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鱼 第八章 最小的海

周晓枫

前情提要

小弩找到了受伤搁浅奄奄一息的小弓，用尽各种办法都不能带小弓离开，而小弩在潟湖里也渐渐迷失，绝望之下只能独自离去……

1

小弩孤独地游向入海口，离背后的小弓越来越远——这个场景，复现了当初它们在星空的离别。回头已看不到小弓的轮廓了，小弩原本哭得干涸的眼睛，重新蒙上一层泪水。

努力忍住眼泪，因为必须看清沿途的退路，而且要尽快游走。幸好小弩一路留心标志，记得清楚，它几个拐弯都找对了方向。绝对不能犯错，因为小弩对小弓承诺：“你一定要坚持住，我一定会回来找你……一定！”小弓似乎轻微点了一下头，尽管它的目的是让小弩尽快离开这令人窒息的泪湖，但小弩也明白，小弓会信守承诺，做最后的坚持。

大海漫游的经历，告诉小弩一个重要的经验：在最深的绝望里，也有最小的希望存在。小弩要找到那个希望，就像在苍茫大海中找到小弓……哪怕，找到大海的边缘。

小弩绝望而虚弱，融化的雪水冲走它的眼泪。加之淡水和磁场开始对神经系统发生干扰，忽然有个瞬间，小弩从难过的处境中游离出去，感到一阵甜美的倦意。半梦半醒，恍恍惚惚……这种状态极为熟悉，小弩猛地想起不久之前，就是在这样半梦半醒的恍惚里，它落入渔网。一个激灵，小弩被吓得彻底清醒过来。

就是那个瞬间，突然警醒的惊惧，提示了它。小弩迷乱之后的大脑里，酝酿了一个狂野而危险的计划。

当然，首先，小弩要自己逃出去。

这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因为在准确拐过几个弯道之后，那种恍惚和迷乱之感又来了。它像醉酒的人类那样，游着游着，大脑就出现了记忆的空白，就忘了刚才。暗自记下的路标，从迥然不同变得彼此相似……小弩开始糊涂，应该往哪儿走？它迷失了方向。

海水里的鱼可以凭借盐度辨别方向，但在泪湖的淡水里停留时间太久，让小弩丧失了辨别力。小弩不知道，自己离入海口已经很近了。它犹豫，旋转，昏昏欲睡……然后它重新选择了泪湖方向，以为那才是正确的决定。

2

小弩得以摆脱混乱、失控和困意，是因为临近入海口的那群滨鹬发现了它。

滨鹬指引。小弩知道去往哪里，因为在天空中，有个翅膀组成的路标。小弩不会在梦境边缘徘徊了，因为每当它浮起，就有滨鹬站在它宽阔的脑门儿上轮流啄击，把它从睡意中唤醒。一只不够，后来许多滨鹬索性站在小弩的头顶，叮叮咚咚地唱起歌、跳起舞来。这样，小弩才能保持清醒状态，重新游回大海。

小弩帮助过一只叫作七天的飞鸟，现在竟然可以得到这么多飞鸟的回报。

幸亏有这些滨鹬，否则小弩怎么能找到那条船呢？正是凭借滨鹬的分散寻找，小弩找到了。那条船，上面有个叫作阿潘的少年。

先期抵达的滨鹬围绕着渔船鸣叫，它们在上空翻飞；越来越多的鸟，在空中组成一个流动的“花环”。眼前的景象，让阿潘父子和渔船上的其他人惊诧不已。盘旋着的鸟群突然整体移动，朝船的一侧飞去，然后继续围绕一个大海中的阴影盘旋。

“爸爸，那是什么？又是一条鲸鲨！”阿潘叫了起来。

放下舵，停下马达，大家顺着阿潘手指的方向，看到一条大鱼破浪而来。

为了让船上的阿潘认出自己，海水中的小弩翻了个身，露出胸前醒目的双子星座图案。

“是我们放走的那条鲸鲨！”阿潘兴奋地喊起来，“我记得它胸前的图案。没错，就是它！”

阿潘的爸爸困惑起来：“它怎么又回来啦？”

小弩游到近旁，用头，轻轻磕碰着船帮。

“真的是它，我们一起游泳的那条大鱼！”

小弩再次看到阿潘眼睛里的狂喜。

这是一个疯狂到近乎自杀的念头。可除了人类，有谁，有能力援救小弓？

既然结局是死，不如向死而生。小弩决定向最危险的人类求助。人类有好，有坏，小弩已经没有时间去分辨，它只能去信任一张友好的脸，一个唯一近距离接触过的人。在有能力伤害鲸鲨的时候，阿潘父子没有那样做。但愿他们不会反悔，還会善待它们，尤其是要善待已经伤残的小弓。

小弩听得懂人类的语言，可无法开口说话。如何让阿潘父子理解，它回来，并非为了嬉戏或报恩，而是寻求救援？

重回大海的小弩恢复了活力，救出了小弓的希望也给它增添了力量。小弩游动，渔船跟随，只要阿潘想要告别的时候，小弩就垂直跃出水面。它克服引力，克服体重，克服恐惧，上升，然后用腹部拍击水面，打出水花。小弩超越作为一条鲸鲨的极限，努力完成一次次“鲸跳”。

“这条鱼怎么回事？”阿潘的爸爸说，“怎么我们的船一停下，它就要游回来，让我们跟着它走？”

阿潘提醒：“还有那些鸟，也很奇怪。它们一定是为了什么事来找我们的。”

小弩的反常举动，终于引起了怀疑。阿潘和爸爸商量后，给海洋保护部门打了电话，说他们发现了一条行动怪异的鲸鲨，好像出了问题。

进入峡湾，没有海浪的助力，小弩跳出又落回时，几乎被浅滩的碎石划伤。人们惊讶地发现，一条鲸鲨竟然执意进入潟湖……直到，他们发现了谜底：完全昏迷的小弓。

3

小弓的轮廓线。交错的人影。船。只有零星几个画面，不能连缀成线。小弩不记得人们怎么营救小弓，也不记得自己怎么出的峡湾。等小弩苏醒过来，它发现自己置身一张拖网之中，正在海上行进。由于滞留时间不长，一旦回到大海熟悉的盐度中，小弩的神志就恢复了。

“太好啦，它缓过来了。”阿潘告诉爸爸。

“应该没什么问题，它回到大海就能恢复过来。”阿潘的爸爸说，“咱们还像上次那样放掉它。”

裹在身体上的渔网散开，小弩却没有喜悦。它在水中停顿了一会儿，当看到渔船开走，它毫不犹豫地摆动尾鳍，继续追逐。

船的尾迹如彗星擦过，在海面散开泛着银边的涟漪——小弩深知，那是带走小弓的船。

久违的海水，似乎让拖网中的小弓有了意识，不过这意识，更像是本能的恐惧。当小弓发现拖网外的小弩，似乎不认识了，但自己的同类陪在旁边，焦虑总是有所缓解，情感总是有所安慰。

这时，小弩做出一个决定。人类把小弓运到哪里，小弩都决定追随，无论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小弩会陪伴到最后。只是，跟隨渔船，小弩力不从心，它就要跟不上船速了。小弩只好紧紧咬住小弓的拖网，以便不被甩离。尽管阿潘和几个陌生人试图让小弩离开，回到自由之海，但小弩始终追随船只，护卫着拖网里的小弓。它甚至撞击船帮，以示自己的决心。

小弩执着，以至执拗——曾经陪伴小弩同游大海的阿潘，终于领悟了小弩的意图。他央求说：“爸爸，让这两条鲸鲨在一起吧。看样子，它们是朋友。”

“好吧，那再把它网上吧，我看它快游不动了。”

被渔网罩住的小弩，被渔船带离，越来越驶近海岸。小弩最后看了一眼自由的大海：幽蓝而平静，海面光斑耀动……远远地看，海，也许就像一条身体幽蓝、披拂星芒的巨大鲸鲨。

4

关在密封的箱体里，四周都是黑暗；箱体外面，是夜晚更为辽阔的黑暗。为了避免它在惊慌和运动中磕伤自己，小弩被注射了麻醉剂。它困倦，一直沉睡，好像成为鲸鲨以来所有的劳累都被释放出来……

偶尔有人前来检查它的呼吸和姿势，小弩浑然不觉。同样，小弩也不知道，运输箱搭乘飞机……它真正成为一条飞在天上的大鱼。许愿天使说过，一旦坠落地球，小弩再也不会回到天空。原来，天使也会有说错的时候。作为鲸鲨的小弩，依然回到了星宿满天的夜空。

这片水域生活着两百多种、两万多只海洋动物。

这是一个微缩版的大海，水生物密集；这是世界上最大的水族缸，水体有两万多吨。这里的水温始终控制在二十六摄氏度左右，因为温度要适合生活在其中的所有鱼类。这里有世界上最大的鱼：鲸鲨。所以这个水族馆，也叫鲸鲨馆。

这里有数条鲸鲨，它们是单独活动的动物，有自己的活动范围，巡游路线相对固定。就像运行于各自轨道的行星一样，它们彼此不碰触。鲸鲨和鲸鲨面对面游来，它们不会盯视对方，眼球有时会轻微后转。它们游得很慢，以免发生冲撞——这是它们的礼貌和教养。

和其他的鲸鲨相比，有两条鲸鲨总是在一起伴游。它们有时保持微妙的同步，有时低语，有时用摆尾的方式说话。有的鲸鲨胸膛光洁，这两条，有对称的星座图案。

那是小弩，在陪伴它的哥哥。

兄弟俩不会走散，这里没有海洋那么辽阔。

这里的食物充裕，人类定点投喂食物。

人类提供清洁服务，不停过滤缸内水体里的杂质，每天都有十几个潜水员专门从事水下清洁。水族缸里的鱼都习惯了，几乎把他们当作另外一种鱼类。

人类医治鱼类的痛苦，杀死鱼身上的寄生虫。所以有过接受治疗经验的鱼，会把人当作鱼医生，安享它们的温泉时间。

人类照顾海洋动物的孩子。许多珍稀物种在这里延续，开始它们脆弱却富有希望的复苏……这里是庞大种类和家族的源头。

畅游在世界最大水族缸里的鱼群，它们说，这里，就是无忧无虑的天堂。

5

由于缺氧和缺乏盐分，小弓失忆了，它不认为小弩是自己的亲人，只是把它当作陌生而友好的朋友。小弩所说的前世今生，小弓不信。双胞胎以前就像从一块模板上拓印下来的，现在它们不怎么像了。自从到了水族馆生活，小弩对小弓还是直呼其名，可它在心里叫小弓“哥哥”。

在大海里，小弩难以照顾小弓，那里太凶险。可在水族馆里，它们可以做到形影不离。当小弓情绪低沉，小弩陪它聊天儿；当小弓食欲不振，小弩给小弓示范，怎么去好好吃饭。当初仓促出发的小弓，没有获得许愿天使另外的礼物，所以它始终听不懂人类的语言。好在，有小弩在，可以帮助它翻译饲养员的意图。

小弓游动的时候，背后全是稠密的星光，就像故乡。小弩尽管回不到天上，哥哥所在的地方，就是自己的故乡。哪里是最安心的地方，哪里就是家。

小弩出发，是为了看到更广大、更丰富的世界。现在它看到了，包括，悲伤。小弩张开嘴，像是笑容，虽然看起来有点儿悲伤……可，那真是笑容。世界广袤，没有哪个生命能走到边界，看到的总是有限。小弩对远方永怀渴望，但它对自己的选择不悔。为了陪伴哥哥，小弩甘愿选择这种被“囚禁”的生活。浪迹天下，是自由；按照自己的心愿放弃自由，也是自由，哪怕这种自由包含着沉重的辛酸。

6

游客里常有双胞胎。看，这对孪生兄弟，穿着同款的黄色运动衣。他们黏湿的小手拉在一起，头和肩膀离得那么近。小弩凝视着，微笑着，格外缓慢地从他们面前游过——孩子的眼眸里，映照着小弩的身影，瞳孔里闪耀碎钻的光芒。双胞胎衣服上有个小丑图案正在跳舞，但愿孩子们的未来充满欢乐。

小弩终生，都会怀念大海。甚至在梦境中，小弩都在想念大海的广阔与咸涩，想念它的狂暴与温柔，想念它的绚丽与黑暗，甚至想象那些凌厉与残酷。

小弩把自己在大海的经历讲给失忆的小弓听，讲鱼医生方刀刀和它的患者巴塔，讲热衷搭车流浪的？鱼们，讲斑斓和缤纷的爱情，讲七天的劫难和重生，讲发光的乌贼和水母，讲热心的琵鹭和滨鹬……有时候，小弩觉得，它是在默默地讲给自己听，否则就无法平息自己始终燃烧的想念。作为最大的鱼，它的余生都要生活在这片最小的海。

水族馆门口，高达几十米的巨型雕塑——鲸鲨，就像波浪中升腾跃出的壮观的奇迹。那是整个海洋王国的中心建筑，远远地，就可以被游客看到：鲸鲨是最大的鱼，它的背上星光闪耀，有如爱的勋章。

每晚，水族馆外面是轰鸣的欢乐，海洋王国施放焰火。千万颗“流星”在鲸鲨雕塑周围燃烧。亿万次的光芒，亿万次的灿烂，亿万次的向死而生。一条鲸鲨从中跃起，永远的浪花，永远地向上升腾，永远的力量充满它的每个细胞，永远的星斑正把自己和他人照耀。

那个鲸鲨雕塑是水泥做的，人们在这点上没有弄错——那就是曾经的小弩，带着石质的身体以及一颗倔强的心，被熊熊燃烧的焰火包围。

天空，有更大的焰火。流星雨，就是天堂施放的焰火。那些星星，不会因为被仰望就心满意足，它们不愿像标本一样被钉死在自己的位置。热爱自由的它们，勇敢出发——海蓝夜空，流星璀璨，那是游在天上的大鱼。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