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尧
刘震云的《故乡相处流传》经常被称之为“带有戏仿色彩的历史寓言”,但是戏仿的精神在于与援引作品的内容发生直接或间接关联。“一般而言,戏仿指仿文对原文的戏谑性模仿……第一层意思是‘对抗’,因此戏仿即是文本间的对抗;第二层意思是‘在旁边’,暗示着文本间的协议或亲密关系。”[1]而《故乡相处流传》只是在行文中借用了一些历史人物并将其作为象征引入文本,所以小说的戏仿定位应予以否定。另外,在内容和结构上,小说也具有传统寓言所不具备的时空延展性等特性,创造了类似于日常生活中“坊间传言”的叙述效果。因此,从体裁方面重新定位小说的叙述手法,对于理解小说主题和创作思路都有重要的意义。
《故乡相处流传》在体裁上具有寓言气质。首先,中国传统寓言是学者用于阐释观点、驳斥他人的工具,这一点上,先秦诸子的寓言型散文具有代表性,即“战国寓言的最突出的文化功能已经不再是权威,而是修辞,是为了使自己的陈说更有效,因此,其文学特点更为明显”[2]。我国传统寓言是呈现了政治和学术功效性的。其次,我国的寓言创作传统是倾向于表现人性的,甚至当语言中出现物象时,预言家们也会在普遍寓言拟人的手法上放大人性,缩小物性,使物象成为与人物形象基本对等的角色,在以物性叙述时,又往往以贬低物性的方式来进行反讽。对于人性的聚焦,加之传统寓言要求受众有较高的理解能力和文化修养,使得我国传统寓言的故事形象、讽刺对象、隐含主题都较为复杂,紧紧依托着创作的时代风貌,这也是寓言世俗性的一种直接表现。
传言是经由对《故乡相处流传》这类作品的阅读后应当引起重视,并应从其他近似的文体中被辨识出的一类体裁。传言是实际存在于生活中的口头文学现象,是围绕着一定的核心聚落而成的散碎故事。然而,对于传言的界定,却没有一个准绳。可以这样来确定它的领地:在体裁上,“传言”与“传奇”共同构成了“传说”的范畴。划分的依据在于心口相传的生存空间,是否成文或进行书面流通,以及实际内容中情节的曲折性和奇幻、魔幻色彩的使用。传言的最大特点在于它的延展性,传言易于被控制,在心口相传的过程中,可能被任何传承者进行改编和改写,并不断延续。关于这一点,刘震云在另一部小说《一句顶一万句》中以“喷空”为名,提出了传言的一种存在形式,其最主要的特点是“有时‘喷’得好,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哪里去……”如果作一个比较的话,可以发现寓言也能够提供延展性,两者的区别在于,寓言的延展性来自于逻辑的自由,受限于主题与故事发展,可以忽略科学、制度(有时甚至是伦理)的限制,是多维的、跳跃的、有始终的,但传言要扎根于起点和线索,要依循普适原理和科学规律,因此传言的延展性虽然没有延伸终点的限制,但却是放射性的。
《故乡相处流传》是一部兼具我国传统寓言与基层民众传言两种风味的小说,它所展现出的叙述方法,实际上就是寓言叙述模式与传言叙述模式的碰撞与融合。
首先,通过“碰撞”,两种叙述模式的生硬之处都得到了消解。利用传统话语体系下造就的传统寓言叙述模式,同时基于小说第一人称视角、身为“旁观者”的角度,小说人物形象和关系刻画的选择更加丰富而精巧。寓言的跳跃性造就了故事的社会环境,产生了时空穿越角色转换的反差,但这种特性本身也得到了限制。一脉相承的人物关系黏连和相对独立而固定的历史事件背景,让寓言的跳跃空间保持在一定的范围内,并不会节外生枝,导致故事“草盛苗稀”。在故事中,我们经常看到这样的片段:
猪蛋:
“不知道六指有这本事,过去我老欺负六指,六指不吭;现在看来,他是让着我!”[3]
或者:
我村人又自动将自己的嘴巴连起来,接成三里路,单独唱给孬舅:
刘小孬想当年/杀猪宰羊/到如今成头头/治民有方/搞鸣放量嘴巴/三里路长……[4]
时空快速转换产生的突兀感,通过衔接过渡被最大程度地化解了,而打趣的外在形式既符合小说读者的语言习惯和阅读习惯,也增加了乡土气息和地域特色。
其次,寓言手法与传言手法的融合,核心部分表现为寓言的立场性、功效性与传言的延展性的融合,而这一融合极大地解放了传言与寓言的叙事效能,拓宽了两者的叙事场域。传言的延展性为故事赋予的多种走向,对于叙事实际上是一种挑战。在《故乡相处流传》中,作者巧妙地利用了传言能够不断延伸的特性,在广阔而具有社会生态特征的空间指引下,寓言原有的固定立场随着背景的不断变化而发生游移,从而在故事中表现出了人物价值观念的飘忽不定、理想追求的虚无缥缈,以及面对生活威压的无力、麻木与妥协,并以史喻今,展现了政治寓言的功效性。此时,时空断层所造就的记忆碎片中,寓言的价值才得以实现,即“最终的历史真实也就在寓言中获得”[5]。广阔的时空纵深加之以稳定持续的精神拷问,组成了小说的批判立场与反思精神,整部作品展现了荒诞的历史时期、历史事件中人们所表现出的更为荒诞的隐忍与苟安;同时,作者也在反思包括自身在内的每一个个体在参与历史的过程中,因后知后觉而缔造的一幕幕闹剧和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