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黎明
没有经历过残酷的背叛,潘晓娴大概永远也体会不到“报应”两个字究竟有多痛快淋漓,不是不报,而是时机未到啊!
快下班时,同事送来了潘晓娴丈夫刘松的体检报告。潘晓娴是大连市一家医院心血管科的主任医师。每一年,医院都会给职工及家属做一次例行的体检。
潘晓娴扫了一眼体检报告上丈夫的姓名,愤怒的小火苗往上蹿,胸口开始隐隐作痛。
三年前,刘松外遇了,不顾上小学二年级的儿子,坚决要求离婚。外遇像感冒一样成了流行,但痛苦从不因流行而减轻分毫。潘晓娴永远也想不明白,青梅竹马的爱人怎么能那样绝情无耻——所有的同学朋友都知道了刘松出轨的事,只有她还蒙在鼓里。
离婚大战进行了整整三年,潘晓娴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做单亲母亲,但最初是想为儿子皮皮保留一个完整的家,后来是不愿成全那对贱人,她始终不肯签字离婚。
科室领导出于对下属的关心,试图进行一場破冰之旅,叫两年多没见的刘松到医院做例行体检。不过潘晓娴怎么也没想到,就在打开体检报告两分钟之后,一切委屈都有了彻底翻盘的机会——体检报告显示,刘松已经是胃癌晚期。
潘晓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刘松才40岁,虽然肠胃一向不好,但短短三年就成了胃癌,还是晚期,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潘晓娴去找了消化内科的同事。她没说是刘松的片子,只说是一个朋友的。同事观察后叹了口气说:“已经没有手术的必要,理论上,还有半年到一年吧。当然,个人情况不同,存活时间也会不同。让你朋友放松心情度过他余下的时光吧。”
作为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潘晓娴终于体会到了宿命论的美妙之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她经历了犹如地狱般折磨的三年,刘松却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不,不止是刘松,还有小三,他们都要为她的痛苦付出惨重的代价,而笑到最后的将是她。世上还有比这更痛快的吗?
潘晓娴操起电话,毫不犹豫,甚至兴高采烈地打给刘松说:“明天早上8点去办手续吧。”
就让刘松和小三再婚吧。在绝症与金钱的双重考验下,他们的婚姻会幸福到哪里去?这是给天下负心男人还有那些专门破坏别人婚姻的小三们的一个教训:爱去吧,让你们爱到绝望。
依照之前的约定,房子和家里的30万元存款都留给潘晓娴和儿子皮皮。刘松带走的,只有那辆开了5年的本田。
由始至终,潘晓娴都没把那份体检报告拿给刘松。
离婚一个半月后,刘松结婚了。是皮皮把这个消息告诉潘晓娴的。皮皮参加了爸爸的婚礼,还说那个叫董书的阿姨哭了。潘晓娴想,她哭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果然,刘松很快发现了身体的不适。到医院检查时,再次确认了体检的结果——胃癌晚期,已经向胸腔转移。那天是刘松一个人来的,他拿着结果,第一次主动找潘晓娴,带着不相信及恐慌的表情。
潘晓娴表现得很正常也很职业,带他去找消化内科的同事。同事看了所有的检查资料,对刘松说:“既然你已经知道是肿瘤,我也就不再隐瞒。如果不愿意住院,就在家里养吧,乐观一点儿。”
潘晓娴把刘松送到了楼下,刘松垂头丧气地说:“真是报应,潘晓娴,你是不是也这么想?”
潘晓娴说:“现在说这些还重要吗?如果你坚持要说,那么我告诉你,曾经,一度我的日子比得了癌症还要绝望,还要煎熬。再见!”
潘晓娴没有想到董书会来找她。她进了潘晓娴的办公室,对她说:“我是董书,是刘松的妻子,求求你救救他。”然后开始哭。
一边炫耀抢来的身份,一边又哭着求被抢的人帮忙,潘晓娴为这个小三的智商感到悲哀,又为她的厚颜感到吃惊。她表面淡定内心痛快地回答道:“他已经是晚期,谁也帮不了他。另外,我是一个心血管内科的医生,你该去找肿瘤科大夫,我帮不了他,请你离开。”
董书坐在那里一直哭,她说:“我就认识你这么一个医生,你又是他前妻,你不帮他谁帮他?求你找一个最好的医生吧。哪怕只有一线希望,我也要救他!”
平心而论,一个人在自己面前哭得这么撕心裂肺,再加上刘松确实来日不多,潘晓娴并不是没有心软。但正是那痛到好像连心都要裂开的哭声提醒了她,在过去的1000多个日夜里,她也曾无数次这样长夜痛哭,那两个人却从不愿意给她一丝怜惜,那个时候有谁理会过她的心痛?
潘晓娴的心硬了起来,她告诉自己,要享受报复的快感,恶有恶报,天经地义。
接下来董书的行为,更让潘晓娴庆幸自己没有帮她。董书居然去了电视台和报社,并借助了网络的力量。在那些报道里,董书从小三变身成为爱创造奇迹的贤妻,而潘晓娴则是无情无义的前妻,离婚时敛尽家财,身为医生见死不救。
网友以强大的力量,还发现了那份被潘晓娴压下来的体检报告。这一下潘晓娴成了蛇蝎心肠的代表,从院领导到同事,还有曾经慕名来找她看病的病人,看她的眼神都变得怪怪的。
在媒体的帮助下,刘松住进了潘晓娴所在的医院。其后董书再次扔出重磅消息:她怀孕了。这个私企的会计还在网上动情地描绘了她和刘松结婚时的一无所有,详细地记录了她为丈夫一天睡不上一个小时的拼命状态,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为爱痴狂、为爱坚守的忠贞女人。
潘晓娴的生活因为这连续不断的消息被深度骚扰,连她的工资条还有灰色收入也被晒了出来。更要命的是,儿子皮皮也受到了骚扰。有一天潘晓娴下班后去接儿子,发现皮皮一个人坐在教室里泪流满面。看见妈妈,皮皮哭着问潘晓娴:“你怎么能对爸爸见死不救?同学们现在都不跟我玩了。”
愤怒的潘晓娴来到刘松的病房。刘松消瘦得很厉害,不得不靠打营养液维持生命,外界的风雨他几乎一无所知。看到潘晓娴,刘松的眼睛里一下噙满了泪水。
潘晓娴冷冰冰地把董书的所作所为告诉刘松,说:“我承认,我没有告诉你体检的结果,是心存报复。可那时就已经是晚期,丝毫没有治疗的希望了。我也承认,故意隐瞒,就是希望你们结婚后没有好日子过。可是,要结婚的是你们,不是我逼你们的,你们没有理由再来干扰我的生活。如果你还是一个父亲,就请你让她停止对我生活的骚扰,我无所谓,可皮皮还小,他受不了这样的伤害。”
潘晓娴转身走了出去,她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微弱的“对不起”。
潘晓娴有点不敢相信,仅仅一句对不起,她对刘松年深日久的旧恨就被动摇了。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她对董书也有了新的认识。
找刘松谈话的第二天一大早,董书竟然主动公开承认了自己曾是第三者的事实,并为急于救夫而给潘晓娴造成的影响公开致歉。
之前一边倒的舆论风向顿时乱了阵脚,再也没有媒体提及此事。同事们对潘晓娴又是理解又是同情。仅仅一两天前,潘晓娴的想法还很坚定,不过董书的勇敢认错让她对这个第三者有了新的看法。她第一次上网认真看了董书的博客,董书的文笔非常动人。而且,在明知道刘松已经没有希望的情况下,她仍然拖着怀孕的身体四处借钱支付高昂的医疗费……这一切本应该是潘晓娴喜闻乐见的,但她呆呆地对着电脑半天之后,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有点佩服这个女人。
潘晓娴会向肿瘤科的同事打听刘松的病情,董书偶尔没钱付账时她也会帮忙交一下医药费,但她再也没有去看过他。每个周末儿子都会去陪爸爸,每次孩子都是红着眼睛回到家里,他不说潘晓娴也知道,刘松余下的日子不多了。
几个月后,刘松走了。听到这个消息,潘晓娴松了一口气,作为一名医生她知道这是一种解脱,癌症患者的弥留光阴是很痛苦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潘晓娴觉得一切都过去了,爱与恨随着生命的消逝都结束了。皮皮一天天长大,渐渐有了他自己的小世界。而自己与那个叫董书的女人也将永无瓜葛。
一天,潘晓娴忽然收到银行短信,提醒她一张银行卡上被支取了1万元。那张银行卡上有10万元,是她从离婚款里留出来给皮皮将来留学用的。潘晓娴赶紧去银行查询,银行调出当时的监控一看,取款人竟然是皮皮!潘晓娴为了鼓励皮皮好好学习,把银行卡配套的存折和密码都给了皮皮,也告诉他在留学之前一定不能动用。皮皮一直都是个乖孩子,怎么突然之间取了1万元?
皮皮放学后,潘晓娴问他:“皮皮,你知道妈妈银行卡上的钱去哪里了吗?”
皮皮小声地说:“我给了董阿姨。”
潘晓娴一时反应不过来。
“她不要,我就说这是爸爸存的私房钱,是爸爸托我等他死后给她的,爸爸怕她全用来给他治病,所以决定死后再给她。她搂着那些钱,哭得很伤心。”
潘晓娴不可思议地看着儿子,由忧伤到愤怒:“是她从咱们的手里夺走了你爸爸,你居然还给她钱?你知道妈妈从前是怎么过来的吗?你心疼她,可是,你想过妈妈的感受吗?妈妈是取款机吗?”
皮皮哭了:“董阿姨明明知道我爸一点抢救的必要都没有了,还让我爸住院治疗,她把所有的钱全花光了。我爸病了将近10个月,她白天上班,晚上陪护。有一次,她晕倒在开水间,胳膊烫得全是大泡,她真的不是坏人。
“这1万块算我借妈妈的好不好?董阿姨生小妹妹了,小妹妹身体很差,她身体也很差。昨天放学后我带自己攒的零花钱去看她,没想到房东正在逼她们交房租……我求房东叔叔等一天,今天中午我就去取了钱。妈妈,你是天底下我最爱的人,但是董阿姨真的好可怜。”
儿子的话犹如炸雷在潘晓娴的心中炸响。有三年多的时间,潘晓娴的回忆被丈夫的出轨凝固在了痛苦之中。但儿子的故事让她回想起了更早之前的自己,本来的自己。
潘晓娴家境不错,长得不错,会打扮,工作努力,没几年就成了医院小有名气的好医生,她有很多资本做一个骄傲的女人……可随着丈夫的背叛,在所有人的同情里她成了一个动不动就发火、愤怒,对任何旅游、购物、玩乐都不感兴趣的怨妇。
当初隐瞒刘松的病情,让他和董书备受折磨,她的确成功了,但快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假如刘松和董书跟电影里的反角一样坏到了骨头里,也许她会快乐很多,偏偏人性那么复杂,而偏偏她又还能承认他们的闪光点……
潘晓娴转身从房里取出那张银行卡:“皮皮,这是爸爸和妈妈留给你的钱。你懂事了,可以自己支配这些钱。不过你花了多少,18岁以后就要自己挣回来多少。”
“好!”皮皮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又有点不敢置信,“妈妈,你不怪我了?”
潘曉娴说:“是的。不过你虽然很善良,但毕竟还是小孩子,帮助董阿姨的事交给我来做吧。你相信妈妈吗?”
皮皮破涕为笑,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妈妈,你笑起来真好看啊!我好久没有见到你笑得这么好看了!”
潘晓娴想起来了,没错,她以前经常笑,还被朋友们公认有幽默感,是个开心果。
那些属于女人独有的骄傲,她要一点点都找回来,决不让它们被生活摧垮、流散。
第二天,潘晓娴根据儿子给的地址找到了董书的住处。她兜里装着两万块钱,那是她和皮皮商量后决定先期拿来帮助董书和她女儿的。
她轻轻敲响了那扇破旧的大门。“谁啊?请等一下。”里面传来了声音。
那扇门即将打开,潘晓娴知道,自己人生新的一页,也将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