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解
秦始皇的铁蹄和弓弩已经席卷了北方,匈奴退到了凉风的后面,正用沙漠和盔甲阻挡着烟尘。这时南方却是一片葱绿,湘江和漓江各自流淌,而水流却在运河中渐渐接近。我的兄长在挖渠,他的胡子粗硬,几乎盖住了整个脸。他的手掌宽大,撑得住劳役和艰辛。他在挖渠,他知道历史的进度突然加快,一股大势推搡着旧日的山河在云翳下挪移和错动。我的兄长已经出手,他不再犹豫,不再等待。他出手了,用他的力量,用他的命,在地上开挖。他预感到创造和使命已经集于一身,此时不干等待何时。此时退缩就不配为壮士,此时不献身就是废物和孬种。他庆幸赶上了这一刻,他为劳累而骄傲。他在开挖,他和无数个人在开挖。如果汗水载不动船只,就加入泪水;如果泪水太咸涩,就倾倒出血液;直到江流柔软,波浪平滑,一个强国从这里经过,而不留下脚印。兄长啊,你是对的。你受命于王权,在历史的拐点上开辟着捷径。你有权站在渠底牵引波浪,你有权在水面添加流霞和皱纹。你有权日夜不息,把死亡当做命中注定的一站,一走到底,直到跨过生命。而现在,你正在拼力地开挖,你顾不上说话,你没有时间幻想,你要在天黑以前,天黑以后,乃至明天和后天,不停地挖掘。你顾不上念及父母和妻儿,也不顾生死,甚至无人能够制止你。你是一个烈士,你有责任,有使命,你必须让湘江和漓江连接起来,让长江和珠江水系连接起来,你必须在船只到来以前,看到秦王的利剑直指苍穹。
湘江的水流可以作证,漓江的水流可以作证,一个开挖运河的人,累死在工地上。那是我的兄长,在几万个兄长中,死亡最快的一个。在他倒地的那一刻,黄河正在漠北疏散着冰凌,而推向南方的凉风被一场大雨阻止,黑漆漆的云彩降下了来自北方的征尘。那时我是一个铸剑师,看见炉火中的利剑已经通红,甚至超过了血色,肉体在锋芒下变软,而壮士却渐渐僵硬。兄长啊,我带给你的口信经过辗转,是否在风中散开,失去了热度和声音?你是否见过晚霞中大雁的悲鸣?我不能告诉你,家乡的泥土埋下了谁,我不能从火中取出灰烬。兄长啊,我不能让你分心,我知道你在挖渠,你是战争的一个节点,你必须累死,才配得一个烈士的光荣。
如今,我随着时光南下,来到了2011年,看见灵渠的水流不舍昼夜,帝国已经退到远方;而时间是透明的,我依稀看见历史的宽大背景中,有一群人在转身,其中一个就是你。除了你,还有谁用泥土的身体,用风的呼吸,用听不清的话语,向我倾吐两千多年的思念和化石般的心事?我认出了你,你就是我的兄长,你就是当年拍打我肩膀,然后大步而去永不回頭的那个人。如今,你的血液已经成为一股活水,在族人的体内流淌;你的脸和名字在不断地变幻,你已经不是你,而是一群人。是的,当一群人在我的身边散开,我看见了你的身世,像水上的波纹,在一圈圈扩展。现在我必须握住你的手,才能抓住流逝的时间。我必须喊出你的名字,才能在历史中听到遥远的回音。我推开一代又一代人,快步走过去,我接近了你,我快要抱住你的腰了,而你却悄然隐退,像一缕风,融化在空气中。
灵渠的水,在静静地流。也许是古人在隐退,也许是我在不停地脱身和来临,一路上,我所见到的物象都在时间里幻化和沉积,成为深远的背景。我的兄长,身影已经模糊,姓名也消失了,周围的景物也更替了,但他的气息依然存在。他没有退出历史,他隐藏在属于自己的时空里,永远是一个血性不灭的人。通过他,我依稀看见当年的一幕:六十里灵渠,几万人在同时开挖,其中一个转过了他的脸,他,就是我要找的人。
我似乎在火车站见过他。我似乎在桂林的商场里见过他。我似乎在三峡大坝上见过他。我敢肯定我见过他无数次了,每一次他都变幻面容,但我还是认出了他。他挖过灵渠。他死过。他活过。他的后人不计其数。我确信我找到了他的族谱,和他的基因。我同时确信,在灵渠,我看见了人的灵魂。
五十年前,我在燕山的沟壑里追着云影奔跑,一只狼偷偷跟在我身后。我真不知道它的孩子们正在忍受饥饿,等待它带回食品。它是一个善良的母亲,为了把孩子们养大,它含辛茹苦,瘦成了皮包骨。当时我四岁,瘦弱的身体出不了几斤肉,却使它暗自高兴,仿佛一顿晚餐已经摆在了孩子们的面前。它慈祥地说,吃吧,你们吃吧,妈妈已经吃饱了。而实际上它已经饥肠辘辘,为了追击我,差一点昏过去。
可怜的狼妈妈,真的很抱歉,我不知道你在我身后,已经追了很久。我真的不知道猎人早已盯上了你,他需要一张狼皮,剩下的肉吃掉。我不知道枪声来自后面,一只狼在临死前会发出绝命的惨叫。我应声回了一下头。我看见了你——干瘪的,瘦弱的,摇摇晃晃的一只狼,摆了几下身子,倒在了地上。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走进狼的身边。看见它安详地躺在血泊中,仿佛睡着了,眼里渗出粘稠的泪水。两天以后,我看见猎人用枪挑着三只狼崽,它们可能还不到半岁,都已经死去。在燕山里,狼的名声很坏,处决它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个猎人枪法很准,他在猎杀的同时,顺便救了我的命。
后来,我很久没有见过狼,我接触最多的动物就是人。后来,我见过人与人之间的枪击,不是为了饥饿,而是争霸和仇恨。后来,我在有关内战的电影里,看见一群人攻打另一群人,枪声凄厉,死伤遍地。后来,我见过的枪械全部用于杀人。后来我知道,只有通过人类,才能了解兽性。
秋风从山坡上刮下来,经过收割后的田野时,把仅有的一棵高粱按下去,又让它弹起来。这是一棵瘪高粱,至今还是绿色,在霜冻以前它是结不出籽粒了。但农民还是留下它,希望它多熬几天,也许会有收成。在大片的开阔地里,这棵高粱没有伙伴,它必须自己对付一切。这个孤伶的小家伙,只剩下三片叶子,却如两肋插刀的侠客,在秋风里独行。风把它按了下去。如果有必要,风敢折断它。但我确信,它之所以站在地上,是因为再大的风,也拔不出它的根。它不是一个坚守者,而是一个遗孤。在与秋天的对抗中,它注定是失败者,但它接受了命运。许多天后,农民也许忘记了这棵高粱,也许不值得收割,彻底抛弃了它。当我再次见到它时,它已经枯干,但依然站立着,用尽了全身的汁液和最后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