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里形形色色的人和事物呈现到大银幕上,我们突然从旁观者角度看就觉得特别怪诞、特别超现实、特别梦幻。这一切还是因为中国文化和经济特殊的高速发展,而造成某种认识和现实之间的张力。”
南方周末记者 李慕琰
发自澳门
导演刁亦男喜欢坐火车,每天跑一个城市路演,从北京到上海、广州、深圳、澳门,高铁一路向南。他有中耳炎,坐飞机耳朵不舒服,火车节奏慢,可以看看书,“想想别的事”。他拍电影的节奏也不快,迄今只有四部作品。《白日焰火》耗时八年,他后来自嘲:“被说成努力了八年,实际上根本不是我想努力,是我找钱找了八年。”
《白日焰火》的后期剪辑没有时间限制。他慢慢剪,剪到山穷水尽、想象力疲劳,就把电影放下不管了。过两个月再重新看,之前的盲点豁然开朗。
这种慢反而会鼓励别人。桂纶镁接到《白日焰火》的邀约时正陷于彷徨,她长期出演文艺片,疑虑接下来是否应该更靠近大众。看到刁亦男多年只做一部电影,她“得到一种支持,可以继续走一条我自己觉得舒服的路”。
“我只是看到我们的导演,觉得很好。他做什么事都不着急,能沉得住。还有做事能抛开目的。现在很多人是我做一件事一定要得到什么。他不是。他是‘只要让我干这件事就行,就很高兴。”演员廖凡曾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廖凡与桂纶镁主演了《白日焰火》,也一道参演刁亦男的下一部电影《南方车站的聚会》。
《南方车站的聚会》从创作剧本到公映又花了五年。“我不是特别快的那种人。”刁亦男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有对电影本身艺术质量的追求,也有对市场的追求,这两个如果都追求的话会写得慢一些,拍得慢一些……一旦你要有一个希区柯克那样的故事,或者是非常好看的戏剧性故事,再加上作者所有复杂、深刻的表述,这就很难。”
刁亦男从不讳言对票房的在意。剧本完成后,他会发给合作者,问他们好不好看。“如果觉得你表达的东西非常重要,那你为什么不让更多人看到?”他问道。
“看来这个梦是
一直醒不了了”
对很多人来说,刁亦男的名字进入视线是2014年,《白日焰火》在柏林电影节拿下了金熊奖。“难以置信,看来这个梦是一直醒不了了……”他在台上哽咽着发表感言。
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就此而来,刁亦男被形容为“大器晚成”“电影圈的隐士”。参照年龄,1968年出生的刁亦男算“第六代”导演。不过,同代导演功成名就时,他正担任编剧,创作过电影《爱情麻辣烫》和电视剧《将爱情进行到底》的剧本。
制片人沈暘从一位欧洲同行那里知道了刁亦男。对方把刁亦男列为感兴趣的中国导演,她却完全不知道那是谁。当时刁亦男刚拍完第二部作品,仍是独立制片,没有公映。她四处打听,发现他们有几位共同好友,对方从未提过刁亦男,才知道这是一位“特别特别低调”的导演。
“他跟‘第六代是不一样的,‘第六代基本上还是关注社会现实的,现实主义作品。刁导更偏美国独立电影的方向,不仅仅是复原现实,更多还是在哲学层面的一种思考,讨论人的困境、死亡。”沈暘总结道。不过,为投资方的老板们讲解时,她会简而言之:“好看,警匪片的类型,商业属性和戏剧性很强。”
结识之后,沈暘开始为《白日焰火》寻找投资。刁亦男已经接洽了许多投资方,好几次都谈好了,对方忽然反悔。她又找了不下十家公司,才拿到了资金。电影获奖后,常有熟人问她,这么好的项目怎么不介绍给相熟的公司。她回应:最早找的就是这些。错过《白日焰火》的和力辰光,这次成为《南方车站的聚会》的出品方,“还一个心愿”。
在柏林得奖后,许多大品牌和资方主动寻求合作,只要和创作无关,都被刁亦男婉拒。“他没有钱的概念。《白日焰火》之前,他基本上维持很低的生活标准。《白日焰火》成功之后,其实他拿到的稿酬也非常低,低到你难以想象。”沈暘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南方车站的聚会》剧本写了两年,沈暘预估成本至少1亿元。刁亦男很吃惊:我的电影怎么可能要一个亿的投资?
尽管投资规模变大,刁亦男还是有了更多话语权。《白日焰火》开拍前,制片方曾要求商业电影必须有1500个以上的镜头,他不同意。对方找到几部类型接近的电影,数过镜头后提出能否降到800个,但最后的镜头数大概只有500个。这次资金充裕了,资方许诺他在拍摄、用人和剪辑上都拥有决定权,“这点还是跟那时候不一样”。
《南方车站的聚会》讲述了一名逃犯的故事。刁亦男有天突发奇想,如果一个穷人遭到通缉,赏金可能成为他获得巨款的方式,而后就把这个“匪夷所思的白日梦”丢在一旁。想不到两年之后,一个东北人杀害警察后越狱,躲进山里,看到通缉令发现自己值十万元,就决定把这笔钱留给家人。新闻说,他回到家,叫亲戚把自己绑起来交给了公安机关。
另一个灵感来源于1980年代,一个西安悍匪在死刑前越狱,全城警察出动搜捕,两年后才找到他。他跑进了动物园,和大象同吃同睡,每天窥视馆外游人,仿佛变成了野兽。
电影大部分都是夜戏,需要在晚间赶拍。一场戏在武汉的筒子楼里拍摄一周,常常赶上半夜,有时居民会抱怨:“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了?”这句台词和这些居民都出现在电影当中。
《南方车站的聚会》免不了被拿来与前作对比,有人提出《白日焰火》的叙事更好。“说得对啊,《白日焰火》叙事上更连贯,这个风格更强,风格更强有一个规律,就是必然要损失内容,这是暗合的。”刁亦男欣然接受。
2019年12月10日,刁亦男接受了南方周末专访。
“他们在过程中
找到了生活的尊严”
南方周末:电影讲抓捕和逃亡,为什么以“聚会”命名?
刁亦男:“聚会”其实就是party,就是像一个大party一样,一次追捕的party。聚会在中文里面也有仪式感的意思,比约会更抽象、更诗意一些,比如说“为了告别的聚会”。
南方周末:你的电影一直有一个主题——自我救赎。这种救赎是宗教意义上“每个人都有原罪”的救赎吗?
刁亦男:我的人物对宗教没有认知,跟宗教(联系起来)有点牵强。从人类社会发展的进程看,无数的纷争、阴谋,血腥的搏斗、战争,各种各样的派系争斗,难道不是人内心的欲望引起的吗?它呈现出来往往变成对人和这个世界的罪,消灭人的生命或者消灭人的善。在这个过程中,即便是革命行为,本身也可能呈现出某种残酷的手段。世界这样发展过来,充满了令你不适的发展过程,所以这样的电影里也不一定回避。
但是人又往往有高贵和自尊,在一些关键时刻又会闪现出来,挽救那些极端的、黑暗的东西。这时候又显得它特别值得颂扬或特别值得礼赞,人是这样充满矛盾地往前发展。我一方面怀疑情感、爱情、友谊、道德、信仰,但在电影一些不起眼的地方,又在赞美它们。会留一线希望,或者留一线信任,对未来的期待是复杂而积极的。
南方周末:这部电影里,主人公周泽农、刘爱爱得到了救赎吗?
刁亦男:我觉得有,至少他们在过程中找到了生活的尊严。像刘爱爱这样一个风尘女,一个边缘的、常人眼里背离道德的人,最后恰恰拥有了特别强大的道德判断和道德力量,甚至超越了城市里的文明人。周泽农更加获得了一种安宁,因为人生来就是要死的,就是要完成自己最后生命的意义或者价值。他的死是非常美的,这种美对于一个勇敢的男人、一个武士来说至关重要。他做到了,虽然有一点恐惧,但那是真实的。他还是完成了人生最后这一下拼图也好、最后的一击也好。他想把手伸进湖水中,好像要抵达彼岸。
人一生就是战斗,跟生活、跟世界战斗。原始人跟世界战斗,我们其实也一样,只是有语言、穿衣服了,人和人之间战斗,人和自己还要战斗,人还要和恐惧、衰老的身体战斗,最终都是为了躲避终极的死亡,但死亡又必将来临,这是很荒谬的。
南方周末:这是存在主义式的表达。
刁亦男:周泽农为了摆脱这种荒谬,在电影里的50个小时里回答了这一切。他通过行动改变了自己的境遇、存在,抵达最后的目标。这是我们所有人都要抵达的地方,只不过他在戏剧性的故事里浓缩成50个小时,我们要几十年以后缓慢地离开,但都是离开。我们的离开可能不美,身上插满管子;他的离开可能是暴烈的,牺牲自己来达到伦理、道义的方式转换。
我们国家儒家精神中庸、温和,除了这些对伦理和道义的坚守,我给他增加了暴烈和英勇的基因。在常人眼睛里他是黑暗的人,但越是这样的人身上,一旦有光,反而会特别有价值、特别明亮,特别让我们相信人还是区别于动物的,人是高贵的。
“它在今天的确
就像一首挽歌”
南方周末:这么说起来,这个人物似乎还是很纯良的。对传统道义和侠义的表现,会不会损失人物的复杂性?
刁亦男:人的复杂性是另外一种呈现电影的方式。在这部电影里,他可能就是一个古龙小说、张彻电影里,或者我们春秋时期的、《游侠列传》里的人物。你看他们登场也都是非常简单、简洁的,仙风道骨,这属于东方的东西,我没觉得不可以。
在当今我们主流道德看来,他本身是该唾弃或不应该正面颂扬的人,他是违法的。我们的电影里面,这样的人物作为主角非常少见。所以我不想再把他复杂化。而且我想他身上这些简单的东西是有美感的,如果让他过于复杂,那是另外一种故事,另外一种气质的电影,人物塑造也是另外的路径。
南方周末:你之前的电影对人物复杂性有更多表达,对不对?
刁亦男:是的,但这次我只是想通过行动来展现人的复杂性。其实陪泳女的角色还是有复杂性的,登场时心怀叵测,到结尾完全做了两次转换。周泽农这个人就是一个存在主义者、一个忧郁的人,需要完成最后这一击。他一直在行动,像一个勇敢的人一样行动。
▶下转第18版
南方周末:你和贾樟柯不约而同地在最近的作品里表现江湖,也都谈到了传统武侠片的影响。这种江湖和中国当代社会存在怎样的关系?
刁亦男:这种道义和侠义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经过工业化、城市化,这种传统伦理价值正在一点点丧失,反而在民间、在底层还有它的土壤。这些东西是超越贫富,超越所有最主流的、被宣讲的道德,不是空泛的。它存留在民间生活中,在人与人之间具体的接触中,是很朴素的。它往往通过戏剧故事,在一些极端情况下被放大。它值得被礼赞或颂扬。
南方周末:这听起来很像一首挽歌。
刁亦男:前几天在法国采访,他们也有人提到这个词——“挽歌”。是,因为都是这样:文明、工业化、高速发展,带来的都是这样一种落寞感。
南方周末:原本以为你的电影对人性的认知会更虚无。
刁亦男:没有,这次还是比较实际、清晰的。《白日焰火》不存在这个问题。这次它作为类型片、警匪片,向中国古代的武士有一定的致敬,向那些坚守道义和伦理的人致敬。它在今天的确就像一首挽歌,特别悲哀。但还好,两个女性结盟,把男人留在了暗夜和暴烈的湖水边。让两个女性在明亮的街头庆祝她们的胜利,似乎也给这样的结局增添了反向的力量。
南方周末:你说风格必然损失内容。电影的风格难道不是应该有很好的内容做支撑,才能实现吗?
刁亦男:不是这样的。内容和风格,我觉得有一种暗合关系。你想表达复杂的内容,其实就是要偏重叙事,风格是可能排斥叙事的,它更加形式主义。形式主义和风格是一体的,而内容是另外一体的。你想强调形式和风格,就要损失一点内容。
“车站总是一个
聚散离别的地方”
南方周末:你之前的电影也出现了火车和车站的意象,这是一种执念吗?
刁亦男:有可能,我没有自觉,只是觉得这些地方的空间拍出来非常符合我的趣味。车站总是一个聚散离别的地方,逃亡的人也从车站选择离开城市,它好像是一个中转站。诗意也好,乡愁也好,悲哀也好,火车站总给人这种感觉。
南方周末:这和你的个人经验有关系吗?听说你很喜欢坐火车。
刁亦男:对,从小就常常坐火车,每周都会坐到离家不远的一个小城。我父亲是下放干部,他会到离西安不远的渭南上班,每周回西安待一天,周一坐火车回去上班。有时我坐火车跟他回渭南,那种短途的绿皮火车。火车站那些熟悉的声音,那些光影,可能很小就在我的脑子里留下了太多记忆。
南方周末:这次在武汉取景,那里有一句宣传语是“武汉,每天不一样”,城市的快速变化是否给拍摄造成了难度?
刁亦男:有一次我们原来的那个村子拆迁了,进去拍不太容易,所以就换了其他城中村。所以在我们的拍摄画面里,其实没有明确这是武汉,没有长江大桥,没有那些坐标性的东西。虽然他们说了湖北话,但其实完全没有关于武汉的具象所指。
武汉人民主要是说他们没有陪泳女,但从创作上来讲,我可以把它放在水边,这是正常的。没有针对武汉的意思。就是因为武汉的湖水和空间符合电影要求,其实我们还去了孝昌、咸宁……武汉周边几百公里的地方拍。把这些空间组合在一起,形成了电影里方圆大约十几公里的城中村,它是一个抽象的空间。这个你得写,要不然武汉人恨死我了。
南方周末:这部电影展现了很多群像,通过群像表现荒诞感是你电影的新元素吗?
刁亦男:这的确是我以往电影里没有的。这种社会景观也都是真实的,“小偷大会”或警察开会,或城中村那些小作坊主被勒索的“抓阄大会”,还有形形色色跳广场舞的人,居民楼的那些居民,方方面面,都是社会呈现出来的切面。我不仅想给观众故事,还想给观众人物周围连带出来的世界。如果仅仅给一个故事,电影就会像好莱坞商业片一样,没有废话,一切都为情节服务,电影完了,故事讲完了,大家喝完可乐、吃完爆米花就可以散场了。作者对社会的揭示、对人的揭示,就要通过这些更丰富的、和情节有关系的世界的景象传达。
“因为现实太丰富,
扑面而来”
南方周末:那些小人物的镜头,是捕捉的还是设计的?
刁亦男:那是实拍的,不可能捕捉。比如我们在居民楼里遇到了很大的阻碍,特别是当地那些小痞子,所谓的“黑道”会干预,居民当中也有“话事人”。我们就把他们变为我们的演员,让他们参与进来,这样就用真实的群众演员扮演自己,又解决了他们对我们夜间拍摄的干扰。他们一旦参与进来,就变得非常愉快,甚至还觉得没拍过瘾,全程都很配合。
南方周末:小偷也是那些小痞子演的吗?
刁亦男:我们在一个村子里找了很多类似的群众演员。2010年左右,这个村子的人也搞过盗窃电动车的生意,他们本身都非常懂,有的甚至刚刚刑满归来。我们副导演专门找到当地人,实际上就是素人演员,他们的造型和形象给人一种真实的感觉。
南方周末:穿荧光鞋跳广场舞是怎么设计的?
刁亦男:那是中国现实生活中就有的。我在街边看过,快手上也特别多,而且大家还比谁跳得好。你们知道吗?现在网上已经在卖“南方车站同款”的桂纶镁发光鞋。
南方周末:你怎么看待荒诞感在这部电影里的运用?这次的荒诞感比你以往的作品更加强烈。
刁亦男:中国社会里形形色色的人和事物呈现到大银幕上,我们突然从旁观者角度看就觉得特别怪诞、特别超现实、特别梦幻。这一切还是因为中国文化和经济特殊的高速发展,而造成某种认识和现实之间的张力。如果你的认识和现实完全吻合,那就没有这种感觉。那些熟悉而陌生的东西,往往给你这种梦幻感。
南方周末:你以前多次谈到,比起表现社会现实,你更想表现抽象的人性困境。如果现实困境和人性困境在你的电影里有个比率,这次似乎现实更多一些,这是有意为之吗?
刁亦男:有意为之,因为现实太丰富,扑面而来。这些人物的行动会带着我们像公路片一样,把现实一颗一颗的珍珠串联起来。它非常重要,就是电影里我们看到的那些社会景观,各色各样人的表现。我想给大家看这个世界,这就是最直接的一种方式。
而人性那些东西,相对是清晰和简洁的,通过他们的行动直接转换过来。而不是通过他们心理的分析,或者心理现实主义的表演,不是通过他们的对白,不是通过现实主义人物的那种彷徨、焦虑,不是通过这些表演完成的。我认为人的总和就是他的行动,他所思、所想、所说没有任何意义,他的人生是由他的无数个改变他境遇的行动组成的。如果行动没有发生,一切都没有时间性、空间性。所以说行动是开辟这一切的最重要的东西,它也是存在主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