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烈鹏
曾祖母还很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的曾祖父将生命早早定格在异乡的凄风苦雨中,撇下曾祖母母子四人相依为命。好不容易把孩子们拉扯大,眼见得一个个成家立业,曾祖母刚刚喘了一口气,却偏偏遭遇晴天霹雳。她的长子——我祖父,二十多歲就英年早逝。白发人送黑发人,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伤心欲绝的。曾祖母终日以泪洗面,原本美丽、明亮的眼睛哭成了半瞎,大干世界变得模糊起来。
曾祖母并没有因此向命运低头。眼泪哭干之后,她开始安排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务,将老老少少的心灯一一点亮。眼睛不好,不能下地干活儿了,也不愿意歇着,她默默地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母亲后来曾三番五次向我描述过曾祖母磨面的情形。那时候,我母亲还年幼,还只是曾祖母同一生产队的乡邻。母亲家境也不好,与曾祖母家相比,却拥有属于自己的一间磨坊、一盘石磨。为了加工粮食,曾祖母每隔几天,要背半袋小麦,到母亲的娘家去磨面。乡间的小路又窄又弯,曾祖母看不清路,就拄一根竹棍,佝偻着身子,一路摸摸索索,一路脚步踉跄。尤其是进宅子和出宅子,因为四周是围沟,路两边都是深水,视力极差的曾祖母走起来格外艰难。每一次,她走得都很慢,有时候还需要停下脚步,低着头辨认路况,一副吃力的样子。曾祖母磨面也很艰难。她看不清磨道,推磨转圈少不了磕磕碰碰;看不清究竟磨到了什么程度,经常磨得很粗糙,也经常将麦麸子与面粉混装在一起。半盲的人很难保洁,磨面的曾祖母衣服上、脸上、手上,总是抹成了白乎乎的一片。
我能够记事的时候,原来的那个大家庭已经分开了。我祖母带我们搬到了龙潭寺街上,曾祖母住在我二爷爷家,依然留守在偏僻的小山村。岁月匆匆而过,无情地带走了她所有的光明,留给她一个黑咕隆咚的天地。曾祖母依然没有绝望,她把未来的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每当我去串门,她总是坐在床上,一脸慈祥,将已经失明的眼睛对着我,似乎想搞清楚我的模样,总喜欢拉住我的手,摸摸我的头,嘘寒问暖,鼓励我好好学习。遇到寒风凛冽、雪花飘飘的冬天,她怕我冻着,就再三叮嘱我二爷爷生火取暖。二爷爷家里一贫如洗,自然买不起木炭,取而代之的是被雨雪淋湿或者半干不干的劈柴,甚至是从树上新砍的枯枝。烤火的时候,烟雾缭绕,熏得人眼睛直流泪。我们一旦受不了就跑出去透透气。曾祖母看不见路,行动不便,不愿出来,即使呛得直咳嗽,枯木般的手指揉着深深塌陷的眼窝,也还是一脸甜蜜的微笑。
我读师范放寒假回家,从县城买了几个苹果带给曾祖母,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吃苹果。她很喜欢,却又舍不得吃,每天只让我二爷爷切几片给她。这样,一个苹果就可以吃上好几天了。我发现曾祖母吃得香甜,此后每次回家,都买几个苹果带给她。我知道,当时在老家龙潭寺以及周边的集市上,还没有哪家商店里可以买到苹果。曾祖母却不乐意了,每次都数落我不该乱花钱,说我正在长身体,让我把钱用在改善自己的伙食上。看着她干瘪的眼睛,我很有感触,曾祖母的眼里,虽说没有明亮的目光,但我分明从中读懂了比目光更为丰富的内容。
曾祖母去世那天,正是我师范毕业复习迎考的关键时刻。她似乎也知道这一点,反复交代我父母不要通知我,免得我来来回回耽误学习。临咽气的那一刻,曾祖母用那双失明的眼睛四处寻找着什么。我父母说,她一定是在搜索她重孙子的气息。可我终是不知,终是不在,终是留下了永远的遗憾和愧疚。
曾祖母埋在风景秀丽的龙潭湖畔、芙蓉山脚下。坟茔的海拔很高,便于遥望,坟后面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松树。每年清明上坟时,我们的身影尚远,那棵松树早已经在春风中挥舞手臂迎接了。我想,在另一个世界里,曾祖母的眼睛想必是好了,不然,她怎么能够早早发现我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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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术插图:浮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