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娈
摘 要:杜甫一生中创作了大量的优秀诗篇,并对多种诗体均有涉足。现存1458首杜诗中,柏梁体诗仅3首。然而即使是非主流的诗体创作,杜甫依然对其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是研究唐代柏梁体诗不得不关注的对象。杜甫对柏梁体的发展主要体现在形式上的突破和内容上的革新。与早期柏梁体联句相比,杜甫对这一诗体的创作实践为柏梁体由游戏倾向的联句形式转变为一种诗歌体裁奠定了一定的基础。
关键词:杜甫;柏梁体;诗体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9)-33-0-02
一、引言
何为柏梁体?宋代程大昌《雍录》卷三《柏梁台》云:“汉武作台,诏群臣二千石能为七言者,乃得上。七言者,诗也。句个七言,句末皆谐声。仍各述所职,如丞相则曰‘总领天下诚难哉。大司农则曰‘陈粟万石扬以箕,它皆类此。后世诗体句为一韵者,自此而始,名柏梁体。”又明代宋公传编《元诗体要》卷一云:“柏梁体:柏梁,台名,汉武所筑。台成,诏群臣,能为诗者得上座。及各赋诗,不以对偶而每句用韵,后人遂名为柏梁体。”以及清代赵翼《陔余丛考·柏梁体》云:“汉武宴柏梁台赋诗,人各一句,句皆用韵,后人遂以每句用韵者为柏梁体。”由此可知,柏梁体最典型的特点是每句用韵的七言诗,而初期的柏梁体还是由皇帝主导的君臣联句,如《古文苑》卷八《柏梁体》记载,唐中宗于景龙四年曾在大明殿同群臣仿柏梁体联句。
由宫廷刮起的仿柏梁体联句之风,传染给中下层文人,在仿作柏梁体诗的同时对诗体作出了相应的改变,由此转变为打破格律、字数限制的联句诗和打破多人联句形式的柏梁体诗。如西晋贾充与其妻李婉的联句——
室中是阿谁,叹息声正悲。(贾)
叹息亦何为,恐但大义亏。(李)
大义同胶漆,匪石心不移。(贾)
人谁不虑终,日月有合离。(李)
我心子所达,子心我亦知。(贾)
若能不食言,与君同所宜。(李)
而杜甫则是打破了多人联句的形式,创作了普通文人的柏梁体诗。杜甫的柏梁体诗流传至今的仅三首,分别是《饮中八仙歌》《丽人行》《荆南兵马使太常卿赵公大食刀歌》。虽然杜甫创作的柏梁体诗数量不多,但他的创作实践却对柏梁体诗作出了内容与形式上的突破。
二、形式上的突破
杜甫在创作柏梁体诗时有意在形式上进行诗体革新,主要表现在韵律的转变、句式和创作人数的变化上。
《荆南兵马使太常卿赵公大食刀歌》末杨伦笺注:“逐句用韵,是柏梁体,又用转韵,自成一格。”前十七句用四豪韵,后十五句用四纸韵,由四豪韵转四纸韵,由平声转为上声,使其音律形式变得较为宽松,不因韵律而限制诗歌内容的表达,可看作是杜甫对柏梁体诗歌创作的革新和发展。
这样适当的转变,在杜甫对其它诗体的变革创作中亦有所体现,如《解闷十二首》诗题下杨伦笺注:“诸作俱随意所及,为诗不拘一律。”《晓发公安》末注引王右仲云:“摇曳脱洒,七律之变,至此而極妙,亦至此而极真,皆山谷所云:‘不烦绳削而自合者。”此皆杜甫不拘于韵律,任性创作之例。可知杜甫在各类诗体中的积极探索与尝试,在发明了诗体变格的同时,扩宽了诗歌表现的内容与外延。
在普通的七言古诗、律诗或排律中,句式统一,均为每句七言。柏梁体诗作为七言诗的一种,理应遵循这样的规律,而杜甫的《丽人行》“头上何所有?翠为?叶垂鬓唇。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一句可见句式的变化。王力在《汉语诗律学》中提出:“真正的柏梁体,自然是句句用韵的,一韵到底、纯七言的平韵诗。”关于柏梁体只限于七言的形式问题,王力认为,“七言句句用韵,事实上比隔句用韵的五言诗的音节更促……”杜甫在逐句押韵的体制框架内,对此做出了适当的变革,将诗歌中的一联由七言一句一韵转变为十二言两句一韵。这样的变化放松了体制对诗歌字数的限制,但字数的错落,打破了原有的节奏,给人以稍稍停顿之感,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诗歌节奏过快的紧张感。
柏梁体本是由多人联句的诗体,如唐代欧阳询主编的《艺文类聚》卷五十六所载汉孝武皇帝元封三年作柏梁台,诏群臣作柏梁联句,君臣二十六人唱和,蔚为可观。这样盛大的君臣唱酬之作在魏晋南北朝时期风行一时。唐中宗于景龙四年亦曾在大明殿同群臣仿柏梁体联句。而杜甫仿其体所作的柏梁体诗则将多人联句变为个人独创。
普通文人的柏梁体诗歌创作在君臣联句之外另辟蹊径,改变了柏梁体诗歌创作初期,及其后历代帝王模仿之作的多人联句形式,成为文人独立创作的诗体。其形式的转变是由早期的柏梁体联句逐渐分化为两种诗体,即联句体和柏梁体,联句体更加注重文字的游戏与酬唱要素,不再讲究句句押韵,是文人交往中的一种娱乐形式;而柏梁体依然遵循着逐句押韵的七言结构形式,不再限定众人合作,内容上也有所突破,是文学创作的一种艺术形式,唐以后多用于庙碑歌辞之中。杜甫对这一诗体的创作实践亦为柏梁体由游戏倾向的联句形式转变为一种诗歌体裁奠定了一定的基础。
三、内容上的革新
汉魏晋时期,标准的柏梁体联句,如汉孝武帝、南朝宋孝武帝、梁武帝、梁元帝等与其臣子之间的联句,内容上基本以歌功颂德、粉饰太平为主,宫廷御用气息较为浓厚。以南朝宋孝武帝与臣子的柏梁体联句为例——
九宫盛事予旒纩(宋孝武帝)。三辅务根诚难亮(扬州刺史江夏王臣义恭)。策拙枌乡惭恩望(南徐州刺史竟陵王臣诞)。折衡莫效兴民谤(领军将军臣元景)。侍禁卫储恩逾量(太子右率臣畅)。臣谬叨宠九流旷(吏部尚书臣庄)。喉唇废职方思让(侍中臣偃)。明笔直绳天威谅(御史中丞臣颜师伯)。
以上每人根据自己的身份或职能而联句,诗句平庸无甚新意,但一人一句状写一种身份的模式或被杜甫有意效仿,只将“一句一人”改为“一联一人”。如杜甫早年所作《饮中八仙歌》,这首诗引用八公最具代表性的典故,刻画其嗜酒的特点,由于状写一公并非只用一句,且紧扣人物个性特征,因而内容较之君臣联句更加具体生动。贺知章骑马如乘船,尽写其醉酒之态。李琎与贺知章为诗酒之交,被封为汝阳郡王,却“恨不移封向酒泉”,且抛开政治因素,足见其对酒的痴狂。李适之为唐朝宰相,“衔杯乐圣称避贤”化用其《罢相作》“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的诗句,以乐圣自喻,突显其嗜酒的特性。崔宗之袭封齐国公,玉树临风,与李白诗酒唱和。苏晋醉中逃禅,《杜臆》注“自悖其教”,表现其爱酒甚于爱禅。李白既是诗仙,亦是酒仙。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有“昔年有狂客[1],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谪仙,不仅是他称,也是自称。李白在《荅湖州迦叶司马问白是何人》中形容自己是“青莲居士谪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并在《襄阳歌》中称“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天子呼来不上船”虽夸大其词,但李白其人实在称得上豪爽。草圣张旭,“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笔”(《新唐书》二零二卷),李颀也在《赠张旭》中说到“张公性好酒,豁达无所营”。焦遂事迹不详,然杜甫形容其“五斗方卓然”,知是酒量极佳。以“酒”为线索,将八公串联起来,故形散而神聚。《饮中八仙歌》注引《蔡宽夫诗话》:“此歌眠字天字再押,前字三押,亦周诗分章之意也。”
复作柏梁体诗,杜甫显然不再拘泥于人物及其生平的描写,而是状写时事,讽刺现实,开拓了柏梁体的内容和艺术表现。《丽人行》既是一首批判时事的新体乐府诗,也是一首严格遵循逐句用韵的柏梁体诗。依古体而行,置身于格律规范之中却不失醇厚。
首联“三月天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清新的用语与时事结合,蕴含了对比强烈的讥讽意味。《旧唐书》载:“玄宗每年幸华清宫,国忠姊妹五家扈从,每家为一队,着一色衣,五家合队,照映如花,遗钿坠舄,瑟瑟珠翠,璨璃芳馥于路……度上巳修禊,亦必尔也。”
在描绘杨氏家族气焰嚣张之时亦使用“意远”“淑”与“真”等美好的词汇对其进行反讽。多举珍贵罕见之物,如金、银、翠、珠、孔雀、麒麟等,及颜色字的使用,如金、银、紫、翠等,极尽华丽之铺排。最后以“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影射其人,“语含比兴,因其气焰熏灼,似乎花亦触之而落,鸟亦避之而飞;更是用杨白花的典故,富有政治讽喻的深意。”这首诗便体现了揭露现实讽刺现实的主旨。清代浦起龙《读杜心解》言:“无一刺讥语,描绘处,语语刺讥;无一慨叹声,点逗处,声声慨叹。”这些史料丰富且意味深长的内容以及多种艺术手法的结合运用则是杜甫之前的柏梁体联句少有的。
关于《丽人行》,陆时庸评曰:“诗言穷则尽,意亵则丑。少陵丽人行,太白杨叛儿,一以雅道行之,故君子言有则也。”又曰:“色古而厚。”蒋弱六评曰:“美人相,富贵相,妖淫相,后乃现出罗剎相,真可笑可畏。”
杜甫最后一首柏梁体诗作于大历年间,与前二首创作时间相去甚远,内容上也有所不同,由人物生平刻画、批判时政转为借物抒怀。
《荆南兵马使太常卿赵公大食刀歌》是一首转韵的柏梁变体诗。诗歌围绕“大食刀”展开,先交代杀气腾腾的背景,从而引入胡国刀的登场,随后极度夸张地描绘它的锋芒之利,并巧妙地将多个神话典故嵌入诗句之中,如《列子》龙伯国之大人,一钓而连六鳌;《搜神记》中的蒼水使者。笺注“邵云:怪怪奇奇,非意所至。此极状胡刀之营利。蒋弱六云:如百宝装成,满纸光怪,造字造句,在昌黎长吉之间。公特偶有意出奇,然骨力气象,仍非他人所能及。”此诗大篇幅写胡刀之利,实则以锋锷营如秋水的大食刀比喻官方军队的勇武,结尾处“吁嗟光禄英雄弭!大食宝刀聊可比”之句,突显平叛的决心与实力。而“丹青宛转麒麟里,光芒六合无泥滓。”寄予了杜甫对平叛胜利的美好期望。诗中运用比兴手法,借物抒怀,亦是杜甫对柏梁体创作的实践与突破。
柏梁体诗本是一种文字游戏,不承担其他诗体所具备的言志抒情的功能,同时因其特殊的体例,内容与情感的表达也受到了进一步的限制,但正因为柏梁体为作诗设置了重重阻碍,引起熟悉诗律的诗人对柏梁体诗歌创作的挑战与探索。杜甫的柏梁体诗虽然只有三首,但其诗表现内容丰富,艺术手法的自如运用,与其它诗体的创作略无二致,摆脱了统治集团下御用文风与内容平庸的局限。在杜甫笔下,体裁只是框架,并未限制主题和内容,柏梁体也可用于表现其它诗体擅长表现的领域。因此,《新唐书》卷二〇一云:“至甫,浑涵汪茫,千汇万状,兼古今而有之,它人不足,甫乃厌余,膏肓剩馥,沾丐后人多矣。故元稹谓:‘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甫又善陈时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号‘诗史。”
注释:
[1]这里的“狂客”指的是贺知章。唐人孟棨《本事诗·高逸》记载:“李太白初自蜀至京师,舍于逆旅。贺知章闻其名,首访之。既奇其姿,复请所为文。出《蜀道难》以示之。读未竟,称叹者数四,号为谪仙”。
参考文献:
[1]杜甫著,杨伦笺注,《杜诗镜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
[2]欧阳询,《艺文类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3]程大昌,《雍录》,民国26年涵芬楼影印本。
[4]宋公传编,《元诗体要》,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年版。
[5]赵翼,《陔余丛考》,清乾隆56年湛贻堂刻本。
[6]浦起龙,《读杜心解》,中华书局,1961年版。
[7]章樵,《古文苑》,清光绪十四年蕴石斋刻本。
[8]王力,《汉语诗律学》,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9]陈伯海主编,《唐诗学文献集粹》,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
[10]胡可先,《唐诗经典名篇的多元解读——以杜甫<丽人行>为例》,《名作欣赏:鉴赏版(上旬)》,201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