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伦
疾 驰
将手机固定在玻璃上,看着地铁的隧道壁
在镜头里幻化成流动的细线
我在疾驰,我们的参照在反向疾驰
穿越暗道之后,突然亮出的光芒
也跟着疾驰了许久
只有迎面而来的江水,没有疾驰的意思
而我知道它暗处的剧痛感
并不比此刻悬空的铁轨弱
我怀里的女儿,也在睡意中疾驰
与我们平行的嘉陵江,将她的轨迹
扳出了微微的弧度。在这谜一样的城市
所有的水分和尘埃都在疾驰
父女俩出站后,重新陷入雾都
漫漶之中,我们的原形,仿佛还在疾驰
迷 宫
多走走阶梯吧,每一级都是滞涩
尽力减少生活中的滑翔
避免垂直抵达深邃
停一停,坐一坐,随手将错别字
和病句扔进垃圾箱
设计师用才华让我们尽量悠闲起来
所以建造了地下迷宫
让语言无法完成自由落体运动
甚至,无需循环的传送带
就可以更上层楼
那个在当当书店巨大的墙壁下
踮起脚尖的小女孩,正在奋力
目送一个句子出局
而扉页上的总统像,轻若微克
却深刻地改变过人种的命运
几乎每一次
我们都有一个意外的出口
今晚,顶层冷清的茶室空无一人
我在露天的椅子上坐了坐
小女孩偎依着我
我们都露出自己的手腕小小的黑痣
輕声吟唱着古老的民谣
“一只只手,不做都有”
升 降
她很喜欢电梯的升降感
特别是软着陆那一下
像云层落在天际线上
有说不出的绵实
和未尽之意
匀速提升的国泰大剧场
在玻璃之外重新露出峥嵘
有时候她会在半空中说
“到了”,轿厢便稳稳地悬停
似乎在低空的某个层级
有了我俩的着落
而那几秒钟的静止
我俩都成了拉停时间的人
重新启动后,复又解放了时间
整个解放碑商圈
都在这对渺小的父女掌控之中
龟 趺
午夜一只乌龟细微的扑腾就能惊醒你
白日,它近乎死
一般活着
佯装的寂静甚至能欺骗整座傲慢的城市
直到此刻,它内心的要求
才显露出来
和你一样试图越过什么
这隐忍的孩子
还得活多少年,才能真正做到龟趺
沉实地匍匐于压力的底座下
你于心不忍,不想鞭笞于它
可闪电不这样想
你身背一个刑具,身背原罪
将其当做护身的盔甲
你就是一个软体动物了
自囚起来,生而反对辽阔
和快。你知道它的孤独
小如一粒红眼珠,无视这病态的人间
扔石头
她喜欢向诸佛江里扔石头
咚地一声
不见了
留给她的水纹
我要在数年后才告诉她
那是涟漪
像一个古典美女的名字
要是也姓张
就会是我们命里的族人
嫁给了河床
她向着这条河床不断靠近
濒临危险的最边缘
我用双手轻轻地围着她
像涟漪那样
围着那枚浑圆的石头
很久才缓缓解开
独 饮
独饮,就是和虚无碰杯
你若有意,会从虚无里走出来
之夜
我们就喝黑蚂蚁酒
聊一聊,居住在虚无里的感受
继续独饮,就是劝风起
一株火苗
从风里走出来
像个女儿,被村子中央慢慢培养
依旧独饮,就是忍住
一腔冒火的枪口
辽阔的静寂里,总有几个
会猎的村民
由于太过疲倦,在松软的草皮上
睡着了。我依旧在独饮啊
等你,和你们
重新回到虚无里去
我这样翻译海水
走,我们去聆听海水迷幻的声音
那些可以翻译出来的语言
让我们都为之久久缄默
我们听见的,白鸥也听见了
即便穷经皓首
它们也保持着耳蜗的优雅和圆润
这短暂的黄昏
贝壳含着几粒银沙先行睡去
而海鞘怀着孕,竟然是裹着彻夜的光
掌心捧着的水,刚出席一场风暴
便赶了过来,参加我们的世纪之约
如此安详,仿佛从未经历过惊惶
曾将海水译为忧伤的诗人
为自己的误差羞赧不已
如今他已老迈,静静地将大海
译为这星球上蓝色的邀请函
——欢迎海葬,伦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