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建华
母亲18岁那年春季的一天,日本的战机在低空狂飞、吼叫,像撒米粒儿一样撒下许多炸弹,大地到处弥漫着硝烟。母亲和女孩儿们无处藏身,她们惊恐地躲进了不足一尺高的麦田里,慌恐地趴下,凝视着麦田里在敌机震颤下发抖的麦子……当飞机轰炸后,母亲怀揣着恐惧回到家里。她发现院里有几个陌生的人(实际是逃难的人),认为是鬼子进院了,要抓人了!当时就吓得昏倒在地。母亲被人救醒后,因惊吓患上了精神病。自此,这种时有发作的“病魔”便纠缠着她大半个人生……
新中国成立后,母亲曾以一名大龄生的身份走进小学校堂,读了几年的小学,意外地考入了方城师范学校,但后因生病仅差三个月而肄业,失去了毕业就业的机会。母亲曾代课教书,却因“鸣放”时讲了一句实话而被解雇。母亲也曾是一名城市职工,却又因父亲响应号召,将母亲“下放”到农村成为农民。
父亲是在1992年腊月二十四走的,母亲是在次年正月二十六走的。
父亲在他走的前一天旧病复发,住进了医院。这些母亲是知道的,但我们怕惊动母亲,没让她到医院去看父亲。母亲是最经不起惊吓的人,这是我们很小就知道的。我们对母亲谎说父亲不要紧,不让她挂念。直至第二天父亲突然辞世,以至后来的几日为父亲办后事,我们都没让母亲知道,怕惊动她而伤她的身心。如果她受惊吓,就要犯18岁时因日军惊吓而落下的精神病。犯病就彻夜难眠,不吃饭,到处乱跑,像有多个灵魂在支配着。我们吓怕了,我們很不愿她犯病。在我十一二岁时,母亲受了惊吓,犯了病,父亲、姐和我三人不分昼夜轮流护理她。当她三四天不吃饭、不睡觉时,依然很精神。那一晚是父亲、我和村上的几个哥哥将母亲捆在架子车上,冒雨赤脚蹚着泥泞将母亲送到几十里以外的专科医院的……还有一次犯病,我们在家护理她,一眼没看见,母亲便失踪了,一失踪就是半个多月。我们心急火燎,噙着泪水,整整找了半个多月,仍杳无音信……我们认为母亲肯定是掉进了哪个井里或坑里,淹死了……在我们绝望的时候,意外地,几十里以外深山里的表舅用架子车将母亲送回家中。表舅说,他在野外见到她时,已认不出了她,蓬头垢面,披头散发,瘦骨嶙峋,几个小孩子正在用小石块砸她,追她……所以,父亲去世,我、妻、姐就提前商量决定要骗她一段时间,等事情放凉了再慢慢说也不迟。
我们为父亲办完后事回到家中,母亲也不知道她相伴近半个世纪的老伴已经走远。父亲走后那几天,母亲总是有点惊慌似的问我们:“你爸呢?”我们每每若无其事地对她说:“爸在医院里,放心吧!”母亲发现我们总是不很着急到医院去,半信半疑地又问:“谁在医院招呼他?”我们假装父亲病很轻,漫不经心地扯着嗓音说:“放心!我们雇了保姆招呼着……”又过了几天,母亲更加怀疑,总是不停地问。我们总是不停地欺骗。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欺骗母亲!可是,马上就要春节了,这事情可不能在春节里让母亲知道。
除夕夜我们平平安安地过去了,大年初一我们又平平安安地过去了,但我发现母亲这两天好像有点变化,不怎么问起父亲,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她愈是这样,我们愈是担心。是啊,过年了,父亲也不回来,如果病轻,过年为什么不回来呢?
大年初二这天,母亲显得很平静,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行啊,总算我们的计划没有落空!我想。但有些事情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自自然然和平平常常。吃罢早饭后,母亲把我叫到她跟前认认真真地问:“快给我说实话,你爸在哪儿?”我想不到母亲会突然问起这个,心里咚咚跳个不停。我支支吾吾地说:“他……他在……在医院……”“在哪个医院?我要去看看!”母亲说。我惊讶得更是无言以对,假装镇静地又支吾道:“在……在……”“不要说了!我什么都知道了!”母亲好像是愤愤的。我的头有点蒙,不知所措地脱口而出:“谁告诉你的?”“没人告诉我也知道!你爸已……已……”母亲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接着便号啕大哭……母亲整整哭了一天。我们边劝边解释:“妈妈,我们诓你是为了你好,爸爸既然走了,那就让他走吧,你老要多保重身体呀……”母亲只是哭,并没有过多地埋怨我们,这也许是她对我们骗她的本意有所理解的缘故。
后来的日子,母亲总是时断时续地悄悄抹泪,但她将悲痛压在心底,生怕我们再为她的悲痛而伤心。母亲总是闷闷不乐,但见我们时却没乐找乐。她的身体总算不错,只是老毛病的气管炎咳嗽犯了……
母亲偶尔抽几支烟的“烟龄”已有数十年了。她嗜好抽烟,但烟瘾不大。这些天她总要烟抽,我们怕她的气管炎咳嗽加重,总找理由推托。她要烟的次数多了,我们就给她买一两盒。
我有意窥视母亲抽烟的情形。我发现母亲这几天抽烟时好像愁上加愁,比以往又多了层悲痛、思念和痛心。是啊,父亲与她已相依为命近半个世纪了,她对父亲有着真诚的爱。另外,她又对我们更加心疼,她清楚,父亲去世,她的负担全压在了我们身上,她不忍心……你看她抽烟时的情景:她用看不清的眼睛默默地寻找烟盒上开封的丝线,将烟盒贴近高度眼镜的镜片,翻转,又翻转,十多分钟才找到,抽掉丝线,去掉透明的塑料包装膜,打开烟盒盖,抽出一支,然后将烟盒盖儿盖上,装进兜里,顺便又掏出火柴,擦燃。傍晚,火柴的火苗照亮她的面颊:整个面部憔悴、苍老,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皱纹;前额上深深地刻着几道沟痕;雪白的剪发从头上垂下来,紊乱,不像瀑布,而像乱麻!她的眼眯成了一条线,点着了烟,抽一口,然后将白色的烟雾吐出来,烟雾在她的面前渐渐消散……这时,她好像得到了一种解脱,得到了一种释放,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紧接着就是连声的咳嗽……
正月二十三这天,母亲又要起烟来,我找理由推托了;第二天,母亲又要起烟来,我决定给她买,但这天工作较忙忘记了。母亲很少自己去买烟,她的双眼曾患白内障分别做过手术,左眼已经失明,右眼稍能看清路。正月二十五这天,母亲没有要烟,但我记起了昨天忘了给母亲买烟。晚饭后,我与妻一同到街上给母亲买了两盒烟,并又到医院找了医生,把母亲的病情向医生讲了讲,取了点止咳的药物,拿了回来。当我们走到家门口时,发现母亲的室内已熄灭了灯。这时才刚刚晚上八点多。母亲睡了,就让她睡吧!我们蹑手蹑脚地来到母亲的门前,顺便将药物和香烟轻轻地放在母亲门外的窗台上,便又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我们平时常常为母亲能够多睡一会儿而高兴。所以,这次我们没有叫醒她。
谁知我们以后再也没有叫醒母亲的机会了!
正月二十六,一个阴雨的日子。大清早我来到母亲床边,看见母亲和往常一样睡得很安稳。牙齿全脱的嘴微张着,面容慈善而安详,侧着身,被子盖得很严,只是两只胳膊露在外面。我想让母亲多睡一会儿,又怕她感冒,就将被头轻轻掂起,又小心翼翼地轻轻地盖在她的胳膊上,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对妻小声说:“让妈再睡会儿。”我们怕惊醒母亲就悄悄地吃了早饭。
大约四十多分钟后,妻慌慌张张地跑到我的办公室门口,泣不成声,说叫不醒母亲了。我拼命赶回家,推开母亲的房门,站在母亲的床边,望着母亲安祥的样子,轻轻地边推边唤:“妈妈!妈妈——”母亲没应声。我开始还幻想着认为母亲可能睡得还熟。我轻轻地将我四十多分钟前盖在母亲胳膊上的被头揭开,拉着母亲的手,一种冰凉的感觉迅疾传遍全身!直至此时,我才相信不愿发生的事情真的发生了!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仿佛一声炸雷贯穿于耳,头晕目眩几乎跌倒……
我在恍惚中下意识地走到门口,视线透过泪水落在昨晚放在窗台上的两盒香烟和止咳糖浆药物上,它们还在那里原封未动。我后悔昨晚没叫醒母亲,没有把最后的爱献给她。我拿起这烟和药紧紧地握在手中,返回到母亲的床前,不禁潸然泪下……我久久地站着,泪水滴在母亲的手上、臂上……心如刀绞地忏悔着自己对母亲的这份最后的关照——
这是一次迟迟而未到、劳而无功的关照!
这是一次心酸、心痛、心碎的关照!
就在昨天,母亲还是一日三餐,但这一觉却睡到了另一个世界!这天晚饭时,母亲喝了两碗饭,没有任何异样的表现。她只是比以往更沉默寡言,没有跟我们说一句话。她的沉默寡言,我们是理解的,自从父亲患重病以来,她就沉默寡言。我们知道,那是父亲带走了她的心……第二天,与母亲睡脚头的十一二岁的侄儿告诉我们,昨晚奶奶睡得很熟,只是半夜的时候奶奶拉亮了电灯……医生诊断后说,她的被窝还有余温,可能是急性心肌梗塞后半夜猝死的……
责任编辑:子非
美术插图:崔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