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

吴晓慧

我和田燕的父亲，只见过三四次。

第一次，是新生开学第一天。校长带着田燕和她父母到我办公室，指着眼前的小姑娘对我说，按插班顺序应加入到我的班级，希望我可以接纳。

他们一家三口一齐站着，怔怔地望着我，像是等待着一场审判。田燕的母亲含糊着说了一两句，而她的父亲嘴唇微微张着，最终没有说出些什么。他紧蹙的眼睛是三角形状的，眼角挂着几道深深的皱纹，眼里发出的乞求信号让我不禁一颤。田燕则像一只胆怯的小鸭子，躲在她父亲的身后，探出小半个身子，又似要缩回。她厚厚的刘海盖在粗眉上，显得她的眼睛很大很黑，和她父亲的比起来，懵懂里透着些灵气。

田燕成为我的第一届学生之一。她母亲告诉我，该上初中的田燕，智力仅有小学一二年级水平。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第一次月考、第二次月考、期中考……我班的各科成绩大多惨败，稳居年级倒数。田燕的分数有时候是零，有时候是个位数。我为平均分一筹莫展，也因那时的我心气很高，总想证明自己的教学能力，一种挫败感很长时间笼罩着我为人师的梦。一次偶然得知，智力低下的学生可以通过开具医学证明免除成绩计分，我暗暗地想，要和田燕的家里人好好谈谈。

这個想法，促成我和田燕父亲的第二次见面。

那是个初夏的雨天，教室里、长廊上充斥着孩子们小簇小簇的喧闹，等上课铃一响，风雨便愈加欢腾起来。田燕父亲缓缓靠近我办公室的座位，向我作了简短的自我介绍。当他的眼神与我交汇时，我才回忆起初次见面时他的窘迫。他个子矮小、皮肤黝黑，身上的军绿色短袖旧得褪色，卡其裤裤腿卷至膝盖，其中一只稍稍滑落了一些，被雨水浸渍得颜色发深。我把几张成绩单往他跟前一放，对眼前这个农民父亲，发出了简单的试探。

他先是一惊，显得有些惶恐，低下了头，又抬起注视着我：“老……老师，此般，我燕燕就真成了弱智了！”他哽咽着，像在解释，又像在倾诉：从小学那会儿，因智力原因，田燕被很多老师拒之门外，辗转过多个班级，作为父亲的他，不念女儿学有所成，只盼她在这个适当的年龄能够平等地参与同龄人的快乐。猛然间，一个禁受不住的中年男人的眼神——带着盼望、期许和祈求，热烈地向我投来……匆匆瞥过，却沉重地击在了我心上，酸楚顿生。我们坐着，久久没有说话。

那种心理和我时任教师的心理有些许相似。我不想在冰冷的考试成绩中去证明我的学生或是自己的教学水平差了一截，而田燕的父亲，亦不想用一张残酷的医学表格去证明自己的孩子低人一等。

我意识到自己的冒昧与残忍，终于不再提此事。

下午第三节课，是阅读课。门窗紧紧关着，教室里发出塞塞率率的翻阅报纸的声音。田燕是看不懂上面的文字的，她拿报纸做了一些小手工，沉浸在自己营造的小世界里。半节课时，窗门被打开一个小口，有人在窗外边叫唤了几声。我想，大概是维修工在修弄前几天损坏的窗框吧。正眼一看，是田燕的父亲！他站在窗沿外，没有打伞，仅能看见他的脑袋和顺着他眼角淌下的雨水。他一只手正将一只封裹好的白色塑料袋向上递送，有几滴雨滴落下来，发出敲击塑料薄膜的清脆声响。靠窗坐着的，正是她的女儿。田燕跨过半米的过道，接过来那只艰难悬靠在窗沿的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两件棉布衣裤，是给偶尔生活不能自理的田燕换洗用的。

田燕父亲见我走过来，在雨中急切地喊道：“老师，对不住哩！刚忘了给女儿送件衣服！”也不等我回答，随即忙去关窗。窗的轨道原本不那么顺滑，他起先用一只手去拉，又加上了另一只手，使了下狠劲儿，哗哗的雨水霎时被窗户挡在了外边……

同学们都向窗边投去了目光。在他们清澈的眼里，还有许多位我了解到的学生的父亲：罹患残疾、艰苦维持生计的父亲，无家可归、夜宿桥洞的父亲，替儿忏悔、为儿奔波的父亲……

“窗檐下的那只小燕子是幸运的。”这样想的时候，我又微微地有了喜悦。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