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诗 运
(西南大学,重庆 400715)
“马华文学”,即马来西亚境内用华语创作的,反映马来西亚社会、人文、自然风物等多内容的文学作品。需要说明的是,此处的“马华文学”是“马来西亚华语文学”的简称,与“马来西亚华人文学”相区别,前者包含后者中以华文创作的作品,还包括马来西亚境内所有用华语写作的文学作品,而后者包括了马来华人创作的华语、英语、马来语和其他语言写作的文学作品。此处论述和探讨的马华文学,主要是1965年马来西亚建国后的华语文学。
马华文学发轫于1919年,它是受民国时期“五四运动”而发展起来的,到目前为止,马华文学已走过近百年的历史,其作家群体也历经几代变革。马来西亚华文作家孟沙在他的《马华文学杂碎》里将1919年—1980年间的马华文学分为12个发展时期:(1)萌芽期(1919—1925);(2)南洋新兴文学运动时期(1925—1931),此时出现了马华文学的第一个高潮期;(3)低潮时期(1931—1936);(4)抗战文学时期(1936—1942),此为马华文学的第二个高潮期;(5)沦陷时期(1942—1945);(6)中兴时期(1945—1948),马华文学的第三个高潮期;(7)紧急状态时期(1948—1953);(8)反黄运动时期(1953—1956),第四个高潮期;(9)消沉时期(1957—1959);(10)复兴时期(1960—1964),第五个高潮期;(11)低潮时期(1965—1974);(12)觉醒时期(1975—1980)。孟沙的分法有点过于细化,但也能比较详尽地将马华文学的各个时期最明显的特征囊括其中。
马华文学近百年来,马华作家们以他们旺盛的创造力在东南亚的一隅吟唱着一种迥乎于中国大陆文学的声音,为我们留下了许多优秀的作品,也为华语研究提供了宝贵的材料。
马华文学作为世界华语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对其进行的专门研究由来已久。早期的马华文学基本上都是发表在报刊上,以短篇小说、诗歌、散文为主,没有系统的著作,而一般对它的研究也是刊载于报刊之上的评论和分析。后来随着作家群体的扩大和华人地位的提高,马华作家有了自己的作协和出版机构,渐渐有了马华文学的作品合集和单个作家的作品集,也有了专门进行研究的刊物和论著。中国大陆对马华文学的研究起步较晚,到上世纪90年代才开始有了对马华文学进行研究的文章出现,后逐步深入,中国大陆的马华文学研究大致经过了三个阶段:“作家作品介绍阶段、作家作品研究阶段、马华文学史的初步梳理阶段”①,每个阶段循序渐进,从简单的作品分析到注重学术史的研究。现阶段的马华文学研究,涉及方方面面,有思想内容、艺术风格、人物形象分析等等,但就语言进行分析研究的,还比较少,纵使有一些,也较为粗略,没有深入地结合文学文本进行分析。如李国正在《面向21世纪的东南亚华文文学下卷·东南亚华文文学语言研究》中对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菲律宾等东南亚国家的华文文学语言都进行了一些分析,但其还是总论性的,没有细化的论述。
“语言的一个基本特征就是‘变异性’。”②徐大明在其《语言变异与文化》中鲜明地指出语言的这个特性,并引用了美国著名语言学家爱德华·萨丕尔的名言——“人人都知道语言是变异的”。语言正因其不断演化和变异,才获得了生存发展的活力。关于语言变异这一概念,杜学增在《语言使用的社会文化变异:社会语言学的视角和方法》中给了更为明确的定义:“从狭义上讲,语言变异指同一种语言在语音、语调、语法、语汇等方面的差异”;“从广义上讲,语言变异还包括一种语言的不同变体、一种语言的不同话语规则、一种语言的不同语篇形式等”。③另外,他还把语言变异的类型大致分为八大类:“语言变体、语音变异、语调变异、语汇变异、语法变异、语体变异、语篇变异、说话规则变异”③本文基本采用杜学增对语言变异的狭义描述,主要从词汇和语法两个大的层面进行论述和分析。
语言系统三要素——语音、词汇、语法中最不稳定的要素就是词汇,它是最容易发生演化和变异的,对语言环境变化的反应也最为敏感和迅速,在马华文学最明显的也是词汇的变异。目前为止出现的词汇方面的变异按传统的词汇分类法来分大致有以下几类。
1.陌生词汇
马华文学文本中出现了大量在现代汉语里未曾出现过的,或者极少使用的词汇,本文将其称为“陌生词汇”。这种词汇,是马华文学的特有产物。先来看一个词:
(1)空无:
A.“你打开作业本开始做功课,数学最有效,追寻一个理论上已经存在的答案,一个藏在空无里的真相”。
B.“她明明是和其他人一起来的,也和大伙儿坐在一块,但沉默让她看来孤僻而抢眼;让她在镶嵌画般热闹的‘整体’中,突出如一片不搭调的空无。”
C.“你在梦中等了许久仍不见任何人经过,四顾何茫茫,一股巨大而深邃的空无感让你惊恐。”
(以上所引句子均出自黎紫书《告别的年代》)
“空无”一词在北大语料库(CCL语料库)中的检索条目有995条,除去作为成语空无一物和空无一人的条目,仅存331条,再除去无关义项,最后“空无”一词作为具有特指义项的名词只有一百多条。“空无”在现代汉语里是道教和佛教专门用语,带有古语词的性质,指的是一种虚无的境界,反映了佛道家哲学中对宇宙和时间、人生状态的理解。现代汉语里该词没有出现例子中如此鲜活多变的用法,在大陆汉语中也极少使用。在马来西亚,受佛教盛行的影响,这种术语被不断地阐释、生发,被一般大众所习用,最后进入文学作家的视野,用于文学作品之中。ABC三句中的“空无”一词与佛道两家的“空无之境”在意义上都是紧密相关的,但用法和意义都有所延伸。这种古词语的残留和重新阐发使其意义和用法变得更加丰富的例子还有不少,譬如“摒绝”“晲视”“跫音”“迎迓”“届临”“递嬗”“系念”等。
如果说上面的这组词是古汉语就有的,大陆现代汉语已经很少使用的,下面的词则是汉语中没有的完全陌生的新造词:
(2)补人:
“朋友们却怂恿爸爸不要轻易就搬走,因房东把屋子卖掉有钱赚,要人搬开,就该赔一笔补人做损失。”(方北方《爸爸过劫》)
“补人”一词在CCL语料库检索系统中的检索结果有84条,但没有一条像上面的句子作为独立的名词使用,现代汉语词典中也未收录。口语使用中有这样使用的例子,如“冬季吃什么最补人”,但此处的补人是“滋补人体”的意思,和例句有很大差别。根据句子和上下文的意思,此处的“补人”应是“补偿、赔偿”的意思。
再看“停顶”一词:
“于是,染上了伤风,患上了感冒,脚步不得不暂时停顶。”(艾斯《走不尽的路》)
“停顶”一词在现代汉语词典中没有收录,在CCL语料库检索系统中的检索结果为0。这意味着这是现代汉语里不存在的词,根据上下文推断,这里的“停顶”应该为“停止、停顿”的意思。与此相似的词还有“怆俗”“倡诵”“蛰痛”“坐夜”“捺熄”等,这类词汇是马华社会多语种环境的产物,虽带有作家个人的部分痕迹,但其背后的言语社群的影响也不可忽视。
2.方言词
车:在大陆汉语中,“车”只有一个词性,即作为交通工具的“车”,名词。但在马华文学中,“车”出现了动词的用法:“除了每天到工厂车衫,每两周回渔村一趟以外,她最喜欢做的无非是……”(黎紫书《告别的年代》)在这里,“车”作为动词出现过好几次,但都和“衫”一起出现,如“说到车衫,刘莲毕竟熟门熟路”,即“车衫”为一个固定搭配。“车”用做动词在粤方言区可以见到,“车衣”即用缝纫机缝衣服。这种方言的使用在马华文学的文本里出现得比较多,如“老铁马”(老自行车)、“巴仙率”(百分比)、“标青(貌美出众)”等等。这是方言区的华人迁移至马来西亚留下的痕迹,黎紫书作为土生土长的马来西亚人,其创作中却依然清晰可见粤语的影子,说明当地华人对方言的传承和自觉使用。除粤语方言外,闽南语的大量使用也是马华文学文本词汇的重要特征之一,如“赚镭”(赚钱),“车大炮”(吹牛皮),“咸湿鬼”(小气鬼),“铁齿人”(固执的人)等等。
词汇是语言系统中最不稳定的要素,其变异在马华文学中很明显也很常见,那语言的其他要素,如语音、语法等有没有发生变化呢?答案是肯定的,近百年的独立发展过程中,马华文学中的语法已与大陆现代汉语有了不小的差异。
1.熟悉词汇的陌生用法
上面词汇部分所列举的词语都是我们在大陆语言环境里不曾见过或很少见过的词汇,马华文学还存在大量的我们熟悉的词汇,但是其用法却不是我们熟悉的样子。
(1)撇
“撇”在现代汉语里有三种词性,动词、名词和量词,其中要数作为动词的时候最常见,作为现代汉语里的常用动词,其组词造句的能力较强大,如撇下、撇弃、撇见等等。在《告别的年代》中它出现了新的用法:“回去时开始有雨撇下。雨丝从半开的车窗斜飞进来,凉凉的,一鞭一鞭抽在你们的脸上。”在现代汉语里,无论撇是单用,如“撇手榴弹”,还是组成撇下、撇弃、撇嘴,其动作的发出者是有生命的个体,这个动词带有主动施为的潜层意指项。但在“雨撇下”这样的句子中下雨这个动作是无所谓主动被动的,它表示的是一种自然的状态,但是作者在此句中选择用“撇”这个动词,说明该动词在是否应包含[+有生命]、[+主动]两个义素方面,马华文学已经和大陆现代汉语发生分歧,也就是说,已经发生了变异。
(2)赚钱
在现代汉语里,“赚钱”这个词是常用词汇。“赚钱”:述宾结构,[动词+名词],这一点再清楚不过。现在来看马华文学中出现的用法:“搞经济讲效益,做生意博赚钱,是天经地义的事,合情合理。”(邓日才《经济效益在久远》)在这个句子中,“赚钱”一词作为一个整体,充当“博”的宾语,作为一个述宾短语。在现代汉语里,“赚钱”这个词本来就包含有动作的意思在里面,故只能用助动词、副词与之搭配,如“想赚钱”“要赚钱”“不赚钱”等,在其前面再加动词的用法通过语料库的检索尚未见到。
(3)颠跛
“颠跛”,现代汉语常用词汇,意思是“行走时走路不稳”,常用作形容词,如“四十岁的新郎陈瘸子从洞房迎出来,步子颠跛得十分喜气。”(严歌苓《扶桑》),或者重叠后作形容词,如“院坝里,华子良刚做完一天的杂役,从厨房里颠颠跛跛地走来。”(夏衍《烈火中永生》)但在马华文学中却出现了“颠跛”作名词的情况:“他那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动作,尤其他那拐着颠跛的走路姿态。”(艾雁《又是清明》)在这个句子中,[拐着+颠跛]的搭配是现代汉语中常见的述宾短语,很明显,在这里“颠跛”只能以“名词”来解释,这整个短语做走路姿态的定语。这是一个现代汉语常见的词汇陌生化用法,是马华文学作家的再创造。
2.补语的变异
马华文学中出现了大量补语变异的例子,这以带“得”字标记的补语使用最为明显:
(1)“有时候抬头望见苍穹一片晴朗,你放下心轻轻松松地前进,怎晓得骤雨忽然倾盆而至,淋得你满身湿漉漉……有时候狂风加暴雨,把人冻得欲僵了,你或会萌起悲观的想法——这趟一定难逃劫数。”(艾斯《走不尽的路》)
(2)“你身为大姐,不但处处做得好模范带头作用,给弟妹们做榜样,而且还要严加督导弟妹们勤俭苦读……”(陈泽波《寄笺》)
上面两个句子共出现了三处带得字的补语,三处的补语成分都不同,第一处“淋得你满身湿漉漉”,“你满身湿漉漉”是一个句子,主谓结构;第二处“冻得欲僵了”是一个短语,偏正结构;第三处的情况在现代汉语里一般会以成分累赘归入语病,“好模范带头作用”作“做”的补语显然说不通,根据上下文,这里表达的意思是要作者“处处做得好,处处起模范带头作用”。按现代汉语语法分析,可以将其拆分为两层补语:即“做得好”和“做好模范带头作用”,这里两种意思粘连到一块了,在现代汉语里是不这样使用的。
马华文学语言变异的形成原因是多方面的,按杜学增的理论,语言变异主要涉及三个层面:“时间变异、地区变异和社会文化变异。”③
首先,从时间因素分析,任何一种语言都会随时间在语音、语调、词汇、语法、语用和语体风格等方面发生变化,不管是大陆汉语,还是马华文学中使用的汉语。马华文学已走过近百年的历史,其作家群已跌更至第三代,所以在马华文学文本中出现了大量与大陆汉语迥乎不同的语言变异,从时间要素考量马华文学语言变异是一个重要出发点。其次,从地理因素来看语言的差异,索绪尔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即提到了“地理语言学”的概念,地理阻隔是造成同一种语言差异化的重要原因这个观点是毋庸置疑的。按索绪尔的观点,地理因素造成的语言的差异主要也是由时间造成的。这并不难理解,时间是推动语言发展和变异的最强大的动力。最后,社会文化变异是促使语言发生变异的第三个重要因素。在马华文学的变异原因中,社会文化的因素的作用恐怕是除时间因素外影响最大的了。马来西亚社会群体非常复杂,文化也极其多元,“马来西亚可以说是亚洲的‘微型化’,几乎亚洲的几个主要文化在这里汇合。”④巫族(马来人)、华族、印度族和部分土著在这片土地上共同生活,英殖民历史也在马来的土地上留下深刻的印记,多元的种族和文化成分导致语言状况非常复杂,迁入马来的华族为融入当地的社群必然主动或被动地学习其他语言,受到了其他言语社群或浅或深的影响,这在他们的华文文学创作中显现出来。
马华文学是当今世界华文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华人聚居的重要地区,马华文学的创作一直备受关注。随着中国和东南亚各国友好交往的展开和“一带一路”重大倡议不断结出硕果,马华文学的相关研究将会越来越热,并且更加多元和细化。
注释:
①古远清.马华文学研究在中国[J].培训与研究( 湖北教育学院学报 ),2000,06:1-5.
②徐大明.语言变异与文化[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 ,2006,12:2.
③杜学增.语言使用的社会文化变异:社会语言学的视角和方法[M].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12,10:40-41.
④李国正.面向21世纪的东南亚华文文学:东南亚华文文学语言研究[M].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02: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