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平
赣东北上饶市下属的鄱阳县,设于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年),始称番阳,西汉时改为鄱阳,1957-2003年间简作波阳。鄱阳曾长期作为饶州的州治,旧时又称饶州。
2019年9月初,笔者受邀赴鄱阳讲学,遂抱持顺道考察的私心前往。鄱阳县位于乐安江尾,该河流上游的婺源、德兴、乐平等县物资进出长江,必经鄱阳,鄱阳本身也是鱼米之乡,故而鄱阳的贸易活动历来繁盛。笔者早年就听闻过的“四十里街”“田畈街”“油墩街”等鄱阳乡镇名,即其旧景之间接反映。我在前往的高铁上查看了近年介绍鄱阳县城古街——解放街的图文介绍,更以为将不虚此行。
乡镇老街,全然新屋
鄱阳高铁站,建在距离县城近百里的田畈街镇边上。这也好,我可就便先考察田畈街地图上赫然标注着的那条“老街”。尽管在镇里前往的沿途街面都是洋式新建筑,我想“老街”房子至少多半是民国时期的吧。
遗憾得很,我在确定无误的“老街”上,举目全是新楼,没发现一栋哪怕倒塌的百年老屋。
去鄱阳县城要经过四十里街镇。未料到,四十里街的境况仍与田畈街相似。我在原属镇郊的路边,才看到一间可能是70年前盖的老式平房。再三问当地老人,都说周边几乎没有真正的老屋了。两大著名古“街”镇尚且如此,其他的“油墩街”等,估计也大抵相似,我心中暗寄希望于县城。
荒草废墟,解放街也
今日的解放街据说从宋朝开始,都是鄱阳老城的正街。它自东向西,横穿整个鄱阳镇,长约3公里,平均宽5米。沿街部分,多为青砖灰瓦的两层楼房,往往前屋店面、后屋住家,或楼下开店、楼上家居,又或前间店堂、后间作坊,方便实用。解放街曾经的古商铺、古庙、古城楼、古祠堂、古民居、古巷弄,三教九流云集,熙熙攘攘,是无数鄱阳人与过往商贩的共同记忆。
城东的东湖大道开通后,解放街这边才冷清了。这次到了鄱阳方获悉,2017年,该街区破败老屋已多,地方政府决定开发性重建,索性将除了西端小段的近乎整条街,先予拆掉。
笔者抵达解放街东头时,已近黄昏。见到街上一户新屋才建一年的人家不愿搬走,另一户陈女士家也尚僵持,仅留有几十米街面与人去楼空的几栋残存老宅。在那新屋人家门前放眼西望,是一片不见尽头的广阔废墟,其上荒草繁茂。昏暗的乌云,与时起时落的鸦雀,为苟存的断壁残垣装点着衬景,宁静得足以听清鸟鸣。
解放街未拆前,主要是晚清与民国建筑。解放街已拆的,一去不返,东端暂存的两栋木屋,若也要拆掉是可惜了。尤其那栋内部结构有特色、基本完整的大屋,应考虑重砌外墙并加固部分木件。另一栋的老旧门面,梁柱也还结实,拆了也可惜,宜修不宜拆。
解放街向东延伸的张王庙一带,也有若干较老的民房。因该处算是城区边缘,地靠饶河,解放街不通了,又偏离其他要道,境况与一般的偏远老村街差别不大。
在笔者将要离去之际,解放街的陈女士主动告诉我:她家后面还有一栋真正的古屋暂时没拆,她可带我过去。我欣喜万分,随同陈女士前往。事实证明,那真是我那天意外的一顿眼福。
守卫古宅,老何夫妇
走在前面的陈女士,一会就拐进了一片荒草废墟,好在不远处,果然看见一条在草木掩映中的小巷,残墙后面隐约有栋老屋。我拍照走得慢,先到的陈女士已经唤出屋主人来,原来不仅古宅暂存,还住着一对年近七旬的老夫妻。
男主人叫何梦林,他说祖上是从婺源清华某村迁来的,女主人吴小霞是家中独女,他们住的老屋是吴家于1943年从戎氏手里买下的。对我的到来,夫妻俩由衷欢迎,热情配合拍摄。吴小霞退休前是小学教师,丈夫老何原是工人,谈不上饱读诗书,却有颇深切的文化情怀。老屋厅堂顶天立地的超长对联:“五千载华夏文化,刀耕火种,生生不息;七百年元明古宅,诗书礼乐,代代传承。”是他亲自挥毫题写,文采与字迹,均非一般居民可及。
该屋的形制,较笔者考察过的无数清代老屋更古朴,门框的红岩风化剥蚀严重。但这栋古屋的具体年代,笔者无力论定。他俩向我提示门额、板壁上可能的刻字与壁画,笔者也如实告知:“我看不出来。”
老何说:“我们唯一心愿就是原地保护!这栋老屋的历史文化价值不是几个钱就可以抹杀的!……开发重建的房子,只是刻意仿古,只有长年住家的老屋,才有生活气息,才是真正有灵魂的民宅!”
老何铿锵激越的声音,从鄱阳解放街拆迁区的最后一栋住家古宅中发出,是多么可贵的文化情怀。堂屋正中挂着老何手书的对联,横批“新时代古宅逢春”。
最近几年,老两口每日生活在废墟与荒草的包围中,不仅进出不便、寂寞孤零,为了保住这栋老屋,更是费尽心思。
在笔者看来,无论老何夫妇最终能否保住这栋古宅,何梦林、吴小霞的名字都该被写进鄱阳老街的历史。因为他俩是将自家古宅视作鄱阳最重要老街——解放街的最后一面旗帜来极力护卫。在已然缺少古韵的鄱阳古县,他们令人钦佩。
新民街旁,尽为老民
鄱阳的新民街,靠着解放街的西头,也是典型的20世纪50年代的街名。如今的新民街,俨然成了不折不扣的“老民”之街。这一带,是鄱阳城目前唯一尚存部分古民宅的地段。水泥街面上有着众多明显的裂痕,未事修补,估计离拆迁也不远了。
笔者在新民街边游走,才感受到千年老城居民的市井气息。街边的店铺,也较新城区的街店更趋于平民性、多样化,各种手工作坊、低价消费店随眼可见。感谢那些住户,他们都不介意地让我拍了个够。有的人家不僅准许我进入内室,还一一回答问询。街边的一把老竹椅,包浆已成古铜色,我小时候在婺源城乡都常见,顿感亲切。小巷子里的圆口古井,里面却是棱柱形制,这倒令我新奇。
从该地块绝大多数人家的屋内配设,可断定居民普遍是市民阶层。我在新民街拍下两家小孩在大人陪护下做作业的场景,此般画面,将来孩子大了必成宝贵纪念。作为过来人的笔者,深知草根子弟目睹着长辈与街邻谋生的辛苦,通常中学阶段就要为前途忧心,不绝望于高考者,都会用功读书,其心性、趣味也与高楼新区成长的同龄人有别。这些邻里间往来频繁,对人间凡俗知道得更多,小孩每天一起玩乐,对智力发展倒不无益处,将来的记忆也会更丰富些吧。
作者单位:杭州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