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娟
碾坊位于老家院子东南角,直线距离不足二百米,三间茅草房,门朝南,开于房子正中,左右各一个窗户,墙壁只粗粗地抹了一层黄泥巴,未经抛光处理,泥巴里掺的麦秸草大大咧咧地浮在上面,像愣头青小子睡起后未及梳理的头发。所谓的窗户和门,也都只是门和窗的雏形,只是在土墙上留下的框框而已,那时候物资匮乏,并没有多余的窗子和门安放在上面,但这门窗除了不能遮风挡寒外,并不影响它们各自发挥功用,人、拉磨的驴子门里门外进进出出,太阳顺了窗户无遮无拦地跑进来,投在北侧墙上,照得墙上那些枯黄色东倒西歪的麦秸草也似乎有了生机……
我其实是怯于描述碾坊的,因为实在绕不开二妞妈这个疯癫女人,以及牵扯于她身后,一个带有悲伤底色的爱情故事。
二妞妈原本不疯,上世纪70年代,备战备荒,各处驻军,她热恋又失恋,淬火过后,疯了。女大不中留,何况是个疯女子,爹娘狠了狠心,拿她换了米,换给了五十里外长她十几岁的光棍汉李忠。
她就这样来到了我们村。
我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姓,村人多以“疯子”或“二妞妈”称之。她依次育有两女一子,唯二姑娘(即二妞)俊俏,细高个儿,柳眉大眼,肤白胜雪。人们都说二妞和她妈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由此可见二妞妈的姿色。其余两个孩子长得像他们的父亲。李忠矮、丑、木讷、愚笨,不善言辞,是上去个碌碡都压不出屁的主儿。初时,李忠将疯妻当宝,吃饭穿衣提醒着,温言软语哄护着,她的疯病,竟有了好转的迹象。奈何总有龌龊之人说三道四,李忠不会与人争辩,便自己窝囊自己,生出头顶一片草原的烦郁,加之接连生了兩个女娃娃,对媳妇的态度就一日恶似一日,媳妇的疯病,也就一日重似一日。
二妞妈其实仁义,她犯病时从不喊叫骂人、吓唬小孩子,她喜欢跑到碾坊里,抱着碾棍一圈一圈地转,将沉重硕大的碾磙转得呼呼生风,石头与石头碾压在一起,那声音轰隆轰隆的,像天边滚过的闷雷。二妞妈沿磨道奔跑时搅起的尘埃,雾一样弥散着,她头上、身上满是汗,似才从水里钻出来一样。当然,有时候正赶上有人碾米磨面,她就绕着碾坊转圈,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驴子。因为犯病,二妞妈没少挨李忠的揍,他教训她只一种方法:柳条蘸凉水,抽。她的衣服少有齐整的,几乎都被抽成了柳条样儿。
没有人注意到二妞妈又怀了孕,李忠也不知道。一个秋日,她又推动碾盘跑圈的时候,产下了儿子。新生命的到来让她过了一段幸福日子,丈夫重又把她宝贝起来。然而好景不长,小儿子哺乳期一过,她又成了被人扔在墙角的破抹布,重又过起了饥一顿饱一顿、衣不蔽体的日子。
她疯癫得更严重了,往碾坊里跑得更勤了。因为我家离碾坊近,时常能听见她夜里推碾子的声音。尤其是冬夜,那声音带着无边的寒凉啮噬着人的神经,时常引出母亲一声又一声叹息。
上世纪80年代中期,村里引进了小型加工设备,碾子退出历史舞台,碾盘、碾磙身首异处地立于碾坊前,变身为人们闲聊时的座椅。因为机械金贵,经不得风吹雨淋,其次也为二妞妈的安全着想,怕她闯进碾坊触了电,村人们将碾坊修缮一新,上了瓦,安上了门窗,素常日子一把锁锁了,钥匙交由加工员保管,她再也进不去碾坊了。
驴拉磨牛耕田,世间万物都有逃不脱的命运,二妞妈最后还是死在了碾坊。
那是碾坊修缮好后的第一个冬天,奇冷。一个暴雪初停的清晨,有早起的人发现她浑身落满了雪,赤条条地侧卧在碾盘上,衣服整齐地叠放在一边。拂去脸上的雪,她像睡着了一样,笑靥如花。我猜,她应该是绕着碾坊转了很久,不过,雪太大了,她转过的足迹,都消失在白茫茫大雪中。
那时候,我知道她曾经的军人男友是个南方人,他家有碾子,有水磨……
责任编辑:秀丽
美术插图:李奇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