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海阳 张 箭
本文所说的日本町,是指日本人在东南亚地区形成的聚居地。随着16 世纪末17 世纪初日本海外贸易的发展,许多日本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需要留居海外。这些日本人或是商人,或是士兵,或是船员,或是其他勤杂人员,其中还有许多天主教徒。他们散布在南洋(东南亚)各地,在一定的区域内聚居,还从当地统治者手中获取了或多或少的自治权和治外法权。这样的聚居地就是日本町。这些日本町作为日本对外交往的据点,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考察日本町的产生发展乃至最后衰亡的过程对于研究日本早期对外交往史有十分重要的意义。鉴于该问题国内鲜有论述,故笔者拟写本文加以讨论。
在日本自己的朱印船贸易实行之前,日本海外贸易以南蛮贸易为主。南蛮贸易是指葡萄牙、西班牙两国船只从东南亚国家、殖民地与半殖民地出发来往于日本的贸易形式。这种贸易在很早的时期就达到了极高的水平。
1555 年后,日葡贸易被称作巨船贸易。该贸易的主要组织形式为巨船往来于日本、澳门之间,商品品种很多,计有丝绸(生丝、绢)、金属(金、水银、铅、锡、铁)、棉制品(棉线、棉布)、药材(麝香、山归来、甘草、大黄、茯苓)、糖(黑、白砂糖)、杂货(陶瓷器、鹿皮、红线、针、铁锅、胡椒、象牙、沉香木)、火器(火药、火枪、火炮),主要商品为生丝。巨船运来的这些货物少则几百单位,多则上千单位,商品数量极多。巨船贸易都是满载而来满载而归,有时甚至超载,商品输出量与输入量基本持平。[1]
贸易规模从巨船的组织者大船长的收入可见一斑:日本学者朝尾直弘认为“大船长若成功地完成航行,可获利润1500-2000 贯白银(折合白银约为12-13 万两)。按日本当时的米价折算,大约可兑换大米两万石。”而葡人林奇顿也记载道:“16 世纪末,大船长每次可获利15 至20 万库鲁扎多(约合白银13 万两)”。大米两万石,相当于一个两万石高领地一年的全部产量,在16 世纪末的日本,所需耕地面积约为23000 亩(中国亩),这已经远超日本普通大名的经济实力了。[2]
发展至17 世纪20 年代,每年进口到日本的生丝大约有3000-4000 担,约合30 至40 万斤。这还只统计了生丝一项商品,贸易规模当远比这一数据为大。这样巨大的贸易规模势必会促使西方殖民者重视日本本地人的作用,他们大量雇佣日本人为翻译,保镖,海员等等,甚至出于殖民地人力匮乏的原因,从日本运出的商品里还包含大量日本奴隶。日本学者推算,这两部分日本人加上搭南蛮船出海的日本人总数可能超过3 万人。[3]这些日本人自觉或被迫地参与到南蛮贸易中,其中许多人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而定居海外,他们就成了日本町人员的来源之一,南蛮贸易的大发展也就在客观上成为日本町产生的重要背景。
16 世纪末17 世纪初,日本开始主动地开展海外贸易,即朱印船贸易。一般而言,朱印船贸易是指战国末期至德川幕府早期日本与东南亚之间的官方特许贸易形式。朱印指朱印状,是加盖朱印(红色大印)的幕府公文,被用作证明文书。幕府对出海贸易的商船采取批准制度,发给朱印状,故这些船只被称作朱印船。
1588 年(天正十六年),丰臣秀吉发布《海贼取缔令》,打击海盗,保护海上贸易,更于其后的1592 年(文禄元年)实行“朱印状制度”,向长崎、京都、堺等地的商人颁发朱印状,以资证明。
1600 年(庆长五年),一艘荷兰商船遇难漂流至日本,航海长威廉亚当为德川家康所看重,被聘任为通商顾问并在三浦半岛赐予知行地,威廉即以领地为名改名为三浦按针(按针就是海员之意)。次年,德川家康向安南、菲律宾、柬埔寨、暹罗等地发出信件,请求其对持有朱印状的日本商船给予保护,并在随后的几年中反复发出类似的信件。1602-1603 年间,收信者陆续予以回复,东南亚各国及西方殖民者基于扩大贸易的需求,相继同意了德川家康的请求,认可了朱印状的法律效力,使朱印船成为日本在外洋上受国际承认的合法商船,并得到诸国的欢迎与庇护,同时确立了非朱印船的非法性。自1604 年(庆长九年)起,幕府开始大规模发放朱印状。从1604 年(庆长九年)到1635 年(宽永十二年)锁国令全面禁止日本船只出国的31 年间,幕府总共发出356 张朱印状。[4]
朱印船自1604 年(庆长九年)大规模出航以来,经过3 年的摸索,从1607 年(庆长十二年)开始集中驶往东南亚地区,其中台湾36 艘、暹罗(含北大年)62 艘、菲律宾56 艘、柬埔寨44艘、越南124 艘和其余地点33 艘。[5]进口商品以生丝为主,包括丝团和丝绸、罗纱、葡萄酒、珊瑚珠、鹿皮、苏木、砂糖、棉织品、以胡椒为主的香料、槟榔等药品。出口商品则以铜、银等贵金属为主,包含金、铁、铁制品、硫磺、扇子、日本工艺品(屏风,描金画等)以及粮食。[6]朱印船资本量巨大,平均资本额高达528 贯(约为白银34000 两)。[7]自1604 至1635 年的32 年间,搭乘过300 余艘朱印船的日本人总数高达7 万,这些人也就成了南洋日本町人口的另一来源。[8]
为了便于出售与采购大量商品,朱印船多选择东南亚的区域经济中心城市上岸,由于东南亚各国经济发展水平不高,故其区域经济中心城市多为政治中心,这在一定程度上又方便了带有一定官方性质的朱印船与当地政府打交道,以便获得贸易许可。如此一来,越南的会安、菲律宾马尼拉、暹罗的阿瑜陀耶(大城府)等城市就成了朱印船在东南亚的集散中心,客观上为日本町在这些集散中心的形成打下了基础。
17 世纪初,幕府统治与天主教势力之间的矛盾在以下几方面的作用下日益凸显:首先,天主教徒超过70 万人,[9]群众基础十分广阔,而且被教会有力地组织起来。这不得不使幕府联想到长达11 年的一向宗暴动,而天主教徒也确实举行过被后世称为“岛原天草之乱”的大起义。1637 年(宽永十四年),以教徒天草四郎为领导的、以天主教徒为主要力量的起义者4 万人占据岛原城对抗讨伐军,幕府调集12 万兵力历时半年才将其平定下去。其次,丰臣遗族以及心向丰臣者中也有天主教徒,例如大名高山右近等人,他们极有可能利用教徒的力量发动叛乱。再次,教徒无视幕府法令,将信仰置于幕府之上,成了威胁幕府统治的极大不稳定因素。
1612 年(庆长十七年),德川家康发现在自己的居城骏府城内也有天主教徒。更让家康为之大惊继而感到恐惧的是有些教徒还是家康的“侧用人”(身边人)。家康立即下令禁绝以骏府与京畿为核心的直辖领地内的天主教,这是日本禁教的开端。自此开始,幕府对天主教的态度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随后的1613 年(庆长十八年)幕府将禁教令推广到全国,在京都、伏见、大阪、堺等地尽毁教堂,逮捕教民,强迫改宗。1614 年(庆长十九年)9 月,有名的丰臣派天主教大名高山右近等148 名教徒拒绝改宗,被判处流放;同年12月大阪冬之阵战役爆发,幕府更是发现长期的担忧已变为现实——大量天主教徒(其中主要是武士)在明石全登(大阪五人众之一)的领导下加入丰臣一方,与幕府直接为敌。
1616 年(元和二年)德川家康在彻底铲除了丰臣势力后去世。他死后幕府进一步加强了禁教的力度,颁布了元和二年禁教令。该法令打击力度十分大,据估计至1635 年(宽永十二年),日本被处刑的教徒总数高达28 万人。国内的信仰环境如此恶劣,迫使许多有能力的日本信徒开始寻找出路,在前已述及的两大背景之下,移居海外就成了十分可行的选择——高山右近的流放地就是菲律宾马尼拉。实际上,有大量日本人通过各种手段(包括贿赂船员,自行组织贸易船等等)偷渡至东南亚。这些人就成了日本町中人口的又一来源。
总而言之,据日本学者估计,通过南蛮船与朱印船前往南洋的日本人总数在10 万以上,这些人若有5%留下,就有5000 之众,若有10%留下,人数更是高达1 万;[10]再加上海外贸易时代之前的移民以及愈演愈烈的禁教之下的流放者与偷渡客,可以较保守地认为长住南洋的日本人总数在7 千至1 万左右。[11]日本町产生的土壤已经具备。
日本人在南洋定居的形态可分为两种,其一是日本人在特定地区聚居形成日本特色的小城区,其二是在不定地区杂居在外国人之间。第一种就是本文所述的日本町。
有关日本町的最早记载见于《摩鹿加群岛远征记》的1603 年(庆长八年)部分,其中提到了吕宋岛上马尼拉市东南郊的日本町狄拉(Dilao)。最迟在元和(1615-1623)末年,南洋各地的日本町已经逐渐形成,并以一个完备的政治经济实体开始发挥其作用。在朱印船贸易大发展的短短二十年中,日本町迅速兴起。在元和、宽永(1624-1643)年间达到了顶点,随着日本于1633 年(宽永十年)至1639 年(宽永十六年)以文件形式禁止日本人与海外来往,断绝日本与世界直接联系的锁国体制的建立,南洋各处的日本町开始走向衰亡。晚至《华夷变态》的1708 年(宝永五年)卷仍提到了狄拉日本町。综上所述,笔者认为日本町的存在时长应该在70 到100 年之间。
有据可查的日本町一共有7 个,分布在交趾、暹罗、菲律宾、柬埔寨这四个国家(地区)之中。
其中交趾有两个:1.费佛(Feifo),这处日本町位于现代越南岘港以南30 公里,广南古城东8公里左右,即现代的越南会安市。最早的记载是1617 年的葡萄牙人《航海记》,1615 年(元和元年)开往交趾的小川利兵卫的朱印船下锚的大詹海门就是现在流经会安的会安河河口。会安沿会安河由西向东展开,日本町位于河流下游城市东部。据日本学者根据1634 年(宽永十一年)7 月1 日日本町遭火灾,烧毁商馆房屋八十余间的记载推算,该地日本住户应该在80 户以上;1651 年,威廉威斯汀格的航海记录中十二月十二日条也有关于此地的记载——日本人有60 多户住在此地。人数大约在200 左右。2.土伦(Tsuran),这处日本町位于现代越南岘港市。最早的记载是1623 年(元和九年)日本人的《茶屋船交趾渡航贸易图》,韩江河口即航海地标沱囊海门。日本町位于现在韩江河口西岸,今岘港市北方。人口数不明。
柬埔寨两个:1.金边(Phnompenh),位于现代柬埔寨金边市。最早的记载是《1644 年金边前的战斗图》。洞里萨河自西北向东南在金边汇入湄公河,汇流之后的湄公河又分流出前江(流向东南)与后江(流向正南),日本町就位于湄公河前、后江分流处东岸,与金边隔河而对。人口数不明。2.皮尼哈鲁(Pinhalu),位于现代金边西北的洞里萨河西岸。最早的记载是1618 年耶稣会牧师马可的通信。自金边出发沿洞里萨河上溯25公里左右的西岸,有一条小河注入洞里萨河,这条小河河口建有荷兰商馆,沿小河上溯两岸即依次排开了日本人町,华人街区等等。据1637 年亨德里克指挥的荷兰船“德加雷斯”号溯航湄公河至金边的航行记录记载,住在此处的日本人有七八十户。人数在250 人左右。
暹罗一个:尤迪亚(Ayuthia),位于现代泰国曼谷以北71 公里的阿瑜陀耶遗址。最早的记载是1622 年荷兰人巴达维亚总督库恩的《一般行政报告》。湄南河自北向南流经当时的暹罗首都阿瑜陀耶,日本町就位于南城墙外的湄南河南岸,与葡萄牙人聚居地为邻。该处日本町规模较大,据荷兰人《暹罗荷兰商馆日记》1634 年(宽永十一年)3 月25 日条记载:该夜日本町大火,鹿皮约7000张与鲨鱼皮2000 张全部化为灰烬,日本人的资本为之一空。由此灾难规模可以想见该日本町的规模。据日本学者考证,该町极盛时,估计有1000以上乃至2000 名日本人居住在此处,其中为暹罗当雇佣兵的日本人就有700 人左右。
吕宋两个:1.狄拉(Dilao),位于现代菲律宾马尼拉市。最早的记载是西班牙人《摩鹿加群岛远征记》的1603 年(庆长八年)部分。该町位于马尼拉城墙之外,在城墙东侧中国街区与土著聚居区之间,与土著区仅有一条壕沟隔开,处在马尼拉城墙上火枪的射程之内。据日本学者考证该町极盛时人数达1500 人。但由于1607 年日本人暴动事件,日本町被西班牙殖民当局烧毁,并在1621 年之前都禁止日本人于此集中居住,以至于一直未恢复元气。2.圣米克尔(San Miguel),位于现代菲律宾马尼拉市。最早的记载是1615 年(元和元年)科林的《比岛传教志》。该町位于狄拉日本町东北的巴石河北岸,是由被流放的基督教大名高山右近等人建立起来的。该处日本町规模极大。据史料记载:1616 年(元和二年)就有500日本人作为雇佣兵随西班牙总督出征,至1619年(元和五年)该町长住日本人已达2000 之众,并随着朱印船贸易的开展人数每年都在增加。至1622 年(元和八年)前后达到高峰3000 人(含1621 年重建的狄拉日本町人数)。[12]
除了这些集中居住的日本町,日本人在南洋范围内以台湾、澳门、东京为中心,与当地和外来诸民族广泛杂居,分散生活,范围覆盖了西至印度,东至摩鹿加群岛的广大地区,包括马来半岛的马六甲,爪哇岛的万丹、巴达维亚等西葡殖民地。[13]
日本町的形成主要有三个原因:
1.旅居海外的同胞互助需要日本町
由于远离故土至异域生活,饮食、语言、风俗、法律与宗教习惯乃至生活习惯的全方位差别,来自相同国家的人员一起生活抱团取暖是十分常见的选择——在世界各地广泛存在的唐人街正是这一状况的最好注脚。自建城区一起生活不但能有效缓解海外移民在陌生环境中的精神压力,更能在保障移民安全,在实现社会救济上起到极大的作用。
2.与当地人友好通商需要日本町
当时日本与南洋交往的主要活动是朱印船贸易,长期与大量的贸易需要一个固定的交易据点,而且朱印船季风性的贸易形式又让商品在每年都处在短期需求旺盛,长期需求疲软的状态中。这种状况迫切需要有人长期驻留在当地调集储备货物,以便在短期内满足朱印船之需。这既需要地又需要人,日本町便应运而生。
3.当地政府管理外来人口需要日本町
海外移民与当地居民的全方位差别,不仅困扰了日本移民,也对当地政府的管理提出了挑战。将外来移民集中安置,并给予一定的自治权力是最节省当地行政成本的做法;更何况聚居以后通商贸易被集中在特定区域内,大大降低了所在国收税的难度也;一旦发生不测需要驱逐外国人,这种集中的聚居点也是最方便彻底清理的。
日本町在产生发展的过程中也形成了如下几个特点:
1.以贸易活动为中心
日本町随着贸易活动的大发展而兴旺发达,町内居民又多是以贸易为主要谋生手段的商业移民,日本町在日常生产生活中以贸易为中心就不言而喻了。朱印船贸易本质上是一种季风贸易:每年朱印船乘晚秋初冬的偏北季风航向南洋地区,到达南洋诸地需用时15 至57 天。在当地完成贸易活动后,于次年乘春夏之交的偏南季风回航日本。如果不能严格照此执行,就必须留在当地以待下一次偏南季风,这意味着1 年以上的长期停留。长期停留在早期朱印船贸易中并不少见,主要原因是当地市场货物不足,朱印船无法满载回航,这对于商人来说是不可接受的。等待货物调集的用时或多或少,不可能与大自然完美协调。这就需要目的地坐商的存在以便在朱印船到港之前调集足够货物以备需求。如此一来,日本町的作用得以凸显:从事贸易活动的町内居民由于长期居住与通晓日语的优势,自然就承担起了目的地坐商的职责。他们在朱印船来航之前从当地居民和其他贸易船那里收集货物,待朱印船来航之后出售,这就极大地提高了朱印船在当地的贸易效率。于是日本町与朱印船紧密结合起来,形成了日本町以贸易活动为中心的特点,朱印船贸易活动也就成了日本町存在的基础。
2.自治半自治的行政模式
由于饮食、语言、风俗、法律与生活习惯的不同,将外来移民集中安置,并给予一定的自治权力是最节省当地行政成本的做法。再加上贸易与自身安全方面的考量,这种做法就成了南洋各地政府的主动选择。南洋各地日本町都以日本人为首领,在町内自行管理行政与司法事务。这种自治在南洋各地又表现出程度的差别。有的地区日本町权力极大,例如吕宋:当地西班牙殖民政府将用于管理土著居民的自治手段推广至其他族群促成了日本町的形成,这样的日本町参照土著自治的办法,除非叛乱殖民政府几乎不加干涉,故可称之为自治地区。而有的地区日本町权力受到本国权力的限制,比如交趾、柬埔寨和暹罗,这些日本町虽也能自管行政与司法事务,但町长官需兼任当地政府官员,比如在柬埔寨就兼任当地港务。[14]町首领被纳入当地官僚体系势必使日本町的自治权力受到当地政府影响,故称之为半自治地区。总而言之,日本町的行政模式是自治半自治。
3.依附主要贸易港与政治中心
前述7 个日本町的所在位置中,岘港、会安为贸易港,金边为柬埔寨首都,阿瑜陀耶为暹罗首都,马尼拉为菲律宾首府,后三者均为当地主要贸易港与政治中心。朱印船贸易与日本町的紧密结合,促使日本町在选址上靠近当地的主要贸易港。而由于南洋各国的经济并不十分发达,国内的行政中心往往就是全国最大的商品集散地与消费地;同时日本学者经研究指出,南洋各国主要对外贸易的企业与商行,多是由当地中央政府直接掌控的;因此为保障贸易的顺利进行,与当地中央政府搞好关系就成了当务之急;故日本町选址也尽量靠近当地政治中心。[15]综上所述,日本町都依附当地主要贸易港与政治中心。
南洋各处日本町在元和宽永(1624-1643)年间臻于极盛后,很快就走向衰亡。笔者认为造成这一后果的原因包含自身和外部两方面因素。首先是日本町政治、经济环境的恶化这一自身原因,其次是日本外交政策的变化这一外部原因,后者也是主要原因。两者共同促成了南洋日本町的衰亡。
日本町政治、经济环境的恶化体现在两方面:
1.日本町的政治环境恶化
日本町存续的时代,南洋的政治环境并不安定。越南处于乱世之中,先经历了后黎朝与莫朝的第二次南北朝。1592 年后黎朝灭亡莫朝,莫朝后裔逃亡北部高平建立政权,与掌控后黎朝的权臣郑氏家族(郑主),割据南方顺化的阮氏家族(阮主)以及割据宣光地区的武氏家族(保主)一起形成了四大政治实体。由于当时的主要矛盾是郑阮矛盾,这一时期在历史上被称作郑阮之争时期。郑阮之间长期混战,阮氏还觊觎位于南方的占城。[16]柬埔寨的金边王朝则与东方的占城和西方暹罗的阿瑜陀耶王朝关系不佳,时常交战。而暹罗阿瑜陀耶王朝除了与东方的柬埔寨交战以外,又面临缅甸这个西方大敌的虎视眈眈。菲律宾虽然孤悬海外不与其他地区接壤,但马尼拉也发生过华人的暴动。
日本国内的长期分裂混战使普通日本人都拥有相对南洋地区居民较高的军事素养,因此在南洋地区日本人素有勇猛果敢之名。由于许多日本町依附于所在国首都和地区首府,日本人非常容易卷入当地的政治斗争之中。例如在菲律宾,狄拉日本町居民就参与过镇压1603 年的华人暴动;在阿瑜陀耶,日本町长官山田长政,在当上町长后,依靠日本浪人的武力平定了暹罗内乱,得到暹罗王室青睐,官至万伦府最高长官。[17]
日本人深深地参与到当地内政之中,必然引起当地政府的警觉与排斥,这种警觉与排斥不论以何种方式表现出来,最终都会导致日本町的外部政治环境恶化。在暹罗,山田长政卷入了暹罗王位继承之争中,于1630 年在任地被毒死,暹罗军队纵火焚毁了阿瑜陀耶日本町。而后该町虽得以重建但遭受了巨大的损失大伤元气。在柬埔寨也有类似的情况,在王子失势以后,王子一派的日本人也随之离开金边日本町与其一同流亡。[18]如此种种情况,对日本町的存续都有极其不利的影响。
2.日本町的经济环境恶化
前已述及,日本町居民的来源多种多样,主要有直接或间接与商贸活动相关的商业移民及其家属和被东南亚各国政府、殖民地政府、殖民者个人因公务或私事雇佣的日本雇员等。后者常常因为工作调动的缘故脱离日本町,故长住成员多为商业移民。日本町的经济自然以贸易活动为主导,这个贸易活动就是朱印船贸易。
日本町居民作为当地坐商与贸易的中间人,长期从事与朱印船贸易相关的出口型经贸活动,几乎没有参与当地生活必需品与消费品的生产贸易,经济活动外向型特征明显。如暹罗日本町的日本人长期垄断收购出口日本的重要商品鹿皮,平均每年收购数量达16 万张,这些鹿皮大多被朱印船高价采购。[19]当朱印船贸易出现问题,日本町的经济环境也会跟着恶化。而朱印船贸易资本额巨大,挤占了西方殖民者在日本南洋贸易上的利益,已经引起了西方殖民者的高度重视。他们不满足与朱印船的经济竞争,开始采用政治、军事等各种手段打压朱印船贸易,以期让日本南洋贸易重回西方殖民者一家独大的状态。
早在1609 年(庆长十四年),菲律宾的西班牙殖民当局就以朱印船贸易抬高马尼拉物价,造成市民生活困难为由,向幕府申请禁止朱印船来航。1608 年(庆长十三年)肥前大名有马晴信的朱印船从占城回航的途中在澳门与葡萄牙人发生冲突,日本船员大多被杀,澳门当局随后以日本人不遵守当地法律为由禁止朱印船来航。[20]
1620 年(元和六年),一个具有代表性的事件发生了。当年7 月,英国东印度公司的人员在台湾近海拿捕了一艘由马尼拉出发前往日本的商船,船长为日本人平山常陈(在澳门受洗)。英国人在船上发现了两名企图偷渡到日本的西班牙传教士。因为幕府已经实行禁(天主)教,作为新教国家的英国、荷兰两国船队将该船押送至平户并向幕府告发了传教士的潜入行为。经过两年的调查审讯,1622 年(元和八年),平山以及两名传教士被处以火刑,另有12 名船员被斩首,这就是“平山常陈”事件。[21]
该案件由平户诸侯松浦隆信和长崎奉行长谷川权六负责审理。这两人前者与英荷商馆关系密切,后者是长崎日本商人的利益代表。在审理过程中,两人坚定支持英荷商会的诉求,竭力证明该事件不是偶然而是与传教相关的必然。在已经实行禁教的幕府眼中,这必然极大地加深了对朱印船的不信任感,压缩朱印船贸易被幕府提上了议事日程。英荷两国通过此次事件,打击了对日贸易上的直接竞争对手日本朱印船与西班牙;又以自己新教国家的身份和“正义”的行为赢得了幕府的好感,可谓一举两得。
“平山常陈”事件并不是孤立的个案。荷兰从1625 年(宽永二年)开始向在台湾进行交易的朱印船征收10%的关税,并企图阻止朱印船与中国商船的生丝直接交易。这一举措造成朱印船与荷兰殖民者关系紧张,最后在1628 年(宽永五年)发展成著名的“浜田弥兵卫事件”。[22]此事件后,长崎代官末次平藏几乎将荷日贸易断绝,荷兰东印度公司因此在幕府极力活动,并通过平户诸侯松浦隆信上书,一举将局面反转。幕府最终减少了以台湾为目的地的朱印状发放数量,朱印船贸易大受打击,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利益得到了保障。
以上种种对朱印船贸易的影响极大,朱印船贸易开始全面萎缩,贸易者和朱印船数从庆长年间的31 人与超过100 艘下降到宽永年间的20 人与87 艘,贸易额从年平均15000 贯下降到8000贯。[23]贸易额下降意味着朱印船购买力的下降,日本町居民从当地收购的鹿皮、鲛皮、苏木等土特产开始滞销,《暹罗荷兰商馆日记》1637 年(宽永十四年)3 月9 日条记载到日本町商人开始寻求向荷兰商馆平价出售大量滞销的鹿皮,由此日本町的经济状况可以想见。不仅如此,随着西方在南洋殖民的不断深入,殖民者对当地土著的控制力日益增强,日本町居民越来越难以从土著居民手中收购到足量的特产品——1632 年荷兰人就开始寻求获得暹罗稻米、苏木与鹿皮的出口贸易独占权,并在几年后获得了一定的成功。[24]日本町一方面货源不足,一方面销售萎缩,经济环境开始恶化,整体的衰亡已经初现端倪。
江户幕府成立后,为打击与削弱西南大名、丰臣遗老势力,并获取贸易利润充实幕府财政,德川家康继续实行安土桃山时期的外交政策,对外开放并鼓励海外贸易。迟至1615 年(元和元年),幕府仍通过明朝赴日贸易船向明朝提出讲和与恢复勘合贸易的请求。但从1616 年(元和二年)德川家康去世开始至1635 年(宽永十二年),幕府连续发布多份禁止日本人与海外来往的公告,特别是1635 年,幕府发文严禁所有日本船与日本人出国并同时禁止海外日侨回国,违者处死——日本的大门被单向关闭。[25]1639 年(宽永十六年),幕府发文禁止葡萄牙人来日本,日本的大门被彻底关闭,只剩下长崎一个通风口与华人、荷兰人两个特许者,锁国开始了。
宽永锁国意味着日本的外交政策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从开放转向闭关,这对日本町造成了两方面的致命打击:
1.阻断朱印船贸易,摧毁日本町的存在基础
幕府的锁国政策是逐步展开的,1616 年(元和二年)的禁令只是禁止除明朝船只以外的各国商船于平户、长崎两港以外靠岸,到1620 年(元和六年)就禁止日本输出武器以及日本人搭乘外国船只出海,1622 年(元和八年)“大殉教”事件发生之后,幕府出于对天主教的戒备心理,于次年即1623 年(元和九年)将葡萄牙人驱逐出境,同年,禁止日本船驶往菲律宾和自菲律宾驶来的西班牙船靠岸日本,至1624 年(宽永元年)更是全面禁止西班牙人来日本通商。[26]以上种种,大多属于对外国人的限制举措,直接禁止日本人出海贸易的尚属少数。
但是风云突变,1631 年(宽永八年)“奉书船”制度开始实行,规定朱印船不但要有将军发放的朱印状,还需拥有老中的奉书才可合法出海。朱印船贸易受到第一次打击,船只数量开始下降。1633、1634(宽永十、十一年)两年间,幕府发布第一、二次锁国令,严格执行“奉书船”制度,除持有特许的船外,全面严禁日本船只出海,这就造成了朱印船贸易由持有奉书的茶屋、角仓等七家大商人垄断,朱印船数量进一步下滑,朱印船贸易只剩一息尚存。[27]到1635 年(宽永十二年),第三次锁国令颁布,这最后的一息也被彻底阻绝,朱印船贸易就此停止了。
伴随着事态的发展,南洋日本町受到了极大冲击。朱印船贸易的下滑意味着对南洋商品需求的下滑,也就意味着日本町坐商地位重要性的下滑。而朱印船贸易在宽永锁国下的彻底禁止,更意味着以商业活动为中心的日本町最主要谋生手段的永久灭亡。日本町存在的重要基础之一在这次打击中不复存在,衰亡已成定局。
2.阻断日本町的人员补充
据日本学者研究,南洋日本町男女比例当在二比一至三比一之间,且多数妇女移居海外是跟随丈夫而来,无法满足日本町内单身男性的婚姻需求。这一问题可以通过与当地土著通婚而缓解,但与同时期的华人聚居区相比,日本町人数明显要少,特别是交趾日本町,只有200 余人。若大规模与当地土著通婚,势必很快被当地人同化。如此一来,日本人都不复存在,哪里还有什么日本町呢?这一问题本也可以通过长期的日本移民来缓解,但锁国令中的一个重要条目就是禁止日本人出国,南洋日本町获得新移民已不再可能,日本町人员外部输入之路被彻底断绝。同时,由于朱印船贸易的停止,南洋日本町贸易活动停滞,大量男性居民生计无着,就算已与日本女性成婚,此情形下移民夫妇也缺乏生育后代的动力,日本町内部延续的可能也消失了。总而言之,锁国在外部输入和内部延续两方面都严重打击了日本町的人员补充。
综上所述,在宽永初年发展至顶峰时,日本町就已处在政治、经济环境开始恶化的环境之中,突如其来的外交政策转向锁国,又让日本町得以继续存在的朱印船贸易彻底停止,再加上人员补充被阻断,日本町只能一步步走向衰亡。
日本町趁着南蛮贸易的东风,在幕府大禁教的有力推动下,依托着朱印船贸易在东南亚建立与发展起来。日本人随着日本町深入到南洋各处,加深了对东南亚各国与西方殖民者的了解,并以日本町为基地,被深深地卷入了东南亚各国乃至西方殖民者的政治与经济活动中。而东南亚居民也通过日本町第一次深入接触了日本人,加深了对日本的认识。日本町在这一特定的历史时期,发挥了商业贸易据点与文化交流据点的双重作用。由于德川幕府外交政策的转变,日本町在宽永锁国的打击下一蹶不振并最终消亡。日本人在中世末的主动海外探索刚刚开始便宣告结束,陷入了长达200 余年的社会停滞的锁国时期。
南洋日本町自16 世纪末开始发展到17 世纪中后期衰亡,时间不过100 年左右,而真正繁荣的时间更是只有短短30 年。虽然时间不长,但却是1871 年日本使团出访欧洲之前,日本人最后一次主动地大规模的海外交往活动。日本町客观上成为了日本在中世晚期努力伸出的一只了解世界认识世界的触角,拓宽了日本的视野,深化了日本对世界的了解,为日本明治维新后睁眼看世界奠定了历史基础,有着十分重要的历史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