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霄峰
2000年夏天,一个朋友去北大听课。
傍晚,他走在校園的人流里,前面慌里慌张走来一个推自行车的男生。
戴着很厚的眼镜,穿着朴素,面相普通,走在人群里东张西望,好几次险些撞到别人,像是丢失了什么,又像是做了什么错事,总之是一副精神恍惚的样子。我这个朋友远远地看到他,有点害怕,可往往就是这样,害怕什么,它却扑面而来。推自行车的男生仿佛预先掌握了一条接近他的路线,一拐一绕,来到了朋友面前,一把拽住了朋友的胳膊。
朋友一惊,说你要干嘛?
这男生也不看他,脸上是通红的,憋了几秒钟,说出来一句至今让他难忘的话:
“对不起,你知道这附近哪儿有能让人哭一下的地方吗?”
人家是在马路上找厕所,他却是要找可以痛痛快快哭一场的地方。
哭,难道不是最简单的事吗?
他可以去树林里哭,可以去楼顶上哭,可以到宿舍里哭,可以当着路过他身边的所有人放声地哭,可以在黑夜里哭,在骄阳下哭,在雨里哭,他可以掩面而泣,也可以涕泪滂沱。
但是在那一天的傍晚,他却找不到这样一个地方。
2008年春节,我和父母与他们的老友一家聚会吃饭。
那位叔叔是妈妈的高中同学,两家人来往了三十多年,这三十年来,这个叔叔从一个一文不名的农村小子,成长为高级官员。
从小失去母亲,曾经连一双鞋都买不起,月黑风高时独自走过庄稼地,被一根长长的铁钉刺穿他的脚心。
高中时喝得大醉,妈妈和几个同学送他回家,继母不让他进门,妈妈当场与他继母翻脸,差点打了起来,从此和我妈成为好友。
锐意进取,常因为工作而得罪人,除了家人,谁也不知道他的压力。
那天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次聚会,像往年的春节一样,欢声笑语,杯来盏往。只谈生活,不谈工作,他聊起了自己养的一条狗,我见过,长得很丑,身子很小,弱不禁风。
那条狗他养了三年,是他唯一的乐趣,但就在春节前不久,狗得了重病,死去了。
说着说着,我发现他放在餐桌上的右手不停地摆弄着筷子,像是有什么情绪正在犹豫着。过了一会儿,全桌人都不说话了,只见他像个孩子一样地大哭起来,眼泪不住地流,完全失去控制,或者说是不想控制,呜咽着说他心里实在是太难过了。他的妻子和女儿也都哭了,却又有点尴尬,因为除了她们,有谁见过他哭泣呢,还是为了这么一件私密的、在有社会身份的成年人看来都不能拿出来说的事?
回家的路上,妈妈沉默了很久,忽然说:“我真是不懂,从来没见他哭过,你说,这么大岁数了,这么大的官,那么多的苦难没有让他哭泣,那么大的压力没有让他倒下,怎么为一条狗哭成这样呢?”
“我真是不理解。”妈妈喃喃自语,重复着这句话。
是啊,我猜,他找了很久,还是没有找到,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