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东
南方边疆,八里河东山阵地。没有月亮的晚上,浓雾般的瘴气弥漫在阵地,四周全是白茫茫的,让人窒息。帐篷里,我点着蜡烛,整理着牺牲战友的事迹材料。零点时分,连队通讯员急吼吼地闯进我的帐篷,说连长紧急通知:除了站岗人员,全连所有人员携带武器装备迅速向连部集结,不准使用任何照明、不准大声说话。
二十分钟后,分散在三个小山头的11个战斗班全部集结到位。没有列队,也完全看不清对面是谁。连长压低了嗓门开始清点人数,大家非常安静,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我下意识地把冲锋枪紧紧贴在胸前。因为有过惨痛的教训,这种集结在前线是不常见的。一阵咳嗽声让我知道副指导员老董就在我身边,我小声问他是啥情况,他支支吾吾地嘟囔了几句,大意是:师里通知,在平寨区域的部队紧急清点人数,侦察连刚刚俘获了两名渗透过来的越军特工,审讯中供述我军也有一个士兵疑似被他们俘获。
“金增胜”——“到!”
“王喜旺”——“到!”
除了连长低沉沙哑地喊着名字,四周一点声音也没有,大家尽量压低声音应答。
“朱浩,朱浩……朱浩!”
听得出来,连长的声音已经变得愤怒,我猛然惊醒,连忙应答:“到!”
连长生气地说:“集中精力!”
老董重重地踢了我一脚,一把拉扯过我的耳朵,小声但是嚴厉地呵斥:“你他妈的答什么到?你是朱浩吗?”我立马堵着他的嘴:“老哥,小声点儿!点完名跟你说!”
朱浩是与我同年入伍的老乡,二排四班的战士,大家都叫他浩子,和我一样,都是1983年高考差几分后,放弃复读参军的。浩子的父亲是军转干部,对他要求很严格,给他定的目标就是到部队后考上军校。我们有着共同的大学梦,在部队里,我俩除了训练就是学习。我们部队是甲级战备值班师,训练强度非常大,10公里负重强行军、5公里武装泅渡等课目足以让人崩溃。进入云南马塘,在艰苦的、魔鬼般的三个月临战训练阶段,每天要冲150米的陡坡二十多趟,军事地形学课目要求我们在不通车的大山里找点,走了三天两夜,差点被在深山里偷种大麻的山民暗中用猎枪打死。即便如此,我们还是按照学习计划,每天抽空看书复习。
老董斜着小眼瞪着我:“你小子不会说这事与你们学习有关吧?”我说:“还真是瞒不住你老哥!”
部队从山东潍坊摩托化开进到云南,加上临战训练和阵地换防,我们的学习资料已经丢失殆尽了,无米之炊可难坏了我们。参战中期,我从战斗班调任连队文书。一次,连队要我安排人去麻栗坡和落水洞军部领取装备,我点名要浩子所在的四班去,并关照四班长,给浩子一点儿时间去一趟新华书店。那时边境的小县城的新华书店并不常备一些高考用书和资料,但这家伙锲而不舍、死皮赖脸地缠上了新华书店里面的一个漂亮女营业员,她叫阿雪,那年18岁。在那以后,我有机会见了一次阿雪,我立即对浩子佩服得五体投地了。高挑的身材,标致的脸庞,轻启朱唇,甜柔的声音就马上让人身心愉悦,她文静害羞,就像是一个说着吴依软语、来自江南水乡的清纯女孩儿。
浩子使尽了浑身解数,硬是在40分钟时间内,让阿雪认识到他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军人,不是另有所图,因为战场纪律规定:禁止与驻地女孩挂钩拉线、谈恋爱。那时的浩子也算得上是英俊小生,阿雪不仅拿出了自己的学习用书给了浩子,还帮他联系到了文山州和昆明市的新华书店,请他们帮忙配送。这家伙有心计啊,坚持说他要自己来取书,还要当面付钱和感谢,理由说了一大堆,结果如愿得到了阿雪的联系方式和家庭地址。
时间过得飞快,残酷的战争让我们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浩子和我都在火线入党并受到了嘉奖。参战半年了,在接近轮战换防时,部队接到军委命令,作战计划延长半年。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浩子时,想不到这家伙突然跳了起来,大喊一声:“好!”接着给了我一个紧紧的拥抱!我不知所措:是学习学傻了吗?
那天,浩子给我看了阿雪的照片和来信,还有他俩的合影。阿雪写给他的信几乎是每天一封,已经被浩子按照时间顺序订在了一起,浩子说阿雪就是他全部的精神支柱,为了她,一定要考上军校,然后拿着录取通知书向她求婚。我怅然若失,这家伙早熟啊,瞒着我,居然有这般的进展!
一天,浩子请我帮忙,说要去阿雪那儿取书,如果有出公差机会的话,一定要安排他去,不行的话他就步行过去。从连队驻地到县书店抄近路要翻越六个大大小小的山头,步行的话单程要两个小时左右,来回就是近五个小时。我有些生气:“疯了吗?你只有晚饭前后有机会偷偷溜出去,不停地赶路,零点前还不一定能回来!这个区域形势复杂,地雷密布,越军特工渗透得厉害,我帮不了你!”
浩子有好些天不理我了。这天,他对我说班里、排里的事情他自己搞定,如果连队点名或者查岗,请我帮忙找理由顶顶。我没有理会他!浩子还是去了,带着两颗手榴弹、一枚小手雷(光荣弹)。出发前,他到我帐篷里告诉我,他预计会在夜里12点前返回。不等我说话,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老董低着头,一直沉默着,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什么事情啊?你俩就要出名了!”老董站了起来,情绪开始激动,眉头紧锁在了一起,不停地看着手表。他一根接着一根地吸着烟,在帐篷里不停转圈,不时用拳头捶打着身边的弹药箱。在基层连队,文书一般还兼着军械员,要管理全连的枪支弹药和其他装备,由于构筑工事、开辟通路的需要,除了子弹、手榴弹和各种地雷之外,连队还要囤积大量的雷管、导爆索和TNT炸药。我工作、睡觉就在这弹药仓库里。
空气越来越凝重,四周死一样的沉寂,能听得清手表的滴答声。我越来越自责,越来越害怕。那时候,我们连队除了连部一台手摇有线电话,没有任何其他通信装备,天知道此刻浩子在哪里?我甚至想到带上几个老乡去找他回来。我不敢直视老董,他严肃、揪心的表情让人不敢呼吸。
滴答滴答的声音伴着老董一步比一步沉重的脚步声,我们的心情越来越复杂,似乎已经闻到了不祥的味道。我看了一下手表,已是凌晨2点多钟了。老董突然一把拉起瘫坐在床上的我:“咱俩现在去营部报告!”
正在此时,浩子一头撞了进来!衣衫褴褛,一只鞋子也不见了,脸上还有几道正在渗血的伤口。看到我和老董,呆呆地站在那儿直喘粗气,一句话也不说。老董挥起老拳,重重地砸在浩子胸上:“我现在啥也不想知道!你,明天一早到连部报到!”说罢扬长而去。我和浩子面面相觑,这时老董又返回来了,指着我的鼻子:“还有你!”
浩子真的遇到一群越军特工了。尽管这条路他走过多遍,由于能见度太低,返程时,他还是迷路了,猛然间听到了几个人叽里呱啦地讲着越南话,朝着他走来,他旋开手榴弹的手柄盖,将拉环死死地套紧在食指上,心想,今天大概是回不去了,和这帮狗日的一起完蛋吧!他藏在草丛里一动不动,连呼吸几乎都停了下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周边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了,他才小心翼翼地开始挪动,费尽周折地找到了来路。说话的时候,浩子全身還在抖个不停。我生气地对他说:“快滚!”
浩子离开以后,我一点儿睡意也没有,重新换了蜡烛,开始写没有完稿的材料。思绪很乱,写写停停,居然趴在桌上睡着了。
一阵急促的呼叫让我惊醒,是四班副王喜旺的声音。我一下跳了起来,眼前已有火光,急忙把已经燃烧起来的蚊帐上的明火扑灭,上方的帐篷顶上也烧出了一个洞,我和四班副一起扑灭了火。此时,室外也下起了雨,火势没有蔓延。帐篷里面乌烟瘴气,外面还是一片朦胧,我站在雨里,不知所措。
原来,我睡着时,碰翻了蜡烛,引燃了蚊帐。四班副每次下哨都会经过我的帐篷,如果发现我还没有休息,就会和我聊上两句,他也是我一起入伍的老乡,大家都叫他毛喜。今夜毛喜站的是倒数第二班岗,这是非常难受的一班岗,因为回去还没睡着就要起床了。此时,他正好经过我的帐篷,闻到了异味,便冲了进去。
毛喜非常冷静,立即找出一顶备用的新帐篷,又去叫几个老乡帮忙。不一会儿,最靠近我帐篷的三班长先明和三班副建华就到了,加上浩子、胜利,全连几个武汉兵都到齐了,大家冒着雨,拆下固定绳,放下主立柱,麻利地在外面套上了新的帐篷布,里面烧破的地方也用拆开的编织袋补了上去,然后固定、清扫、通风,不到半个小时,就立好了帐篷。
毛喜是实实在在地救了我,也救了大家,要知道我那帐篷里面,手枪、冲锋枪和班用轻机枪子弹共有40箱,还有手榴弹22箱,导爆索和雷管各5箱,58式防步兵地雷和定向地雷近300枚,TNT块状炸药有将近3吨。一旦烧了起来,后果不堪设想啊!
满脸伤痕的浩子走上前来,用手抹去我脸上的黑灰和雨水,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鬼知道这一夜都发生了些什么!”
一切好像都没有发生过,全连就要起床了,四周白茫茫的一片也渐渐有了轮廓,远处的老董已经在他的帐篷外做早操了,我快步跑了过去,用力握着他的手:“老哥,过去的就过去吧!”他白了我一眼,不理会我,我仍然握着他的手不放,过了好几分钟,他才对我咆哮道:“你小子捏疼我了!”
战后,浩子真的去求婚了,是揣着解放军第二军医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去的,阿雪居然拒绝了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多年以后的战友聚会上,浩子喝得有些多了,拉着我说:“兄弟,还记得阿雪吗?她母亲早逝,是父亲拉扯大了他们兄妹三个,哥哥先天残疾一直卧床,生活不能自理,姐姐远嫁到砚山县了,年迈的父亲脑梗后也瘫痪在了床上。阿雪真的不易啊!那个家离不开她,是她不想拖累我!我特恨自己,我不该让她独自去面对那么多的坎坷,我对不起我心爱的女人。”说完,浩子已是泪流满面了,已经秃顶的脑袋在昏暗的灯光下来回晃动,格外刺眼。
认识他以来,我是第一次看到他哭,哭了整整一个小时。
责任编辑:黄艳秋
插图选自《马格里特》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