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他们曾经一起面对人生的至暗时刻,后来他做了神经外科医生,她做了诗人。他想知道大脑的边际在哪里,她想探寻灵魂的边际,他们都想拯救自己于虚无之中,也都在试探对方的边际。你的边际在哪里?谁来定义它?谁拓展了你的边际?
惟色与空,是色边际。
惟触及离,是受边际。
惟记与忘,是想边际。
惟灭与生,是行边际。
——《楞严经》
两个身穿黑蓝制服的保安弓着腰,小心翼翼地站在黑狗两侧。黑狗疯狂吠叫,很凶残的样子,但它已被铁链拴在那个废弃的半截子旗杆上,蹦跶不了几下子了。保安还是很谨慎,透着惊恐。我过后才知道那黑狗犯下了滔天大罪,而当时我站在窗前只是当作看一场好戏。左侧那矮胖的保安天然地躬身更低,也显得更为狡猾,他不断呵斥着黑狗,激怒它,它果然上當了,它瞪着他,叫得更起劲了,獠牙全都暴露出来,四条腿微微颤抖,跟气急败坏时的人类一模一样。
矮胖保安开始缓慢挪动,黑狗的世界里只有仇恨,仇恨源自这个惹它生气的人,于是它完全不自觉地跟着他挪动,以保证自己的眼睛和獠牙始终面对着他、威胁着他。他绕着圈子移动,越走越快,一圈又一圈,它始终没有觉察到他的阴谋,也跟着他一圈又一圈移动,终于,它发现自己怎么跟旗杆绑在了一起,一点儿也动弹不得了。它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对劲,但它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想不到自己只要逆势而动就会破解这个阴谋。它依然还在叫,只是降低了频率。它要给自己留一点思考的余地。
两个保安挺直了腰杆,抬手擦擦汗。此前站在一边的瘦高保安把手中拿的东西递给矮胖保安,两个人迅速分开,在他们之间伸开了一条红色的布带,昏暗的天气刹那被照亮。那红色似乎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有颜色的事物,我甚至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他们把红布挨近黑狗的脖子,而后两个人迅速跑动起来,矮胖子蹲下,瘦高个儿手扯布带从他头顶上方掠过,就像一只灵巧的野鸡飞越了笨拙的家鸡,就此,两个人位置的交换成功,黑狗的脖子被迫跟旗杆亲密卡在了一块儿。两个笨拙的保安成了高蹈的舞者,可那不是表演,而是生活的舞蹈,有种残酷而丑陋的美。
黑狗的叫声夹杂了哀嚎,它去咬红布,仿佛和一条红色的蟒蛇在搏斗。矮胖的保安见状嘟着嘴,恶狠狠地爆了一句我们成都人最爱的口头禅:
“锤子!”
这像是一声令下,两个保安开始了拔河比赛。松弛的布带一下子变得紧绷起来,黑狗的吠叫消失了。忽然,从视野以外冲进来第三个保安,他手持铁锨,径直走到黑狗背后往狗头上砸去。旗杆被敲响了,铁器的颤音和头骨脆裂的声音在楼宇之间回荡着,钻进你的骨头缝里,那种痒让你的心脏遽然收缩。
他连续击打了十多次,嘴里也只反复嚷嚷着一个词:
“锤子!锤子!锤子!……”
他跟其他人什么也没说,就迅速离开了。那两个保安还保持着拔河的姿态,直到几分钟后,瘦高个儿保安松了力,什么动静也没有,黑狗靠在旗杆上仿佛睡着了,于是他把布带放在地面上。矮胖保安的警惕超乎预料,他把绳子拴在了附近的一段钢筋上。他俩凝视着黑狗,倒退着离开了现场。
窗外安静下来,只剩下黑狗背对着我,像是一座生铁铸就的雕像。整个上午都没有人再出现,天空阴沉沉的,没有影子,也没有风,只有黑狗,死去的黑狗,以及它脖子上挂着的纹丝不动的红布带,像是一条艳红的围巾,或是一条冬眠的毒蛇。
这个画面从我十五岁那年起,就腐蚀着我的记忆,从我正常的记忆序列里丢失,诡异的是,它却经常在我心情低落的时候浮现,在不由自主地用意念再三再四的复现后,反而变成了一种坚硬浮雕般的存在,然后将我的情绪整个囚禁。那就像是实验电影的开篇:稳定的长镜头一直安静地呈示着最残酷的画面。那是我第一次凝视死亡——还是杀戮。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可以想方设法彻底丢弃它,就像我已经丢弃了太多的事情。但是谁能想到那是跟石冬心有关的要命的事情呢。黑狗死后的第二天,我去学校后才知道,那条被“保安之舞”绞死的黑狗,咬伤了石冬心的母亲,而且伤得特别严重,狗牙都刺到了腿骨。原本我对那条黑狗还有种说不清的怜悯,但得知这个情况后,我终于可以说服自己:那黑狗被绞死的惨样是它罪有应得。尽管对于狗来说,它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罪,自己为什么会犯罪。
石冬心是个安静的人,走路的时候大多低着头,不时把挡在眼前的头发向耳后捋去。她的步伐倒是很急促,似乎总想早点走到一个地方躲起来。她这样的走路姿势不由得让人为她暗暗捏了一把汗,生怕她看不到障碍又刹不住车,一下子撞伤了自己。我原本和她没有任何交集,即便我们住在同一个小区,我也很少和她说话。那个时候,青春期的自尊来得有些莫名其妙,越是在意的,越是要去逃避。但当我得知黑狗咬伤了她的母亲之后,看着她那奇怪的走路样子,心中总是不由自主地为她感到难过。有天下午放学时,我鼓起勇气,追上她,叫了她的名字。她愣了一下,随后朝我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她幸亏没问我“有什么事”之类的话,否则我可能就不再自讨没趣了。她继续低头走着,只不过速度有些放慢。
“你妈妈好些了吗?”我扭头看着她的侧脸,她整体很瘦,但她的脸蛋还是饱满的,有些婴儿肥。她的眼角有一粒很细小的痣,红色的。据说红色的痣迟早会变黑。
“缝了十一针。”她的声音轻柔,有点儿紧张,可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我从未见过人的伤口缝针的样子,我只能想象裁缝店里的两片布缝合在一起的样子。皮肤像无知觉的布那样被反复穿透。我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养养就好了,”我安慰道,“我小时候也被狗咬过。”
她终于抬眼看我了,有些惊讶地说:“你也被咬过?”
“是的。”
我读小学六年级时,一次街道里突然蹿出只黄色土狗,我赶紧跑,土狗使劲追我,咬烂了我的裤子,腿上也出现了一道口子。但伤口并不深,我连一针都没缝,只是打了狂犬病疫苗。这和冬心母亲的遭遇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因此,我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
“被狗咬了要打狂犬病疫苗。”我很有经验似的说。
“打了。”
“那就好。”
“谢谢你,放心吧。”她终于认真看了我一眼,我看到她的眼睛那么清澈、那么灵动,与她低着头的样子形成巨大的反差。
学期末,冬心的母亲死了。得的是狂犬病。听说狂犬病人要遭受巨大的痛苦,会恐水,会浑身抽搐,会野狗般惨叫……冬心的母亲我见过好几次,那是一个优雅的女人,喜欢穿蓝色或紫色的旗袍,那会儿还比较保守,街上很难看到有人穿旗袍,因此,她显得光彩照人。她的头发也是烫过的,蓬松而茂密,只是脸色总显得苍白,仿佛很久都没有晒过阳光了。那样优雅的一个人,竟是那样狼狈地死去,令人不寒而栗。我第一次对人生的宿命有了真切的认识,我想到了亲人、同学还有自己,内心隐隐作痛。
那时,我和冬心已经比较熟悉了,我们常常放学一起回家。有时,上学也一起。我已经知道了冬心的大部分情况:她的父母在她小学毕业那年离异了,她是和母亲一起生活的。她母亲开了一家服装店,生意还不错。她的父亲原本在粮食局工作,离婚后调动去了重庆,后来再婚了,联系便越来越少。如今,她的母亲过世,她等于成了孤儿,我无法想象她所要承受的痛苦。
她有一周时间没来上课,周五的时候,我放学后去她家找她。我敲门,是她开的门。不过和我想象的不一样,她不是一个人在家,还有一对中年夫妇。我站在门口没动,看上去她也没有让我进去的意思。她的眼眶凹进去了,婴儿似的脸蛋萎缩不见,颧骨都凸了出来,人瘦得变了形。她耳语似的轻声说家里来了她的叔叔和婶婶。也就是她父亲的弟弟一家。
“你爸爸还没联系上吗?”我低声问。
“他病了。”
“不严重吧?”我心里一惊。
“还好,喝酒摔断了腿。”
听上去不像是一个靠得住的父亲,我问:“你要搬去和他住吗?”
“我不知道。”
换谁也没那么快下决定吧。生活的列车陡然脱轨,而你还活着,还得孤独地登上另外一趟陌生而怪异的车。我攥紧拳头,仿佛力量能传递给冬心。我忍不住问了句:
“不是打了疫苗吗?”
“是打了,你知道的,我给你说过,”她说,“但……估计是不合格的吧。”
我几乎说不出话来,舌头仿佛被金属焊住了。我应该为自己还活着而感到庆幸吗?注射进我体内的疫苗要么是好的,要么那只黄狗是健康的。
“那就这样放过他们吗?”我憋了好久,说了这么一句。
“放过谁?”
“那医院,那些医生。”十五岁的我充满了坚定的正义感。
“我叔叔他们去索赔了,正在调查,如果属实他们会赔偿。”
“再怎么赔偿,也……”我哽咽了,像有人卡住了我的咽喉,发不出声音。
我不记得那时还有什么事情让我如此痛苦,我当着冬心的面,如同她的亲兄弟一般,完全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身体像要炸裂了。冬心倒是显得比我坚强,她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然后被她很快地擦去,不留痕迹。她的声音也不会哽咽,哭泣和语言并存。这只能是一个原因:她一个人的时候哭得太多太久了。
“谢谢你,王然。”她说,然后抬头,长时间望着我的眼睛,我期待她继续说下去,她几乎是挣扎着挤出了一个微笑:“谢谢,你回去吧,我会找你。”
我点点头,递给她一个笔记本。里边记录着这周的课程重点以及同学们之间有趣的事情。我做贼似的快速转身离开。我第一次发现这陈旧的充满灰尘的楼道是如此令人厌恶,墙皮剥落的灰白色墙壁上贴着煤气公司的小广告纸,在楼梯的拐角处还摆放着生锈破败不堪的自行车,轮子已经被人拆走了,只剩下一堆沉重的铁架。
他们哪里也去不了,哪里也不想去。
冬心终于来找我了。在这三天里,我经常会想,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她不会来的,她为什么要来找我呢?我可以帮她什么呢?我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助。我曾经在学校走廊里看到那个粗壮的“野猪”,把一个刚刚上初一的孩子打得满脸是血,可我只是躲着走了过去,没有勇气拉开“野猪”,更没有勇气盯着“野猪”的眼睛,让他不要再随便欺负人。后来,我在走廊里遇见“野猪”,居然还跟他打了招呼,为此我开始厌弃自己。现在,冬心所面对的情况比“野猪”要可怕十万倍,我问自己,我有勇气帮助她吗?我忽然发现自己充满了勇气,只要她让我做任何事情,我都愿意。我像一个武士那样,等待着主人的命令。
这是傍晚,我和冬心站在小区的平台上,就在不远处,还立着那个残损的旗杆。害死她母亲的黑狗命丧在那里,而我们居然还能站在这里。我双腿有点儿发软,急忙挪动脚步,背对着那里,并且挡住了冬心的视线。我很想邀约她跟我一起出去走走,去任何地方走走都好,但是,走去哪里呢?这样的邀约太像是一种暧昧的表白,也许我渴望情感的表白,可我依然被青春期奇怪的自尊心所桎梏。
“我要搬去和我爸住了。”她低着头说。
“他病好了吗?”
“他的身体没多大问题了,只是他需要说服他的……家庭。”
“说服了吗?”
她点点头。
“他会对你好的吧?”
“再怎么说,他都是我的父亲,还能怎么样呢?”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非要走吗?”我说着愚不可及的傻话,“成都没有别的亲戚了吗?”
“放心吧。”她说。
我已经怕了“放心”这个词了,之前谈及疫苗的事情,她让我放心,但巨大的危险转眼到来,将她的生活碾得粉碎。我想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可想不到一句合适的话,只得作罢。
冬日的黄昏似乎非常短暂,夕阳很快沉下去,天空中布满了灰暗的霧霭,我几乎看不清冬心的脸了。
“你不急着回去吧?”我终于开口。
“怎么了?”
“我们出去走走吧。”我鼓起勇气,因了黑暗的掩护。说出口后,我感到一阵轻松。
“去哪儿?”她这么问着,双手插进了裤兜。我想那是准备行动的预热。
“随便走走,别站在这儿就好。”我不知道在暮色中她是否能看清我复杂的表情。
我们一前一后走到小区外,而后并排行走着。我们第一次不是因为具体的目的(上学放学)走在一起,行走的目的和时间充满了可能性,这让我的脚步变得异常轻盈,如果有可能,我真想跑起来。
“你会很快去吗?”我踢开了路边丢弃的娃哈哈饮料瓶,我逐渐在她的身边获得一种力量,可以爆发出来。
“去重庆?还不知道,不会太久吧,等我爸电话。”
“别去了。”
“你说什么呢?”她停下脚步骂我,“瓜娃子!”
我笑了,我喜欢她这样亲昵地骂我。我还不完全懂得爱,从没细细思量我对她怀有的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我敏感而自尊,愚蠢又自负,常常以为自己只是在帮助她。如果追根究底,也许是我惧怕自己内心的情感,那正在生长出来的没有模样、无法控制的幽灵。我不知道那样生发出来的感情应该怎样使用,我只是感到那些感情让我一点点失去了曾经的平静。那种感觉就像是你本以为身后靠着墙壁,无须多虑,但你逐渐认识到身后并没有墙壁,而是另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你下定决心回头去看,却发现那是一片黑暗,你必须走进去一点点摸索,才能搞清楚那黑暗中的事物。
她穿着一件粉色的厚毛衣,表面上布满了温暖的绒毛,在街灯下可以看见那些绒毛在微风中不规则地颤动着,似乎在传达着她复杂的心绪。她那浅蓝色牛仔裤、白色运动鞋,在昏黄的街头迈着轻巧的步伐,这标准的青春装扮照亮路过的一切事物。我不断地跟她说话,只是为了可以“合法”地看她。每说一句话,我就得到了一次看她的权利。她的眼角和睫毛,她说话时的羞怯,还有高高扎起的马尾,我努力记下她的每一个细节。她要离开我的生活了,很可能一去不返,而我那敏感的自尊心在离别的痛苦中才开始意识到,自己是喜欢上她了。但在这样的时刻,我应该告诉她吗?不但什么都来不及了,而且还会带来更多的痛苦吧。我还担心她误解我这是一种怜悯,我更担心自己的感情也的确是出自怜悯。
我能确定自己的喜欢,却还不明白喜欢的本质是什么,感情的本质是什么,我的喜欢仍是一种纯粹的自然状态,没有欲望和占有,只有生命苏醒过程中的惊喜。灵魂,假如我真有灵魂的话,就像她的厚毛衣表面似的:无数纤细的绒毛,在空虚中挥舞着,试图感受到风的抚摸。
“你还会经常回来吧?”我问,我好想再见到她。
“不会经常,但肯定还会回来,这里有母亲留下的房子。”她提到“母亲”这个词时我几乎要战栗了,而她继续说道:“那房子叔叔会帮我租出去,以后我上大学就不愁钱了。”
“想上什么大学?北大吧?”
“北大不是为我这样的人准备的。”她摇摇头。
我暗暗震惊于她对于自己的“定义”:她这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了母亲,只有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的人?一个没有力气跟世界斗争的人?还有别的什么吗?她已经甘愿把自己放进尘土里去。
“你不是学习很好吗?”
“好什么,”她说,“知道你是鼓励我。”
“你不是刚刚考了全班第三名吗?”
“我的力气已经快用光了。你加油,以后‘苟富贵,莫相忘哟。”她终于扭头看了我一眼。那样的傻话在学生时代实在是听得太多了,但从她口中说出,我还是觉得好玩。当然,最重要的是,这就像是一道缝隙,透过它我看到了她内在的调皮和亲和。这道缝隙带来了一道光斑,走进那光斑,才能有机会看到光斑以外幽暗的地方。
我們路过一家医院,冬心忽然脚步急促起来,像是逃跑一般。我追上她,她仰起苍白的脸,对我说了句:
“就是这家医院。”
我心领神会。她的母亲就是在这里打了无效疫苗才过世的。
“不能放过他们。”我怒火中烧,觉得一定要做些什么,就是现在,没有别的时间了。
冬心低着头,双手紧紧抱在胸前,在忍受内心的疼痛。
我在路边的绿化带里,找到了两块砖头,朝她说:“你快走!在前边等我。”
她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但我的决断让她顺从地向前快步走去。我来到医院门前,觉得自己威风凛凛,像是鲁智深要行侠仗义一般。可我忽然发现自己并没有确定的目标。我的莽撞让我来不及思考,比如如何找到打疫苗的那个部门,我只是急于宣泄。我将手中的砖头扔向了离我最近的玻璃大门,玻璃破碎的清脆声在夜色中被放大了,像是一次小型的爆炸。
声音响起的瞬间,仿佛死亡的瞬间。世界停止,植物凋谢,飞鸟落地,人群四散,整座城的汽车熄了火。
我忘记了逃跑,我看见冬心拼命地向我跑来,我必须在这里等她。她的跑步姿势镌刻在了我的脑海里,那独属于她的、挣扎在泥泞中的艰难姿势。她的头发,那高高扎起的马尾,在身后急促甩动着,像是马的缰绳牵在命运的手中。她跑到我面前,使劲喘着气,眼神里充满了慌张。
“你干什么了?”她的声音由于紧张变得极为尖细。
“你看!这是为你妈妈做的!”我指着那个破碎的玻璃门。
冬心的眼泪下来了,她抬手擦掉了。
“谢谢……”她说,又一次抬手擦泪。
我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站在这里等她的原因。我必须让她看见这些,这不仅仅是展示我的“成果”,更重要的是,她只有看到了那些破碎,心里才会好受一些。
这时,几名穿制服的保安出现了,我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好,赶紧抓起冬心的胳膊开始逃跑。这个决断显然是错误的,我们不打自招,立刻成为追逐的目标。我们还不懂得如何扮演,才能瞒骗这个社会。我拽着她的胳膊,导致我们两个人都跑不快,我只得抓住她的手,掌心触碰在一起,那温暖的热流让我全身振奋,我觉得我可以一直跑下去、跑下去。
我们跑到了居住的小区附近,我回头迅速看了眼,后边还有两个保安紧追不舍,我们只得继续跑,但是冬心的体力开始不支了,她的喘气声越来越大,脚步开始趔趄,我大声说:“冬心,加油,就快甩掉他们了!”我们朝前面的琴台路跑去,我知道那儿通向青羊宫。没来由地,我觉得那座道观可以救我们。但是在巷子口的时候,冬心的腿完全没有力气了,跪倒在地上,我焦急地想拉她起来,可她只能勉力在地上跪行,像个正在学走路的婴儿一般,没法真正站起来了。
两个保安追了上来,他们居然也是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我差点以为是那两个杀死黑狗的保安。他们犹如索命的厉鬼,阴魂不散。尤其是矮胖的保安向我们身后跑去,堵住了我们的退路,我们确实处在了黑狗的位置上。
他们看见我们这副样子,也停下来了,大口喘着气:
“跑个锤子哟!龟儿子,累死老子咯!”
危险临近,不否认我有种自己逃跑的冲动,那是人性的基本特征,但冬心让我迅速克服了这一点。冬心靠在我身上,隔着她的毛衣,我能感觉到她潮热的气息。她的确累得够呛。我的手很自然地搂着她的肩膀,护着她。我们大口喘着气,和他们来回对视着,仿佛夜路上遭遇的野生动物。
“走!跟我们回去。”保安挥手喝道。
“凭什么?”冬心喊道。
“嘿,你还反问我们,你们做了啥子好事自己不知道?”瘦高个儿说道。
“信不信我们通知你们的学校和家长?”矮胖子从另一侧说道。
“随便你们!”冬心缓过劲来,站直了身子。
她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可我还是很怕通知学校和家长,我说:“跟你们走可以,只要你们不通知学校和家长。”
说出这样的话来,就证明了我当时的胆怯和幼稚。冬心惊讶地看着我,我对她说:“没事的,我们正好跟他们说清楚。”
冬心看着我,沉默了会儿说:“好,听你的。”
我和冬心走在前边,两名保安跟在后边。我觉得我们不像小偷,倒像是电视里的革命者。但我随时放慢脚步,想跟他们搭讪,解释下事情的原委,以便求得宽大对待,但他们不加理会,只是催促我们快走,让回到医院里慢慢说。
既然是回到医院,又不是派出所,我的心暂时没那么恐慌了。
冬心忽然笑了。
“还笑得出来?”我悄声问她。
“那有什么,挺好玩的。”她舔了舔嘴唇,凑近我的耳朵说:“还是很解气的。”
听她这么说,我更是有种胸怀坦荡的感觉,我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无比正义,我可以面对接下来的任何审判。
我们走进医院,大门上没了玻璃,显得有些荒诞,但地上的玻璃碴已经被打扫干净了。我们穿过主楼的走廊,来到后院的一座房子里,那儿有一堆穿着保安制服的家伙。看来这是他们的老巢。我们被带进一间办公室,并排坐在椅子上,有位穿着藏青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应该是他们的头儿。
“就这俩龟儿子砸了玻璃。”矮胖保安汇报道。
“是我一个人,跟她没关系。”我赶紧说,“你们放了她吧。”
“还挺仗義,”中年男人咧咧嘴,似笑非笑,他戴上桌面上的眼镜,似乎要看清我们,“随便搞破坏,哪个老师这样教你们的?你们是哪个学校的?”
我们嘴巴紧闭,考验时刻终于到来了。
“不说是吧,你们以为你们不说我们就没办法了吗?”中年男人的两道浓眉皱了起来,显得有些动怒。
决战的时候到了,我想。
“也不怕告诉你们,”我咬着牙说,“我就是来报仇的!你们如果今天敢对我们怎么样,我以后天天来砸玻璃,砸光你们医院的玻璃!”少年的我能说出这样疯狂的话来,在漫长的人生中时常慰藉我,当我因为衰老而变得暮气沉沉时,我怀念我少年的疯狂。
“这么凶!你报仇?报啥仇?”中年男人被我真正激怒了,他站起身说,“这里是医院,是救死扶伤的地方,你懂不懂?在学校里的书都白念了?”
我看了一眼冬心,她的眼睛望着前方的地面,似乎要哭出来了。我陷入了疯狂的愤怒,我大喊道:“救死扶伤的地方?放屁吧!你们害死了我好朋友的妈妈!”
“咋害死了?”中年男人吃了一惊,他变得僵直,眼睛从眼镜上方瞪视着我们。
我就把冬心的母亲如何被狗咬,来这里打了疫苗,结果因疫苗失效而死掉的事情详细地讲了一遍。在讲述的过程中,冬心失声痛哭起来。这就有了声泪俱下的控诉效果。
“这个……这个是你编造的吧?”中年男人又坐了下来,“这种情况我在这儿干了几十年了,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怎么可能编造这样的事情,你可以去了解一下情况。”我气得站了起来,瘦高个儿保安走过来轻轻拍拍我的肩膀说:“坐下说,坐下说。别激动。”
我坐下来了,但我义愤难平,眼睛憋得通红。
“这么大件事,我怎么没听说?”他望望保安,望望我们,像是在问自己。
“你去问问吧!”我直视着他,双手使劲抓着椅子,仿佛随时要跃出铁笼的野兽。
中年男子走了,我们和保安一起在办公室等他。衣架的上方有个钟表,指针在里边发出迟滞的滑动声,由于等待的焦虑那钟表看上去像个滑稽的面具。中年男子迟迟不回来,两个保安轮流出门去吸烟了。冬心望着我说:“这么晚没回家,你爸爸妈妈该担心你了。”如果那时有手机,事情就会变得完全不同。幸亏那时还没有,不然我就会被电话早早叫回家。我说:“没关系,我回头会解释清楚的,他们要是知道我和你在一块儿,他们不会生气的。我妈妈曾经提到你妈妈的事情,觉得她太可怜了……”冬心轻轻“啊”了一声:“她也知道了?你说的?”
我摇摇头说:“不是我说的。整个小区的人都知道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用坚定的语气说:“听你这么说,我更加要离开这里了。”
我愣住了,我没想到这句话的后果是这样的。心窍未开的我还追问道:“为什么?大家都很同情你妈妈……”
“我不需要你们的同情!”冬心喊道。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大声对我喊,她双手捂着耳朵,仿佛要把我接下来的解释挡在体外。我的思维在突然的袭击下陷入停滞,只能反复说:“对不起,对不起……”在道歉的时候,心里似乎逐渐体会到了冬心的心情。
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矮个儿保安接了电话,说了几句,我没听清楚他就挂了。很有可能是那中年男子的电话,他一定是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指示的,但是两个保安说要带我们去另外一个房间。我们以为是更高级别的领导要见我们,便跟着他们起身走。我不再害怕了,意识到这件事情闹得越大,也许对我们更有利。冬心的母亲之死,会是这家医院的巨大污点和丑闻,他们会想方设法掩盖它。
我们来到不远处另外一个房间门口,这看上去是一间很简陋的病房,保安站在门口,让我们进去。冬心毫不迟疑地走了进去,我只能紧随其后。等我们都走进去之后,门锁“咔哒”一声,从外面锁上了。
“你们要干什么?!”我们转身拍打门板,“放我们出去!”
“龟儿子!你们在这里好好反省一下!等会儿找你们算账!”保安在外边喊道。
“放我们出去!”在那样的极端环境下,确实跟电视里的囚犯一样,我们也只会喊这句分明不可能的话。
“你们别吵了!否则我们叫警察来搞你们了!”
他们的吓唬很有效,一想到警察,中学生马上失去了抵抗力。我们只能再顺着惯性使劲拍打几次门板,发泄完心中情绪,然后两个人沉默地站在昏黄中。我回头看了下房间,只有一把椅子和一张单人床。“坐吧。”我指指床,自己走过去坐在椅子上。坐下来,才感到有点儿踏实,不然这狭小封闭的空间令人很是不安。我们面对面坐着,走廊里的脚步声似乎越来越少,直到什么也听不见,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
“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我说,“冬心你戴表了吗?也不知道几点了。”
冬心看看手腕,又摸摸裤袋,叹道:“哎呀,我的表怎么丢了!”
“不会吧,再找找。”
她又找了一气,“真的没有,丢了,应该是刚才逃跑的时候丢的。”
“都怪我,早知道不跑了,”我看看周圍,“反正还是被抓了……”
她笑起来说:“就是,瞎跑,你不知道我体育课每次都不及格吗?”
“这个还真不知道,你刚才跑得不算慢,达标体育肯定没问题。”
“那是,可谁为了体育课就往死里跑呀!”她双手撑在身后,头看着天花板,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但整个人显得很放松。她母亲走后,我第一次看到她处于这样的状态。一定是眼前的状态让她暂时可以跳脱出来,我得努力继续营造这样的轻松氛围。
“其实我体育也不好,”我笑着说,“每次引体向上都不达标,那个姿势就像是挣扎的青蛙一样。”
“每次看你们男生做引体向上,我都觉得特别吓人,好怕有的人太阳穴青筋爆掉,有的人眼球给憋出来。”
我们笑了起来,小房间刚才的局促、封闭开始变得私密而亲切,我不再怀着忐忑不安的等待之心,等待着那个中年男子或是别的领导突然来临,我转而感到了庆幸,这个晚上发生的一切都像梦中一般。
“现在估计十点多了。”冬心说,“我临走的时候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
时间意识重新回到身体的感受中。平时这会儿母亲已经开始泡脚,准备睡觉了。母亲现在一定非常焦急,一定没心情泡脚了,那个情景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我不由得慌乱和害怕起来。
“你怎么了?不说话了?”她坐直了身体,看着我。
“没想到这么晚了,怎么还没人理我们?”我问道,“他们是忘了我们,还是要把我们关在这里?”
“我想是后一种情况吧。”
“把我们关在这里?”
“嗯,也许是的。”她的双手放在了腿上。
“为什么呢?”
“就像监狱关囚犯一样的道理呀,时间到了,就会放你出去。”
“会吗?”
“一定会的,”她说,“所以,我们就相当于被判刑了。”
“刑期多久?”
“我猜,会是一天吧。”
“为什么不是一个星期?”我也开始由着思绪随便说话,反正时间多得看不见边界了。
“那样事情也玩太大了。”
我被她说服了,我说:“那明天我们就能出去了?”
“一定的。”
“我们今晚就得睡在这里了。”我完全没多想,只是顺着话说,但说完之后又觉得有些尴尬。
“我们可以打对角睡,”她扭头扫了一眼,轻轻拍拍床,“肯定睡得下,我表妹来,我们就是这样睡的。”
“不了,我就靠在椅子上睡吧,我上课时经常这样偷偷睡。”我想到要那样亲密地挨在一起,头脑一阵眩晕。
冬心侧着脑袋看我,仿佛我是个出了故障的机器人,她说:“你开啥子国际玩笑,这样睡一晚上明天脖子都断了。”
“哈,我脚会臭死你的,这里又没法洗。”我开起了玩笑,不过这也是事实,把事实当成玩笑讲,是提前消解尴尬的妙法。
“这倒是实际情况,我没想到的,”她双手捂脸,仿佛已经闻到了我的脚臭,“不过,我也没洗脚,还跟你跑那么远,肯定也是臭烘烘的。”
我没想到她是随口就可以自嘲的女孩儿,这让我的紧张缓解不少。可我除了呵呵傻笑着,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我总不能说我不嫌你的脚臭吧。在此之前,我的确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在我的钝感里,似乎女生和男生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物,女生干干净净的,远离那种低级的动物性,没有汗臭、脚臭和屁臭。我自然遇到过有体味的女同学,但那是极少的,因此并没有影响我的朦胧的钝感。
可现在,我直接和冬心聊到她的脚臭,我的心中充满了异常的感觉。那不是嫌弃更不是厌恶,而是一种僭越的兴奋,一种亲近而来的踏实。
“这也不难解决,我们背靠背睡就好了。”冬心补充道,“当然,我要睡在里邊,我怕半夜会滚下来。”
“没问题,”我赶紧说,像是怕她反悔似的,“我把椅子靠在床边,我最多就滚到椅子上。”
“你还挺会照顾自己。”她调侃道。
“我都是自己照顾自己,我们这代人,基本上都是独生子,很可怜的吧。”我想起了一个人的孤独童年,“我曾经幻想自己有个姐姐,因为我爸有三个姐姐,都对他特别好。”
“我倒是幻想自己有个哥哥。”
我们低声窃笑起来。没想到这时走廊上响起脚步声,我们吃了一惊,瞬间安静了下来。难道在我们已经放弃了等待之际,他们又要来审讯我们了?脚步声到了门口,但是没有显示出任何迟疑,径直走了过去,外边重新陷入了凝滞的寂静。这是医院,这里的寂静总是比别的地方更加黏稠。那黏稠的寂静犹如拉扯的胶皮,重新弹了回来,我们被更紧密地蒙在其中。但我在虚惊之后,更加感到这紧密的寂静是如此贴合我们、温暖我们,像是鼓励我们走得更近、更近。
“不会再有人来了,”冬心说,“要不我们躺下吧,有些累了。”
她打了个哈欠,用左右脚轻轻蹭脱了鞋,然后蜷缩在床的内侧。我看着她的背影,几乎要眩晕了,我居然有了类似“新婚之夜”的感受,我暗暗嘲笑自己。我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躺在床上,跟她背靠背。刚开始还好,没什么特殊的感觉,但过了一会儿,我感到自己开始出汗,尤其是后背相挨的地方。成都的冬天虽然不是冰天雪地,但也不至于会出汗。
“好热!你简直像个大火炉!”冬心说着,把身子翻转了过来,这下好了,我一想到她面对着我的后背,我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只好努力压制着呼吸的声音。
“笨蛋,你也转过来。”她说。
我扭动身体,想转过身去,但床边太窄小了,我一下子掉在了地上。她哈哈大笑起来。我也笑了,我爬起身,刚刚坐在椅子上,我看到冬心坐了起来,安静地看着我,那眼神在昏黄中闪烁着童话样的色泽。她的手抓起毛衣的下摆,向上拉去。
她脱掉粉色的毛衣,里边白色的文胸像是薄薄的冰层。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未在成都这座城市里见过雪花。下雪倒是有的,但只能称之为“雪沫”,不管落在那里,瞬间就化为了水渍。我只是在清晨见过一次薄冰,像纸一样洁白,阳光照在上边,那白色逐渐变淡,变得透明,然后消失不见。我战栗着,匍匐过去,把手轻轻放在那白色的文胸上,那里是温热的。我不懂得如何解除它,便从侧面伸了进去,仿佛越过了冰层,伸进了水面以下。再冷的冰层,下面的水都是温暖的,我感受到的简直是向外翻腾的温泉。那温暖沿着我的手将我融化,我抱着她轻轻躺了下来,我们的嘴唇碰在了一起。然后我们并没有更剧烈的动作了,不妨说,我们没有动作了,我们几乎静止,被彼此的气息缠绕而沉溺。
“王然,你在我身边,我忽然好困好困,”冬心说,“自从我妈走后,我就没睡过好觉。”
“你睡吧,我陪着你。”我说。
冬心应了声,立刻睡着了,但她的一只手还牢牢抓着我的肩膀。
我心中充满了怜惜。我从她的头发开始,一点点抚摸她,她的肋骨根根可数,她的胯骨宛若瓷碟,我滑过她紧绷的大腿,直到她的膝盖,我第一次明白了性和爱是两回事。我心中没有冲动,下面也很平静。我把毛衣盖在她的身上。我闭上眼睛,却感到有金黄色的光晕笼罩着我,那种幸福几乎让我哭泣。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睡着了,在梦中我一翻身,半截身子掉了下来,我惊醒了。她也被惊醒了。外边走廊里的光线还是如此昏黄,但是寂静更加浓稠了,应该是黎明破晓时分。我走到门前,向外张望,黑洞洞的楼道像是巨兽的食道,极为吓人。我握住门把手,使劲扭了一下,奇迹发生了:门开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回头看冬心。没想到她已经穿好毛衣,站在我身后。
“还不快走。”她的语气冷漠,双手快速整理着头发。似乎睡眠让她恢复了精力,却也重新戴上了面具。
我走到走廊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她跟在我身后,我们脚步放轻,尽量不发出声音,走到走廊尽头转弯处,我探出半个脑袋偷窥,我看到了门,门口的椅子上也没有保安。我们快步走到门前,推门,门依然没锁,我们就这样来到了医院的院子里。等我们来到街上的时候,我发现这条街道是东西向的,因为街道的尽头有一丝金光在黑暗中挣扎,尽管看上去只有一星半点,但足以照亮这个世界的轮廓。
“好久没看到日出了。”我说。在这个轮廓初现、万物未明的时刻,我发觉自己和冬心的关系也处于这样的状态。我想和她说些什么都好,在说话中一切就像日出一样,可以变得逐渐分明起来吧。
“日出前的气温,是一天中最低的。”冬心说话的时候没有看我,也没有看火点般挣扎的太阳,她仿佛被这黎明的低温给冷却了、凝固了。
我们向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我们没再说一句话。她低着头,迈着急促的步伐。她的体温还留在我心上,可她此刻却那么疏离。我看了她好几眼,看她没有说话的意思,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在小区门口,我们就自然分开了。她低着头,说了句拜拜,就消失在混黑的阴影中了。我有些失落,只能在心中想努力去理解她,理解昨晚的每个细节,我自以为对此有了一些理解,可以按照这些理解距离她更近一步,但残酷的是,她第二天就没来上课。我想她现在一定很忙的。在忍受了两天之后,我去她家找她,发现她家已经租给了一个从达州来的药材商人,那个药材商把她家弄得像个仓库一般,弥漫着医院的味道。这个味道让我想哭。药材商听我说了半天,才搭腔道:
“噢,听说那女娃子去了重庆。”
我们失去了任何的联系,那个晚上当真成了我的一场梦。我得承认,我接下来的中学生活是在伤感的情绪下度过的。我甚至一度失眠,因为睡着后我时常会梦见我和冬心正挤在那张简陋的病床上,而冬心总是背对着我,当我想去看她的脸或是她就要转过身的时候,我就会突然醒来。我感到害怕,害怕冬心已经被黑暗吞噬。我打开床头的台灯,看看床边的阴影,仿佛那是冬心的影子。
就这样,她的影子弥漫在我的周身,即便我在岁月的流逝中自以为淡忘了她。
我二十五岁那年,还在成都。我本科就读于华西医科大学,研究生依然还在这所高校,到了硕士二年级,再次面临选择。我打算认真复习,继续攻读博士。
我决意成为医生,这是自己也始料未及的事情。我从小最喜欢的玩具是小汽车,我拆解它们,又一一组装。我的物理和化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我以為自己会选个类似机械工程这样的专业,然后成为一名汽车工程师。高中的时候,学校还组织我们去“一汽大众”成都分公司参观过,生产线井然有序,干净明亮,符合我对工程师工作环境的想象。但是,高考过后,要填报志愿之际,我犹豫了。我骑自行车,去杜甫草堂附近闲逛了一天,看着放风筝的孩子们,往事历历浮上心头。我想起冬心,想起那个模糊的身影,那段悲惨的命运,还有那些复杂暧昧的心绪,我的眼睛竟然潮湿了。尽管记忆中的她就像用久的节能灯一般,但我不再痛苦,她已经成为我少年记忆的一部分了。只不过我想起她,那种浓茶般的苦涩还是挥之不去。日暮时分,我骑车回家,经过那所医院的时候,忽然一个念头击中了我:
做一个医生吧。
那简直像魔咒一般,再也无法摆脱了。
回到家,父母殷切地看着我:“想好了吗?”
“是的,想好了。”我坐下来,看着桌上准备好的一盘红辣辣的川北凉粉,食欲大开,我拿起筷子,边吃边说,“我报医科大。”
“不想当工程师了吗?”母亲很意外。
“以后想当医生啊?”父亲坐在我旁边。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母亲居然已经瞬间调整了思路,叫好道:“好啊!当医生好!不管啥年代,医生都是最吃香的。”
“家里有个医生,我们也安心咯。”父亲也望着母亲笑道。
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了。他们没有刨根究底问我为什么,我感谢他们,如果他们问了,我还不知从何说起。他们当然知道冬心,知道可怜的冬心还有她可怜的母亲,但仅此而已。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儿子同样没法摆脱那件事的阴影。他们的儿子不得不用尽一生的力气去跟那个阴影进行斗争。
五年的大学生活,枯燥而疲惫,尤其是情感生活乏善可陈。我只是跟一个叫苏简的女孩子走得比较近而已,那究竟算不算谈恋爱我都无法确定。医学院的课业太重,大都以记忆为主,还要经常跟尸体打交道,这跟我一开始的想象完全不同,有好几次我想要放弃,但我又是个好强和倔强的人,似乎这样的话没法对别人讲出口,包括对自己的父母,于是只能在苦熬中挣扎。跟苏简能走近,也是因为我们在同一家医院实习,一次夜班时我们聊天,她告诉我她不喜欢医学,是被家里人逼的,因为她的父母都是医生。她倒是想成为一名歌手,但是父母对她积年累月的冷嘲热讽,终于让她对自己的唱歌失去了信心。
“听你唱首歌,我就知道你的父母是不是故意的了。”我开玩笑道。
“确实唱得不好,”她羞怯起来,赶紧转移话题问我,“那你呢?你是怎么选择学医科的?”
如果我当时含含混混搪塞过去,也许我和她的关系就不会有任何改变。但人在一生的某些时刻,就会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倾诉欲,尤其是面对满怀善意的女性之际,你会想着把那些堵塞内心的东西全部释放出来,犹如一场酣畅的大醉般诱人。我竟然把自己和冬心的故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我不知道我讲了多久,但苏简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倾听,仿佛那个传说中失踪已久的水手忽然回来了,带来了无数远方的奇闻异事。
“你为什么不去找她?”苏简沉吟许久后问道。
“找不到了,失联了。”
“你知道她住在哪儿,你见到了她的房客,如果你真想找的话肯定可以找到的,只是你没去找而已。”
我从未与人说过此事,便也从未有过这样的考虑,但照苏简所说的的确没错,我是没有真正去找冬心,我其实是被动地遵从了她所表达出的意思。既然她不辞而别,我又有什么理由去找她呢?
“你为什么不去找她呢?”苏简再次追问,将我逼到了角落里。我不知道苏简为什么要执着于这个问题。
“为什么非要找呢?”我只能反问。
她倒是一愣,显然她只是觉得要去找,而没有想过为什么要找。我们寻找那个消失在人海中的影子究竟是为什么呢?记忆在时间中褪色变形,剩下的那部分还是真实的吗?即便是真实的,又如何面对那泥石流般堆积的日常琐事?它们会将我们变成连自己也惊讶的陌生人。
那晚的谈话之后,我和苏简的关系就变得不大自然起来。我们交换了秘密,从而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在对方身上。远景成了近景,浮光掠影成了定格特写,更多的细节让你有些看清对方了。苏简性格中的简单、澄澈让我觉得平静,我喜欢跟她约在一起吃吃饭、聊聊天,她的脸蛋圆圆的,眼镜背后的眼睛也是圆圆的,因此当她认真地看着我的时候,我觉得她是极为可爱的。她的人缘也好,实习期间,各方面对她评价很高,以至于有些同学背后说她闲话,说她是通过父母的关系什么的。我亲眼所见,她根本不需要父母帮她什么,她即便不喜欢医科,也丝毫不妨碍她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医生。
实习结束后,我和她都因为成绩不错(我们都是那类即便厌恶也不忘好强的人),保送了研究生。学了五年的临床,我打算研究生时攻读神经外科专业,也就是俗称的脑外科。我尽管厌恶医科,但实际上它并没有损害我对生命本身的好奇,恰恰相反,那些身体的器官既简陋(看上去)又复杂(功能上),让我对生命的神秘性越来越着迷。我觉得生命最神秘的内核就隐藏在人的大脑里,那复杂如宇宙星辰般的中枢神经组织中。我已经从一开始的苦熬中一点点摆脱出来,我发现了那个触动我的兴奋点。李教授在课堂上说:“神经外科是医学中最年轻、最复杂而又发展最快的一门学科,它让我们领略到了越来越多的生命奇迹。”他说的时候有些豪情壮志,我恍然觉得他这是对我说的,我义无反顾地成了他的研究生。
苏简选择了康复专业,她还是没能喜欢上医科,康复专业在她看来是选择范围内最轻松的活计了。这个专业当然很重要,但在我看来显然没有太大挑战性。保送名单公布后,我们相约一起吃饭,有彼此祝贺一下的意思。
“我还是不了解你,没想到你会选神经外科。”她圆圆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你看我,就选择了个安全的去处。”
“我自己也没想到,我突然觉得不能在厌恶中度过一生,不如从中寻找乐趣。”我给她夹了一只虾,放在她的碗里,虾须像线团似的缠绕在碗沿上,看上去跟人体没有任何相似。我和苏简很少吃红肉,大都是以海鲜为主,这就像是医科后遗症。
“乐趣?”苏简不再微笑,严肃地望着我,“也许是有一些乐趣,但我可不想到时隔三岔五就看到有人在我面前死掉。”
“别这样说。”
我们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她居然哭泣了起来,这突如其来的哭泣所包藏的悲凉瞬间传递到了我的神经中枢,我为此陷入了深深的感动。坦率地说,我从未想过会有许多许多的人在我面前死掉,而我却只能在竭尽全力之后转身摘掉口罩努力忘记一切。必须忘记,如果不能忘记,我将失去我的全部生活,我将被无边的黑夜吞噬,不仅无法救人也无法自救。
我走过去,抱住她,她安静下来。我们抱了足足有五分钟才分开,我们之间产生的热量让我喘不过气来。但我们没有接吻,也许是因为这儿是公共场所,我们不好意思,或者是我们还没有到不顾一切的程度。吃完饭,我们沿着街道瞎走,没想到进了春熙路步行街,她说想买双鞋,我便陪着她挑。她试了一雙软底的运动鞋,觉得很舒服,便付账后直接上路了,我提着她的旧鞋陪着她。我想我们要是结婚,应该就是这样的吧。然后,她让我送她回家,因为走过去就只要十分钟。她告诉我她父亲出差了,她母亲今晚上夜班,只有她一个人。我的心脏骤然收紧,这意味着可以发生些什么。这是她的隐秘的邀请。
我们走到她家楼下,她请我上去坐坐,但我说突然想起还有个事情,得回宿舍去了。我自打上大学以后,父母在郊区的“白金汉宫”小区买了套大房子,我便只有周末才回去。
苏简可能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况,其实我自己也是始料未及。坦率地说,在医科学校,男女对人的生理过于了解,因此在这方面要开明许多,尤其是实习期间,有些人趁着别人不在,在宿舍里大肆云雨之事,被大家津津乐道。但我除了偶尔梦遗和手淫之外,还没有真实的性经历。因此,我的心态是自己也不了解的复杂,有羞怯、有冲动、有逃避、有害怕,还有说不清的东西。就这样,我转身独自返回了宿舍,我在自己的床上躺下,久久难眠。苏简发信息来问到了没有,我说到了,便道了晚安。
尽管我和苏简再相见,还是很亲切,但无疑我们之间的深层关系变得云遮雾罩起来,她等待着我的澄清,而我,也等待着我自己的决心。好在毕业临近,忙乱起来,缓解了我和她之间的紧张感。毕业前夕,班级组织了一次聚餐,吃完饭后大家又去KTV。我终于听到了苏简的歌声,跟她的外表一样甜美,令人沉醉。
我跟她玩笑道:“你父母错了,你被医科给毁了。”
“别逗我了,我知道自己的水平。”
“不过你还有机会,你可以去参加‘星光大道节目,我会加入你的亲友团,给你摇旗呐喊。”
“那个节目还要才艺大比拼呢,我没什么才艺了。”
“你怎么没有?你穿上白大褂来,表演一场小品总可以吧?”
她笑得说不出话来,圆圆的眼睛笑弯了,像是满月变成了月牙。她的笑容总是天真无邪,让我物我两忘。那是一种极为熨帖的感受,仿佛恰到好处,不用再去做多余的动作,这样的感受让我沉溺在云山雾罩的幽径之中。
可就在这时,我周末回家,母亲告诉我一个消息,说:“你还记得你的中学同学石冬心吗?她托以前的老邻居找你呢。”她见我没吭声,补充说:“就是她妈妈被狗咬……”
“我知道的,妈,你别说了。”
“那都过去多少年的事了。”
“十年了。”
母亲有些惊讶地望着我:“你都记得。”
“记得。”
原来的那个小区,在城市的巨大变化下,已经沦落成了贫民窟的模样。一年前,我办事路过那里的时候,顺便进去走了走,竟然发现那个废旧的半截旗杆还在,就是在那里,那条黑狗被执行了死刑。冬心回来了,还住在她家的老房子里,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这也是她为什么要找我的原因吧?如果那个老旧的小区跟大多数地方一样被拆迁了,了无痕迹,她肯定就不会如此强烈地想要联系我,就像过去了这么多年,她都想不起要联系我一样。
我应该去联系她吗?我迟疑了。就像我曾经问苏简的,为什么一定要去找呢?可现在,她重新找来了,我应该躲开她的寻找吗?让一切停留在十年前不再有任何的改变。
但我还是无法平静,我一个人躲在卫生间里,心底如海啸一般。我告诉自己这只不过是好奇心的驱使罢了,十年了,我很想知道她变成什么样子了。我走到书房,打开相册,翻到一张集体照,那里边是我仅有的冬心的影像,她站在第二排的边上,眉头在阴影中皱着,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但是我可以确定,照这张相的时候,她的母亲还安然无虞。她天生是个心事重的人,想不到还遭遇这样悲惨的命运,真的不知道会对她的内心产生多大的影响。我这样一想,觉得自己应该去见她,看看她现在过得好不好,问候她一下,不但是我作为同学和朋友应该尽到的责任,而且也能放下自己淤积十年之久的心结。
我问母亲:“那他给你了冬心的电话号码没有?”
“没有呢,”母亲正在做饭,“我等会儿帮你问问。”
吃完饭,母亲躺下午休了,她显然已经忘记了这个事。对她来说,这的确算不上什么大事。我蹑手蹑脚走出门,拦了出租车,就往少时的那个小区驶去。
我说过,我曾一个人去那里转悠,怀着一种凭吊的心情。那里的每一块砖头,看上去就像是幸存的遗迹一般。但今天,同样的破败的楼房,一下子获得了生命,我看到那墙壁里的杂草,那路边没有修剪的草木,都觉得它们被激活了。我仿佛穿越了时间的屏障,来到了十年前的一天。我走进冬心家的单元楼,向上缓缓登阶,在楼梯转角处,依然堆着各种杂物,只是我没看到那个失去了轮子的自行车。但就在原来的老地方,放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那是一辆变速越野型的,流线的身躯,耀眼的蓝色,与这脏乱的楼道格格不入。我忽然变得慌张起来,某种情绪被激发出来了。我的手心全是汗,我只得在裤子两侧摸索着,如果这时有人出来看见我,肯定会怀疑我是不是个小偷。
那个生锈的防盗门紧闭着,我曾经站在那个门口跟冬心说话。我走到门前,这斑驳的铁门像是一面丑陋而硕大的面具。
我按捺着内心的紧张,轻轻敲门,毫无反应。我只得加大了力度,但几分钟过去了,还是没有反应。我意识到冬心应该不在家。我把手按在生锈的铁门表面,感受它的冰凉与粗糙的质地,像是试图在时光中确认些什么。然后,我转身下楼,略带惆怅。在单元门口,我遇见了一个穿着红色皮夹克,脸颊消瘦、戴着墨镜的女孩子,我闪过一个念头,这会是冬心吗?十年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容颜。我立刻转身跟着她,女孩子穿着蓝色的牛仔裤,以及红色的软底皮鞋,英姿飒爽,动作敏捷,很快就上到了我刚才来过的四楼,我的心由于紧张甚至有些疼痛了。看来,那就是她。我赶紧弹跳着到了四楼,但发现那女孩子继续上楼了,并且回头诧异地盯着我看,我仿佛被魔法凝固了一般,僵硬在了原地。女孩子回头继续上楼了,她应该在心里轻蔑了我,以为我是什么不怀好意的人。
过了一会儿,楼上有门关闭的声响,随后是彻底的寂静,作用在我身上的魔法失效了,我晃动着身体,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我望着楼梯口的窗户,那脏兮兮的玻璃隔断了我的目光,只给了我一片空洞无物的光亮,就跟我的心情一模一样。我在那团光亮中陷入了一种混沌出神的状态。忽然,那扇面具似的铁门打开了,有个人影站在门口向外张望,这次我即便还看不清她的模样,但我知道,这次不会再认错人了,那就是冬心。
我想叫一声她的名字,但我的嗓子失去了控制,我只能站起身向她望去,努力看清楚她的样子。
“王然?”她小声说。
“冬心!”我终于叫出声了。
她扑哧一下笑了起来,说:“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找你会好难呢。”
“好难就不找了吗?”
“找,这次是要把你找到的。”
“你这些年都怎么样呀?”我听她这么说,彻底忍不住了,强烈的情绪涌上心头,我想知道她这些年的一切。
“你进来吧,就我一个人在家。”她向后退了几步,我赶忙走了进去,她的脸一直处在逆光的状态,看不清楚,直到我走近她,才看清了她的脸,那熟悉中的陌生,陌生中的熟悉,只在匆匆一秒钟就全部印刻在了心底。她眼角的红痣果真变成了黑色的。她躲避着我的目光,但同时也在看清楚我的样子,时间带来了陌生感,也带来了新鲜感。
我第一次进到她的家里,以前只在门口站过几次。家里空空荡荡的,除了原木制成的床、桌子和兩把椅子,就没别的家具了。墙壁也是刚刚刷过的,白得耀眼,完全不像是这个老旧小区的房子。
“我把以前租客的东西都请人丢掉了,然后就买了这几件家具,也不打算再添置别的东西了。”
我坐在椅子上,闻到了木材和清漆的淡淡味道。家具太少,她的声音都有了回声,这种荒诞的感觉让我如同置身梦境。
“冬心……”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天啊,太久了。”
“十年了,你都长大了。”她居然调侃我。她坐在对面另一把椅子上,穿睡衣的样子让她看上去瘦弱而无助。但那粉红色的格子条纹睡衣的胸前,竟然印着一头嘴巴大张哈哈大笑的卡通河马,让她显得幼稚和可爱。
“嗯,我长大了,你还是小屁孩。”我忍不住笑了。
“你还好吗?”冬心没笑,“听说你当医生了?真的想不到。”
“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选了医科,后来后悔也来不及了。”
“后悔?”
“是的,太多东西要记得了,脑袋不够用。”
“你肯定没问题。”
“你呢?你学的什么专业?”
“我上了个普普通通的大学,读了个普普通通的法学系。”
“要当律师啊?”
“并没有。”
“那你现在做什么?”
“什么也没做,我刚刚回到成都没几天。”
“十年来都没回来过?”
“是的。”
“唉……当年怎么没说一声就走了?”
“临走时,想专门去你家跟你说的,但是走得匆忙,叔叔和婶婶都在身边,就不好去了。”
“后来也没想着写封信给我。”
“去到新的地方,到处都是陌生的,我爸爸也不怎么管我,我快要疯掉了。”
“那正是你需要安慰的时候,也许我能帮上忙……”
“不,不,你不能。”她的泪水沁了出来,她直视着我说,“在那里的每一天都在提醒我母亲不在的事实,我要是联系你,更是无法走出来了。我告诉自己,必须跟过去的一切告别,自己才能在这个世界上存活下去。”
“对不起,我……”我嗓子里满是沙子,我意识到自己对于她的困难再怎么估量都还是轻了,我觉得自己是个傻瓜。
“你没必要道歉,跟你没关系,都已经过去了。”她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医生原来是我们最厌恶的职业,可你却要选择成为医生。”她苦涩地笑道。这个时候重又说起这个话题,显得很突兀,但我理解她,我知道我们坐在一起,记忆的触须已经探回到了那个在医院的深夜。
“正是因为厌恶吧,才想加入进去,不然真不知道该怎样改变那样的厌恶,”我认真回答她,也许我自己之前都从未清晰地整理过这些,“我是不喜欢心里怀着那么大的厌恶,那样的生活总会被毁掉的吧。我总有那样的危机感。”
“我也没想到你的厌恶有那么大,唉,也是,你的愤怒我可是领教过的。”她两眼亮晶晶地看着我,她的刘海还是那么随意的一缕,那一缕头发比其他头发要柔软许多,似乎还没有长成真正的头发。
“你第二天早上回去没事吧?”我问道。我感觉时间的神经终于在这里汇合了,就像是一次精密的手术。
“当然被臭骂了一通,我叔叔他们急坏了,几乎一夜没睡,怕我想不开做傻事。这也是我后来和你无法告别的原因,他们总跟着我,不放心我一个人出去……你呢?一夜没回家,家人着急了吧?”
“是的,他们也找了我一晚上。”
“你说了跟我在一起吗?”
“没有,哪敢,我骗他们说我喝酒了,喝醉了,然后被我爸一顿狂揍。”
她大笑起来,笑完觉得有些失态。“你渴了吧?”她说着起身去找杯子,打算倒杯水给我。
“别客气了。”
“你是我的客人啊,我都忘记礼数了。”她微笑着把盛满水的杯子递到我手上,“说真的,我都没想到我叔叔和婶婶会对我那么好。在这以前,他们跟我也就是普通的亲戚关系,但出事之后,他们待我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这也是我不幸中的万幸。在那个时候,他们的温暖拯救了我。当然,还有你的温暖,我并没有忘记。只是家人更加重要,我可以依赖他们活下去。”
我沉默了一会儿,一时无语,便把温水全部喝完了,说:“没有别的问题了,都了解清楚了。”
“看来你怪我很多年。”
“也没有啦,只是作为谜团那样的东西,老是沉淀在记忆里,”我揉揉太阳穴,“习惯肯定是习惯了,但谜团就是具有某种引人不放的东西,因而格外阴魂不散。”
“我就是阴魂不散!好了,你看我回来了,我们一起出门去走走吧!”她站起身来,把我推出房间门外,开始换衣服。
我站在不大的客厅里,那里有面镜子,我看见了自己,从自己身上又看到了十年前的那个自己。时空扭曲的感觉愈加强烈了,十年时间忽然蒸发得无影无踪,我仿佛是在一瞬间穿越到了今天。
冬心开门出来,穿着一身破洞的牛仔衣和牛仔裤,脚上是一双黑色的皮靴,酷得要命,跟刚才穿可爱睡衣的形象判若两人。
“怎么了?”她见我惊讶,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扮,然后看看镜子里的自己。
“跟刚才差别好大。”
“你穿睡衣的样子跟你出门的样子肯定也差别好大,这有什么奇怪的。”
“是的,是没什么奇怪的。”我心想,当年你可是走路都低着头的姑娘呐。
我们走出门,愈加印证了这一点:这个冬心与十年前完全不同了,她不再羞怯,而是昂首阔步,自信满滿。她走过人群,都引来各种惊艳的目光,她应该属于所谓的“时尚达人”吧。
“陪我吃火锅去。”
“好嘛,去哪儿吃?”
“我带你去,我朋友新开了一家火锅店,让我来成都就去找他。”
“你在这儿有朋友?”
“嗯,还没见过面的朋友。他也是写诗的。”
“也是写诗的?”我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那你的意思是,你也在写诗?”
“是的,本人写了好几年了,在圈内都混得脸熟了。”她有些骄傲地看着我。
“你有笔名吗?”
“就叫冬心啊。”
“那我可以在网上搜到你的诗吧?”
“可以搜到一些。”
我们挤进一辆出租车,来到了一家名为“开鸿运”的火锅店,这还没到饭点,可不仅内部的食客已满,而且外边的小板凳上也坐满了密密麻麻的食客在等号排队。要不是我亲眼所见,简直不能相信。这也怪我,作为医学院的学生,课业繁重,哪儿有时间享受成都的悠闲,现在看着这些一脸无虑、一心享受的人们,我倒有点儿可怜起自己来。
反而是冬心,离开这座城市十几年,却一点也没有疏离的意思,她在那些排队的食客中鹤立鸡群,并不多看他们一眼,径直往店里走去。她的眼睛雷达般寻觅着那个写诗的店主人。他们刚刚已经通过电话了,据说照片早都见过的,我想起这点,内心不免酸楚。冬心居然和成都的餐馆老板都有联系,她却在十年间没有一星半点的消息给我。
一个敦实的红脸胖子从里边的某个地方走了出来,冬心的眼睛瞬间亮了,使劲朝他挥手,红脸胖子小跑几步上前,他们轻轻拥抱了一下,仿佛多年没见的老友。然后,我们跟红脸胖子走到里间,那里摆好了一桌火锅菜,锅盖还没启封,上面铺着大红色的纸,上写“开鸿运”三个字,给人一种春节突然来到的喜庆感。
坐定之后,冬心向对方介绍我,红脸胖子尊敬地看着我,很热情地跟我握手。我知道,每一个中国人都渴望有一个医生朋友,以备万一之需。而后,红脸胖子请冬心开“鸿运”,冬心的手指轻轻划过“鸿运”两个字,像是在抚摸命运,进行祈祷的仪式,然后捏住纸的边缘,跟盖子一块儿揭了起来:里边白色的油、红色的辣椒和棕色的花椒,构成了一幅现代派绘画,令人衷心赞叹,食欲大增。
红色的汤沸了,加入各种食材,等几分钟,就能夹起一块,再浸入蒜蓉和香油的油碟里,味道过于丰富了,舌头上的每个味蕾都被激活,甚至不够用了。在烫、辣和麻的轰击下,我的口腔和舌头不一会儿丧失了知觉。而冬心吃得极为开心,并和胖子诗友相谈甚欢,他们谈论的人名基本上都是我没听说过的,偶尔提到雪莱,我默默想起我读过那个英国人的《秋风颂》。我还记得他即将三十岁的时候不小心死掉了,在暴风雨中,船翻了,他溺死了。我想跟他们谈谈这个可怜的诗人,可他们已经谈到了其他的诗人身上,他们快速地交换着诗人的名字,仿佛这是一个对暗号的游戏。我遂放弃了交谈的欲望,干脆只顾埋头享受。
肉丸、肉片、豆腐等常规菜吃了一轮后,又端上来了鸭肠、牛血和猪脑,我感到一阵反胃。看我停筷不前,热情的胖子诗人给我夹了一块猪脑,我连连摆手,说不吃,他还以为我客气。冬心也玩笑说:“别跟他客气,使劲吃。”
“我自从读了医学院后,连红肉都很少吃,更别说内脏了。”我只能认真地告诉他们。
“对不起……”胖子的脸更红了。
“没关系,你们好好吃,我可以吃别的,虾和鱼什么的都没问题。”
“那就好,那就好。”
很快,就有虾和鱼摆在了我的面前。我将它们投进红汤里,跟猪脑等玩意儿煮在一起,所幸,味道辛辣,也没有内脏独有的腥味。尤其是虾,还要剥壳,吃起来就更放心了。
冬心一边和胖子聊诗,一边不动声色地望着我,忽然说:
“王然,你有精神洁癖了。”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理解这句话,这对于我,严格来说应该算是一种职业病,其中当然有精神的因素。
“你要试着突破自己,我这些年就是这样做的。”她吃了一口猪脑,“你会发现自己的精神力量变得更加强大了。”
“你知道吗?我现在每天要做的工作,就是看见医生打开活人的脑壳,在人脑里边切除多余的东西。再过几年,我就必须要有独立完成这种大手术的能力。我听你们刚才不停地谈到写诗和生命的关系,但对我来说,生命常常就是血肉模糊的身体。你们作诗的一切灵感,都隐藏在那团粉红色的豆腐一般的物质当中。”
我说完之后,他们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冬心用纸巾遮住嘴,不知道是否有呕吐的冲动。胖子张大嘴巴,崇敬地看着我。
“对不起,影响你们的食欲了。”我捏起纸巾,擦擦嘴,“你们慢慢吃,我去外边透口气。你们千万别多想,我不是对谁有什么意见,我只是吃饱了。”
我微笑着起身,然后走到了外边。冬心望着我的眼神在我的脑际留存了许久,那是一种意味深长的审视,审视那个多年以前的老同学,在成长的过程中究竟获得了一个怎样的灵魂。那样的审视让我舒畅,我其实是渴望着她的审视。我不希望自己仅仅是她的一位儿时旧友,我更希望在今天能够跟她成为朋友,成为不一般的朋友。用他们诗人的话说,便是成为精神层面的朋友。
在街边,我看着来往的车辆,忽然有种想吸烟的冲动。我已经有好多年没吸烟了。我转身去边上的小商店买了包万宝路,过滤嘴里还有粒薄荷口味的爆珠,我捏碎它,然后点燃吸了一口,整个人像棵冬天的树一样安静下来,我竟然只剩下一个想法,那是一种纯粹的满足感:我居然和冬心重逢了!
坐在门口等位子的人群中,有一双眼睛一直注视着我。人是很奇怪的生物,拥有超越理性的第六感,我虽然没往那边看,但可以感觉到。我抽完烟,扭头看了过去,发现原来是苏简。她还是那样熟悉的表情,戴着圆圆的眼镜,圆圆的眼睛从镜片后边笑眯眯地看着我。我朝她笑笑,纳闷她怎么那么安静,没有大聲跟我打招呼。但我很快就发现她旁边的男士也盯着我,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同寻常。尽管我和苏简之间并没有实质性的情感关系,但我还是感到了些许尴尬。这时冬心走了出来,她看见我就大声说:
“王然,你不会生我气了吧?”
苏简扭头看到了冬心,她再看我的眼神有了微妙的不同,但那种不同是无法描述的,仿佛眼镜被突如其来的薄雾覆盖了。
冬心立刻顺着我的目光发现了苏简,她用眼神询问我,我只得对她说:“今天太巧了,那是我的大学同学。”然后,我又对苏简说:“这是我的中学同学。”
“她是……冬心?”苏简站起身,脱口而出。当时我跟苏简讲往事的时候,她非问我那个女孩儿的名字,我心想,反正跟冬心不可能再联系上了,告诉她也无妨,谁知竟然有如此遭遇的一天。
冬心愣住了,她没想到这个陌生人会知道她的名字。
苏简也发觉自己失态了,走过来说:“我叫苏简,是王然的好朋友,听他说起过你,他说你是他中学时代最好的朋友。”这会儿她恢复了理智,显示出了大大方方的样子。
气氛缓和了,大家说了些闲话,无非是这家店如何火爆云云。冬心甚至进去跟老板说了,给苏简他们提前安排了一个好座位。
终于,只剩下我和冬心了。我们坐在出租车里,向冬心家驶去。我想说些什么,但看到前边的司机,还是忍住了。我只得继续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比如问她刚才聊得好不好,那个“火锅诗人”写得好不好之类的。她说“火锅诗人”虽然很真诚,但写得一般,只能算勉强起步,在成都有太多好诗人了,她打算慢慢都去拜访认识。
“不会觉得难为情吗?都是完全陌生的人。”我无法想象我一一去拜访业界的医生。除非有什么需要请教的具体事情。
“我这个圈子跟你们医生不一样,”冬心看透了我的心思,“我们写诗就像是发送一种暗号,只要能破解和读懂这个暗号,就是认识了,而且是灵魂先认识了。”
我觉得她说的颇有趣,我说,这让我想起唐代,诗人们之间相聚喝酒。
“就是那样的,你还不笨,一点就通,”她笑着说,“我们这是一个奇特的江湖,是语言天才的江湖。”
“你们都是天才,我们是啥?”
“你们是人才。”
我们下车了,站在老旧的大院门口。在那一瞬间,我有些伤感,仿佛我们将再次分别。
冬心有感而发道:“王然,这些年,我一点也没忘记你。我想我得感谢你。”
我有些吃惊:“感谢我做什么?”
“感谢你,让我始终保持在孤独里边。因为叔本华说过,要么孤独,要么庸俗。所幸的是,我没有变成一个庸俗的人,你带给我的孤独拯救了我。”
她的这番话终于让我意识到她是一个诗人了,她内心敏感,她现在所表现出来的形象是她的伪装。她的心也许比当年更加灵敏,可以探测到更多的东西。
我伸手抓住了她的手,的确是抓,而不是牵,我有点儿过于用力了,她痛得呻吟了一声,说:“你是怕我跑了吗?”我点点头,说:“是的,我不想再失去你了。我总是后悔我们分开的那天早上,一路上我们竟然什么话也没说,也没有拥抱一下,就那样分开了十年。”
“那你当时想说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我把手掌转过来,跟她的手掌贴合在一起,感受着她的温度,“但是只记得当时是很想说些什么的,但你一直沉默着,仿佛我做错了什么而生我气了。”
“并没有。”
“你还记得当时的心情吗?”
“有些模糊了,应该是怀着奇怪和茫然的心情吧,那样莫名其妙的经历不是谁都能遇上的。像是一场梦醒来了,却发现在另一场梦里,而这另一场梦也要醒来了,不知道还会遇见怎样的梦,心里完全没底,所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她的手掌忽然变得冰凉,她继续说:“那天早上的冷是我印象最深刻的,我们走到街上,太阳马上就要出来但还没有出来,因而那会儿是黑暗最深的时候,是一天中最荒凉最寒冷的时候,我想你那会儿要是过来抱着我,我一定不会拒绝的。但是你没有,你像是被发生的事情给吓蒙了,不知所措地走在我旁边,仿佛虚构的小说人物,我一转身你就会随时消失不见。”
我不顾我们大白天正站在小区门口,伸开双臂抱住她了,仿佛是为了弥补十年前的那次拥抱,因而激情也格外强烈。我不敢过于用力,怕伤到她,但那巨大的力量充溢在我身体内部,在我自身的原野上如犀牛奔突。语言变得多余,我们沉默着,然后慢慢向她家走去。等我们走到门口的时候,两个人似乎都筋疲力尽一般,靠在门上喘气,两个人的气息让周围的温度上升了七八度,暖烘烘的,像是盛夏突然到来。
冬心掏出钥匙,打开门,然后那个空旷的空间吞噬了我们。我们在床上并排挤在一起躺着,衣服一件也没脱,厚厚的窗帘拉着,屋内跟夜晚一样漆黑,我们用这样的方式召唤着那个已经永远逝去的独特的夜晚。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我和冬心睡着了,又醒来了,而我们依然躺在黑暗中。我们没有说话,我们用呼吸声来交流。
后来是冬心笑了,她先是小声笑了几声,我也笑了几声,她便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声震碎了凝固的黑暗,她坐起身,在床边有气无力地说:“我又饿了,而且是极度的饥饿。”她站起来,拉开窗帘,外边也是漆黑一片。她摸索着找到了床头的一块手表,按亮表内的小灯,看到了时间:三点五十五分。
“这真是一个可怕的时间,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她颓然地重新躺倒。
我匍匐着向她爬去,压在她的身上,吻她的脸,她的眉毛,她的鼻子,她的下巴,她忽然像蟒蛇般用腿脚将我缠住,我动弹不得,这时她吻了我的嘴。我们的嘴唇在跨越十年之后再次贴合在了一起,但这次和上次完全不同,上次只是轻微地碰触,而这次则是觉醒地探索。她的舌头灵巧地钻进了我的嘴唇,像一条逆流而上去产卵的无鳞鱼。我试图捕捉这条小鱼,尝试让它更好地与新环境融为一体。她逃跑再回来,回来又逃走,拨动着心底最深层的琴弦。我的手伸到了她的衣服里边,她的皮肤如此滚烫,炙烤着我的手掌。她懂得我的焦虑,主动解开了衣服,我把脸贴在她的肚脐上,眼泪居然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我干脆把眼窝埋在她的身上,闻着她的气息,哭了个痛快,她没有笑我,也没有说任何的话,只是用手摸着我的头发。
泪水蓄满了她的腹部,渗到了我的嘴边,我尝到了咸涩的味道。我抬起头,在黑暗中茫然望着前方,我想看见冬心的脸,但只看得到模模糊糊的轮廓。
“王然,你做什么都可以。”
我听见冬心的声音,既遥远又亲近,胸腔内的心脏已经被话里边的巨大信号催促着狂跳起来。我几乎喘不过气。我像十年前那样抚摸她,从头发到脚踝,最后触摸到了她渗出的湿润,颤抖着进入了她。
在这仪式般的做爱过后,我摸索着打开了床头柜上的台灯。
“你怎么了?”她眯着眼睛问我。
“再不开灯,我就要疯掉了,”我使劲吸口气,“这黑暗太久了,我已经无法判断我是醒着还是梦着。”
“都是梦。”她的嘴角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我想也是。”我低头吻她。
少顷,她忽然问我:“你和苏简做过吗?”
我已经完全忘记了苏简的存在,有些发愣:“没有啊,怎么问这个?”
“今天见到她,就知道你们关系不一般。”
“我们只是好朋友,不是男女朋友。”我辩解道。
“是也没关系,”冬心说,“我在大学时谈了一个男朋友,我们做过了。”
我没想到她会在我完全沉溺在巨大幸福的时刻谈论这个,我感到黑色的嫉妒,在心底像黏稠的沥青开始流淌。
“没关系,我们先不聊这个。”
“我就是觉得应该告诉你。”
我重新开始吻她,有些疯狂和痴迷,仿佛要将那丢失的十年中的一切弥补回来。冬心被我点燃了,我们像是两头发情的野兽,被欲望随意驱使着,而这房间的昏暗就像是欲望本身的盲目。
“把我们的欲望献给黑暗,寻求一声来自隐秘的呼唤。”
她忽然说出了一句诗。但我似乎立刻听懂了,没有像个傻瓜一样去问她是什么意思。我渴望着冬心,这种渴望越来越大,已经不止是冬心了,也不止是我自己了,的确有一种隐秘的呼唤在我的心底响起,我感受到了那出自生命、又远远大于生命的无限能量。
我和冬心正式成为了男女朋友。如果说在冬心重新出现之前,我连这样的想象都没有,可现在冬心突然出现,这样的情況对我来说又是如此自然。我想不出还会有另外的情况。或者说,我无法接受另外的情况。
在面对苏简的时候,我还是极为不好意思。我曾以为那是自己少年时代不会复现的秘密,便对苏简全盘托出,可如今,这个秘密又返回了我的现实,不仅不再是秘密了,还改变了情感的轨迹。苏简第二天在医院碰见我,便说了句:“王然,祝贺你啦。”但很显然,她的表情是毫无喜悦可言的,圆圆的眼睛不再有笑意,严肃得像个厌倦了门诊的医生。
“我自己都想不到。”我只能故作轻松。
“总而言之,是要祝贺你啦,这样的事情换作是我,我肯定会跟你作同样的选择。”她圆圆的眼睛终于弯了一下,那是极为勉强的微笑。
“你昨天是跟谁去吃火锅?”我把问题带给她。
“一个喜欢我的男生呀,喜欢我好多年了。”
“看来,我也得祝贺你了。”
“没什么好祝贺的,我不喜欢他,我倒是想努力一下,可就是不行。”
“那就别勉强自己了,又不是什么急事。”
“你现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笑了,那应该是一种掩饰不住的满足的笑。
“你太讨厌了。”苏简打了我一下,转身急匆匆地走了。她转过走廊的拐角,没有回头看我。她以后不会不再理我了吧?我有些怅然若失。毕竟她是我这些年来最好的异性朋友,很多话题冬心是无法理解的。比如医生的焦虑,医生的欢乐,医生的梦想。理性告诉我,我不能失去苏简这个朋友。但是感性如洪流,我一想到冬心就什么也顾不上了。
冬心开始大张旗鼓地进行她的写诗伟业。我去医院实习,她便待在家里读书和写诗,等我回来,我就要充当她的读者和听众。她会站在床上,而我坐在椅子上,她俯视着我,给我读她写的新诗。读完之后,我才能拿到稿纸,看到文字,她会再读一遍。这时,她就会询问我的感受。那简直是警察对犯罪嫌疑人的逼问,我若是不说出些什么,只是说“挺好的”之类的,她会勃然大怒,觉得我一点儿也不尊重她的创作成果。
我表面上装作是为了她才参与游戏的,但实际上我特别喜欢她这样。因为在我枯燥的医院生活之外,她带给了我惊喜的光芒。同为人类,可每个人的具体生活是如此不同。我每天遇到最多的人便是病人,他们面容暗沉,心怀焦虑,语言结巴和错乱,我得沉住气,耐着性子,综合全部的信息作出判断。还有那些得了脑癌而身体失控的病人,得了阿尔兹海默症而完全失忆的病人,我眼睁睁看着他们变成了人类既定概念之外的人。我的生活中还有恐怖电影最爱的“开颅术”,每当我看见透明的脑膜覆盖下那些粉红色的褶皱,巧夺天工的丘陵,就感慨人的全部奥秘竟然就隐藏在那柔软的组织里边。那狭窄的头骨,让人之为人的有限性一览无遗。没有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在这样的环境下即便是医生也会很快陷入痛苦。而冬心,带来的不仅是温情的回忆,还有生命的奇迹。诗,是与人的物质属性距离最远的一种创造活动。诗是奇迹,让我忘记那血腥的组织。
但我同时深知,这早已不是一个诗的世界,人类文明的进化竟然是离物质越来越近,所有的问题似乎都能在物质层面找到解决的方法。如果找不到,不是方向错了,而只是暂时的困顿,迟早便可以克服。科技史不断地向我们展示着这个过程。作为医生,我心底对此其实是认可的。尽管我渴望着诗意和神秘,但我的职业经验正是解构诗意和神秘的前锋战队。
我不能把这些想法告诉冬心,还不能。除了保护她的梦想之外,这是我自己的秘密,它居于我生存的核心地带,我必须让它像陀螺仪一般稳定在那里,不受任何外力的影响,我才能依此对眼前纷乱的事情作出判断。
还是说说冬心写的诗吧。我读过当代詩人的诗并不多,但我觉得冬心是极有天赋的,无论她能在文学界取得多大的成就和名声,我都发自内心地这样认为。一天,她给我读了这样一首诗:
从遥远的记忆,
我带回一位诗人,
可我只是她停泊的港。
这汹涌不息的肉身,
能否承载她的船出海远航?
她反复读了好几遍,我觉得泪水迷蒙在我的眼膜上。我想起了我们少年时的夜晚,如今已经成为了诗的意象和能量。她生活过、经历过的一切都在促使她写出来,写成诗,我羡慕她;但同时,我也隐隐觉出了不安。我读出了她对于生命和自我的反省,还有对于诗作为命运的质疑,那里边有种紧张不安的成分,也许会撕裂她。
这样想罢,我又摇头暗笑,自己的神经外科专业又让自己“神经过敏”了吧。我不能把诗人当“患者”去分析。
“你笑什么呢?我看见了,虽然一闪而过,但我眼尖着呢。”她扑了过来,把我压倒在床上,“快说,否则今天我跟你没完。”她把手伸到我腋下,我最怕痒,她知道我的弱点。
我只得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她却沉默了,翻身而起,坐在床边发愣。
“说说吧。”我鼓励她。
“大部分时候,其实我都是凭着本能写诗,我琢磨着一个个的词,尝试着它们的组合,选择最符合我感觉的形式,我从来没有从自己写下的东西里去认真反观自身。”她喃喃说道,随后微笑着看我一眼,“不过任谁也无法看清自己的,所以我需要你的意见,你的分析比很多评论家还要细腻。我都经常忘了你只是个医生。”
“医生怎么了?鲁迅也是学医出身的。”我说,“医学和文学其实大有相通的地方,它们都是研究生命的。”
“那是,你知道我尽管讨厌医院和医生,但我讨厌的是造假的庸医,我比其他人还要渴望遇见优秀的医生。我只要生病了,心里就会没一星半点的安全感。啊,对了,你相信吗?我长这么大,从没有进过医院看病,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自己熬过来的。”
“真没想到,也不去药店买药吗?”
“不去,更不放心。”
“从一个学医的人角度来看,你能活到现在算是很幸运的了。”我玩笑道。
“我知道,所以我就更加担心了,当我们重逢之后,我知道你学医了,心底还蛮开心的。你是我信赖的人,因此你也多多少少让我恢复了对医药的信赖。我觉得我危险的时候,你肯定不会坐视不理的,你一定会救我的。对不对?”
不等我回答,她就依偎了过来,用嘴唇封住了我的嘴唇。我热烈地回应她。我对她似乎充满了永恒的激情。世上有几人能和十年前的初恋重新在一起恩爱呢?
“哪天带我去你医院看看呗?”我们停顿的间隙,她忽然笑着说。
“去看看,什么意思?你想看什么?”
“我想看看你每天做的事情,看看医院,我有十年都没看过医院了,你知道的。”
“医院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地方,每天去上班,我都会想人活着是多么不容易,他们都在苦熬,都在挣扎。你想看看他们的苦熬和挣扎吗?”
“我想看,诗人应该写出他们的苦熬和挣扎。”
“血腥和恐怖呢?”
“那个……还没准备好。”
“我每周都会参与一场手术,我看到主治医生把一个陌生人的脑瓜壳子打开,在脑浆里边进行着各种各样的探索。”
“天啊,你不是开玩笑的吧?怎么听起来像是电影《汉尼拔》里的变态?”
“那算什么,对我们来说,那是司空见惯的场景。你知道吗?大脑本身是没有神经末梢的,因此在触动大脑的时候,它是没有感觉的。”
“所以割下大脑的一块,人是不痛的?”
“是的,没有感觉的。”
“太奇妙了!”
“疼痛是一种提醒和救命的功能,如果大脑这个司令部都被攻破了,小命自然不保,疼痛也就没什么意义了。当然,这是我自己的想法。大脑的构造基本上包括了生命的大部分奥秘,但我们现在还所知甚少。”
“大脑再复杂,体积上看也是不大的,迟早应该可以研究透彻的吧?”冬心眨巴着眼睛,像是天真的孩子。
“这不是体积大小的问题,”我笑了,我想起刚刚入学的自己,“我们每个人的大脑大约有八百六十多亿个神经元,因此,即便芝麻大小的地方,也隐藏着几百个神经元。它们之间通过放电联系,有着几乎无限的可能性。尤其是人类的大脑皮层,有层层叠叠的回沟,打开之后有这么大一片。”我用手指在她的肚皮上画了一个好大的圈。
“讨厌,吓人。”冬心说,“不过也好,你顺便给我普及一下大脑的知识吧,我对它一无所知。”
“作为诗人你应该知道大脑的基本情况。”我开始熟练地列举,“人类大脑总共有八百六十多亿个神经元,其中六百九十多亿个神经元位于小脑之中。小脑是大脑后部的一个神经密集区,用以协调躯体基本的功能和活动。”
“所以体操运动员都是小脑发达的人?”
“哈哈,没错。脑部最复杂的结构还是大脑皮层,有一百六十多亿个神经元,这是大脑的脑冠区,在这里产生最复杂的心智和灵感,如自我意识、语言、解决问题和抽象思维的能力。”
冬心摸摸脑门儿,好像能隔着颅骨感觉到大脑皮层的运动。
“人类大脑的能耗是非常高的,尽管大脑只占了体重的百分之二,但大脑在休息时都要消耗身体全部能量的百分之二十。”
“怪不得躺在床上看书也饿得快。”冬心吐吐舌头。
“我这么说还是有些抽象,我拿大象举例吧。大象的大脑皮层的体积是特别巨大的,但是仅有五十六亿个神经元,是人类的三分之一,因此人类的思维和自我意识要复杂得多。你写的诗就是从神经元的复杂互动中产生的。”
“听上去一点也不美妙。”
“不,你不觉得这才是奇迹吗?”
“总有一天,电脑会赶上人脑吧。”
“我看即便如此,估计也得靠我们神经外科的发展吧,知道了大脑的运作规律,才能用电脑实现智能上的突破。”
“不管具体过程,我觉得人工智能终究会超过人类,就像电影《终结者》一般,我们最终都会变成机器的奴隶。”
“你那么悲观吗?那到时机器人还写诗吗?”
“我想过这件事,”她还没说,先笑得止不住,稍稍稳住情绪,她说,“如果机器人还写诗,那机器人一定是懂得美的,是仁慈的,那我们就不会变成奴隶。这和我刚才说的人类一定会变成机器的奴隶矛盾了。那如此推论,我认为机器人不会写诗。但如果机器人不会写诗,那他们超过人类的究竟是什么呢?拥有更强大的科技能力自然是一定的,但还是用来做同样的事情吗?开发?掠夺?战争?毁灭?那跟人类文明的劣根性是没有差别的,谈不上超越。”
“对,如果新的文明要超越人类文明,一定要超越那些暴力与疯狂的东西。”我赞同,并将她的手紧紧握在掌中。
“王然,人类的意识以后肯定都会被上传到网络里。”
“就像电影《黑客帝国》那样?”
“就像那样。然后说不定会生成一个整体的人类意识,大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样是可能的吗?我们还能分清你、我、他、她吗?”
“你这么说,我忽然想到一个病例。加拿大有一对双胞胎姐妹,一个叫塔蒂亚娜·霍根,一个叫克丽丝塔·霍根,她们天生头是相连的,并且位于大脑中心的丘脑似乎也有部分连接。她们的表现就是你说的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情况。如果蒙住一个人的眼睛,给另一个人看泰迪熊,被蒙住眼睛的那个可以说出玩具的名字。如果碰触其中一个,另一个人能指出碰了哪里。但她们的思想和喜好又不完全一致,比如其中一个喜欢吃芝士,另一个讨厌。但当喜欢吃芝士的女孩吃的时候,另一个也可以感觉到,估计会隐隐作呕。她们共享视觉、触觉、味觉,甚至想法,但值得注意的是,她们能区分这种感觉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所以,对你的问题,我觉得是可能的,未来会形成一个大的人类整体意识,同时还能区分出自我。”
“天啊,那我们每个人到时候就变成了一个神经元。”
“我们现在不也是社会的神经元吗?只不过连接没那么紧密罢了。”
“到时候神经元还做爱吗?”
“当然还做,但一定不是现在这种方式。”
“那是哪种方式?”
“你过来,我告诉你。”
我抱着她,两个人哈哈大笑躺倒在床上。
我们这样大约度过了三个月的浪漫时光。我一下班就往冬心那儿赶,周末连家也很少回。母亲打电话问我:“你最近怎么这么忙啊?”
“确实,最近事情特别多。”
“你该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吧?你爸说你肯定是谈恋爱了。”
父亲这个循规蹈矩的老男人,竟然对儿子私生活的直觉是如此准确。
“是在接触一个女孩子。”我只能承认了。
父亲在那头抢过电话来说:“哪天带回家来一起吃个饭呗。”
“你咋比我還急?”
“老子等着抱孙儿哩!你也不算小了,谈恋爱处个两三年,你结婚也二十七八岁了。”
“我可没考虑那么远的事情。”
“咋个远了?近在眼前的事情。”
“好,回头再说。”
我挂了电话。我不知道他们得知我和冬心在谈恋爱,他们会是怎样的态度?他们会怜悯冬心吗?他们是善良的人,一定会。但他们也是极为普通的人,对文艺一窍不通,一定不能理解诗人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会问,为什么冬心没有工作,冬心靠什么生活,冬心将来怎么办?他们会觉得我跟冬心在一起,未来一定会有很大的压力。
其实,冬心也不是完全没收入,她在写诗的同时,也会写很多轻松的文字,在一些杂志和报纸的副刊发表,维持她自己最基本的生活需要是不成问题的。她不是需要租房的漂泊者,她有她母亲留给她的那套老房子,因而她的负担是不重的。我和她在一起后,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但为了到时见家长时的顺利,我还是打算跟冬心聊聊。
“有没有打算找个地方上上班?”我尽力放松和微笑,“我没别的什么意思,我只是想一个写作的人也需要体验普通人的生活。你前几天介绍给我看的那个葡萄牙诗人佩索阿,好像一直是一名公司的会计。”
“我正想跟你商量这个事情呢,我认识了一个诗人,还蛮有名气的,就在成都,他还问我要不要去工作。”
没想到冬心已经有了机会,我忙问:“哦,太好了,什么工作?”
“一家出版社下边的图书工作室,在招聘编辑。”
“听起来挺适合你。”
“那我就去试试吧。”
“好的,对了,你怎么认识那个著名诗人的?他叫什么名字?”
她说了那个名字,反正对我来说也还是陌生的。她说书架上有他的诗集,我回头一定会找来看看。至于他们的认识,她说是她前段参加了一次诗人聚会认识的。她隔三岔五总有这样的聚会,她每次都会告诉我又认识了什么什么人,她的交际面在迅速扩大。她在成都认识的人肯定远远多于我了。病人跟我接触再久也不会“认识”我,那个真实的“我”永远都躲在白色的制服和口罩后边。
几天后,冬心去上班了。公司就在四川大学北门附近,也不算太远。几天之后,我就后悔了。冬心没上班的时候,每晚都会做好饭菜等我,我下班后就急急忙忙赶回家,和她一起吃饭。然后我们可以整晚待在一起聊天、散步、亲热。可如今,她下班后经常不回家,要去见作者,或是别的应酬,我要等到很晚才能见到她。我不是什么男权主义者,要对方成为一个贤妻良母,我只是希望能够跟她可以心无旁骛地在一起,不被任何事物打扰。但如今,显然打扰我们的事物变得越来越多了。我并不是一个容易受外界影响的人,更不是一个控制欲很强的人,我之所以担忧,还是因为冬心那边的确有了变化。她写诗,让她本就敏感的内心更加敏感,因而她比我更容易受到外界的影响。她享受那种热闹,沉迷那种同行或真或假的赞美。我担心她还没有成为真正的艺术家,但已经开始有了艺术圈的虚荣与妄想。在我看来,一个真正的诗人在敏感的同时,应该心有铁锚,有稳固而不变的内核,但是冬心跟我一样,才二十五岁,所谓的内核还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吧。
我想跟上冬心的变化,可我忙碌不堪,力不从心,我嘲笑自己:一个研究大脑的人,却对另一个人大脑里的变化无计可施。如果医学可以像巫术那样该多好,我可以用意念跟别人沟通,并影响别人。这样想来,诗歌倒是巫术,那些词语排列的魔术,让有所共鸣的人瑟瑟发抖、泪流满面。冬心的诗歌无疑影响着我,她这个巫师,她为什么会神秘地来到我的命运中?她会在多大程度上改变我的命运?
我也想写诗,想感受语言的巫术。要和巫师深入地交流,只能把自己也变成巫师。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让我们不得不更加紧密地待在了一起。
一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事情。
冬心怀孕了。
尽管我不是主修妇产科的,但在这方面我还是蛮小心的。我知道我们还无法承受那样的意外。有时两个人如烈火燃烧,可我还是会匆匆忙忙躲开她的嘴唇,去抽屉里翻找避孕套。她会趴在床上抬头大笑着说:
“王然,你怕什么?你不想我给你生个孩子吗?”
我不敢接她的话,只得匆匆忙忙跑回来,用嘴唇堵住她的嘴唇。她喘息着,摆脱我的脸,继续笑说: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我怕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我是个情感经历太少的人,我无法想象,在没有婚姻的情况下忽然有了一个孩子。我更加无法想象,怯懦的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孩子的父亲。我相信,冬心那样说只是出自她女人的天性,她压根儿没有理性考虑过这件事。
体内的海啸升起,神经元震颤起来,快感冲垮一切,不再有恐惧,不再有对恐惧的恐惧。
然后,命运开起了玩笑,某个眼睛看不见的五微米长的精子,越过重重壁垒,钻进了冬心的体内,并找到了那个卵形的家园。这种几率堪称奇迹。但对于两个成人生活尚未完全展开的人,这奇迹不啻是灾难。
这个灾难从那只精子成功的时刻起,大约过了两个多月才被发现。在这段时间里,我带冬心去医院里参观了一场手术。我想对她敞开我的生活,我想让她更加理解生命本身,更加理解我。我跟李教授说我有个朋友,想观看一場开颅手术,他当即拒绝了。我犹豫着说,那是我的女朋友。
他笑了:“既然是女朋友,就更不要让她看到这种残酷的场面了。”
我只得实话实说:“因为她是个诗人。”
他沉默一会儿,我以为他觉得这个事情太荒诞,没想到他很认真地说:“既然是诗人,让她来吧。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
“你必须让我看看她写的诗。”
我把冬心的诗拿给他,他一连看了五六首,点点头,把稿纸还给我:
“来吧。”
我和他的目光对视了一下,我觉得那其中有欣喜,却也有苦涩和犹疑。当然,这很可能是我自己的臆测罢了。
冷空气从西伯利亚袭来,成都下了一场冷雨,像是提醒我们对待生命本身要更加冷静。我和冬心起了个大早,一起坐公交车来到了医院。
这场手术的主角是一个得了帕金森病的中年男人。他的脑袋早被剃光了,甚至眉毛都剃掉了,因此他的长相变得十分模糊,几乎无法记住。这样挺好的,我心想,我怕一张有特点的脸会困扰冬心一辈子。帕金森病目前还是无法彻底治愈的,只能通过电极对病变的神经元进行刺激,减轻病人不断震颤的症状。我坦白地对冬心讲,我们知道这种治疗有用,但并不知道更深层的原理,否则就会彻底治愈。医学基本上是经验的结果,有时简直是误打误撞。这个手术的复杂性并不高,只是将电极插入大脑内部的视丘就好,但难度就在于要找准视丘中受损的神经元位置,这需要极大的耐心去缓慢地寻找。
我看着冬心的眼睛说:“之所以我选择让你看这场手术,是因为整个手术过程中,病人都是清醒的,你还可以跟他聊天。”
冬心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必须得醒着,”我解释道,“我们才能清楚看到他那只自行其是的手安静下来。”
“那不是真的像修理坏家电一样吗?太可笑了。”冬心吐吐舌头。
“你得承认人的身体具有物质属性,这是我们活着的基础。”
“我没不承认。”
手术开始了,颅骨被打开,粉红色的褶皱逐渐露出,冬心浑身颤抖着,泪水开始向外奔涌。我甚至能看清那一滴滴泪水跃出眼眶的弧度。
那天晚餐她没有吃肉,我嘲笑了她。她说她终于理解了我。我们沿着街边散步,她忽然对我说:“我看到街上的每一个人,都会想到他们长着那样粉红的脑子,跟猪狗牛羊一样,我对人类的感觉变了。”晚上,她让我先去睡,她想一个人静静。我先睡着了,等我起夜的时候,她也睡下了,背对着我,我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睡着,但我不想打扰她。我打开夜灯,看到桌面上铺着一张纸,我走过去看到上面写着一段诗:
痛苦寄居的洞穴
聚集高密度的黑暗
不要惊恐
因为
那也是神的居所
我翻来覆去,脑海里全是这段诗,第二天,我把这句诗读给李教授听。他点点头说:“以后她想来,我都会尽量帮她安排。”
但是,冬心再也没有提起要看手术的事情。我偶然提及,她似乎也不想跟我多说,只是捂住耳朵说:“看够了看够了。”的確,对于没有经过长期训练的人,那样的血腥场面是难以忍受的。那个场景成了诗人冬心的痛苦梦魇。
冬心在成都的诗人朋友越来越多,我没想到这座城市居然活跃着如此众多的诗人。一天,她去了宽窄巷子的白夜酒吧,在那儿认识了诗人翟永明。翟永明是冬心特别喜欢的诗人,是她的偶像。她没想到,翟永明就是白夜酒吧的女主人。她和翟永明聊了许多,翟永明告诉她,一个诗人越往前走,越是需要一种历史和文化的意识,才能够写出更宽阔的大诗。那段日子,冬心兴奋极了,她还拉我一起去了好几次白夜酒吧,我也见到了她仰慕的“翟姐”。
记忆最深的,便是这一年的中秋节,我们也是在白夜酒吧度过的。我们坐在院子里喝啤酒,面对着一轮圆月,冬心突然有感而发,说了一句苏东坡的诗:“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我忙说:“哎呀,东坡这句诗太悲情了,还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好,符合人世的一般情况,‘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更是让人感动。”
冬心却没有接话,她静静地凝视着月光。她的脸在月光的浸染下,仿佛变成了滑润的玉雕。我便也不再说话了,和她一起在月夜中沉默下去。沉默久了,我心中竟也生出了“明月明年何处看”的悲情。
我轻轻叹息一声,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
冬心听从了翟姐的建议,开始阅读大量的历史书籍。尤其是跟四川和成都有关的历史资料,她惊讶地告诉我,蜀地的诗人之多超乎她的想象。本土出生的有司马相如、扬雄、陈子昂、苏东坡等等文豪级别的,和蜀地有深刻渊源的有李白、杜甫、陆游等等,也是文豪级别的,可以说,没有蜀地,中国文学史就得残缺一大块。这无疑增强了她成为一个诗人的决心和信心。
“除了文学史,没读别的方面吗?”
“也开始读社会史方面的。”
“有什么心得?”
“人不仅仅生活在现实中,更是生活在历史中,是历史造就了现在的人。”
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便点点头。没想到她嘲笑我说:“人不仅仅只有生理,因为每个人的身体结构都差不多,但是,每个人因为经历的不同、思想的不同,也就是历史的不同,才造就了完全不同的生命。”
“没有生理,还哪有什么生命。”我必须捍卫医生的立场。
“你说的是身体,不是生命,生命的根本是精神的现象。”
“笛卡尔说的‘我思故我在,你今天还认同吗?”
“认同的。”
“那都是几百年前的想法了,在我们看来,意识是大脑活动的产物,不如说‘我在故我思。”
“即便你说的是对的,但我还是坚持认为‘我思故我在,因为我是个诗人。诗歌的思辨方式就是这样的,否则就没有诗歌了。”
“好吧,你这样说,我也能理解你。但我觉得你在逃避人的生理性,自从你看了那场手术之后,你心里有什么想法就变了,你现在是想用‘历史来取代‘生理吗?”我想借此机会,询问她心底的想法。
“谈不上取代吧。我只是觉得生理的层面距离诗歌实在太遥远了。它们是生命的两个极端。”
“生理也有它的美学,它构造的神秘唯一可以比拟的,只有宇宙本身。”
“这个我承认,你是能够进入那个构造世界中的人,而我不是。因为我不懂医学,我只能看到表面的血腥。其实,即便我现在提及历史,我也知道历史并非就天然有多少诗意,残酷的东西更多,而且坦率说,那种残酷比开颅手术可怕得多,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力。”
“以前的战争是很残酷,也许是人类还没有进入文明时代吧。”
“现在我们进入文明时代了吗?”她叹口气说,“先不说人类历史上最残酷的第二次世界大战距今不到一百年,你就说今天,你打开电视看新闻,哪天没有局部战争?哪天没有杀戮和死人?”
“但这已经是历史上最和平的时期了。”
她冷笑了一下,说:
“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以报天,杀杀杀杀杀杀杀。”
“张献忠的七杀碑?”
“你知道的?”
“成都人哪个不知道啊!”
“当时川人都快被杀绝了,虎狼随意在成都城中出没。”
“听我爷爷讲过的。”我倒吸冷气,两手交叉抱在胸前,仿佛要把什么东西抵挡在外边。
“不说了,闹心。”
“不说了,不说了。”
就是在冬心阅读黑暗历史的过程中,她的例假迟迟不见踪影。她觉得一定是自己的情绪太糟糕了,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情况。我也没有在意,女性例假推迟的情况在医学上太常见了。两个多月后,她的例假还没来,我这才意识到她会不会怀孕了。我赶紧买来验孕棒,冬心漫不经心地说:“怎么可能,每次你都那么小心。”
“测测吧。”
那道红色鲜明地出现了,像是皮肤裂开了伤口。
“你确定吗?”冬心反复问我,“不可能吧,怎么会呢……”
她曾经的确说过,她愿意为我生个孩子,但现在她真的怀孕了,她完全乱了方寸。看她这个样子,我也慌乱了。我非常爱她,因而我非常在乎她的感受。她焦虑而绝望的表情,让我隐隐作痛。我深感歉疚,仿佛犯了错的中学生。我有些想向父母求助,可我一直没敢告诉父母我们的关系,现在突然告诉他们我有了个孩子,他们会怎样看我?我觉得羞耻。
“要不要这个孩子,由你来决定,我听你的。”我对冬心说。
“我们还没有结婚,我怎么要孩子呢?”
“你愿意嫁给我吗?”
“你这算是求婚吗?”
“你愿意吗?”
“你想好了吗?我们还没见过你父母呢。”
“你愿意了我们就去见。”
“那你愿意吗?”她反问。
“我愿意和你一起面对。”
“那孩子呢?你愿意要吗?”
“我听你的。”
“你怎么什么都推到我这边呀?”
“我爱你,我尊重你的意愿。”
“那你自己的意愿呢?”
“你的意愿就是我的意愿。”
“王然,你再这样我生气了!”
我还觉得委屈,觉得自己都这样以她为中心了,她怎么还会生气呢?如果时光倒流,我会强烈要求她生下这个孩子吗?也许会吧,因为现在的我已经明白,爱一个人跟她一起有个孩子是特别自然的事情,可那个时候的我还不够成熟,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承担那样的责任。
“王然,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们都想想好吗?这是大事,不可能马上决定。”
“好吧,那我们都好好想想。”
“好的。”
我答应着闭上眼睛,奇怪的是,我想象不出我和冬心有个孩子的场景。冬心在我心中曾经是个少女,现在又是个诗人,我无法想象她跟孩子一起耍闹的样子。想象力也是有局限的,跳不出你的立场和经验。
三天后,冬心告诉我:“我决定不要孩子。”
“你确定吗?”
“确定。”
“要是我们结婚呢?”我轻声说。
“我也没准备好这么快走进婚姻。你知道的,因为我家庭的原因,我惧怕婚姻。王然,假如我结婚,一定会和你结婚的。”
“那我们偷偷生下来呢?那毕竟是一个生命。”
“我可以不在意世俗道德,但我想象不出我们现在有了孩子的样子。我现在的写作才刚刚起步,而你还是个学生,我们连收入都无法保障,还怎么养孩子?”
“唉,我也无法想象。”她说服我了,也许这正是我不敢面对的打算,我说:“没关系,我尊重你的决定。我就是担心你的身体要遭罪了。”
“那没有办法了,身体会带给我们快乐,也会让我们遭受各种各样的痛苦,”她朝我笑笑,“好在你是个医生。”
“我会安排好的。”我紧紧握着她的手,垂下了目光,不敢直视她。
我找到一位大学同学,我跟他私交一直还不错,属于一起在深夜里喝过酒的哥们儿。我曾经对他也倾诉过自己和冬心的故事,他也对我说过他的初恋故事,也是以失败而告终。他的家庭很有些背景,因此他大学毕业就在科甲巷的市人民医院工作了,他答应帮我安排。
“你小子居然能过了十年重新和她在一起,堪称传奇呀!你那么爱她,索性跟她结婚得了。”哥们儿说。
“还没毕业、没工作的,完全没思想准备。而且,她也决定了,我尊重她的决定。”
“那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他虽然笑着,却还是说了我一句。
我涨红脸,无言以对。
第二天,我带着冬心到了医院。冬心的情绪很低落,她在有些阴暗的走廊里瑟瑟发抖,忽然坐在椅子上哭了起來。
“你没事吧?很疼吗?”手术还没开始怎么会疼,我已经慌张得语无伦次了。
她摇摇头。
“别紧张,没事的。”
“我在想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她说,“我忽然想到,石达开就是在这里被凌迟处死的。”
“石达开?”
她点头,眼神盯着我,仿佛我什么都知道。
“太平天国的翼王石达开?”我检索着我记忆中残存的历史知识,我已经太多年没有读过历史方面的书了。
“那还有哪个,”她看了我一眼,“我总觉得我是他的后人。”
我笑了下,“就因为你们都姓石?”
“这只是个表面的线索,我心中一直有这种感觉,跟你说不清楚。”
“不会的,我记得他的后人都被杀了,这点历史常识我还是知道的。”说完之后,我觉得自己非常残忍,仿佛那历史上的暴行与我有什么关系似的。
“他就是在这里被凌迟处死的。”她又说了一遍,眼睛扫视周围。
“在这里是什么意思?”我有些毛骨悚然。
“就是在这个地方,这里还不是医院的时候,他的血和肉掉在这里的地面上。”
“胡说!”
“你自己去看史料吧!就是这里,科甲巷。”
她抬起头来,向上方望去,我追随着她的视线,可那里只有发暗发旧的石灰墙壁。但我低下头,再看她的眼神,我不禁战栗了一下,在她的眼神中我仿佛看见了什么令人惊惧却无形的事物。
“保护我。”她说。
我坐在她旁边,伸手把她的脑袋护在胸前。我感到她在颤抖,而且极为强烈,仿佛正在遭受电击。我的心脏骤然紧缩。
“你冷吗?”我用力把她搂得更紧了。
“是的,那里太黑了,我好像能看到那深处。”
“别胡说,历史都过去了,我们好好地活着。”
“我似乎做不到,我总是能看到那深处,今天这种感觉太强烈了。我读书时看到过石达开在科甲巷被凌迟的记载,当时也就一闪而过,而今天我来到这儿,才知道那的确是真的,所言非虚。我现在无论是睁开眼睛还是闭上眼睛,都能看到那黑暗的深处。”
“那是什么样的黑暗?”
“那是他的内部,是疼痛的中心。每一片肉被刀片割掉,那片黑暗都会痉挛一下。”
“别说了……”
“王然,我要是快死了,你就打开我的头颅,看看我的脑袋里是怎么回事,也许那里可以接通一个黑暗的世界。”
“胡说八道!”
我紧紧抱着她,浑身几乎瘫软。
这时,该冬心进手术室了,我搂着她走到门口,她没有看我一眼,两眼呆滞地走了进去。
我的心感受着凌迟般的疼痛。
约一个小时,她才从手术室出来。她脸色铁青,头发凌乱,两只胳膊紧紧夹着前倾的身体,每走一步都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我赶紧扶着她,她双手吊着我的脖子,哭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吻了吻她的耳垂,向她不住地道歉,“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她抬脸对我惨笑了一下:“是吗?会好起来吗?我们刚刚谋杀了一个生命。”
“那还不能算生命……”我像即将溺死的人那样有气无力说。
“不,那也是生命,你也说过的。”
“别说了。”
回到家,她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发呆。我把她书架和桌面上那些历史书收拢起来,放在了一个角落里。
“晚了,它们都在我大脑里了,除非你用电极插进我的头里,擦除掉那些黑暗的记忆。”
“你还有心情讽刺我。”
“人类太可悲了,既有脆弱而恶心的肉身,还有疯狂而丑陋的过去,这样的人类还有未来可言吗?”
“这样的人类,还有诗歌,当然有希望的。”我拿起一本惠特曼的诗集,放在她的枕边,“无论如何,我们也别失去信心。咱俩也要振作起来,以后等我们结婚了,我们会踏踏实实生一个孩子。”
“王然,你会等我吗?”她低着头,目光向上看着我,显得有些胆怯。
“我在你身边呀。”
“我怕有一天你会等不及,你会离开我。我知道我跟其他女孩子不一样,我不知道怎么在这个坎坷的世上生存下去。你知道,写诗是不能生存的,也就是你还能包容我。你放心,我会找到自己的生存方式的,我会去工作、挣钱,体体面面地生活。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结婚了。我现在还需要时间去摸索。”
“你多虑了,眼下的状况只是暂时的,只要再等几年我成为真正的医生,我们就不用再发愁经济的问题了。你知道医生的收入是很高的,完全可以满足我们两个人,哦,包括孩子们的需要。”
“我相信你。可对我来说,生存并不只意味着挣钱,生存意味着跟这个世界打交道的方式,由此我才能找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作为诗人,需要在精神和现实两个层面上找到位置,并扎下根来,这很不容易的。”
她的这番话让我心间充满了感动。我躺在她身边,把脸埋进她的头发里,使劲闻着她的气息。
“我会等你。”我说。
休息了一个月,冬心的身体基本上恢复了。我攒了点钱,打算带她去阿坝藏区散散心,但一个可怕的消息打乱了计划,又给她重重一击。那个我也见过的“火锅诗人”出事了。一天夜里,一群混混在他的店里喝醉酒闹事,他上前劝阻,双方争斗起来,一把刀捅在了他的胸前。虽然杀人的混混很快就抓获了,但“火锅诗人”再也没能醒来,据说他的血流得满地都是,就跟他亲自调拌的火锅汤料一样暗红。冬心得知这个消息后,嘴唇发白,却没有流眼泪。这反而让我更加担心。我宁愿她大声哭泣,将悲伤发泄出来,但她像蜗牛那样蜷缩起来。她的眼神变得虚无缥缈,似乎她的心智去了很远的地方。她闭上眼睛,良久再睁开,整个人的神情都变得陌生了。
那些黑暗的记忆折磨着冬心,她逐渐变得笑容稀少,郁郁寡欢。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去上班,我早上出门的时候她还没出门,晚上我回到家的时候,她已经在家里了。但她不像以前那样做好饭等我了,她胃口不佳,我只得去厨房里下碗面,逼着她吃一小碗。她小口吃着东西,甚至不敢正视我的眼睛。我看着她,她总是看我一眼然后迅速看向其他地方。我有些怀疑她得了抑郁症。我旁敲侧击,希望她能告诉我她的真实感受。但她总是淡淡地说:“我没事。”
“最近写诗了吗?能不能给我看看?”
“最近没写。”
“怎么回事?”
“没有灵感。”
“你说过,写作不能都靠灵感。”
“是的,所以我在反省自己,等我想好了我會和你谈的。”
这天晚上,冬心洗完澡,就那么赤身裸体地从浴室走出来,站在我面前。她腿间的阴影如同低沉的心情。她用毛巾擦干头发,擦干身体,然后用毛巾裹住自己。我感觉她有点颤抖,似乎有些冷。我去帮她拿睡衣,她摆摆手,不想穿,她坐在我们一起挑选的深蓝色布艺沙发上,从旁边的茶几抽屉里掏出一包烟来。她在房间里开始抽烟。这样的情景,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王然,你知道吗?我经常觉得自己是分裂的。”她吐了口烟圈,那烟圈越变越大,在半空中四分五裂继而完全弥散。
她吸烟的样子让我感到陌生,我意识到,此前轻松逾越的十年现在显形了,如一座绵延的山峦横亘。是啊,十年时间怎么可能糊弄过去呢?再乏味的十年也会沉淀下一层无法铲除的水垢样的东西吧。我握住她的手说:“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是分裂的,我也一样。有时还被命运左右着,加剧那种分裂。你看我,一开始是想当工程师的,从没想过成为一个医生,可现在我是。这颠覆了曾经的许多想法。”
“医生这个职业是适合你的,你很感性,但终究是理性的人,这个职业可以让你兼顾这两方面,你会做得非常好。”冬心说,“我这些天在想我自己。在曾经离开你之后,和再次遇见你之前,这十年间我其实是另外一个人。是一个让你陌生的人,也是一个让我自己陌生的人。这十年,我周围没有什么能真正称得上是朋友的朋友。我完全按部就班地活着。学校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社会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那赌徒的父亲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完全处在一种自动驾驶的状态。我甚至都没有成长的喜悦感,我只是看着自己的年龄在增长,但是自己内心的某个地方依然像硬石子一样。也许一开始我就拥有那样的坚硬,可父母的离婚、母亲的过世大大加固了那坚硬。然后,就再也没改变过。所以我可以做到十年间不和你联系。但是,我并没有忘记你,我时常会想起你,想起在另一座城市的你现在变得怎样了?你肯定也跟我身边的男孩子一样,胡须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低沉,通过对你的想象,我似乎才能突然感受到时间的变化和自己的变化。你就像是一个坐标系,我的位置要靠你来定义。”
我很高兴她能够敞开心扉,我说:“我愿意当你的坐标系,其实,你对我也是如此,你也是我的坐标系,不是吗?”
“但我想,”冬心迟疑了下,还是说,“我们似乎不是一类人,一开始就不是一类人。”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阵眩晕,有些发愣。
“我不想再按部就班地生活下去,而你必须按部就班地生活下去。”
“这……没有问题啊,我们不需要为了对方去改变彼此的生活方式。”我心里很忐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
“我写诗,是我突围的出口,我可以有另外一个世界寄居。”
“当然。”
“可我……我忽然厌倦写诗了。写诗必须得在心中打造一根敏感的语言天线,我接收到的信号都被不可避免地扩大了。就像我跟你说过的,那个黑暗的世界好像跟我体内的黑暗接通了,我越是写,越是拓宽了那个连接通道,越来越多的黑暗在涌入体内,我快要被淹没了。”
她把烟头在烟灰缸里碾灭了,红色的火星消失不见,一缕青烟向上弯曲着飘到我们的头顶。
我的心感到痛,我说:“冬心,我承认,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黑暗,就连我们的历史也充满了黑暗,我们的确不能欺骗自己。但是,我们必须变得更强大。我记得曾经也了解过一些心理医学方面的知识,写作也是一种疗愈。就像你们诗人常常说的救赎。你把那些黑暗宣泄出来,不要郁积在心底,你还可以对我直接倾诉。接纳了黑暗,再用诗去捕捉很多美好的事物,那才是诗的本质吧。”
“是有美好的事物,但是,正如你知道的,美好在我的生命中并不多,而黑暗占据了太多的比重。我现在累了,有种不知所措的无力感。”
“冬心,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我理解你的痛苦,但现在我们可以在一起创造出更多的美好记忆,只要我们为此而努力,总有一天,美好的记忆会超过痛苦的记忆,你相信我。”
“也许你说得对。”
“不是也许,就是这样的。”
“有时你很坚决,你就不怕武断吗?”
“有时候我们必须武断,因为那个武断就是我们相信的前提,没了那个前提,其余的一切无从谈起。”
“即便我逃离了黑暗,可那种在虚无中无休止的坠落感,也是让人极度疯狂的。写诗,是一种追问,这种追问加速了我的坠落,我怀疑自己会跌落进山谷中,摔得粉身碎骨。”
“我觉得你拥有一个强大的内心,你经历过的那一切都让你比其他人更加强大。你心无旁骛地写诗吧,等你的诗有了动人的力量,并被广泛认可,就像翟姐那样的时候,你自然就拥有你的支点了。你的支点就是你的创作。就像对我而言,研究脑部神经构造就是我的支点。我们每个人在有限的生命过程中,都在坠落,我们在失重和虚空之中为自己寻找一个支点,这个过程便创造了意义。”
“王然,你有时不像个医生,反而像个哲学家。”
“可能跟我的专业有关吧,隐藏在脑组织中的意识是让我觉得最神秘的东西,所以我读了不少哲学著作,也研究意识的意识。”
“意识的意识?”
“意识对自身的觉察,堪称奇迹,”我有些激动,“在所有的生命中,只有人知道自己会死,却依然顽强地活着、创造着。”
“诗就是意识的意识的艺术。”冬心若有所思道。
“说得好。”
“嗯,我会找到自己的支点的,努力不被黑暗淹没。”
“你不仅不会被淹没,你会战胜黑暗,到时你就到了一个新的境界,成了真正的艺术家。”
“藝术家?”
“不只是诗人,是艺术家,有着艺术的智慧,可以用艺术的眼光看待一切、包容一切的人。”
“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
这次聊天之后,冬心的笑容还是没有增多,但看得出她在努力生活,尤其是写作方面更是认真起来了。每天她都会阅读,并做读书笔记。可是,我的心情反而比之前更加沉重了。尽管通过我全力的安慰,我们才勉强度过了危机。但危机并没有消失,因为冬心说“觉得和我不是一类人”这话,让我有了不好的预感。那各自度过的十年正在一点点回来,这十年对人的塑造如巨大的惯性般让你无从逃脱。最让我难过的是,我竟然逐渐觉得冬心说的不无道理:我和她的确是两种类型的人,一开始就是。
我的情绪有些消沉,居然把李教授布置给我的事情都给忘记了。教授没有生气,只是在下班前忽然問我:
“你的诗人女友被吓到了吗?怎么再也不来了?”
“我不知道,她没提,要不我主动叫她来?”
“不要,千万不要。”教授顿了下说,“想问下,她还写诗吗?”
“还在写。”我有些暗暗诧异,不知道他问这个做什么。
教授打开一本医学论文集,里边折页的地方写着几句话,他撕了下来,递给我:“我开会无聊时写的,你送给她看看。”
我当即准备看看,他抬起手拍拍我的胳膊,说:“别当我面看,你拿给她,你们一起看。”
回到家中,我对她说了这件事,然后跟她并排坐在床边,打开了纸条:
要有适当的疲惫,
就像要有适当的绝望。
要有隐身光明的能力,
就像要有在黑暗中显形的能力。
“没想到你导师也是个诗人!”她惊叹。
“我都没想到。”我也被震撼了,李教授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我们平时说的全是关于医学方面的,谁想到他也有一颗敏感而丰富的诗心。
“他都是医学专家了,还能写这么好的诗,我也真无用。”冬心感慨着趴在床上,把头埋进被子里。
“你怎么会这么想,每个人心中都有诗的冲动,这是人的本能。我也有,只不过我还没写出来,以后我会写出来给你看的。但你不同,你是专业的。”
“可他写得多好啊,短短四行,每一句都那么有力量,给我启示。”
“你不用嫉妒,因为那短短四行肯定是他几十年的体验。”
“疲惫,绝望,隐身,显形。人的日常,人的苦难,人的尊严,人的希望,都有了。”
“你这么一说,我发现自己刚刚理解的还很浅薄。”
“是我太浅薄了。”冬心说。
“别妄自菲薄了,我老师是很想鼓励你,他说你非常有才华,希望你能走得更远。”
“替我谢谢他。”
“会的。”
我上班时感谢了李教授,他趁着中午吃饭的时候,跟我聊了几句。他说:“王然,我写那几句话是想鼓励一下你的诗人女友,我觉得你最近状态不大好,应该跟她有关。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我猜测总是她要比你更加敏感一些,诗人嘛,你多理解她。”
“谢谢老师,你那几句诗太深刻了,我们讨论了好久。冬心说给她的启发非常大。”
“我那称不上是诗,只是几句有意思的话罢了。我们都是一类人,不能轻轻松松闭着眼从生命的迷宫中就那么走过去,我们是睁着眼睛,唯恐对那些障碍看得不够仔细、不够清楚,要不然生命还剩下些什么呢?我们医生常年要跟人的身体痛苦作斗争,而诗人是跟那些形而上的痛苦作斗争。哲人说过,凝视深渊久了,必将被深渊吞噬。王然,你要撑住啊,只有你撑住了,她才能撑住。她是很有才华的人,我和你一样,都希望她走得更远。”
教授的这番话让我当场便感动到哽咽,这是第一次由我尊敬的长辈,对我说出这么真诚和深刻的话,而且他说我们是一类人,这也打消了我心底关于自己跟冬心是不是一类人的困惑。我瞬间被彻底地理解和抚慰了。
我等待着下班,要把这番话告诉冬心,跟她好好聊一聊。我相信这番话会极大地触动冬心,我已经想好了,应该找个周末,拉上冬心,请教授吃饭,大家一起好好聊聊。
我回到家,可冬心不在。平时也有回到家冬心不在的时候,但今天推开门我就感到情况不大对劲。我走进房间,发现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她偶尔打扫下卫生也是正常的,但今天总感到少了些什么。等我看到桌面上放着她的手表的时候,我知道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我走上前,看到手表的下方压着一封信。
我的手心出汗,颤抖起来。我轻轻挪开手表,拿起了信纸:
王然,你知道我的想法起了变化,原谅我没有勇气当面跟你说这些。因为当那个想法形成的时候,连我自己也被吓了一跳。能够十年前认识你,又在十年后和你彼此相爱、亲密生活在一起,会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还是决定要分开。对,这就是那个疯狂的想法。它刚刚出现的时候,我也惊呆了,然后我像疯子一般哭泣。但是,每过一天,我就越认同那个想法,梦魇似的无法摆脱。我知道这就是我的命,一个可怜虫的命。
如果深究为什么我会有这种粉碎我们幸福的冲动,还是根源于我那不幸的过去。并不是我还没走出过去的阴影,而是我过去的不幸并不是我主动选择的结果,那是受别人的行为牵连被动承受的结果。你一定会说那我现在不是可以选择自己的幸福了吗?但实际上,你以及你所带给我的幸福——那些温柔和快乐、觉醒和成长,还是来自那不幸的过去。而我,决定跟过去彻底告别。这才是我能够主动选择和决定的事情。我必须杀死一个自己,才能诞生一个全新的自己。这样我才能真正地、完全地成为自己生命的主人。我知道这样对你是非常不公平的,但请你相信我,我也跟你一样痛不欲生。
王然,你会拥有更适合你的生活,平和、安详、踏实的生活。你需要那样的生活,那是我不能提供给你的。我只会搅乱你的生活,会让你难以承受。你为我已经付出了太多,这也是解脱你的机会。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因为我觉得这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是一种必要的残忍。
生命,与其说是一堆碎片,不如说是平行时空的拼切。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这就是我们的世界,未来某时,你或我和别人在一起生活时,那又是另外一个不同的世界。那个世界并不能替代和摧毁这个世界。这让最优秀的电影剪辑师也只能望洋兴叹。
我留了手表送你,作个念想。这表是我妈妈送我的,陪了我十三年。我们被关在医院房间的时候,你问我时间,我看你特别焦虑和慌乱,我便说表丢了。其实表没有丢,就是这块表,我藏进口袋里了。这十年孤独的时候,都是它陪着我。我原本想在我们结婚的时候送给你,没想到没有机会了,只好现在送给你,请你一定收好它。过去的时间它每一秒都数过了,因此过去的我就寄存在这块表中了,如果你愿意,如果你想我了,你可以随身携带着我。今后,表的指针会永远神秘地联系着我们,校准着我们那不同世界的时间。
王然,好好过你的生活,不要找我。我们还在同一个大世界中,我能感受到你,你也一定可以。
冬心
我像受伤的野兽那样嚎叫起来,把信纸揉成一团丢在地上,然后整个人倒在床上抱头痛哭。我完全看不懂冬心到底想表達什么,我只是看到了她居然如此突兀乃至粗暴地提出分手。血肉模糊的疼痛让我丧失了全部的理智。
我不能忍受就这样刀切般地结束,我强烈地想见到她,想听到她的声音,我要跟她当面谈。我对她信中提出的不要找她的要求置若罔闻。
我打她手机,一直关机。我这才意识到,我和冬心之间,竟然没有别的朋友。如果我失去了她的联系方式,便很可能面临着完全的失联。我曾经存有“火锅诗人”的电话,可他已经不在了。我去白夜酒吧,那是我唯一的线索。可翟姐不在。连续几天我都去那里,终于等到翟姐了,我赶紧问她见过冬心没有,她惊讶地问:“冬心怎么了?她去哪儿了?我才从外地回来。”我对她讲了冬心的心理变化,并把冬心留下的那封信拿给她看。我知道这是冬心留给我的私信,我不应该拿给其他任何人看,但是伤心和痛苦让我难以自持,我必须得借助于其他人的理智来告诉我真实的情况。
翟姐看后沉默了,过会儿轻声说:“那你没必要找她了,她说得很清楚。非常清楚。”
我的泪水滚落下来,甚至发出了痛苦的呻吟,我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因为此时此刻我才意识到我彻底失去冬心了。我才意识到今生今世我们也许不会再见面了。十年前就丢失过、如今再次丢失的冬心,她的脸,她的样子,她的声音,在我的心底居然模糊了起来。我越是想回忆,越是适得其反。十年前的那个她和现在的那个她像是两个人一般。她们真的是一个人吗?
翟姐说:“今晚你在这儿好好醉一场吧。”
我望着桌面上的酒杯,心里感到无比苦涩,好像那酒已经提前灌进了心里。
“你放开喝,免单。但我不能陪你,你得自己喝,因为你得自己想清楚。”翟姐说完走开了。
但我怎么喝都喝不醉。因为我一直流着泪,好像进入体内的酒精都被泪水带走了。我闭上眼睛仔细回想着与冬心交往的每一个场景、每一个细节,凡是我能想到的,我都会如获至宝,尽量让它们重现。我对自己的记忆从来就没什么信心,我知道那些珍贵的细节会像白炽灯的钨丝那样,一点点老化,然后变暗,直至熄灭。但那些熄灭的部分,再也不会被别的事物所填充,它们会在我的心里形成永远的空洞。我的一部分在那里死亡了。
就在我感到回忆的脉络即将与此刻的现实接轨之际,我的手机响了起来,那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要是平时,我不会接的,但那晚我期待奇迹。我接通了电话,那是一位陌生男子的声音,他说:“你的朋友遇上麻烦了,可能需要你来一下。”
“谁?什么朋友?在哪里?”我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我会把地址发你。”说罢,他就挂断了。
很快,他发来了地址。那是科甲巷附近的一家私人诊所。
会不会是冬心?还会有谁呢?一定是她!
我仅有的微微酒意也没了,我站起来,趁着翟姐不在周围,去买了单,然后就向外走去。在室外的凉风中,我忽然意识到:怎么又是科甲巷!真是阴魂不散!我几乎哆嗦了一下。
我坐上出租车直奔科甲巷,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心中满是陪冬心流产的情形。她的身体的黑暗内部,她的灵魂的黑暗内部,那是我无法进入的,也是任何人无法进入的。但冬心借由自己的黑暗,居然连接起了一个更广大的黑暗,历史的黑暗,人性的黑暗,死亡的黑暗。而那庞大的黑暗吞噬了她。
她为什么要逃离我呢?因为我携带着她过去的记忆?因为我是一个天天跟肉体的黑暗打交道的人?
尽管她写了信,但那信可以说服她自己,却无法说服我。
但我得承认,那浩瀚无边的肉体的黑暗,让我深深沉迷。那黑暗里有着死亡的极度疼痛,也有着生命起源和活动的全部奥秘。人要认识自身,必得无休止地探测那黑暗的深度。
冬心会理解我吗?
她一定会理解我的,会把我理解成她心底的一首长诗。
那个小诊所隐藏在一所居民楼里边,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找到。
我敲门,一位医生模样的人开了门,他有一双鼓出来的眼睛,以及高高的鼻梁,看上去有些像三星堆的面具。他盯着我,一言不发放我进去。我看到里间的病床上躺着一名女子,她的侧影很像冬心。我的心被痛苦淹没而窒息,看来冬心真的出事了!我的腿忽然失去了知觉,我感觉不到自己在走路,仿佛是一个飘浮在空中的塑料袋,我飘了过去。女子戴着呼吸面罩,面部被遮挡了一部分,胸部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用尽全力的折磨。我反复确认了几次,不是,肯定不是,真的不是冬心。
我这才想起要询问这个医生模样的人:“刚才是你给我打电话的吗?”
“什么电话?”他一脸漠然的神情。
“这难道不是你打的吗?”我掏出手机,把刚才的电话号码给他看,还给他看那条留有地址的短信。
“这不是我的电话号码。这地址的确是我这里的地址,但是,这条信息不是我发的。”
我无法相信,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他的脸还是像三星堆面具那样,漠无表情地面对着我。那张脸已经充分向我说明,想在他这里得到一丝半点的信息,是不可能的。
我缓缓向门外走去,但我一点也不想离开,因为这是跟冬心有关的最后的唯一的地方。我相信除了她以外,没有其他任何人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来跟我玩恶作剧。这是恶作剧、玩笑还是什么象征呢?我也不清楚。也许,这是她跟我告别的方式吧。她以这样的方式让我想象她的死亡。那个躺在床上的女孩,是她想象性的替身。
就在我即将跨出门口的瞬间,我迅速去拨那个神秘的手机号码,但是那个号码居然已经成了空号。三星堆面具看着我的所作所为依然面无表情。我颓然走了出去,门在我身后迅速关闭了。
我站在大街上,号啕大哭。我什么也不顾了,像疯了一般。我一直走,花了几个小时走到冬心的家,打开门,里面黑洞洞的。我没有开灯,走进去,来到我们同榻共枕的床边,用手摸过去,只有空空荡荡的冰凉。我回来,只是为了确认我不再回来。我坐在床边,休息了一会儿。然后,我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背着包又向家走去。黑夜尽头,太阳即将升起,我看着那天地间永恒而无情的虚空。这和十年前我和冬心分开的那个黎明一模一样,让人伤心欲绝。
从那以后,冬心仿佛真的死了一般,我完全找不到她了,也没有她一星半点的线索。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去寻找,但有时候完全无法克制自己,我会跑到街上,走很远的路。我已经没有了具体的地址,因为她的房子已经卖掉了,那个老旧的社区在不久后也被纳入了城市拆迁和改造计划。记忆的载体将变成齑粉,飘荡在这座城市的上空,而后随着时间慢慢尘埃落定。我会是自己记忆的唯一载体。我携带它们,如携带一件巨大却隐形的行囊。
我将手腕上的那块手表迎向阳光,让此刻我这个世界的阳光照进冬心的世界。
冬心,我愛你。
我曾经那样爱过你。
三十五岁那年,我带着孩子逛商场,逛累的时候,走进了一家书吧,我要了杯咖啡,然后随意翻翻新近出版的书。我依然对诗集保持着兴趣,我期待看到冬心的诗集。但我没找到她的。我被一本诗集吸引了,因为封面上写着作者是机器人小冰。诗集名叫《阳光失了玻璃窗》。尽管我作为脑外科专业的教授,还担任了一家人工智能公司的顾问,对这本诗集却依然带有轻蔑。我相信人工智能的时代正在来临,但没想到这么快,从没想到机器可以从人的大脑工作方式中得到灵感,模拟人类的神经网络,从而像人类那样深度学习,通过巨大的数据不断认识这个世界。但是,诗歌不同,我和过去的冬心一样,坚信那是人类精神创造中最复杂的形式。
不过,意想不到的是,读了几首后,我发现里边的诗歌还像模像样的。那肯定没冬心写得好,可至少比大多数人好。我的心情一下子糟透了。机器人下围棋赢了世界冠军,在我看来没什么稀奇的,毕竟规则在那里,算法大概还是有限的。但是诗歌,是彻底无限的、微妙的、神秘的,并且与人类的至高天性——审美有关,如果冬心知道了机器人也在写诗,不知她会怎么想呢?
我摇摇头,兀自笑了,冬心现在还写诗吗?她创造出了一个全新的自我吗?又是十年过去了,她和我一样,年纪不小了,和生活妥协的地方越来越多。靠写诗如何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一瞬间,我希望她不要写诗了,而是平平凡凡踏踏实实地生活在世界上的某处。
六岁的儿子马上就要上小学了,此前他已经认了不少字。他在边上看完一本薄薄的绘本之后,对我手中的诗集产生了兴趣。他拿过去,看了几首诗,说:“爸爸,这样的诗我也会写。”
“好,回家你写诗给爸爸看。”
“爸爸你会喜欢的。”儿子又问:“这个小冰是谁?”
“小冰是个机器人。”
“啊?”儿子来劲了,“机器人?是什么样子的?能带我去看看吗?”
“这个机器人是没有身体的,她是电脑的一个程序。”
“没有身体,那她怎么写诗?”儿子显得愈加迷茫。
“爸爸不是让你和手机里的程序机器人聊过天吗?你说话,他会回复你的。”说完,我拿出手机,打开微信的自动聊天功能,递给儿子。
儿子用语音输入对手机说:“机器人你好,请问你会写诗吗?”
“会。”机器人说。
看到儿子很开心,我便不再干预,让他自由去玩。我靠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顺手拿起儿子刚刚看过的绘本。我打开页面,看到里边画的是一只小黑狗的故事,它咬伤了人,逃亡在路上。我的心脏本能般地震颤了一下。我有些发愣,仿佛记起了什么,又很模糊。我继续翻了几页绘本,遽然间意识到了那是什么。我合上书,深深吸口气,小心翼翼去看作者的姓名:
冬心
我的手有些颤抖,我把绘本翻到封二的勒口处,果然看到了冬心的照片。那应该是她的近照,她微笑着,眼神里没有了焦虑和恐慌。她的脸蛋比我记忆中的样子稍稍饱满一些,不是胖了,一点不胖,她现在这个样子刚刚好。她的笑容富有亲和力,她这个样子是孩子们会喜欢的样子。
照片的下面有一行简介:
冬心,诗人。除本系列绘本外,著有诗集《我的边际》。
我想笑,眼泪却盈满了眼眶。我端起杯子喝了口咖啡,那瓷器的杯沿触碰嘴唇的感觉,让我极度渴望去读那本诗集。但我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那样的勇气。我所能确定的,是冬心的灵魂终于触碰到了这个世界,哪怕是世界的边缘也好,就像这咖啡杯的边缘一样,真实可感,温润如玉。
可我感到茫然,就像冬日里隔着满是雾气的窗户往外看。这个我此刻存在的世界,还是十年前、二十年前的那个世界吗?在我旁边坐着几个年轻的女孩子,她们正在旁若无人地大声欢笑。但她们的欢乐于我是如此陌生,就像冬心的痛苦、我的痛苦对她们是那么陌生。不仅如此,这个世界上的生命形式正在发生改变。正如我反复强调的,受大脑皮层启发设计而成的计算机卷积神经网络,正在看见和认识这个世界。我们热切而混沌的情感终将被解析和模仿。而失去了热切和混沌,情感注定是陌生的,甚至是欺骗的。
因此,我可以负责任地跟你说,这个世界不再是那个世界了。
这个世界不再是那个世界了,我还能对你说些什么呢?
冬心,我已经不敢去找你、去见你了。在回忆里我们相恋吧,你我都不要再用语言去描摹和显影那份爱情了。那太笨拙。只有离开语言,才能不会遗忘。因为没有了唤醒,没有了光注定照不到的暗处,世界的沉默才会一如既往,浑然一体。
苏简走过来了,她不再戴那个圆圆的眼镜,她的眼镜隐藏在她的眼睛上,这让她看上去有点不像她了。她的披肩卷发是精心修饰过的,她穿着红色的紧身上衣和黑色的超短裙,细跟高跟鞋让她微微摇曳,尽显女人风韵。我看着她,再次确定我还是更喜欢她不穿白大褂的日常的样子。她居然说到做到,一直没能喜欢上医生这个职业,因此只要不上班,她就会很高兴,会站在镜前精心打扮自己。她比十年前漂亮了许多,这也是我始料未及的。通过这些年的相处,可以说,她是个简单的人,对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并不敏感,而这也让我对她拥有了类似对你的情感。她刚刚去买了儿子最爱吃的巧克力雪糕,现在正端在手上。儿子放下手机,大声叫着妈妈。苏简的脸上立刻洋溢起了幸福的笑容。看到这个场景,我应该感到幸福,我没有理由感到不幸福。于是,我也笑了。体内的喧嚣骤然平静,至于这种平静接下来会带来疾风还是细雨,我完全无从推断。我只能承受下去,并衷心感激。
原载《作家》2019年第11期
原刊责编 谭广超
本刊责编 黑 丰
创作谈
隐秘的边际在浮现
王威廉
你是谁,你的边际在哪里?谁来定义这样的边际?就像我们面对美妙的风景之际,我们能否划定风景的边际,并将其余的部分视而不见?那是画框干的事情,画框则是一种欺骗,一种人们甘心情愿的自我欺骗。你既是风景,又是世界本身,就像语言一样,它是无足轻重的符号,又是存在赖以存在的家园。你激起了我们的情感,唤醒了我们的记忆,并聚集成了一种知觉的造物。因此,你内在于我们,又像空气一般无所不在,包裹着我们的视听。
你是小说中的冬心吗?那个在寒冷中出现的女孩,在荒诞中失去了母亲的女孩,你在自己的苦难中扩展着自己的边际。你是那个叙事人“我”吗?那个一心想要研究人类大脑神经的医学专家,你在一个头颅的狭小空间内试图发现整个宇宙。就人类的理想而言,生命的边际总是应该大于世界的,但少有人把生命的边际开拓到那样的程度。我总是难以忘记诗人米沃什的诗歌《晚熟》:“要迟到接近九十岁后,我才逐渐地/感到有一扇门在我里面打开,我走进了/清晨的澄澈之中。”这首诗不是某种玄想,而是写实的,因为米沃什活到了九十三岁。印象很深的还有这句:“我们多么可怜,上帝为我们漫长的旅程所准备的装备/我们用了不到百分之一。”一个鲐背之年的老者,在望向你的边际时发出的是这样的哀叹。
你的边际也许就是对边际的取消。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无限的一种否定。但你又已经存在,有你的地方便构成了你的生命的中心。可以说,你正是在想象的边际参照下构建着自己的中心,而这个中心则是你的命运。然后,你把自己的中心放置在哪里,边际又随之自然形成,在这个中心和边际之间便是你的命运必须经过的道路。
《楞严经》中说:
惟色与空,是色边际。
惟触及离,是受边际。
惟记与忘,是想边际。
惟灭与生,是行边际。
在“惟”与“是”之间,语言构造了一个坚硬的逻辑环节,但是,我们却并不受限于语言的逻辑。我们想到了太多,而其中的大部分都是不确定的事物,是陌生的事物。难道当我们觉得不确定的时候,当我们觉得陌生的时候,不正是某种隐秘的边际在浮现吗?看来边际不一定在远方,在那与无穷交接的地方,而就在你存在的每一处。你存在的地方便有边际。你给无名的事物命名,便是试图消泯身边的边际。你若是静止不动呢?你不再区分万物,你承受着边际的吞噬,从而你与边际化为一体。你还会不安吗?也许你就像风一样在世间不安地吹拂,但也像风一样失去了边际,超越了“惟”与“是”的限定。
王威廉,男,1982年生。先后就读于中山大学物理系、人类学系、中文系,文学博士。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获救者》,小说集《内脸》《非法入住》《听盐生长的声音》
《生活课》《倒立生活》等,随笔集《无法游牧的悲伤》。作品被翻译为英、韩、日、俄、意、匈等文字。
现为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兼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国语言文化学院创意写作专业导师。
曾获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首屆“文学港·储吉旺文学大奖”、《十月》文学奖、
《花城》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雨花》文学奖、广东鲁迅文艺奖等,入选广东省青年文化英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