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勃
在司马迁记忆里,父亲教育自己的时候,喜欢引用孔子之道、强调《春秋》大义,黄老清静什么的就提得少了
日常生活中见到的父母与小孩,一个印象是智商往往遗传,情商往往不遗传。想想也很合理,所谓情商,常不过是精于人情世故,父母处理得太好,孩子也许就得不到磨炼的机会。
读《史记·太史公自序》,觉得司马迁和他的父亲司马谈,大概也算个例子。
司马谈也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学者,他写过一篇《论六家要旨》,把先秦诸子纷繁复杂的学说,归结梳理为阴阳、儒、墨、名、法、道德六大流派,堪称既体大思精,又言简意赅。司马谈对每个流派都作了褒贬,而独独推重道德家,认为它兼有各家之长而没有各家之短。
但这里有个问题:司马谈的这种观点,从西汉初年直到汉武帝初期,都是汉朝的主流意识形态,他可以说阐释得格外到位。但汉武帝独尊儒术之后,就成了一种过时的观点。
《论六家要旨》应该是司马谈早年的作品,在儿子司马迁的记忆里,父亲教育自己的时候,喜欢引用孔子之道,喜欢强调《春秋》大义,黄老清静什么的,就提得少了。
汉武帝最为重视封禅大典,而封禅这件事,无疑属于司马谈嘲讽过的“博而寡要,劳而少功”的儒家弊端,和道家无为而无不为的原则正相违背。但司马谈绝没有反对封禅,恰恰相反,具体应该怎么封禅,相关方案的拟定,不少司马谈都是参与的,后来他没能参加那个典礼,还遗憾得不得了。
显然,司马谈迅速跟上了形势。
所以,虽然太史令只是很小的官,但司马谈颇得汉武帝赏识,也就可以为儿子创造很多便利。
比如说,司马迁二十岁的时候壮游,足迹踏遍了汉朝的大半壁江山,这些实地考察,对后来写《史记》,自然帮助极大。于是有个问题,这一次司马迁是公费还是自费?
古代出门旅行是一笔巨额开支,而且自费远行,途中注定会有极多风险,碰到官府盘查,还有诸多不便。但司马迁这次出门,是“使乘传天下,求古诸侯之史记”,即坐着政府的公车,搜集散落在天下各地的历史书。
太史令的官名中虽然带个“史”字,但本职工作是看星星算历法,并不包含撰写历史书。看来,司马谈是把个人要修史的冲动,变成了国家级的文化工程的一部分,为儿子要来了这笔经费。
后来,司马迁做了“郎中”,即九卿第二个部门郎中令里的一个小官。
郎官照例由高干子弟或富家子弟充任。此外的途径有:在边境上建立军功,这个司马迁显然不符合;或者是先得到家乡父老的好评,被推荐为博士弟子,学习一年后通过考试名列前茅,就可以成为郎官。但司马迁“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在家乡简直被视为不良少年,第一关就过不了。
所以,还是要靠父亲为儿子铺路。司马迁自己交待,能够走上仕途,是“赖先人之绪业”,靠的是父亲的力量。本来,要二千石的高官,才有资格让子弟充任郎官。太史令不过六百石,竟也享受了这个待遇,无疑就是汉武帝对司马谈有特别的青睐,愿意为他开方便之门了。——司马迁和家乡父老关系是很不好的,描述被宫刑之后的痛苦,还特别强调一句“重为乡党戮笑”,从父老的角度想也不奇怪:我们不推荐的人,你爸帮你走后门弄了个官,结果你倒霉了,不正好证明我们有眼光吗?
我们今天看到的《史记》,从黄帝开头,到汉武帝晚期结束。但《太史公自序》里明明有句话:“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陶唐就是尧,麟止是说,到汉武帝获得麒麟那一年,书就结束了,那还是汉武帝前期的事。
有人猜测,这是司马谈写作的原计划,后来儿子超纲了。而这个计划,是非常正能量的:从尧舜开始,因为古老的《尚书》就是从尧舜开始的;到今皇帝获得一只麒麟结束,孔子亲自修订的《春秋》,就结束于发现一只麒麟。但又有明显的不同:麒麟是瑞兽,本不该在春秋那个乱世出现,所以只能死于卑贱的樵夫之手,导致孔子伤心而绝笔。而当今是一个政通人和的盛世,麒麟出现正当其时,所以可以荣幸地被皇帝用来献给上天,史书到这里结束,是画上了一个完满的句号。[~公式~]
(作者系大学教师、历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