外,摇摇头,“还早着呢!苗圃林场就像个大城市,当年我开拖拉机要走半天才能望见国道呢。”我有些诧异,父亲连自行车都不会骑,竟然还开过拖拉机?我笑着说,是吗?父亲说,不信你问你妈,那时我们刚结婚,大队看我瘦小体弱,干不了活儿,就把我们分配到苗圃林场来,我们在这儿待了五年,你大哥在这里出生,五岁那年,四清运动,工作队来清查林场数目,我当时是会计,他们要清查我,都说我“浸水”了(我插话问“浸水”是什么意思,父亲说是当时的说法,如果上头决定查某人,人们就说那人“浸水”了,意思是完了),你妈可厉害,抱起你大哥,跟工作队的人说,我们家没什么好清的,要清,就把我孩子清走算了。工作队的人一听,掉头就走了。带队的姓蔡,和你妈同姓,叫乃铁,后来和我们家还有了来往,说起旧事,他经常说你妈可厉害了,没有人敢那么跟工作队的人说话的,你妈说她当时丈夫有病,孩子又小,死都不怕,还怕你们工作队?这些事你妈没跟你说过吗?我说有吧不过也忘了。父亲说,我可忘不了,在这里待了五年,苗圃林场都被我走遍了,我太熟悉了,这里的人见面都叫我陈师傅,林场的领导对我还算照顾,知道我身体弱,砍不了树也种不了田,就让我开拖拉机。开拖拉机也不省力啊,不像你现在开小汽车,油门一踩就突突往前跑了,拖拉机要手劲呢,我当时觉得自己连拖拉机也开不了的,不过还算争气,后来我开拖拉机厉害得很,你妈都对我刮目相看……
父亲年轻时携家去林场工作的经历,我不是不知道,母亲也时不时会讲起,但我从来没记住林场的名字,也从来没探究林场在什么地方。如今听父亲这么一说,才算知道,父亲为什么执意让我带他来苗圃林场,去鹿角头找个人了。我猜想,鹿角头当年作为一个村庄,应该在林场工作站附近,父亲没少到村里走动吧,几乎认识了村里所有的人,大概也有那么一两个至交,平时喝喝茶,聊聊天,否则怎么打发在林场那些苦闷却又漫长的时光呢?父亲要见的大概就是这么一个老相识,几十年不见,突然想起对方的好,想在离开人世之前,能见上一面,也算少掉一点人生的遗憾。我想事情就是这样,八九不离十了。父亲没有详细说,我也不想多问。从小到大,我对父亲的印象就是这样,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平淡无奇的父子关系,对于我的事,他不问我不说;对于他的事,他不说我不问。我当年放弃高考出去闯荡,据说父亲在背后生了很大的气,望子成龙的希望也落了空,不过当着我的面,他还是不咸不淡,好像不当回事,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你日后不要后悔就好。”后来还真应了父亲那句话,在城市摸爬滚打那么些年,我无数次生起后悔的情绪,不过为了不让父亲的话应验,硬是撑着,不想让父亲过分得意。我们父子俩的关系就是这么奇怪,平时连坐在一起抽根烟都感觉尴尬,像现在这样并排坐在一起超过半天时间的情况,这么多年,还真的是头一回,要不是在车里,无处可逃,我想我们之间,谁也受不了,早就拍拍屁股挪了位置了。
车子过了一座石板桥,桥边倒是散落着几户人家,有灯光飘出来,狗随着我们的车声吠叫,桥下的河水绕着村子旁边过,借着灯光竟能看见满河面都漂着暗绿色的水浮莲。我有些恍惚,印象中白天并没有经过这么一个村子和石板桥,莫非我们来回走的不是同一条道。我迟疑着,开得很慢,一心又被狗叫得心慌,怕村里的人赶出来,误以为我们来干什么坏事。父亲说,我们现在是往北吧。我看导航,确实是往北。父亲说,你仔细看,前面能看见国道上的车灯了。我直起身子,眯着近视眼,还真是,隐隐约约,能看见天边处有白光在移动。父亲说,现在林场变成平原了,当年我开拖拉机可看不了这么远,到处都是树木,桉树,马尾松,还有成片的木麻黄,后来都被砍光了……这时候,有父亲坐在身边,倒成了我的精神支柱,他比我更适应眼前的环境,也知道该如何应对。我这辈子从来没把父亲当成多么重要的角色,甚至有一段时间,我觉得父亲在我们家可有可无,他没给家里做过任何贡献,说白了只会拖我们家后腿,年轻时“拖”了母亲,年老了“拖”全家,他做过的荒唐事,一件件罗列出来,母亲都恨不得张口咬他。说真的,如今他坐在我身边,我却觉得他的存在比什么都重要了。这也许是短暂的感受,过了这一夜,他又会重新回到原先的位置,可是不管怎么样,这一刻的感受真实存在着,因为这真实存在的依赖感,竟让我产生一种羞涩的感动。好几次,我甚至侧头要仔细看看父亲的脸,让他也能感受到我的暖意,就像小时候我曾经骑过他的肩膀,或者他为我赶过一条横在巷口的恶狗……如果这些都真实存在过的话,我的回忆估计也能获取此刻一模一样的暖意。无论如何,这都是一种美好的感受。我对这漫漫长夜有了不一样的期待,有的是时间呢,我们似乎还能再聊点什么。
我可以说是鼓足了勇气,才开了口:“爸,你知道我现在靠什么生活吗?”
我猜父亲对一个写作者的了解近乎无知,他不可能知道我如今竟然是一名作家,靠写文字就能过日子,还能在城里买房,又买了一部小汽车。这对父亲来说,肯定是不能想象的生存方式,在他心目中,要想获得好工作,唯一的办法就吃政府饭,像他经常念叨起的,生产队队长王乃夫,公社书记薛厝标,公安局带枪的张汉之,他们都是吃政府的,政府的饭永远吃不完。父亲当年要我读书,也是希望我将来能做上吃政府饭的人,他心目中的人上人,除此之外,剩下的人无非就是种田,学门手艺,做个木匠、瓦匠,或者像父亲70年代末在省道边上开个小糜档做点过路人的小本生意,还经常担心35717的巡查车来了,把锅碗瓢盆都往皮卡车的后斗上扔,扔成了一车碎片。父亲怎么可能想象得到,我一个高中辍学的半途而废者,现在竟能靠一支笔吃饭。
父亲看着我,他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问他,不过他很快就笑了,像个小孩一样。
“听说,听说你在写材料,我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你以为我不懂啊,当年在林场工作站,我是会计,朱文保就是写材料的,实际上朱文保认识的字还没我多,算盘也没我拨得快,毛主席语录更没我背得溜。”
父亲是在开我的玩笑,大意也是叫我别吹牛。果然如我所料,父亲对我的情况一无所知。也怪我这么些年没和他坦诚过,不过听他语气背后的意思,对于我现在能混成一个写材料的,已经很不错了,至少可以和当年的朱文保一样,有和他平起平坐的资格了。
我笑着,我说爸你想抽烟吗可以在车里抽。
他说算了不抽了我知道你的车比我金贵。
我说爸这么多年你的性格一直没变,以前我不理解,现在我有些理解了。
父亲说你先别急着说我,你现在也有孩子了,你的孩子保不准也是这么看你的啊。
我说爸你还真聪明我想不到你能说出这样的话,确实是这样。
我们一起在车里笑了起来。
这时有一声隐匿在远方的喇叭声响起,这只能是来自一辆长途跋涉的货柜车,意味着我们离国道又近了一些。事实上,路途的事我并不怎么担忧了,当我知道这片土地是父亲五十多年前开着拖拉机巡睃过的林场时,便有一种亲近感,仿佛也对这片陌生的地方熟悉了起来。那时的父亲年纪和我现在差不多,他在林场迎来了第一个儿子,据说我大哥是唯一在林场出生的孩子,颇得林场人的宠爱。母亲生产那晚,父亲开着拖拉机去接赤脚医生梁天成。父亲和梁医生从医患关系演变成了兄弟,一直到我长大成年,梁医生还和我家有来往,后来梁医生得癌症去世,我父亲去送葬,他比梁医生的亲人哭得还厉害,送行的人都很奇怪。梁医生不会接生,或者说不方便接生,他跟我父亲说,老陈啊我怎么可以给你老婆接生呢。然而苗圃林场周边本来就村少人稀,唯一的接生婆听说被分配到梅陇修水库去了,我父亲执意要梁医生帮忙,硬是把梁医生给塞上拖拉机后斗,飞快地颠簸在林地土路上……我似乎能想象当时的情形,多亏了我这颗写小说的脑袋啊。母亲后来跟我们说起梁医生时,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她故意说,都那时候了,什么都不记得了。母亲一连生了六个男孩,一个女孩,生到我时,已经是最后一个了。或许是生孩子生出了经验,母亲还成了接生婆,不过她只给村里的邻居亲友接生,不出村。前后有十年时间,我们湖村的小孩几乎都是母亲从女人的阴道口接到人间的。计划生育最严的那些年,村支书要请母亲去卫生所帮忙,母亲断然拒绝了,从此没再给人接过生。
我问:“爸,你去鹿角头不会是去找梁医生吧?”
我以为父亲的脑袋真糊涂了,他说不定真觉得梁医生还活着。据我所知,梁医生后来成了县人民医院的外科医生,离开林场很多年了;再者,梁医生已经去世好几年了。父亲还不至于糊涂到大老远跑苗圃林场寻一个叫鹿角头的村庄找梁医生吧?父亲故意对自己的行为和目的迟迟不敢表明,这似乎是他的难言之隐。原来父亲也有他的秘密,并且这秘密看起来还十分重大,以至于在年老之时还念念不忘,显然不一般。以我所能想到的,会不会是父亲当年在林场喜欢上了村里某个纯朴美丽的姑娘,暗通情愫,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还蠢蠢欲动。这当然是我一厢情愿的臆测,谁家女孩会喜欢一个有妇之夫的病人呢?对于父亲那一辈人来说,这看似是十分浪漫的事情,其实相当危险。只是在我这里,危险已经不可预测了,浪漫倒是被放大了好多倍。我突然对这个事情感兴趣起来。
我又问:“爸,除了梁医生,你还在林场认识谁啊?”
父亲显然对我的追问有些厌烦了,他说:“当年在林场的我全都认识。”
“可是也死得差不多了吧。”
“除了我,都死了。”
“你们的故事现在都没几个人知道了,挺可惜的,要是有机会,我倒想写一写。”
“有什么好写的?都过去的事了。”
“那你还大老远让我带你来鹿角头找个人?谁啊?这么重要。”
“这跟你们写材料不是一回事。”父亲看似被我逼到角落里了,他有点赌气。
“爸,我不是写材料的,我是作家,我都出了六本书了。”我笑着,车子正在下坡,我已经能看见县城新建楼盘高高闪烁的塔吊灯了。
“我们是不是已经离开苗圃林场了?”父亲突然有些紧张起来。
我说差不多吧,快到县城了。
我们正穿过一个小镇,镇街上的商铺都关了门,没什么人。我们来时应该也经过了,只是那时人多,对比起来,倒不像是同一个地方。父亲说这是淡水镇。父亲对这一带的熟悉程度让我吃惊,毕竟已经过去五十多年了,离开林场后,父亲就没再回来过。
好不容易遇到一家小店还开着门,店里有几个年轻人吆喝着在打麻将。我把车停到小店门口,摇下车窗,我问爸要喝点什么,父亲摇摇头,我朝店里的年轻人打招呼,他们忙着洗牌,没理我,我按了下喇叭,有个年轻人回头,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我离开。我想这小地方做生意的人可真牛,对客户无礼都这程度。父亲说,走吧,淡水人就这样,他们以前老和林场人闹矛盾,有一次还和我们打了起来,朱文保的头被打破了,要不是梁天成,那小子早死翘翘了。我开车离开,在街角拐了个湾,就出了小镇了。从后视镜里一看,黑魆魆一片,也就是一个大村落的规模,两排楼房挨着道路而建,像是一只南北方向趴着的蜈蚣。出了淡水镇,就是大片田野了,秋天的稻田在夜色下朦胧能看清,分蘖结穗的稻花,看起来竟像是会反光,萤火虫一样星星点点,铺了满满一天地。我这辈子还真是头一回见到此情景,虽然也是农村出来的孩子,到头来,农村和城市,没有一样是我能深入熟知的场域,这么看来,我远没有父亲活得地道。
“那时我们每周要出来一次,到淡水公社买日常物件,淡水人啊欺负外地人,看我们不顺眼,说我们是福佬鬼。打过一架后,情况有了些改观,至少后来我去淡水,他们不敢怎么样了。不过朱文保再也不敢跟我一起去了,文弱书生嘛,就那样,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以前我们是两个人,我开拖拉机,他坐在后斗看物件,沿路经常有小孩跟着拖拉机跑,跳上车斗,把东西往地上扔,那时拖拉机又没后视镜,路又颠簸,根本不知道,有时一趟回去,下车一看,整个车斗都是空的。后来我一个人,没办法,只好用绳子把物件绑在驾驶座位上面的顶棚上,你知道吧?拖拉机驾驶座上面有个铁皮顶棚。”
我点点头,我说知道,我小时候见过。不过父亲所说的那种五十年前的拖拉机应该更为简陋。
“哎,说起来,你们小说家靠编故事赚钱,可也不一定能编出像我这样的故事吧?”父亲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他显然想说什么了。
我笑着说,爸,你知道我是小说家啊?
父亲说,你以为我真傻啊,真以为你和朱文保一样是个写材料的?不过也差不多,老朱要是活在这个年代,说不定比你写得还棒。
“说说你的故事呗。”我有点等不及。
“其实也不能说是故事,只能说是一场事故。是的,真是一场事故。”父亲忽然有些伤感,他用双手搓了搓脸,他有些困了。“现在你知道啦,苗圃林场的夜晚比别的地方都要黑,好像这地方不被月亮照得到似的,当年也是如此,天一黑,四周都密密麻麻布满了树影,把所有的光都挡在了外面。有天晚上,我从淡水购物回工作站,拖拉机的灯暗得跟水油灯一样,只能看到一米见外,事实上,除了野狗野猪,我也没遇到过什么,天虽然黑,路也不好走,不过一般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一个劲往前开就是了。我一直那样开拖拉机,从来没出过事。然而那天晚上,我过了桥,刚一下坡,就发现有什么不对劲了。我浑身突然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很奇怪啊,我从来没有那么过,尽管我那时身体不怎么好。突然,拖拉机一个摇晃,我差点从车上被甩下沟渠,我立马握紧扶手,费了好大劲,勉强才算把拖拉机扶正了,换了挡,加了油门就往前开。我想我是见鬼了,林场的人一直传言,说过了桥下坡,那地方不干净,以前死过人,地主的女儿,土改时被人奸杀后,就扔在路边,好几个月都没人敢去收尸,一直到尸体腐烂,被野狗咬得满地都是骨肉……林场的人也是听附近的村民讲的,不知道真假。不过我怀疑真是遇上了,我跟工作组的人一说,他们也都怕得要命,让我去找落神婆问一下,看是不是真被鬼缠上了。我还真去找了,找了好几个村子才找到一个落神婆,那时落神婆可不敢像现在这么大张旗鼓,政府要抓的,她起初不敢,说我是林场的人,怕我告密。你妈求她好几次,送给他半边银手镯,她才关了门愿意为我开坛请神,她把坛位从床底下搬上桌,点上香,烧了符,念念叨叨,刚把眼睛闭上,张口就跟我说,你身后跟着一个女人,穿红衣戴红帽,她要跟你结婚,她要招你为驸马。我被吓得不轻,不敢回头看。还是你妈胆子大,冲着我身后就喊,谁啊,你最好离开我男人,他都是有老婆有孩子的人了,你招驸马也不看对象,就这么傻不拉几的,我当初都瞎了眼,你看上他什么啦,你最好去找别的人家,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我笑着说,我妈还真厉害,感觉像是在呵斥你带回家的小老婆啊。
父亲继续说,那间屋子很小,虽然当时是白天,不过很黑,窗户都被封死了。突然有人以神的名义跟他说,你身后有个女鬼跟着。父亲的鸡皮疙瘩又起来了,跟那天晚上一模一样,他想惨了,看来真是让鬼给缠上了,人们的传言也都是真的。人们说,地主的女儿死前已经订了婚,是另一家地主的儿子。抄地主家时,男的早一步收到风声,偷渡去了香港,女的这家被堵在了村口。似乎做了鬼也要遵循某种游戏规则,女鬼既然已经在阳间订了婚,到了阴府就不能直接投胎,要守在死地,招个阳间的驸马才可以投胎。女鬼显然已经等待多年,估计眼界高,还有没看上的,或者一开始也不喜欢我那体弱多病的父亲,日长夜久,最终还是看上了。从那时候开始,父亲的病情陡然加重,拖拉机也开不了了,只能在林场工作站里记记账算算数,有时病情一发作,整个人就跟中了邪似的,举着茶杯哈哈大笑,像戏台上那样一手遮杯一手饮“酒”下肚,还能跟眼前的空气来几句戏文。紧接着,父亲咬紧了牙根,浑身抽搐,一旁的母亲赶紧拿一把木制的饭勺插进父亲的嘴里,防止他咬破舌头,接着一手掐父亲的人中,直至把他掐回人间。梁天成几乎每隔两天就要来看父亲一次,挎着个药囊,他也搞不清楚父亲究竟得了什么病,不过作为医生,他一直不相信父亲是被女鬼缠上了,或者他根本就不相信这世上有鬼。
我也有点紧张起来,我问父亲:“你呢?你真相信吗?”
父亲叹了口气,说:“事实上,我一直就没信过,我都说了,你们小说家也编不了这样的故事。我是故意那样的,我如果不那么做,很快就会坐牢了。”
我诧异,坐牢?怎么回事?
父亲说:“那天晚上,我从淡水开拖拉机回林场,买了米盐茶醋,当然还沽了酒。我不是撞鬼了,那条道我走了无数遍,要撞鬼早撞了——我是撞到人了。拖拉机碾过去时,我就能感觉到,那应该是人的身体。不过起初我也不敢确定是人,或者希望不是人,而是野猪野狗什么的。我紧张了好几天,一边声称自己撞鬼了,一边也在探听,周围的村上是不是有传闻?有人被车碾了之类。没有,没听人说起。我舒了口气,当真是碾到野猪野狗了?可是有一天,梁天成来工作站,给我看病,他突然说有人的腿可能保不住了。我问谁啊?梁天成说,哦,是村上的,有个人腿断了,粉碎性骨折,看来得截肢了。我的心头唰地一下,追着问,腿怎么断了?梁天成说,小伙子也说得不清不楚,说是砍树时让木麻黄给压的,不过我看像是被车轮子碾的。我听出了一身冷汗,我问梁天成,是哪条村上的人,梁天成说是鹿角头,离林场还有点远,在海边,是个渔村。我不知道那小伙子为什么骗人,他只要一说是拖拉机,人们立马就能找到林场,也立马就能找到我——苗圃林场也就工作站有一辆手扶拖拉机。小伙子可以说放了我一马,不过我也想过,他半夜出现在桥头,估计也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能公开吧。不管怎么样,因为他的沉默,我逃过了一劫,再加上我趁热打铁,扬言被女鬼缠上了,各种怪异病状都跟着出来,工作站的领导怕我死在林场,孤儿寡母的到时不好处理,很快就把我们送回了老家。”
我和父亲彼此都沉默了一会儿。
父亲其实也不能确定,到底有没有一个村庄叫鹿角头,他当年可能只是听到一个谐音,梁医生没说明白,父亲可能也记不太清楚。总之,现在在苗圃林场的地图里是找不到那个叫鹿角头的渔村了,它像是在这个世间消失了一般,再也寻找不到了。
不一会儿,我们的车拐上了国道,汇入了车流,半夜三更的,国道上一辆辆都是跑长途的货柜车。我们像是从一个无人的世界里突然回到了人世上。导航显示,还有一个小时就可以到家了。母亲又打来电话,我说我们快到家了,刚才带父亲到县城逛了下。母亲说,那也好,你爸这辈子就窝在村里,轻易不敢出门,像是有人等着要他命似的,要不是看病,他还没去过县城呢,让他看看城里的灯火也好。
我说,是啊,我爸很开心。
挂了电话,我扭头看父亲,他歪着头,脸朝窗外,像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一路夜景,尽管外面一片黑。
我说:“爸,要不,下次再带你去吧。”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算了,鹿角头?可能真没有这么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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