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晃

2019-12-24 09:02王智琦
新民周刊 2019年48期
关键词:王建华美丽同学

王智琦

聚餐活动迎来了巅峰时刻,大家都有些喝得晕晕乎乎,裘美丽更是涨红着深酡色的圆脸,灿若桃花地连声尖叫着:“SORRY、SORRY,我实在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要……”她姿态优雅地做了一个天鹅之死的舞蹈动作,摇晃着想要坐下来。

今天她是寿星,60虚岁大寿星,从相隔万里的美国旧金山飞到张家界,与暌违40余年的同学相聚游玩,激动和兴奋是难免的,但她的时差和空间感还没完全转换过来,眼前一帮六十来岁的老头老太,竟然就是穿开裆裤的小时玩伴,那模样她还真有些对不上号。尽管裘美丽也已近花甲,但徐娘半老还很有韵致。

班长王建华及时遏制了这股将要突起的狂飙,他还是那么一副正人君子样,江山都能易色,本性却不改。班主任刘老师英年早逝,王建华似乎很乐于顶替班主任的角色,每次同学聚会,只要他参加,再大的喧嚣与骚动都会平息下去,但有的同学就感觉没劲。小时候,男女同学即使你有情我有意,也不敢暗送秋波拉小手,随着年龄渐长,突然就放开了,老夫聊发少年狂嘛,大家对王建华不解风情就有些暗恨。

裘美丽向王建华投来感激的一瞥,她大方地站起身:班长,阿拉来跳个舞吧。王建华却受惊吓似的连连摆手后退:我不会,不会的。不知哪个同学打开手机里储存的音乐:“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同学们听了哄堂大笑,这是时下最流行的街舞音乐,裘美丽却有些懵懂。音乐忽又一转,风格大变:“敬爱的毛主席,你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裘美丽精神猛地大振:“我小辰光忠字舞跳得老好的。”她随着熟悉的旋律时而昂首挺胸,时而双目圆睁,口中还念念有词:“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啪”地一个抬手挺胸昂头的定格造型,气氛越发欢腾起来。裘美丽兴致勃勃地大叫道:“忠字舞可以伴舞,啥人来帮我一道跳?

谁也没想到,平时寡言腼腆、从不露头的罗福祥即刻回应:我来伴舞。罗福祥高大而灵巧的身材,衬着裘美丽略有发福的腰身一起舞动,倒像是天造地设,很是般配。裘美丽一边跳舞,一边兴奋地对罗福祥喊着:“我想起来了,格辰光阿拉都是学校文艺小分队里的,经常去老北站跳忠字舞给旅客看,真扎劲啊!”她流露出无限向往的陶醉模样,罗福祥则笑而不语。

裘美丽跳得大汗淋漓,开心地坐回桌边。班长王建华突然朗声唱起生日快乐歌,曾经的班劳动委员张雅萍小心翼翼地端上一只裱花大蛋糕,烛光摇曳,灯影闪烁,大家不约而同地边唱边向裘美丽靠拢过来,裘美丽感动得泪水涟涟,她虔诚地双手作揖,口中默念有词,吹灭了蜡烛。大家又纷纷端起酒杯,向裘美丽祝贺生日。没想到又是罗福祥,他猛然拨开人群,手里拿出一个精致小花匣,直愣愣地盯着裘美丽:“美丽,我要送你一个生日礼物!”大家嘻哈着说:好啊好啊,快打开看看。匣里装着一枚别致的戒指,闪着温润的白光。罗福祥手有些颤抖地递给了裘美丽,裘美丽脸上皱纹全都舒展开来:“哈哈哈,今天我才知道,小辰光还有暗恋者啊!大家更起劲地哄笑起来,王建华的脸却黑了下来。

罗福祥大声地说:“裘美丽,我从小就喜欢侬,但一直不敢讲出口。今天当着同学们的面,我要大声讲:今生今世我永远喜欢侬。”如此大胆直白的话语从罗福祥口中发出来,满座震惊,静默片刻,山呼海啸,大家为罗福祥的执着而震撼,张雅萍等女同学眼眶里噙着泪水,倒是裘美丽仍是嬉笑的模样。

庆生晚宴终于结束,明天还要游玩天门山等著名景点,王建华让大家早点回房休息,裘美丽时差没倒过来,这时反而显得更加兴奋难耐,拉着几个小姐妹在房间里尖声大笑。罗福祥平素与同学甚少走动,他今天的表现实在出乎大家意料。王建华安排与罗福祥同房,他看罗福祥酒喝得有点多,就劝罗福祥不要洗澡,赶紧睡吧。同学阿猫蹩进来:班长打牌斗地主好?王建华别无嗜好,就喜欢打牌且好强争胜,他让别人早点休息,自己却挑灯夜战,打得不亦乐乎,得胜回房已是深夜2点多。

王建华哼着小调,拿出房卡开门,房间里亮着橘黄色的床灯,罗福祥并没躺在床上,卫生间里水流哗哗。王建华皱着眉头:怎么这时候汏浴?他走到浴室门口,敲着玻璃门:福祥、福祥,浴汏好了吗?没人回答。王建华做事向来谨慎,他又连问两遍,还是无人应答,便推开门,眼前情景令他血压陡升:罗福祥斜躺在瓷砖地,头则靠着浴缸邊,样子很是滑稽别扭,正在痛苦呻吟着,身上衣物未除,地上流水潺潺,很明显他是滑倒或摔跤了。

王建华赶紧想搀罗福祥起来,但罗福祥似乎陷入昏迷状态,嘴里哼哼唧唧紧闭着双眼,就是不答话。王建华怕罗福祥摔跤后骨折受伤,不敢轻举妄动,他心急如焚,转身去敲阿猫的房门,阿猫和光头冲进卫生间,见此惨状也大惊失色。王建华当机立断:赶紧叫救护车送医院!

好在这次旅游,没住在张家界景区里,就在市区宾馆,张家界人民医院的救护车很快赶到,王建华和阿猫、光头帮着急救医生把罗福祥抬进车里,没惊动其他同学,3人一起乘车直奔医院。医院里最高级的仪器检查下来,罗福祥脑袋里有些淤血,脊椎似乎也受损,可能会有生命危险,立送重症监护室。王建华哆嗦着双手,在病危通知书上签下自己的大名。他举足无措又后悔不迭:都是自己出的馊主意,联系上裘美丽固然可喜,为她庆生也应该,可为什么要兴师动众地跑到张家界来?更想不通的是罗福祥今晚像被打了鸡血,又是跳舞又是送戒指。他今天酒肯定喝了不少,兴奋过度、过度兴奋啊!如果他瘫痪或死掉了,怎么向他老婆孩子交代?平时喜欢插科打诨的阿猫和光头此刻也面面相觑、默然无语,天色倒是慢慢发白变亮了。

罗福祥昏睡在重症监护室里,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他依稀只记得浑身燥热,兴奋得难以入眠,王建华打牌去了无人搭腔,他感觉自己今晚做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居然众目睽睽之下勇敢地吐露心声,还当场送上生日戒指给裘美丽,尽管戒指并不怎么值钱,但他却用心良苦。想冲个澡醒醒脑,不知怎么就躺下了。

罗福祥家中排行老二,弟兄三个,父母最不待见他,家务活也干得最多。老大无奈去安徽林场务农,把厂矿名额让给弟弟,没想到粉碎“四人帮”,中学毕业后取消插队落户,可以直接考大学。但罗福祥生性木讷不喜读书,只进了纺织厂技校当机修工。那是1978年的溽暑盛夏,已被打乱班级编制的沪北中学四年级600多名学生迎来命运大转折:有的欢天喜地考进大学,有的盼来了中专技校录取通知书,还有的则枯坐家中待分配,最是仓皇辞校日,竟没留下一张班级集体照。

罗福祥从小就喜欢裘美丽,裘美丽是隔壁邻居,父母也喜欢女孩裘美丽,家里三个光郎头弄得父母心烦意乱。裘美丽确实天生美麗,瓷白粉嫩的圆脸,饱满光洁的前额,乌漆墨黑的眼眸,小嘴一笑两酒窝,就像摆在玩具店橱窗里的洋娃娃,更是罗福祥的“梦中情人”。但裘美丽总是高傲地昂着头,从没正视过罗福祥,她小小的心里,自有理想的白马王子幻影。因为是邻居,罗福祥和裘美丽的母亲因争抢晒衣服空间而大吵翻脸,双方喝令两家从此断绝往来,水火不容。裘美丽不在乎,罗福祥却痛苦万分,他把裘美丽的靓丽圆脸深深印刻在脑海里,即使在重症监护室,罗福祥还仿佛看见裘美丽的脸飘在空中,向他微笑呢。

宾馆自助餐厅里炸开了锅,王建华和阿猫、光头神色颓丧地宣告了这个不幸消息,裘美丽端着餐盆站定,惨白着脸,张雅萍失声痛哭起来。大家早餐都不吃了,赶紧上医院探望罗福祥啊。王建华摇着头:重症监护室进不去的。一群六十来岁的老头老太没了主意,喜欢跳街舞的刘彩娥回过神来:班长,快通知罗福祥的老婆儿子,让伊拉来见上最后一面。她小声嘀咕着:怪伊自己夜里厢那么痴头怪脑的,闷骚包。

王建华艰难地拨通了罗福祥老婆张晓莉的手机,他打开免提,对方所处的环境显得有些嘈杂,似乎走在马路上。张晓莉认识班长王建华,当然也知道丈夫跟班长一起去张家界,尽管嗓门很大,嘴里还算客气。得知罗福祥出了意外,并没很着急,但当听说需要她和儿子尽快赶到张家界来,方才有些吃惊:哪能啦,脑梗还是心梗,走脱啦?这个讨债鬼……

既然探望不到罗福祥,大队人马还是随着导游去景点游玩,王建华、裘美丽哪里还有游玩的心思,张雅萍也自告奋勇地留下来陪着裘美丽。裘美丽喃喃地说道:“真没想到罗福祥还那么记得我,他真是痴心一片。妈妈说得对,找罗福祥谈朋友是要触霉头的,还真是的。”张雅萍回头幽怨地瞟了裘美丽一眼。王建华宽慰道:“美丽不要自责,这是罗福祥自讨苦吃,跟阿拉都不搭界,对?”他站起身来,心头竟豁然轻松不少。张雅萍愤愤地说:“班长讲的真不是人话,一道出来白相,出了事体,哪能会不搭界?”

裘美丽这时非常想困觉了。40多年没碰到的中小学同学,原本以为会惊喜不断乐翻天,结果却是有惊无喜。母亲与罗福祥母亲在弄堂里吵得昏天暗地,裘美丽不敢劝架但知道丢脸。临毕业前父亲在工厂发生意外死亡,母亲深觉住在此处晦气,匆匆搬离逃避,裘美丽也芳心大乱,哪有心思复习功课,招工进了华丰衬衫厂。厂里一下子涌进200多名适龄男女青年,车间里热火朝天、青春勃发,裘美丽最为出挑,她不光长得美丽,干活也漂亮。衬衫厂实行多劳多得计件制,裘美丽的产量和奖金总遥遥领先,爱慕追求者排到厂门口,裘美丽却没正眼瞧过,她也不知道该找个什么样的如意郎君。好在突然有个机会:公司将外派工人去太平洋上美属塞班岛打工两年,当然还是制衣厂,但工资拿美元。母亲此时已另嫁,弟弟工作尚不稳定,裘美丽去意坚决,母亲只好含泪允诺,好在只要两年。

插画/ 苏向宁

裘美丽此前从未听说过塞班岛,即使到了岛上工作,也不知东西南北。资方派驻车间技术顾问布朗是华裔广东人,丧偶,尽管年长裘美丽十来岁,但他许诺只要结婚,裘美丽就可随他去美国生活并加入美国籍。裘美丽的人生被彻底改变,她与罗福祥、王建华等同学早就断了关系,渐行渐远。

此次老北站旧房动迁,罗福祥、王建华、张雅萍等都有老房子待拆迁,王建华就与失去联系多年的老邻居有了交往,碰到裘美丽原楼上邻居宝宝,随口说起了裘美丽,没想到宝宝却有裘美丽的联系方式。万能的微信瞬时穿云破雾,王建华竟微信联上了裘美丽,视频里裘美丽还是那么风采照人、嗲声糯气的。记忆就像一个人为设置的细密沙漏,流泻而下的,都是美好而难忘的时光。裘美丽丈夫布朗年老体弱,送进了疗养所,女儿是旅游达人,终年云游海外,裘美丽精力旺盛,与闺蜜喝茶聚餐,日子过得悠闲惬意,但心里总有块地方空落落,现在她听到了遥远的呼唤,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推动着她回去看看,聊补儿时的缺憾,她很兴奋和期待。

其实更兴奋的是王建华,他遗憾自己的人生就是一杯淡而无味的白开水,当年任班长时俯首帖耳听红团工宣队,斗私批修乐此不疲,后好不容易从学校考进区级档案馆,整天与悄无声息的黄卷打交道,为退休前解决主任科员职位而对领导唯唯诺诺,聚会时看到有的同学财大气粗而暗自恼恨。不管到了什么年代,他总把持不住自己的心,唯有读书时,他奉裘美丽为心中女神的信念未变。当得知裘美丽即将迎来生日大寿时,王建华竭力鼓动裘美丽回国与同学共度,并不厌其烦地召集、谋划此次出行活动。张家界是裘美丽向往的旅游胜地,王建华想像着:在风景旖旎的山道上,他和裘美丽并肩缓行,娓娓而谈,当然他绝不会把心底的那份情愫直白地告诉裘美丽,但所有的浪漫设计被罗福祥搞得鸡飞狗跳,王建华变得茫然失措起来……

张晓莉和儿子第二天傍晚飞赴张家界,医生特准进重症监护室探视5分钟。罗福祥仍昏睡着,儿子喊他也没反应,但仪器显示脑电波和心跳瞬时上下舞动。医生介绍说:这个病人身体素质总体不错,脑淤血似在吸收中,现在只能静卧以观其变。王建华赔着笑脸,连连感谢后告退。

张晓莉情绪很有些急躁,她告诉王建华:老房子动迁已拉开序幕,正在进行第一轮征询。婆婆在世时留下东、西两间厢房,罗福祥哥嫂住东厢房,西厢房小隔间放杂物,罗福祥一家则住西厢房的大隔间。婆婆认为大儿子当年插队在外吃苦了,所以有些偏心,但申明若动迁,所得房屋或钱财兄弟均分。小儿子最有出息,已是著名投资咨询专家,不屑祖上的那点遗产。婆婆是户主,说话一言九鼎,兄弟俩也没分户。现在哥嫂却要按照实际占有面积拿动迁款,否则就不肯签约,张晓莉觉得吃了大亏,政府的奖励费也可能拿不到,儿子结婚买房就成空中楼阁,难怪张晓莉烦躁不安。儿子像罗福祥,寡言少语,紧抿着嘴唇不知在想什么。张晓莉摇着头:“福祥这人做事情平常蛮当心,也不大喝醉酒,怎么会醉成这样闯大祸?”王建华当然听得懂弦外之音,但他不敢告诉实情,只能含糊其辞。张晓莉叹了口气:“到底是老了呀。”

张晓莉和儿子来了,裘美丽和张雅萍等同学再每天守在医院里也就有些无趣,她俩包括王建华索性随着同学去游玩散心,尽管心头很有些沉甸甸的难受,总好过直面张晓莉哭丧着的脸。出于女人的天性和本能,张晓莉很看不惯裘美丽的打扮做派,她也从未听丈夫说起过有这么个海外同学。或许是刘彩娥嘴快多事,张晓莉到底隐约知道了罗福祥出丑闯祸的原委,心中怒气无从发泄,只能冷眼相对。裘美丽何等敏感,觉得被冤枉有些讪讪的,又无法辩解,王建华也怕越描越黑,不敢多言。要是不被阿猫拖着去打牌,怎么会闯这样的大祸?

6天张家界旅游即將结束,晚上将返赴上海虹桥机场,罗福祥依旧昏睡不醒,但生命体征平稳。医生两手一摊,字斟句酌:“病人危险期应该已经过去,淤血吸收掉很多,拍片也没发现骨折,但不能断定脊椎神经是否受损,最好将病人尽快送回上海继续治疗。”

医生的话令大家松了一口气,回上海治疗其实是张晓莉和大家共同的心愿,但如何转送到上海?医生建议最好乘飞机,当然不是和大家一起搭民航班机,而是包一架急救直升机。询问下来包机价格起码在3万元以上,且因为业务繁忙,近期也无法安排。张晓莉听闻吓了一大跳:那么贵啊,又不能进医保报销。但她怕同学们走后,与儿子无法应付,还是决意要回上海。

光头是开私房菜餐厅的老板,起起浮浮总赚了些钱,但他做人低调从不炫富。此刻光头开腔了:“医生,救命车可以啦?”医生有些害怕地看着光头,点点头:“当然也可以,但我们医院救护车不去外地的”。光头放缓着语气,商量似的问医生:“我们人生地不熟的,你知道有私人承包的救命车吗?”医生没吭气,指指门口招贴墙,转身离去。

王建华恍然大悟,拉着光头去看招贴墙上的广告,果真有非120而是手机号码的救护车电话。听说到上海,手机那头立即报价8000元,且没有陪护医生和仪器设备。光头巧舌如簧,最终5000元搞定。医院让张晓莉签名免责书,一切后果均家属自负,并迅速开出转院单,张晓莉咬牙全部答应下来。

光头掏出一叠人民币给张晓莉:“阿嫂,这是3000元,一点小意思”。其他同学见状也纷纷捐款,要强的张晓莉满脸通红、羞愧不要。张雅萍悄悄收齐并记下姓名,捐款超过了5000元。光头拍着王建华的肩膀:“班长,侬就辛苦一点,陪伊拉一道乘车回上海算了。男人老了就怕心里有想法,关键时刻又脱枪头。”

总算天随人愿,一路车行奔波,顺利抵达上海。罗福祥平躺在担架上,不哼不吭,神色平静,似乎很清醒。王建华这些年毕竟积累下一些人脉,他电话询问做医生的朋友,有人建议直送华山医院急诊室,视情况再转进病房。王建华向张晓莉和儿子说了,他们没有异议。浓重的夜色中,一辆外地牌照的救护车迅疾停靠在华山医院的急诊室门口。

插画/ 苏向宁

张家界人民医院的医生判断正确,罗福祥的脑淤血很快被吸收,未造成严重后果,至多会留有轻微脑震荡,问题出在脊椎神经受到了伤害,影响到下肢功能,说白了,罗福祥可能要终身与卧榻为伴。张晓莉得知诊断结果后,拼命摇着罗福祥的身子,罗福祥睁开眼睛,陌生人般看着张晓莉,还是不言不语。张晓莉放声痛哭:“福祥啊,侬这个害人精,索性死脱了也就清爽了呀”。裘美丽、张雅萍扭头落泪,不知如何才能劝慰张晓莉。

夜已经很深,王建华在书房里开着电脑,不知情的对面邻居还以为他在挑灯夜读,其实王建华却在网上斗地主,这是他唯一的业余嗜好,当然并不赌钱。只有在虚拟的网络上,与不见面的对手交锋并最终成为赢家,王建华才有人生的获得感和满足感。他其实并不愚笨,但机遇女神却始终没眷顾他。当年考进中师,毕业当了小学体育教师,那是改革开放初期,“臭老九”尚不吃香,“孩儿王”的工资和奖金少得可怜,女朋友都找不到。现在的妻子小林是饮食店工人,会做可口饭菜,温暖了王建华的脾胃。在眼花缭乱的时代大变局中,王建华跳槽应聘区档案馆,小林始终不离灶台,现在竟成了非遗传承人,号称“工匠”,带了许多徒孙徒弟,经济和社会效益双丰收。而王建华因为跳槽,小高职称待遇取消,事业编制却按机关定职级,做的是劳心劳力的科长活,拿的却是副主任科员的虚衔钱。局长承诺等王建华退休前,提为主任科员,王建华也就心满意足。但承诺的局长突然调离另有任用,新来的年轻局长大刀阔斧搞改革,老家伙不懂APP的都要靠边站,这事又悬了。

王建华内心深处叹息着,与罗福祥相比,自己还是幸福的,健康最重要。既然无法揣摩领导意图,那就索性活在当下。王建华双手击键,与看不见的对手鏖战正酣。

按照医保规定,病人住院不得超过三星期,转眼罗福祥在华山医院呆满了20天。博士医生确诊罗福祥脑子没有摔坏,语言功能应该无碍,只是脊椎神经究竟受损到何种程度,因病人无法自诉而不能妄加判定。张晓莉坚决不同意做脊椎神经手术,怕一刀下去,罗福祥果真全身瘫痪。医生就请罗福祥出院做康复治疗,附属下级医院却不同意接收。罗福祥既没有骨折也没有开刀,康复什么呢?接回家去慢慢养着吧。

王建华刚上班进库房,档案查阅接待大厅传出吵闹声,新局长正在呵斥发脾气。科室小刘满脸惊慌地跑进库房:“王老师,有位中年妇女吵闹着提到你名字,快去看看吧!”王建华心头凛然一紧,库房远离接待大厅,他根本就听不清楚。原来是张晓莉正在向工作人员哭诉,两个小年轻站在一旁窃笑敷衍着。小刘轻轻拉拉王建华衣袖:“这人怪,她婆婆当年分房子,却吃牢档案局里有存根,还讲伊是侬同学老婆,狠三狠四不讲道理。”

王建华无奈地走进大厅,张晓莉像是见到了救星:“班长,侬总算来了,伊拉还不相信我。”王建华拉着张晓莉快步走到长廊僻静处,张晓莉一下子哭出了声:“福祥的哥嫂动迁款一定要得大头,我想来找找当年的凭证。班长侬哪能也在这里?”王建华以前对同学一直讲自己在区委搞研究,不肯实说在档案局,他支支吾吾地把话岔了开来。

张晓莉急不可耐地说:“我实在没办法了,医院要赶福祥走,家里老房子又要动迁,我哪能弄得动福祥。侬路道粗,帮帮忙吧!”王建华害怕张晓莉闹下去,自己在新局长面前又要丢分,想赶紧支走她,便打着哈哈说:“我有数了,这事急不得,我一定帮你找啊。”张晓莉一下子跳了起来,厉声道:“医院明天就要赶福祥出院,都火烧眉毛了哪能不急?这事全怪侬,带着福祥出去旅游又不管伊,我不找侬找啥人?如果侬不解决,明天我就抬着福祥到区政府门口来示威。”说罢,气哼哼地转身离去。

王建华傻了眼,他知道张晓莉是个厉害角色,说到做到,当年和罗福祥在一个纺织厂时,她看上了机修工罗福祥,经常差使他做这做那,罗福祥不怎么愿意,她竟能使出巧计奉子成婚,与婆婆、哥嫂同住一个屋檐下,这些年熬过来也够难的。罗福祥受伤,王建华确实难辞其咎,但上哪里去找接收的医院呢,他不过是个档案管理员,人脉与能耐极为有限,王建华急得团团转。

天无绝人之路,猛地王建华脑海里浮现出弥勒佛似的许医生,他总是笑眯眯的。因为社区医院档案工作要升档,王建华曾去指导帮忙过,社区医院总归还是医院,比养老院只养不医要好得多吧?他心里思量着,赶紧打电话给许医生,才知道社区医院病床极为紧张,登记排队的大有人在。凑巧的是,当天中午刚有位80多岁的老伯去世。“要来,侪是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太啊!”

听说可以医保,张晓莉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王建华也终于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有恩于罗福祥,愧疚感慢慢消弭在繁杂庸常的日子里。

罗福祥住进社区医院后,躺在病床上不吵不闹,自己也能吃饭喝水,眼神和人对视交流,令人疑惑的就是不讲话,人迅速长胖,像个摇篮里的巨婴。张晓莉每天匆匆来去,絮叨着家里拆迁的烦心事,罗福祥紧皱眉头,还是一声不吭,握紧了张晓莉的手。

裘美麗在上海呆了半个多月,惊叹城市变化如此迅捷,她曾去过老房子,已经空荡无人,自家屋里斜倒着一只老式大橱,橱门已坏,像在尴尬而空洞地傻笑,没有残留中的一丝记忆,完全陌生。很快这里将矗立起高楼大厦,裘美丽无可留恋,但她莫名对罗福祥心存歉疚,她真不知道罗福祥暗恋自己那么多年且爱得那么深,裘美丽无以回报也无从回报。女儿蓓蒂听了这个故事,电话里夸张地醒着鼻涕:“妈咪,真是太感动了,现在人哪有这么纯情啊。”蓓蒂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布朗近来慢阻肺发作,呼吸困难,她让母亲速回美国。

裘美丽曾去社区医院探望过罗福祥,看见裘美丽来,罗福祥显然极为高兴,他澄澈的眼睛紧盯着裘美丽,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不让裘美丽走。裘美丽很担心这次告别会变得难堪,特请王建华等人陪同前往,没想到罗福祥却在呼呼大睡。裘美丽从挎包里拿出一叠事先准备好的美元,请王建华转交,并拥抱了每位同学,挥手道别,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出租车绝尘而去。

罗福祥还在昏睡,大家好不容易又聚在一起,不愿马上散去,王建华带着同学在病房外转悠。可别小看社区医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病房也整洁干净,只是躺在病床上的都是老年人,他们要么昏睡,要么瞪着眼睛望天花板,悄无声息,对王建华等的到来熟视无睹,氛围有些沉闷和压抑。王建华叹口气:“等我们老了,能有这等医护条件也算不错了。”阿猫心直口快:“这种地方好呆的啊,不是等死吗?”张雅萍白了阿猫一眼:“猫嘴里就是吐不出象牙,胡说八道什么。”光头煞有介事地说:“班长,我倒有个想法,以后私房菜餐厅关掉,去买或租一栋楼房,让愿意的同学一起住进来,我们抱团养老怎么样?”大家纷纷说好,王建华却慢悠悠地回答:“好是好,但牵涉到经济利益、个人兴趣爱好,复杂得很,如果再发生像福祥摔跌的事体,算啥人责任呢?”光头头一缩,不吱声了。

再转回罗福祥病房,他已醒过来,胖乎乎的脸上憨笑着,张晓莉也站在床前。王建华把裘美丽转交的美元递给了张晓莉,张晓莉迟疑不决地想要推开。而罗福祥不听便罢,听后竟然剧烈摇晃着身体,想要爬起来,吓得同学们赶紧一拥而上,好言相劝,罗福祥却还是执拗地摇晃着、摇晃着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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