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思琪
石挥是二十世纪最杰出的电影艺术家之一,他的电影作品大多体现出强烈的现实主义风格。笔者曾在《论石挥电影的现实主义艺术风格》一文中对石挥取得艺术成就和现实主义艺术风格形成的原因进行过详细探析,近来,笔者新发现石挥佚文《等着他》,此文的发现是前文的有利论证。“新世纪之前,很少有人能在学术著述中关注石挥,只有魏绍昌先生在1982年主编过一本《石挥谈艺录》,辑录石挥来沪之后所写的若干‘谈艺’的理论性文章。”[1]近年来,石挥的佚文陆续被发现,但主要是以理论性文章为主,生活类文章较少,而《等着他》这则生活小记的发现,可以看出石挥不仅在艺术创作中保持着严谨认真的态度,更是在生活中处处留心,具有超强的观察力。
该佚文刊登于《大上海报》,分为上下两篇,上篇刊登于1945 年6 月27 日,下篇刊登于1945 年6 月28 日。全篇围绕着一个罗宋妇人展开,细致地刻画了罗宋妇人的身形外貌特点,她是那样的美丽,可她的美丽也使她深陷悲惨境地,她怀着少女的憧憬陷入爱情,却被玩弄、被抛弃,令人哀叹、令人唏嘘。“等着他”这一词眼多次在文中出现,将罗宋妇人的挣扎与绝望描绘得淋漓尽致。这则佚文体现出石挥细致的生活观察能力和对弱势群体深切的同情,对于剖析石挥现实主义风格的形成原因具有积极的论证价值。
对生活悉心的观察能力是石挥电影艺术风格形成的基础。石挥三岁时全家从祖籍天津迁至北京宣武门外校场口一带,因毗邻天桥,所以他常常去天桥看戏,说是看戏,但石挥在观看过程中并不局限于戏剧情节,更多的是在观察戏剧演员们的表情动作、一招一式。著名导演黄佐临曾问石挥的好友黄宗江:“话剧演员是没有师傅的,石挥怎么像是有师傅的?”黄宗江当即答道:“他的师傅是京剧加天桥。”[2]长期在天桥下看戏培养了石挥细致观察生活的能力,使他在后期艺术创作过程中总是从生活的细微之处着手,尽可能地还原现实生活。如在拍摄影片《关连长》时,石挥亲率剧组到吴淞部队体验了一个多月,每天与战士同宿同食,形影不离,为的就是观察模仿解放军战士生活每一个细节,还原真实性,最终创作出中国电影史上的经典力作,广受赞誉。
早期在社会底层的坎坷磨难是石挥电影中对弱势群体饱含深切同情的重要原因。石挥在底层摸爬滚打十余年,练就了他超强的生活观察能力,也使他在艺术创作中一直保持着强烈的人文主义关注和人道主义关怀精神。1915年,石挥出生于天津杨柳青,彼时已家道中落,后父亲失业,使石挥不得不早早扛起家庭的重担,进入社会谋生。石挥当过车僮、养过蜂、给牙医当助手、在小卖铺当售货员,什么脏活、累活、苦活他都干过,谋生之艰难,人性之黑暗给少年石挥的内心形成了巨大的冲击,使得石挥后期在艺术创作中总是不自觉地带有强烈的现实主义风格,特别是对底层平民、弱势群体总带有深切的同情心理。如石挥在第一次导演电影时,就选取了以小巡警为主人公的小说《我这一辈子》进行改编拍摄,展现出社会底层的巡警一生苦苦奋斗却总是被压迫被欺凌的悲惨命运,反映了时代的悲哀与个人命运的悲惨,表达了对底层弱势群体的深切同情。
《等着他》作为石挥电影现实主义风格形成的积极体现,进一步推动并完善了当前石挥研究的水平和格局,对我们了解石挥具有重要作用。
现将该文实录如下:
等着他
石挥
(上)
杜美路,就是我最留恋的华勋路对面的一条路。几乎是一连三年,不论是冬,夏,不管是雨天,只要经过杜美路的时候,总是看见一个罗宋妇人蓬头垢面坐在不足三尺的短墙阶上,两只眼睛注视着从杜美路走出来的每一个男人。尤其是当这些男人走过他的面前的时候,她更仔细地端详,好像她是等什么人,一天又一年,他无尽期地等待引起了我的好奇,我要知道他究竟为了什么。
约摸有三十几岁左右的样子,身材相当高,衣服由整洁而渐渐破落,面孔虽然已经憔悴到很难看,可是仔细地看上去,可以相信她的确有过年轻娇美的黄金时代,她是个基督徒,手里拿着一本圣经,腋下永远夹着一个小包袱,这里边有她的化妆品洗脸手巾和牙刷,从这上边可以知道她已经没有了住处,没有了家,在她那已经用光了的粉盒下藏着一张照片,这是一张非常丰采漂亮的少年男子的照片——她的爱人。
在五六年前,当她还是个已成熟的少女的时候,居住在上海的罗宋人,无论男女没有人不羡慕着她的美丽,同时每一个人也都为她骄傲,因为她有了一位年青的爱人,这个年青人不但家里有钱,并且有势力,人生得漂亮,当他们双双进出于公共场所的时候,没有人不为他们为幸,于是人人都知道有这么一对人生地造的青年爱侣。他们时常约会在杜美戏院。
(下)
他们热恋的结果超过了一般的友谊而发生了关系,这是在她是处女的尝试,所以对他更疯狂地恋爱着,可是两个年青人在满足了自己欲求以后,他轻轻地把她给遗弃了。临走的那一天,他还对她说:“我在杜美戏院等你。”
她痴情地在杜美戏院等着他,可是他没有来,第二天又去等,还没有来,第三天,第四天,一个月,一整年,一直到今天她还是痴情地等着他,可是他不见了,他同另一个女人结了婚,躲开了上海,只留下她一个人,她的家庭不留她,她的朋友不去理她,可是她并不灰心,依旧是每天等,等着他,因为他是最后说:“我在杜美戏院等着你。”她相信他的话,他相信终会有一天等着了他。
她渐渐地失去了少女的丰采,她沦为女乞,虽然她没有伸手向路人要钱,可是路人看到她可怜的情景,都不禁地施钱给她,也许是因为饿,她并不拒绝人们的自给,可是她依旧等,等着他。夏天她穿上一点点的衣服,冬天坡上一块小桌布,她依旧等,等着他。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两年来不见了她——这个可怜的妇人,她到什么地方去了?没有人知道。是不是还在人世?也没有人知道,可是当我每次走过杜美路的时候,依旧可以唤起我对这个可怜的妇人的憧憬,她那依旧可怜的孤影,仍旧存留在杜美戏院短墙阶上。
注释:
[1]朱超亚:《“话剧皇帝”的诞生——石挥出演《秋海棠》前后的三篇佚文考察》,《创作评谭》2019第07期。.
[2]黄宗江:《忆石挥与蓝马》,舒晓鸣编著:《石挥的艺术世界》,中国电影出版社2005年版,第44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