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杰琼
1978年以来,中国的新闻史研究者一直怀抱着深深的焦虑感,伴随着对既有研究范式的反思与检视,试图寻找、塑造新闻史研究的主体性。这股源自学术共同体的内驱力成为40年来推动新闻史研究成长、发展的重要力量之一。如何认知、缓解这种学术焦虑,不同时代学者提出的解决方案中,既有断裂性,又有连续性,这为重校中国新闻史研究提供了机会与可能。
改革开放以后被学界公认为是新闻史研究的黄金时期。1978年被视为新闻史从“被迫中断”的状态复苏重生、方兴未艾的起点。这一年,中国人民大学和复旦大学开始招收新闻史的研究生,新成立的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研究所也集中了一批研究人员从事新闻史研究,并于1979年创办了《新闻研究资料》。方汉奇先生曾称赞此刊“在全世界众多的新闻学刊物中,它也是独一份儿”。[1]
这种独特性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这份学刊在其连续出版的15年间保持了“以新闻史料和新闻史料研究为主”的特色,系统刊载了大量新闻史的回忆文章和研究成果。该刊不仅成为国内新闻理论、新闻史、近现代文化史教学研究工作者和新闻工作者的重要参考读物,在国际上也形成了一定的影响力,成为海外的中国新闻史研究者的重要参考资料。[1]第二,这份学刊有力地促进了新闻史学研究队伍的发展。从1979年到1989年十年间,为《新闻研究资料》撰稿的作者总数在600人左右,“这是一支老中青结合的有着强大实力的作者队伍。”[2]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与传播研究所官方网站对该学刊的介绍中也提及,“文革”之后培养出的新一代新闻史研究者,早期多曾以这份刊物为研究成果发表平台,这些研究者现在已成为学术共同体的中坚力量。
透过上述历史细节,可管窥此时期学界对中国新闻史研究的发展洋溢着乐观自信的情绪,这种情绪和心态是时代特色与学术氛围的折射,对接下来一个时期新闻史研究成果的大量涌现是十分重要的。奠定中国新闻史学术地位的皇皇巨著《中国新闻事业通史》于1987年被列为哲学社会科学“七五”期间国家重点研究课题,仅用五年时间就出版第一卷,并在20世纪90年代末陆续出版第二卷和第三卷。这部被认为“反映20世纪中国新闻史研究水平的综合性成果”,卷帙浩繁,时间跨度2200余年,充分发挥了集体的力量。据报道,参与撰稿的作者有47位,分别来自人大、复旦、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研究所、暨南大学、《人民日报》、新华社、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等24所院校和新闻单位。[3]
《中国新闻事业通史》在编写过程中,特别要求每一位作者注意以下几点:“第一,充分占有材料,史论结合,言必有征,不发空论。第二,坚持实事求是的学风。对新闻史上各个具体的报刊、人物、事件,力求做出实事求是的分析和评价。不乱贴政治标签,不乱扣政治帽子。对新闻史上有歧议的一些问题、人物和报刊,在表述作者自己的看法的同时,也在行文或注释中介绍其他不同的看法,以便读者择善而从。第三,突出新闻事业史的特点。写历史上的报刊,不仅介绍它们报道了些什么宣传了些什么,也介绍它们怎样报道怎样宣传。写新闻史人物,不要求全面地介绍他们一生的各方面的活动,而只是着重地介绍他们与新闻事业有关的活动。不把新闻史上重大事件,写成单纯的政治事件。第四,尊重前人的劳动成果。所有引文论据都要求他们尽可能地注明出处。注释力求翔实,准确。引文力求意义完整,避免断章取义。一些有重大参考价值的材料,可以酌量选择一些,置于注释之中,供读者参考。”[4]
上述“特别要求”需要放到具体的历史语境中加以解读和理解。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新闻史研究的发展基本上以拨乱反正、解放思想、摆脱“左”的影响、突破新闻史书写旧有的框框套套为主要逻辑。这个“旧有的框框套套”,主要指20世纪50年代受苏共报刊史影响所形成的研究框架和写作模式。①关于中国新闻史的研究方式,学界有不同的表述。李彬和杨芳曾提出“三范式”说,即“革命史范式”“现代化范式”“民族-国家范式”;丁淦林曾提出“两范式”说,认为:“戈公振和他的《中国报学史》代表了一种范式,流行于20世纪20—40年代。1956年《(马列学院新闻班中国报刊史教学)大纲》(草稿)和李龙牧的《中国新闻事业史稿》代表了又一种范式,盛行于20世纪50—70年代,影响至今。”此外,还有学者将“两范式”说概括为“革命史范式”与“本体论范式”。参见宋三平.“革命史范式”与“本体论范式”的转换——中国新闻传播史研究路径的思考.南昌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6:147-151.丁淦林先生曾指出,1956年起草印发的《马列学院新闻班中国报刊史教学大纲(草稿)》标志着中国新闻史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范式转型,其特点是“重视新闻传媒的内容研究,以中国共产党的、革命的、进步的新闻传媒的历史为主体,以新闻传媒在政治斗争、思想斗争中的作用为基本内容。”[5]
1981年,即改革开放初期,方汉奇先生在倡议“加快新闻史研究的步伐”时,对20世纪50年代受“左”的思想束缚的研究框架的特点有如下描述:“对报刊作为阶级斗争工具在政治活动中所起的作用,研究和论述得比较充分;对它们在社会、经济、法律、教育、文学、艺术以及文化科学知识的传播等方面所曾经起过的作用,研究不足。对党报和各时期革命报刊的历史,研究得比较充分;对一些中间状态和属于反动营垒的报刊,研究不足。对报刊的政治主张和它宣传的内容,研究得比较充分;对它们怎样宣传,以及它们在报刊业务上的改进,研究不足。肯定和强调报刊是阶级斗争的工具,是必要的,但不必因此讳言它们在其他方面曾经起过的作用。把党报和革命报刊的历史放在主要地位,在篇幅上占有较大比重,是应该的,今后也还要这样做;但不应因此排除对其他类型报刊的研究。‘宣传要研究敌我友’。加强对中间乃至反面报刊的研究,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在宣传上知己知彼,克敌制胜。近代和现代的中国新闻事业涉及的方面较广,既要很好地研究党报和各时期革命报刊的历史,也要研究其他类型报纸的历史。”[6]
回溯历史,可以发现这一倡议在很大程度上为此后的新闻史研究设定了方向与框架。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新闻史研究在肯定旧有范式的历史性功能和成绩的基础上,主要以“纠偏”加“补白”的方式致力充填上文中提到的各种不足。及至20世纪90年代末,大批代表性的通史、专门史、断代史、地区史成果纷纷面世,集中体现了此时期研究者积极拓展研究思路、研究视野、研究范围、研究对象、研究资料的努力。
20世纪90年代新闻史学界举办的两次重要会议,对我们理解中国新闻史研究在接下来一个阶段所表现出的症候有所帮助。
1992年6月11日,中国新闻史学会成立,这是经民政部批准登记的全国一级学会。在中国新闻史学会成立大会暨首届学术研讨会上,关于党报史研究中如何实事求是、秉笔直书的问题,引起了与会者的热烈讨论。根据会议报道可以了解,会上《新闻研究资料》的编辑以该刊用稿情况为例发表了意见,认为首先应当从思想上破除“左”的禁锢,活跃研究气氛。“研究历史上反动统治者如清政府、北洋政府、国民党乃至日伪的新闻活动,有助于完整地解释历史,这不仅不应视为禁区,相反还是需要填补的空白。”会议组织者在6月13日的大会总结中肯定了上述看法。[7]中国新闻史学会将全国的研究者聚集在同一平台上对话、交流,通过学术年会以组织化、机制化的方式将对以往新闻史研究范式的反思和批判扩散开来,有效凝聚了学术共同体对相关问题的共识。
1998年5月中旬,“中国新闻史学会换届暨1998全国新闻史学术研讨会”召开。宁树藩先生在闭幕式上以“新闻史研究的前瞻”为题,就中国新闻史学研究中存在的主要问题及今后努力的方向做了发言。宁先生将学界对“革命史范式”的反思与纠偏推进一步,呼吁研究者要“强化本体意识,探求自身规律”,提出新闻史研究要“两条腿走路”。
关于“两条腿”的比喻,宁先生这样解释道:“戈公振在《中国报学史》第一章(绪论)里,说到了报刊史研究要注意的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方面是报刊的社会作用,主要表现为政治思想方面的作用,对文化与社会进步方面的影响等;另一方面是报刊自身成长的历史,即新闻事业产生、发展、运动变化的历史,其中包括新闻业务和新闻观念的发展变化,也包括经营管理的发展变化等等。过去,由于受‘左’思想干扰,我们的研究在相当长一个时期内只有一条腿,新闻史成了政治思想史。近年来有了明显的变化,很多新闻史论注意反映新闻事业自身成长的历史了。但经常或断或续,时有时无,这也是新闻史主体意识不强的表现,只有真正树立‘两条腿走路’的观念,新闻史才能健康成长。”[8]
综上可知,改革开放以来,新闻史研究界一直努力医治此前30年里“跛足前行”的学术发展路径,由点及面、逐步系统地研究“报刊自身的历史”。方汉奇先生在评价1992年版《中国新闻事业通史》时,一方面高度评价它已完成历史使命,一方面指出它还存在很多很多的时代局限,同时建议应该集全国之力编写第二部“中国新闻事业通史”。[9]如果真的要再编写一部“中国新闻事业通史”的话,该运用怎样的体例,拥有怎样的视野呢?
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至今的20多年时间里,在对20世纪50年代新闻史研究范式批判性思考的主流话语之外,还有一些应者寥寥的“杂音”值得引起学界的关注和思考。这些“杂音”,揭示了新闻研究史学界在关注恢复被遮蔽的“报刊自身的历史”的过程中存在的认知盲区和理论误区。
王维佳曾用政治无意识的文本阐释方法,概略地解读了当代新闻史研究如何呈现“50至70年代”中国新闻业的状况,通过考察研究者在其知识生产过程中的“视野”与“处境”,分析其历史书写中意识形态的生发原理。他提出,对历史的认识论进行辨析要同时关注研究者的“视野”和“处境”。客观性的“处境”标志着知识生产的文化政治处境,它与主观性的“视野”相互影响,共同说明了历史叙述的不完整性;反过来,不完全的历史叙述又时刻建构着他人的“处境”与“视野”。[10]
将历史叙述视为一套需要加以反思的话语体系,为我们深入讨论“50至70年代”这个时间段以外的中国新闻史叙事在视野、框架、理论参照等方面存在的不足,开启了必要的认识论角度。简言之,有助于我们检视现有新闻史研究成果中亟须给予理论反思的“跨文化交流论”“西方文明论”“告别革命论”“告别民族国家论”。
马克思在19世纪提出的“历史向世界历史的转变”理论,为中国新闻史研究者从世界历史的维度思考中国新闻发展史的定位提供了启示。但现有成果往往过度强调该理论其中一个层次的含义,即“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开创了世界市场,极大地推动了国际分工和国际交换的发展,从而使民族和国家间的交往逐渐具有了越来越直接、普遍的形式即‘世界历史性存在’的形式”[11],旨在为从跨文化交流或东西方交流的维度解读传教士报刊提供支撑,回避使用被认为是带有政治色彩的“文化侵略”这一术语。
这种“阐释视角”与“书写方式”忽略了该理论还有第二层次的含义。叶显明指出,在马克思那里,“历史向世界历史的转变”的第一层含义是指历史向资本主义世界历史时代的转变,即资本主义世界历史时代及其演变发展过程。第二层含义,是人类普遍地向社会主义社会的转变。马克思虽然认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促使民族和国家间的交往逐渐具有“世界历史性存在”的形式;但他同时指出,这种“世界历史性存在”的形式并非意味着人的真正解放,只能为人的彻底解放逐渐地创造出前提条件,而不会使人获得彻底解放。[11]马克思敏锐地辨识出这种“世界历史性存在”的形式中包含的压抑性,指出“尽管竞争把各个人汇集在一起,它却使各个人,不仅使资产者,而且更使无产者彼此孤立起来。”[12]
马克思在19世纪中期撰写的有关中国问题的文章,一方面历史地阐明了西方殖民扩张客观具有的世界历史性意义,一方面对东方各民族的悲惨命运寄予了巨大同情,揭示了东方民族在“历史向世界历史的转变”中所包含的历史与伦理的严重冲突。刘敬东、王淑娟提醒学界同侪注意,马克思世界历史理论始终存在着两个维度的内在紧张:一方面,马克思阐明了现代世界史是“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国家”“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东方从属于西方”的必然趋势;另一方面,马克思始终对这一进程中西方列强海盗式的极端不义的殖民政策和侵略战争行为,做了深刻而又鲜明的道德揭露和伦理批判。[13]同文在此基础上强调,作为民族历史的中国历史向世界历史的转变,是在西方列强威逼落后民族屈辱退守的腥风血雨中拉开了沉重的帷幕。马克思以深刻的世界历史眼光,整理、透视、剖析了大量活生生的证据材料,有理有据地揭示了这一过程中历史与伦理之二律背反的巨大的悲剧性冲突。[13]
从“跨文化交流”角度阐释、书写近代报刊“西力东渐”的过程,其盲点在于片面、机械地解读了“世界历史性存在”的内涵,没有唯物、辩证地处理马克思世界历史理论中始终存在的张力。这导致相关的历史叙述有陷入“西方中心主义”陷阱的危险:只强调“西方文明”——这种“西方文明”带有鲜明的“东方主义”色彩,即包含着将“东方”他者化、以突显“西方”的主体性和优越性、服务于维护殖民统治合法性的各种知识——对世界的贡献,而忽视为“西方文明”在世界范围内的扩散保驾护航的暴力机制与暴力形式,从而巧妙掩盖了内在于“西方文明”中的非正义性和侵略性。
2011年,李彬曾提醒,应注意新闻史研究中的一种愈演愈烈的倾向,即对传教士和外报的评价逐渐迥异于以往。他指出:“在范文澜、胡绳那一代学者笔下,对于帝国主义列强、传教士、外报的总体评价很低,这可能受到了极左思维的影响,或许有偏颇。现在感觉又出现另外一个极端,似乎传教士、外报美若天仙,天使下凡一般。比如有一篇博士论文这样写道:‘应该说早期来华的传教士,从米怜到郭士立再到林乐知,都堪称优秀的报人,他们首倡新闻自由,最早将近代化报刊模式移植中土,开创了报刊指导思想文化界的新时代。固然,传教士所办报刊完全服务于宗教的、政治的功利,因此削弱了近代报刊作为大众传媒的价值和特征,但其突破封建限禁的行为以及言论自主的倾向,却显示出迥异于封建报刊的独立的报业品格和追求,尤其是西方资本主义思想与文化的崭新内涵,愈发增加了其近代的品质与内涵。’”[14]
对传教士和外报跑向“另一个极端”的历史叙事,其主要盲点在于,一方面将“西方化”等同于“现代化”,一方面抹除了形成这一认知的前提,即“殖民化”的印迹。由此暴露出知识结构中潜藏的、未经检视的“西方主义”心态。
萨义德(Edward Waefie Said)曾提出“东方主义”的概念,揭示西方人建构东方知识的问题。所谓“东方学”并非真的是关于“东方”的知识,而是服务于特定的目的——将“东方”作为“西方”的参照,发展出一系列“落后对进步”“野蛮对文明”的二元对立,以此作为西方人理解自我的基础,并为维护“西方”对“东方”的殖民统治建构了合理性。从福柯(Michel Foucault)的角度来理解,这套“知识”的生产有利于特定的“权力”运作。
汪琪在思考亚洲新闻传播研究为何停滞不前时,提到一个普遍性的现象:“我们借鉴别人的理论框架,套入自己的数据资料,按照西方的做法接下来应该是质疑并推进理论,但很多时候我们过于谦卑,不停地自我检讨——不是理论有问题,而是我们不够理性,或者我们的社会仍然落后,或者体制不完善,等等。”[15]
她使用“西方主义”这个被重新定义的术语,强调我们对西方的认知是在明末清初这样一个特定的历史情境下建构而成的——当时中国人在非常仓促、窘迫乃至狼狈的情况下被迫去了解西方,因此对西方的认识必然在本质上有特殊之处。[15]她指出,我们存在过度肯定西方的倾向,甚至于我们对西方的认识其实是间接地对我们自己的否定。①汪琪在解释关于何以至此的客观原因,认为除“西方主义”外,还有一个是“科学主义”。
这种内在于认识论中的“西方主义”心态消融了学术主体性的基础,以致研究者将带有“东方主义”价值观和世界观的认知视角内化为观察自我的视角,将西方知识视为“普世”真理,并将自身当作需要改造(且以“西方”为标尺和模板)的对象。历史研究者如果不对知识结构或知识范式中的“西方主义”心态加以辨识和检视,将不得不面临这样的风险——落入成为殖民主义知识遗产的复制者、传播者却还不自知的窘境。
刘禾在《世界秩序与文明等级:全球史研究的新路径》中指出:“在15世纪末以降的五百多年之中,世界文明等级之确立,对现代地缘政治的形成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文明等级论——简称文明论——成为全球史研究的一个关键,究其主因,还是因为它在许多学科里充当着‘政治无意识’的角色。……这种意识形态的深刻性体现在文明论与现代学科的历史同构之中。人们所熟悉的现代学科——以文科和社会科学为主的研究领域,还有诸多科学分支,如进化论生物学、体质人类学、优生学等——与文明论的产生和发展分享同一个历史进程,两者之间有着极其密切的往来和相互渗透。这一历史进程,主要指的从欧洲开始的资本主义殖民体系在全球的推进和扩展,以及与其同步发展的各现代学科。”[16]
“欧美人的世界观和知识结构,究竟是如何演变为中国人自己的世界观和知识结构的?”刘禾提出的这个疑问,对新闻史研究者深化研究的问题意识颇有启发。她指出,这个问题经常被近代史的研究者所忽视,可是至关重要。因为,“历史证明,当这种文明论以政治无意识的方式运作时,尤其危险,值得全人类深刻警惕。”“对文明论和殖民史学的检讨在今天变得十分必要,甚至成为当务之急。对于当代人文学者来说,反省过去几百年的知识结构,探索新的历史意识,当是责无旁贷。”[16]
赵月枝曾介绍,印度后殖民学者查克里巴蒂(Chakrabarty)在《行省化欧洲》(Provincializing Europe)中,倡导把欧洲知识地方化,以此挑战西方现代性知识的基础,并将书写历史放到知识去殖民化和去冷战化的宏大工程中给予定位。[17]这为研究者从反思全球政治经济结构的特点、反抗“文化帝国主义”等更加宏大的视阈思考历史书写的政治性与生产性提供了很好的启发与借镜。
回到如何评价传教士和外报这个问题上。针对同一个史实,使用几乎相同的史料,为何会呈现出两极化的历史叙事?究其本质,并非范式和方法的问题,而是历史观和价值观的问题。
如何“书写”历史其实涉及价值观和人生观。卓南生多次强调,不能因为价值观不同,就任意歪曲事实或史实。他指出,价值观让研究者对黑白是非有个判断的基准。“对于我们研究亚洲近现代史的人来说,在杀人者和被杀者之间,在侵略者和被侵略者之间,肯定是有正面和不能正面评价的‘人’与‘事’”。[18]所谓“论从史出、史论结合”,是要以大量占有可证实的一手资料为基础,在明确是非判断的史观的指引下结合历史大背景开展研究和叙述。论及传教士和外报进入中国的历史,他提醒研究者不能忽视一个重要史实,即传教士创办的近代中文报刊与西方列强对华扩张的步伐紧密挂钩,相互呼应。无视这一基本史实,只谈早期传教士报刊对传播“新知”和“跨文化交流”的巨大贡献,显然失之公允。基于与中国新闻史学界的长期交流与对话,他同时提醒研究者要避免掉入“黑白是非不存在论”“史实无法捉摸论”“历史任意解构论”“西学客观专业神话论”四大陷阱。[19]
“西学客观专业神话论”与刚才提及的知识结构中隐藏的“西方主义”心态密切相关,“黑白是非不存在论”“史实无法捉摸论”“历史任意解构论”则带有“后冷战”时期在语言学转向和形形色色后现代理论影响下出现的“新史学”观念的特点。这种观念的流行,不仅是西方史学研究在20世纪逐渐放弃整体史研究,转入微观史研究;放弃“客观主义”的认识论,转入“相对主义”的认识论;从思辨的历史哲学转向分析的历史哲学等一系列范式转型的延续,同时也与20世纪80年代“历史终结论”和新自由主义的扩散分享同一个历史过程。
王晴佳在总结20世纪西方史学的发展趋势时认为,以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出现为标志,历史研究出现了新旧“范式”的争斗与递嬗。①王晴佳认为,从第二次世界大战到20世纪末,西方史学的发展体现出一个趋向,即从各个方面质疑和修正近现代史学对历史演化的总结及其背后的历史观念,与此同时,又对历史学家如何重构和展现历史,在方法论上提出怀疑。一方面,仍有许多历史学家没有放弃对史料的搜集、整理和批判,以求在此基础上重构过去。一方面,在历史认识论层面,许多当代史学家充分认识到历史认识的相对和无限。与此同时,对“西方中心论”的扬弃和对民族-国家史学的反省,渐成风气。[20]
由美国印度裔学者杜赞奇撰写的《从民族国家拯救历史——民族主义话语与中国现代史研究》一书,被认为是国际学术界“语言学转向”和美国汉学界“在中国发现历史”思潮出现后较有代表性的学术著作之一。杜赞奇本人也被视为在中国和东亚研究中实践后结构主义历史学的代表性人物。杜氏在该书中对“民族国家”线性历史的挑战及在此基础上提出的“复线历史”概念受到部分中国新闻传播学者的关注,并被视为丰富现有新闻史研究视阈的一种可能途径。[21-22]
在西方历史观念的发展历程中,民族史学的涌现始于文艺复兴时代。文艺复兴运动最本质的特征是人的解放,或者说人性的解放;人性的解放,基于对中世纪基督教神学观念的摒弃和批判。王晴佳指出,就历史观念的发展而言,在文艺复兴时代,大部分人文主义者将历史视为人性自由意志的体现。与中世纪“大一统”的基督教世界相比较,文艺复兴运动所开创的世俗文化,其主要特征是地方的、民族的。从14世纪到16世纪,法国、英国和德意志都出现了记述本地区历史的著作,共同特征是逐渐运用本土文字,突出本土文化的悠久,追溯本民族的成长渊源,表现出逐步形成的民族主义意识。[20]
民族史学的涌现伴随着近代国家的形成,对这个问题的认识也包含两个层面的内在张力。一方面,民族史学对西方近代国家的形成有其进步意义,但放到自19世纪以来“西方”对“东方”的殖民统治这一历史语境中,“民族史学”(以及基于“民族-国家”框架的历史叙述)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发挥了特定政治功用,成为“民族-国家”的“西方”侵略、殖民、统治“非民族-国家”的“东方”的理由。一方面,必须注意到,随着世界格局、国际关系的改变,被殖民、被压迫的民族也利用这一框架,使之成为争取独立和摆脱殖民控制的有力工具和武器。因此,“民族史学”在这一具体的历史实践过程中,释放出了进步和解放的能量。[23]因此,西方史学界对民族-国家史学的反省有其进步性和批判性,但有必要放到知识生产的“处境”中给予具体剖析,才能评价各种对民族-国家史学的理论反省是真的进步,还是“以进为退”?
王维佳通过大量的理论辨析和实际案例阐释了后冷战时期新的全球传播环境与新型强权支配结构的关系,并指出将“国家”从适当的历史分析中抽象出来,从全球性的生产关系和社会关系中被割裂出来,是各种基于新技术迷思的“历史终结论”“世界是平的”等“新鲜”理论登台亮相的前提。传播研究领域洋溢着政治浪漫主义,大谈关于媒介技术的中立性、开放性和自生性,关于赛博空间重构真实社会权力关系并达成“全球公民社会”的可能,关于文化创意产业带来文化繁荣和自由选择权;与此同时,有关民族国家独立和社会革命的话语渐行渐远,“文化帝国主义”理论的适用性也被问题化。[24]
结合上述背景,反思中国新闻史学界对“复线历史”框架的积极借鉴,不难发现其中的问题。作为认识论和方法论的工具,“复线历史”的概念有助于研究者发现线性历史的认知盲区。这一概念同时也模糊了历史发展的主流与支流(主要矛盾与次要矛盾)。从结果论的角度讲,“复线历史”概念对民族国家历史叙事主体性的瓦解作用,必须放入当下复杂的国际政治经济角力中加以认识。[23]
通过对近40年中国新闻史研究中的观点与逻辑进行症候式的阅读,意在对其中带有普遍性的研究框架进行理论性的探讨,由此发现我们“看到了什么”,更重要的是意识到我们“没有看到什么”。综上可知,后殖民理论的视野和挑战西方对现代性知识垄断的学术敏感在今后的中国新闻史研究中亟待加强。学术主体性的建构不只在于恢复“报刊自身的历史”,更重要的是将中国新闻史置于世界史的视野之内,重新认识自我,同时重新认识西方,由此才能与其他学科进行有生产性的学术对话。
“重写”一词容易造成歧义,仿佛要将前人的研究成果推倒重来。本文无意于此,也并不认同轻易否定前人研究的学风。在前一部分论述的延长线上,提出重校(recalibration)①使用“重校”一词受到了丹·席勒《信息资本主义的兴起与扩张——网络与尼克松时代》(翟秀凤译/王维佳校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的启发。中国新闻史,意在将被“跨文化交流论”“西方文明论”“告别革命论”“告别民族国家论”遮蔽的历史拯救出来,在研究视野、框架和路径等方面进行校准。
在近代以来反封建反帝国主义、追求民族解放与独立、建设现代民族国家的革命进程中,中国的民族主义和世界主义有着紧密联系。吕新雨指出,孙中山对中国民族主义的想象是,中国有一天崛起之后要协助弱小民族共同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毛泽东时代特别重视第三世界的政治视野。“在他们的视野里,民族主义和世界主义是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不能彼此割裂,而且都是奠基在反对帝国主义强权,争取全球正义的基础上的。这个全球正义的诉求,是不应该被遗忘和抛弃的。”[25]
重校中国新闻史,也是沿着“人的解放”和“全球正义”这一主题,希望在新闻事业自身发展的历史与被压迫民族独立解放的历史的交相辉映中,找回新闻史研究的学术主体性。
对传教士报刊的历史书写是中国新闻史需要给予重校的第一个问题。
西方的现代主义伴随着帝国主义的扩张,借助“文明”传教活动的名义,得以在殖民地传播帝国主义的文学和文化中确立起来,并成为维护帝国主义侵略和扩张的意识形态合法化和中立化的一部分。传教士将近代报刊模式引入中国,其最主要的目的并非传播“新学”“新知”,与中国古代报刊相比,传教士报刊也并不客观中立。
卓南生基于翔实的一手资料严谨地论证了,在西方“政、教、商”三者一体,倾其全力维护欧美在华共同利益的背景下,由热心“播道”的传教士率先引介至中国及其周边区域的舶来品——“近代报纸”——从创办的第一天开始,就将讲“道理”作为其办报的首要宗旨。不论是以“神理”为重中之重的《察世俗每月统记传》,还是在鸦片战争前夕公然扬言旨在改变中国人对西洋人“偏见”的《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或者是鸦片战争后在不平等条约庇护下在通商口岸“播道”的欧美传教士们所办的近代报刊,都不忘其根本任务是“载道”与“说教”。这是与传教士编者旨在引进西洋人世界观的总体战略目标分不开的。[26]
戈公振在《中国报学史》中虽肯定了外报对打破国人守旧思想,研究新学的激励作用,以及为中西文化的融合创造了机会。但他同时强调,这些外报外刊,几乎一致为其国家出力,在外交问题上,往往推波助澜,为害于中国甚大。[27]
促使近代报刊概念传入中国的,是帝国主义;促使中国古代报纸转型成为近代报纸的,也是帝国主义。中国近代报纸的出现与发展同以通商口岸体系、不平等条约为主要政治工具的“非正式帝国”的建立,以及帝国主义势力(各种传教士报刊是其中的一种文化形式)在中国境内的扩张和渗透紧密相连。需要注意的是,中国人自办近代报刊的历史,并不完全是一种被动的效仿,或者以“西方文明”“西方现代化”为标尺将自己变成改造对象的历史;而是在实践中逐渐认识到外资控制下的传媒受到诸多言论限制,基于一种文化自觉(同时也是民族意识的萌生),企图摆脱外国势力对传媒的干预与牵制,争取言论自由,表达国家民族意识的斗争史。[26]
19世纪“华人出资、华人操权”办报理念的萌生以及报刊实践的政治意义,说明中国近代新闻业在发展的起点上就同反对帝国主义强权及其在中国的封建主义买办的抗争有着紧密联系。从这个角度来看,衡量报纸是否“现代”的标准,就不单纯是业务层面上的诸如“新闻与言论分离”“从政论本位转向新闻本位”,或者技术层面上的改良,抑或是组织管理层面上的商业化,而应是基于“人的解放”和“全球正义”这一深刻命题之下的文化自觉、精神独立和政治意识的觉醒。
对私营商业报纸的历史书写是中国新闻史研究需要给予重校的第二个问题。
近代私营商业报刊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9世纪30年代,彼时便士报作为平等主义时代美国新闻革命的标志,成为最有影响力的报纸形态。舒德森(Michael Schudson)将这场“革命”的结果概括为“新闻战胜了社论,事实战胜了观点”,指出便士报在经济构成(以广告和销售收入取代政党津贴)和政治立场(大部分便士报标榜不受政党影响)上首创先例,在内容上也另辟蹊径,发明了现代的“新闻”概念,使之变成市场化的产品。[28]
这种面向市场、“自由民主”(在舒德森的著作中,“民主”的内涵大体等同于“市场”原则的确立)的商业报刊的兴起有其历史进步性,但也有不能回避的阴暗面。哈克特(Robert A.Hackett)和赵月枝提醒到,只有通过考察19世纪新闻出版广阔的意识形态背景以及商业报纸、激进工人阶级报刊的关系,我们才能深刻理解当代新闻媒体模糊的、甚至是矛盾的双重特性。[29]两位作者在肯定了便士报的历史进步性的同时,也精辟论述了其未被给予充分批判的阴暗面:“它们巨大的成功导致同时期激进的劳工报纸的衰落与边缘化……于意识形态而言,商业报纸将劳工们(必须承认相当含糊)对重大社会变革的激进呼唤转化成了一种温和的通俗话语,这种通俗话语对现存社会体制含有较少的敌意。尽管它们为推进社会改革而努力,并表示了对工人事业的同情,新型的通俗日报逐渐开始商业冒险。它们追逐的是利润而不是成为激进情感的中心。它们的初衷绝不仅仅是为表达工人阶级的意志,而是为拓展大众市场进行的精明的算计。民主话语和煽情主义商业联姻为一体,这就使报纸操纵了传统上的激进新闻,对社会弊病在结构上的寻根探源因而被忽略了。……激进主义本身变成了‘招徕顾客的商品’,而正因为是一种商品,当它不再能吸引到有利可图的顾客时就可能被丢弃。”[29]
以此为参照会发现中国私营商业报刊的局限性(进步性在现有研究中已得到了较为丰富的讨论)。20世纪20年代,“由政论本位而为新闻本位”和“由津贴本位而为营业本位”的“营业化转型”成为中国新闻业改革的号召,企图摆脱政治势力对新闻活动的介入与干预。但在历史的、具体的实践中,私营商业报刊往往无法坚守以民族和国家利益为旨归的自我标榜,在不同历史时期屡屡以牺牲“报格”(即对大是大非、民族利益、历史正义底线的坚持以及对社会弊病在结构上的寻根探源)来换取企业生存的安全。[30]
如果仅以“在夹缝中偷生存”理解乃至同情私营商业报刊的生存状况和经营策略,那么就从历史和理论两个维度,错失了对作为一种新闻实践模式的商业报刊及基于这种模式形成的现代西方新闻理论给予全面反思的机会,同时也错失了对无产阶级报刊的革命性和现代性以及基于这种新闻实践模式形成的党报理论给予充分讨论的机会。由此引出了中国新闻史研究需要给予重校的第三个问题。
中国的工人阶级,是在19世纪40年代以后中国遭受外国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的侵略,由封建社会变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过程中,产生发展起来的。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工人运动的结合,促使了工人阶级由“自在的阶级”到“自为的阶级”的转变。
在以李大钊为代表的一批具有初步共产主义觉悟的革命知识分子的倡导下,进步学生走出校园,走到工农群众中去进行实际的革命工作。1920年,北京大学以邓中夏为总务干事的平民教育讲演团,在当地铁路工人中建立了开展宣传活动的固定场所,被认为是中国共产主义知识分子与工人群众结合的一个起点。[31]1920年下半年,《劳动界》《劳动音》《劳动者》等中国第一批以工人为对象的通俗报刊创刊。它们对马克思主义的宣传,对国际工人运动的报道,促进了中国工人阶级意识的形成以及对马克思主义、中国革命、工人阶级解放路径的理解,并指导工人运动的开展。
无产阶级报刊在办报宗旨和模式等方面都与此前的报刊迥然有别,比如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为指导,以实现民族解放为目的等。值得注意的是,代表群众利益、相信群众的伟大创造力、诚心诚意地依靠群众办报的优良传统,在无产阶级报刊问世初期就表现了出来。群众不仅仅是新闻报道的对象,同时是新闻实践的主体。宁树藩认为,20世纪20年代工人报刊“具有我国过去任何刊物所不曾有过的特色——密切联系工人群众”。这些刊物除在内容上经常反映工人群众的切身问题外,稿件来源很大一部分也由工人提供,还有很多工人成为这些刊物的推销员。[32]
无产阶级报刊在组织工农群众、教育工农群众方面发挥的作用,在前人研究中已有呈现(还有进一步丰富、拓展的空间);在此基础上,其在建设无产阶级文化领导权、推动马克思主义大众化、领导和动员人民群众方面的逻辑与影响,有必要给予更充分的研究。
在轰轰烈烈的现代革命运动和民族解放运动中,中国共产党人深刻认识到在华外报如何借由话语的建构维护了帝国统治的权力地位,以及私营商业报刊的妥协性与动摇性(五卅反帝爱国运动中,《申报》《商报》《时事新报》《民国日报》《神州日报》等私营商业报刊采取消极甚至媚外的态度,不敢如实报道事实真相,就是一个鲜活的例子),同时认识到加强无产阶级文化领导权建设的重要性。
《热血日报》(在五卅运动中创刊)主编瞿秋白,立足于中国革命斗争的实践,在20世纪30年代指出,动员广大民众来参加无产阶级领导之下的工农苏维埃革命,这就必须发动和领导苏维埃的文化革命,这种革命的文化运动,必须是劳动民众自己的文化革命,必须和一般的政治经济斗争密切联系。[33]他意识到实现革命文艺的大众化是无产阶级争夺文化领导权的一条现实路径,指出无产阶级文艺应当采用民族的、与群众口头文学接近的形式,在思想上武装群众。[34]这是瞿秋白基于对“中国的劳动民众还过着中世纪式的文化生活”[35]的观察得出的深刻结论。
李华、徐友龙指出,自20世纪始,中国政治变革的过程就是中国现代国家构建的过程。中国共产党依靠对群众的充分动员和有效领导,践行群众路线,最终完成了中国现代国家构建的历史任务,这是中国共产党执政的背景,也是探讨中国共产党执政规律的前提。[36]两位作者在对“人民群众”的内涵给予具体阐述的基础上,强调在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主导的社会革命逻辑下,在中国共产党的政治理念中,“人民群众”不是西方意义上天然平等的上帝子民,而是历史的主体和创造者,由先进分子组成的共产党员具有灌输和唤醒普通民众的责任。这种“灌输”和“唤醒”并非西方意义上的权利赋予和代议,而是党的“领导”和“动员”。[36]
从文化政治的角度理解无产阶级新闻事业,有助于研究者更全面、深入地认识在根据地确立的通讯员制度、开展的读报活动是如何推动了“群众办报”机制的实施;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以报纸报刊为代表的大众媒体如何成为实现群众路线的一种可能机制[37];以及党报在促进党的政治文化的形成方面发挥的积极作用,进而对基于“本土”新闻实践经验与规律的党报理论的丰富内涵做出更有学术想象力(借用米尔斯对“社会学的想象力”的表达)的阐释。与此同时,还应将中国革命和抗日战争放到同时代反殖民主义的民族解放运动的背景中给予考察,从而理解中国无产阶级新闻事业为世界范围内的被压迫民族的解放事业提供的中国经验与中国智慧。
李斌在分析政治动员与社会革命背景下的现代国家构建时指出,革命战争阶段,中国共产党凭借由政治动员所赢取的资源优势和社会支持,战胜了旧政权统治者、各路地方军阀以及外国干涉势力,建立起主权独立的国家。革命完成阶段,政治动员又继续在国家主权统一性与独立性的巩固、国家基础性权力的强化、民众政治要求的有效因应等主题上,为现代国家建构的发展和深化做出了不可忽视的贡献。[38]这为我们思考如何重校新中国新闻事业史的书写打开了思路。
对于这个问题,在此不打算展开讨论,因为已有学者对此开展了积极的研究。笔者只想提示有关研究视野方面的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关于新中国新闻事业发展的“前三十年”与“后三十年”,以往研究过多强调了两个阶段的断裂性,对连续性尚未给予充分认识。吕新雨关于新中国社会主义改造的相关讨论,有助于我们从连续性的角度,从“前三十年”被忽视、被遮蔽的历史中挖掘社会主义的、无产阶级的新闻事业的发展逻辑和更为丰富的政治内涵、历史内涵。她认为:“1949年之前我们走的就是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道路,正是因为这个道路的失败才使得中国爆发了革命。是中国革命锻造了今天中国的国家主权,才使得民族工业得以实现。今天我们市场化的条件,正是建立在新中国前三十年的社会主义改造和社会主义建设上的。是全国人民勒紧裤腰带,完成了基本的工业体系和农业建设,才给邓小平时代的市场化发展奠定了基础。没有前三十年的积累和发展,后三十年的繁荣是不可想象的,但是前三十年的积累和发展却被视而不见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作为民族国家的锻造过程,是以社会主义为诉求的,这个意义上的国家不能只属于某些精英和特定的利益群体,在中国的很多社会运动中都可以听到是这样的口号:国家属于人民!这是不同于西方社会运动的地方,这是中国社会主义的遗产,国家是社会诉求合法性的来源。”[25]
第二个问题,关于新中国新闻事业在改革开放以来的发展、变迁,对内在于新闻改革的市场逻辑(及其后果)和技术迷思的辩证讨论尚未引起学界的全面关注。与此同时,尚未能从基于全球信息秩序的历史性反思,对“国家”在信息传播领域扮演的基础性角色给予丰富的讨论。
在本文的结尾,笔者想重申此前曾表达过的观点,以澄清重校中国新闻史研究的学术意义和时代价值。作为严谨的学术研究者,我们对“西方”“文明”“国家”“政治”这些术语的理解不应是单向度的、去历史化的和迷思化的。如何从殖民地时期与前殖民地时期的历史深度来重新审视现在与未来?当研究者意识到学术研究不能回避上述问题,意识到对上述问题的追问将指引研究的方向(支撑着研究者的世界观和历史观)时,新闻史学界(甚至整个新闻传播学界)或许可以用一种更开放的态度来理解“政治”与本学科的关系。[39]在找回学术主体性之后,还须跳脱出对“报刊自身历史”的过度迷恋,努力去重新理解民族性与世界性的辩证关系,努力去重新发现新闻事业与社会发展的紧密联系及相互建构,努力做到真正“两条腿”走路,才能更加有效地避免新闻史研究陷入内卷化的窘境,恢复新闻史研究的活力,找到本学科与其他学科、与时代对话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