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袅袅

2019-12-18 03:14廖静仁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9年12期
关键词:慕容欧阳和尚

廖静仁

圆满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和尚。有天,他手里捻着佛珠,居然冷不丁冒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他说,用我三生烟火,换你一世迷离。当时并无旁人在场,他是结跏趺坐于破庙殿堂的菩萨前说这一句话的。却不知是被哪阵风还是被菩萨给传了出去,传到了附近的白驹村、鹊坪村和唐家观小镇的读书人耳中,但没有哪个相信会是和尚的原话,后来,有人果然找到了出处,便恍然大悟说,这是出自专讲鬼故事的蒲松龄之口!

圆满和尚是一个谜,几乎没人晓得他从何处来,也没人晓得之后他又去了何处。最后的解释其实就在那一句“从来处来,到去处去”的禅语里。

唯有慕容居士看法不同,她说,真正能解释我师父去了何处的,应该是在蒲松龄说过的那一句“用我三生煙火,换你一世迷离”的“鬼”话里。她是自言自语脱口而出的,说得很轻。不会也被风传了出去吧?她在心里说。

那一年桃花汛过后,雨脚渐住,资水也渐趋平静了。婆婆崖渡口有人在扯着闲谈等候渡船,一个年轻汉子正扬起手向老远走来的圆满和尚打招呼。

“圆满师父,您这是过河还是上街啊?”那汉子是资水对岸的鹊坪村人。

“阿弥陀佛!我是上一趟街去。施主,您这是回家吧?”听到有人在喊他,圆满和尚收住了纷乱的心思,也停住了脚步,出于礼节,就答了话。

两人当然是老相识,去年开春,那人还给庙里送过最后一批梨树苗。

都说出家人不打诓语,圆满和尚却有意隐瞒了自己是去看慕容大夫。或许这也并不叫打诓语,因为人家又没有问他是去街上做嘛子事呀。他于是向其他几个候渡船的人也微笑着作了个揖,善哉,善哉!重又拾步从容前行。

走在通往唐家观小镇的纤道同时也是官道的沙石路上,圆满和尚的心里又一次在纠结于自己到底是不是去过唐家观小镇。他努力地想连接起自己一早起来后的思绪,但记忆却仿佛已经错位。他只记得自己在刚剃度的那几年里,始终是守在寺庙里几乎足不出户的。只是近些年来,为了要完成师父明禅法师的遗愿,才经常下山,走村串户去化缘树苗,却也总是有意识地不到唐家观去。一来小镇上根本不可能有他需要的树苗,二来他听说那里毕竟是一条商业街,上了街是要花钱的,而寺庙里所需的日用品山下的村办代销店就能买到。又何必要舍近求远呢?这是圆满的心里话,他还说,人的所需其实很简单,尤其是出家的和尚。

是耶非耶?但这还不是他真正想要回避的理由,令他不敢轻易涉足唐家观的原因,其实是他偶尔听人说起过小镇上的女子一个个好生漂亮,好生风流,他还听说小镇上以前有过一座院子,叫怡春院,是专门强拉男人过夜的,圆满和尚每一次只要想起这些传闻来,他的心里就扑通扑通跳得好厉害。

但是这一次,他却鬼使神差般踏上去小镇唐家观的沙石路了。

脚下的小路绵长而又蜿蜒,两侧茅草丛生,靠江边突兀的崖壁上,还留有许多深深浅浅被纤绳勒出的纤痕,如同他恢复神志后的往事般杂乱且深刻。

慈善寺在资水中下游北岸的白驹村村口,寺庙不大,却颇有年代。

圆满是寺庙里的最后一个和尚。

几十年下来,他除了打理慈善寺的日常事务,就是不舍昼夜地一心想着要把这座满目疮痍的荒山,打造成他在幻境中所看到过的那座花果山的样子。这是他半辈子人生中最希望实现的一个梦想,尽管他也曾做过许许多多另外的梦,但唯有此梦才是真正地承载着圆满和尚神圣使命的一个大梦!

圆满和尚就是为了圆此春秋大梦,足足花去了他二十多年的时间和心血。

为嘛子叫春秋大梦呢?和尚却答得实在,这是春天开花秋天结果的梦呀!

他当然没有想过自己的人生到底能有多少个二十多年。有些事情是根本就经不起细想的,人一旦发了宏愿,立下了恒志,就得一心一意、日复一日不傍徨、不迟疑地朝着那个方向走去。终于功夫不负苦心人,他也确实离圆梦并不遥远了。日子如慈善山脚下的资水,时而喧嚣,时而平静地流过,起伏间也就到了公元1981年的春夏之交。在这个年代,信奉神明的人已然不多了,但他却是有着坚持的。或许是因为所经历的事情太多,并且随着年岁的递增以及体力透支的缘故,近一段时间来,他的身体常感到多有不适,光秃秃的脑袋刚一落枕就做梦,而且总是做着一个稀奇古怪的梦。

已经好多好多次了,圆满和尚每次都会梦见到了同一个地方。

昨天晚上也依旧没有例外。他又梦见去了同样匍匐于资水江岸的一个小镇。只不过那是在资水的南岸,并且连名字也是现成的,就叫:江南镇。

那一定是在资江对岸的某个去处吧?圆满和尚在梦中嘟囔自问。

一条蜿蜒的青石板街道串连起小镇上数百户杂名杂姓的人家,楼房一律是杉木结构,有两层,一楼是商铺,黄绸旗幌昭示着主题各异的店名,但店名又无一不是冠用了“资水江南”字样打头的,如“资水江南牛角梳店”“资水江南纯银首饰店”等。洋货土货琳琅满目,地方小吃应有尽有;二楼是睡房,南北各开有门窗,门窗外面是窄窄长长的回廊。每一栋木屋都围在回廊中。但无论门楣前还是窗格上,均贴有花鸟虫鱼的剪纸,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偶尔有穿了响底牛皮鞋的外地商贾或游人穿街而过,青石板的街巷里就会叩出声声紧或声声慢的韵律来。这却是圆满和尚从没有机会体验过的,也当然就不知道还会有另外的一番景象,那便是有临窗梳妆的女子会竖起垂了糖油粑粑大小环佩的双耳捕捉着这声音是熟悉还是陌生。有调皮的抑或胆大的还会推开窗户干脆移步到窄窄长长的回廊上来,往楼下丢一眼,若碰巧与过客双目撞上了,也算是一种缘分,那女子就会毫不吝啬地抛去一个媚眼,并加上一个莞尔笑靥,只是有两朵火烧云般的红霞就会瞬间落到那女子白白净净的鹅蛋脸上了。

这就是圆满和尚梦里的江南。他翻了个身,手掌托腮,是睡仙陈抟老祖的睡姿状。

梦却仍然在延续。

他就在这样的一条街巷里走着,脚上蹬着芒鞋,步履轻盈如风,宽松的僧袍一开一合如旗如幡,竟无声响。在不声不响间圆满和尚就感到有些口渴了,但这并不要紧,只要他随便在哪家铺面前坐上一小会儿,店老板娘就会很客气地递过来一蓝花瓷碗芝麻豆子茶。家家店面前都放有两三个原木方凳,那是专供逛街累了的旅人小憩的。圆满和尚一手接过冒着腾腾热气的蓝花瓷碗,一手又摸了摸僧服的口袋,里面空空的,不免就现出了一脸的窘态来,说:“出……出家人忘了带……带钱。”欲说还羞,又不敢轻易乱打诓语。

善解人意的老板娘就笑笑地打圆场:“落座是客,解渴而已,不用花钱的。”

圆满和尚就心存了感激,复又宽心而坐,且慢慢地品着滚烫茶水,双目定定地已然只盯着碗里看。没想碗里居然就有了回廊上女子的倒影,他一惊吓,立马就微闭了双目只浅浅地啜饮,只暗自品味,那是一种久违了的味道,芝麻豆子的香,茶水的甜,该不就是童年的味道吧?却又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是在嘛地方或嘛时候品尝过的,就硬是把芝麻豆子一粒一粒地用舌尖舔食得干干净净了。幸亏这只是南柯一梦,不然会有多么的尴尬。圆满和尚醒来后想。

这些天来,他的腰椎骨又开始疼痛了,这是近年人春以来常患的老毛病。用慕容居士的话说,师父您这叫腰椎劳损,是多年湿寒和劳累所致,只能贴一贴狗皮膏药,服一服止痛片缓解疼痛而已,断不了根的。

他于是干脆就起了床,想去找止痛片时,摇了摇小药瓶,才记起早几天前就已经空了。

和尚无奈地摇了摇发亮的脑袋,见窗外仍然是黑沉沉的一片,只好反身上床,但和尚的脑袋刚一落枕,没想到迷迷糊糊地又走进了梦中的江南小镇,还被一位白发大娘钳住了手,硬是死活也不肯松开,并且把他拉进了一家店铺,颤颤抖抖的手还从布纽扣的宽襟衣怀里掏出了一张发黄的全家福照片。

大娘手指着一位穿将军服的男子嗫嚅地对圆满和尚说:“我苦命的儿啊!他就是你爹呢!兄弟俩好端端地在江南镇上做点小生意不行,硬要去当兵呷粮,还说是好男儿先有国,后有家,结果好不容易赶走了小日本,兄弟俩又接着打,还打得头破血流,末了你叔叔战死沙场,你爹又逃到了一座孤岛上,有家也回不得噢!”大娘随后又指点着照片上一个穿学生装的十多岁少年说:“这就是你呀!怎么做了和尚就真的超脫得连自己也不认得了?”大娘的眼眶潮湿了,说话声也像梦呓:“你看看,你看看,那一年,你若不是硬要逞强说外面的世界那么大,你想去看看,还夸海口说是去寻找济世救国安邦的理想,也不至于一路流浪,被天上落下的炮弹震得疯疯癫癫,还皈依佛门做了和尚……你们父子俩真是心狠呐!丢下我一个妇道人家在这小镇上给你们守着老家。”大娘抹了一把哭诉的泪水,又接着说:“天下之大,哪里还有嘛子净土啊?你回到自己的江南老家来不照样是皈依么?”哽咽的声音揪得圆满和尚的心好生疼痛。

“皈依,皈依……”圆满和尚在梦中久久地念叨着这个词。

稍停了片刻后,大娘终于止住了悲伤,冲着圆满和尚叨唠着说:“而今好了,我的儿总算是回到家来了。我就晓得你们父子只是一时间走迷了路径,终归是会回家的,终归是会回到江南小镇的。你想想看,老家多好啊!满镇子人各做各的生意,虽是杂名杂姓,却和和睦睦,亲如一家。你说你还想要到哪里去找嘛子济世救国安邦的理想呀?”慈母般的声音在满街巷里回响着。

是呵,回到老家多好……深陷于长梦中的圆满和尚一脸的茫然,一腔的疑惑,尽管他也曾听师父明禅法师说过,他当初收留他时确实是一个被榴弹炮震昏了脑壳的疯疯癫癫逃荒要饭的少年,并且还真是穿着学生装的,但那也不一定就是老人手中照片上她失散了几十年的儿子啊?还说我当时离家出走是要去寻找嘛子济世救国安邦的理想,那就更加荒唐了,我的理想不就是要把这一座满目疮痍的慈善山打造成我在幻境中看到过的花果山的样子么?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圆满和尚竟一时间不晓得如何是好,像是安慰老人,也像是安慰自已,忙挣脱被抓得铁紧的手,双手合十说,“如今世道终于向好,尘埃正在落定,缘来总会团聚的。施主您多加保重吧,贫僧去也。”

话音未落,圆满和尚果然就不无遗憾地扬长而去了。

他再一次醒过来时,才晓得又是南柯一梦。

但圆满和尚的心里还是多少有了一种不踏实的感觉。尽管他已是一个出家人,红尘俗事本该是与己不相干了,但近一段时间以来,自己为嘛子就总是在不断地重复着同样的一个怪梦呢?也真是活见鬼了!如今的慈善山上漫山果树还刚刚栽种完工,却又凭空做起思念老家思念娘亲的怪梦来了。

莫非这尘世间还真有着另外的一种皈依?莫非又是菩萨给我的另一个提示?圆满和尚的心里便有了疑惑,他忽然想,或许哪天自己也真该去找人问一问,这七百里资水南岸到底有没有一个叫江南的小镇?若是真有的话,说不准那还真是我以前的老家呢!

又是在另一个梦里,他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说,用我三生烟火,换你一世迷离。

竟然像是慕容居士的声音。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圆满和尚越想越觉得糊涂,口中念念有词便翻身起床了。

他脚趿芒鞋,穿上僧服,从半边庙门前探出头去望了望天色,见春夏之交的绵绵细雨仍然没有停歇,又返身到寺院后门口瞥了一眼上游不远处烟雨朦胧中的唐家观小镇,心问:“慕容居士平安与否?”却无有任何的回应声,似乎一切如常,便努力地静下心气来又开始重复着每天早起的功课了。

瞠!瞠!瞠瞠!

慈善寺里的晨钟又照例被圆满和尚敲响了,惊起了几只鸟雀向远方振翅而去,也惊飞了几片带雨的皎白梨花和粉红桃花,飘飘然落在了树杈或刚被翻耕过的泥土间。

一切又归复于平静。他于是熟练地从壁柜中拣出了几支香烛,步人被岁月抹黑了脸孔的残破庙堂中,在莲花山打坐的观音像前续上香火,虔诚地鞠了三个躬,并在菩萨座前的蒲团上亦照着菩萨的姿式打起坐来。

陪伴在圆满和尚身旁的还有那一匹年老体衰的花面狸(又称果子狸)。

时间还真像是个魔术师,当年的小伙计一转眼就成现在的老伙计了。他侧过头去望了望它,见到的已然是一副老态龙钟而又无精打采的样子:它的毛色发暗,双眸发黄,眼角上还残留着黏黏糊糊的泪痕,和尚的心就有些发酸了。

庙里的木鱼已成朽木,早就发不出声音了,当然也用不着再去敲打木鱼。

他从左手腕上取过一串佛珠,用右手拇指一颗一颗熟稔地捻过去,口中却喃喃地念叨着“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刚好三句一个轮回,渐渐地,圆满和尚昏涨的脑子就清醒了,心神也就安定了。

这是一串很有些年代的佛珠,或许是经历过好几代老和尚的手吧,一颗一颗的珠子黑红锃亮,润泽无比,里面如藏着一轮太阳,又如藏着一轮明月。这是老和尚明禅法师圆寂时亲手交到圆满手上的,戴在他手腕上已经有足足二十四个春秋了。明禅师父是白驹村里大炼钢铁的那一年圆寂的,按历书应该是公元1958年。师父走时虽然满怀遗憾,却也走得从容和淡定。

“圆满,你过来一下。”师父的声音仿佛又是从风中飘过来的。

圆满和尚不但一点儿也没有感到吃惊,相反还觉得特别亲切。

因为在他的意识里,师父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圆满的法号就是师父明禅法师当年给他剃度时取下的。他还依稀记得,师父从山脚下的稻草堆中发现了他,并低声把他唤醒又领进庙里来,还慈祥地询问过他的身世和俗名。

“施主从何处来,叫嘛子名字呀?”明禅法师声音嗡嗡的,鼻音很重。

可少年却一问摇头三不知,只一个劲儿地面朝明禅法师打着手势。

他先是把钵口向上摊着,然后又把右手掌拱起来盖住钵口,其实,他只是想先讨满满的一钵斋饭填饱饥肠了再说话的,至于自己是从嘛子地方来,姓嘛子又叫嘛子名字,他已记不得了。但在明禅法师看来,却等于少年疯子给他传递了两个信息:第一是少年左手托钵把钵口朝上,无疑告诉他代表的是个“圆”字;而少年随即把右手掌拱起来盖在钵子上,这不是个“满”字又是嘛子?当明禅法师得出如此结论时,也就自作了主张说,我佛慈悲,你且皈依佛门吧!只是他接着又如游丝般叹息了一声说,只怕你就是慈善寺里最后一个和尚了!老和尚如此嘀咕着,于是安排他先吃饭,又洗过澡,之后便从从容容地亲自给少年疯子剃度,并且还顺口给了他一个禅意十足的法号。

“你就叫释圆满吧。”说话间,明禅法师又给少年点了戒疤。

有了法号的释圆满“哎哟”一声,原来他并非哑巴,明禅法师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一脸悦色地说,这就好,这就好。奇怪的是没有几日少年的疯癫病居然也全好了,只是从前的一切他却一点儿也无法记得。于是,剃度后的疯子少年已然成了佛门弟子释圆满,成了慈善山慈善寺里最后一个和尚。

不久,新中国成立了,慈善山下的白驹村也搞起了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

新政府的宗教政策是开明的,并没有太惊扰这一座据说是从明朝朱元璋当皇帝时就有了的古老庙宇,就连这一座屹立于资水北岸崩洪滩滩嘴上的慈善山山上的一草一木也没有被划分出去。还下了专门文件,文件里说,慈善山方圆六百余亩林地留下来作为以山养寺庙的固定产业。只是圆满和尚的几位师兄都自愿还俗了,回原籍分得了田地和耕牛,做了新中国真正的主人。

从那以后,香客越来越稀少了,这一座远近闻名的千年古寺里,也就只剩下无家可归的圆满和尚陪着明禅法师参禅礼佛,敲敲木鱼,撞撞钟了。

“这样的日子好哩,其实也就是和尚想要过的日子。”徒弟诚恳地说。

师父微微点头自语道:“心无杂尘,一心向佛,善哉!善哉!”

寺庙外的小雨似停未停,琉璃瓦沟里的檐雨滴滴有声,圆满和尚手中的佛珠仍然在轮回着一颗一颗地拨过去,而那一桩又一桩不堪回首的往事,却又始终无法从他记忆的时空里拨开,总是在他的眼前晃来荡去,如过电影一般。圆满和尚却没有看过电影,只阅历了比电影里还要离奇古怪的人间故事。

那一年初冬,白驹村忽又热闹起来。由大队支书也是土改根子的廖盛甲扛着一面鲜红旗帜,带领全村的男女在慈善山奋战了整整一个月,硬是把一棵又一棵参天古木悉数放倒,然后锯成一截一截填进了村口的土高炉,变成了一堆又一堆铁疙瘩。老和尚明禅法师最初是表示理解的,他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劝慰年轻的圆满说,开国之初,一穷二白,民以食为天,不想些办法先解决众生温饱怎么是好呢!他以为是新政府号召人民开荒种粮。

圆满听了就傻傻地笑,然后跟师父说,他们是炼铁疙瘩,一堆一堆的就堆在村口,全都是些做不正用的废物。徒弟说着就把师父领到了现场去验证。

明禅法师看得瞠目结舌说,这不是乱搞吗?为嘛子搞成这样啊!一声长叹后,一口黑血仰天喷出……圆满和尚急得慌了,忙扶着师父回了大庙。

把师父安顿好以后,圆满和尚还在气头上,他愤愤然说,我这就找甲憨宝支书讲理去!然后又从香烛柜里把早年间政府颁发的一纸红头文件也找了出来说,这张纸上盖的红粑粑油墨都还没干呢,不是说过慈善山漫山都是些护庙的千年古树吗?为嘛子说砍就砍呐!情急之中他就要去取师父的禅杖。

“没得用的,这是劫数,也是天意。”师父摇着头阻止徒弟。

“哪……哪来的劫数,哪是嘛子鬼天意啊?”圆满和尚似乎又患了疯癫,怒气冲冲出了禅房,不管不顾地撞响了庙里的宏钟。

嘡嘡嘡嘡!

嘡嘡嘡嘡!

嘡嘡嘡嘡!

钟声如雷鸣般滚过,震天撼动,四山回应。

如此急促的钟声在慈善寺是不常被撞响的。稍微年长而又有心的白驹村人都会记得,当年有一支正赶往雪峰山参加抗日大会战的队伍从白驹村的官道上路过时,却没想到突然有鬼子的飞机从向阳岭山垭口的那边飞来偷袭,幸亏明禅法师眼尖耳灵,匆忙中便撞响了急促的钟声,因为有他的报警,队伍骤然分散着趴在了山沟田埂,而那两架描有太阳旗的飞机虽然在低空俯冲着扔了几枚炸弹,也扫了几十梭子弹,却并没有造成太大的人员伤亡。还有一次,是村里有户人家半夜里突然起火,浓烟翻滚,火星四射,却正好被起来小解的圆满和尚看见了,他也是这么急匆匆地撞响过一回钟声的。

嘡嘡嘡嘡!

嘡嘡嘡嘡!

嘡嘡嘡嘡!

震天撼地的鐘声仍然在撞响着,仿佛从过去的岁月里一路滚滚而来。

伐木的人们先是一惊,一个个全都停下了手中抡起的板斧,没成想盛甲支书却一声断喝:莫信两个闲和尚那一套,有嘛子能比大炼钢铁更要紧呐!而且还奋力地紧砍了几板斧,紧接着就吼起了“顺山倒啊哦嗬”的喊山号子。

一株又一株古木就这么应声倒下了。

然而,意想不到的怪事却还是相继发生了,先是被伐倒的几棵千年楮树的两端伐口处直冒气泡,而后还流出了黑红的血水来,紧接着又是从古木丛林中忽地卷起了一阵又一阵阴冷的寒风,一股一股的潮湿地气如青烟般弥散着,有人当即感觉到头晕脑涨,眼冒金星,四肢发软,气喘吁吁……

不得了呀,这不得了呀,一定是触犯山神哒!不然为嘛子会这样啊?

有人便惶惶然丢下手中板斧,相扶着要逃出慈善山。

哪来的嘛子山神呐?老子年轻时在九峡溪里头的擂钵山伐木解板都没碰到过神鬼的。那是迷信哩,你们晓不晓得?赶紧都给老子回来!人称甲憨宝的土改根子廖盛甲支书先是“呸!呸!呸!”几声壮了壮自己的胆子,然后便强作镇定地扯开了嗓门儿吼喊道:大跃进万岁!大炼钢铁万岁!而他的心里却一定是在默默地乞求:山神山神请快让路,弟子我这也是无奈之举,上边领导催着要我们完成炼钢任务哩!说起来也真是奇怪,也许只是钟声、伐木声和喊山号子声惊起的鸟雀和逃窜的獐子、野兔等一时间搅起的瘴气?待大家再定下神来时,老楮树的伐口处气泡没有再冒了,血水也止住了,阴风也停住了,地气也飘散了,一切又归于平静了。

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明禅法师的精神支柱却被彻底伐倒了,他几乎是整日里不吃也不喝,面壁打坐,在禅房的蒲团上思起了己过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人有病,天不知,这也是我佛的罪过啊!他的说话声越来越细弱了。

圆满和尚心里着急,也就更是方寸大乱,他除了照常打理庙里的日常事务,一有时间就像獐子似的往慈善山越来越稀少的古木林子里乱骂乱窜。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这老天呐!人若跟树过不去,天会跟人过去啊?圆满和尚装疯卖傻般在伐木的人群里疾行疾呼,哭天喊地,却终是于事无补。

圆满和尚,你这硬是不想要命了不?小心树木不长眼呐——轰隆一声砸下来,菩萨和老天也救不了你哩!支书甲憨宝仍然把圆满和尚当疯癫少年看。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自作孽,不可救啊!

圆满和尚却依旧无畏无惧地穿行于榛榛莽莽的古树丛林里,芒鞋已经磨破,他就干脆打着赤脚,僧衣被刺条刮烂了,他也懒得在乎,但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村人们把一棵又一棵千年古树伐倒,又一截一截地扛出山去……山中的残枝败叶翻飞着,有丝丝缕缕的氤氲地气弥散,如慈善山无声的叹息。

二十多天下来,整山的树木就已经被砍伐得所剩无几了。

真是造孽啊!圆满和尚悲怆的哭号声在顺山倒的伐木声中显得何其无奈与微渺。

他仰头望天空,天空却被昔日在慈善山栖息安居的、而如今却已无枝可依的鸟雀黑压压地遮蔽着,那惊恐而凄惶的啁啾声令人不忍耳闻。但这又有嘛子办法呢?师父都说了这是劫数,也是天意!劫数躲不过,天意不可违,就连菩萨也无可奈何的。倔犟的圆满和尚几乎是有些绝望地往回走去。

近些日子以来,师父总是不吃不喝,身子骨已经弱不禁风了,他老人家一旦真去了西天,留下这一座千年古寺和一座光秃秃的慈善山,这不是有辱佛祖吗……圆满和尚一想到这些,心就一揪,身子也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他已经再不敢往下想了。他要赶回庙里去侍候师父。

在快要到山顶上的一条十字山径旁,圆满和尚发现有几棵趴地的青毛竹在塞塞率率颤动着,这里面该不会是藏了嘛子活物吧?他快步上前,弯下腰身一看,原来是一匹年幼的花面狸战栗着躲在了竹丛中。那是一匹毛色绚丽的花面狸。眉眼如描过浓墨一般,瓜子形脸上的几块花斑也点缀得恰到好处。见有人已经凑了过来,幼小的生命居然没有了丝毫怯意,它那毛茸茸的尾巴在摇动着,一双眸子平静而哀婉地望着面前的圆满和尚。山下飘过来一阵阵伐木人烧烤野兽的膻腥味,它的父母和同类或许已遭不测,又或许已经逃逸,只剩下它孤苦伶仃地在这山顶竹丛的洞穴口等待命运之神的宰割。

这已经是它最后的藏身之处了。圆满和尚想感叹,却又没有感叹。

莫非它已经晓得面前的光头和尚并不是掠夺和毁坏了它的家园的人?目光中没有仇视的火焰,脸上没有责怪的表情。这无疑更使得圆满和尚动了恻隐之心。他想,应该把它救下来才对。它是属于这一片山林的,但现在山中的林木几乎尽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你莫非是不舍得离开这一片山林到别的地方去么?圆满和尚欲抬首向对面的金鸡岭望去时,却又婆娑着泪眼不敢举目,因为金鸡岭茂密的林木早在慈善山动斧之前就已经被砍伐得光秃秃的了。那可是一座公家坟山呐!人们为嘛子连祖坟地的树木都敢砍伐呢?

他和它对视良久,那一匹美丽而充满着灵性的花面狸或许也晓得了和尚的无奈吧,它反而变得镇定起来,勇敢地走出了竹丛,完全是以一种赴死的气概从容地向山腰间正在伐木的人群走去……圆满和尚一惊,便再也没敢迟疑,赶忙闪身抢上前去,一勾手就抱起了那一匹几乎绝望了的小花面狸。他悉心地把它搂人怀里,还腾出了一只手来轻轻地抚着它的身子。

他和它又有着对视的机会了,这是一种复杂无望的眼神啊!圆满和尚终于嘟囔着发出了感叹。他定定地凝望着它那一双清澈明亮而又略显得凄楚哀婉的眸子,悬着的手终不忍碰到它睫毛上挂着的如晨露般颤动的泪珠……

“花面狸呀,我就叫你小伙计吧!”他亲切地对它耳语着。

小伙计居然会意般眨了眨泪眼,乌黑的双唇动了几下,却没有声音。

一阵彻骨的寒风陡然从半空旋下来,也仿佛飘来了明禅法师脆弱的呼唤声,圆满和尚的心里一紧,也就想起自己离开大庙已经有两个多时辰了。

师父!他一声大喊,搂着怀里的小伙计便向大庙的禅房奔去。

明禅法师已然骨瘦如柴,他早就已經穿好了袈裟,这是只有庙里每逢大事他才穿的袈裟。圆满和尚似乎预感到后面将要发生的事情了。他的双手一松,花面狸轻盈地落在地上,它却对寺庙里一点儿也不觉得陌生,而是亲切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它莫非早就已经来过的?当它那一双美丽如同描过的小眼睛向依然打坐在蒲团上的明禅法师也投去温柔的一瞥时,老和尚肃穆的脸色微微地舒展了一下,有几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亦在眉梢的皱褶里流淌着。

“快扶我起来!”师父的声音更加脆弱了,语气却十分坚定。

徒弟帮着师父努力地撑起身子,袈裟着在明禅法师的身上,像是挂在一根老树桩上似的,空空荡荡。老和尚由年轻和尚搀扶着走出了禅房,拐过里弄,径直来到了庙后廊檐下那两排合着的大瓦缸旁。他手扶着缸沿一对一对地摸过去,到得最外面左边的一对空着的瓦缸旁时,明禅法师便站定了。

“把我放进去吧,我也该去见佛祖了!”这一回明禅法师虽然没有出声,却已经是用淡定的目光向圆满和尚传递了他最后的旨意。徒弟当然不舍得师父坐进瓦缸里去,又害怕碰到师父大慈大悲而又威严的目光,于是就下意识地瞟了一眼身后两排上下紧合着口子的青色缸沿……我以后也会坐进这缸里去的。徒弟在心里说。他忽然记起来了,师父曾经有一次指给他看过的,师父说,那两排合着口子的瓦缸里分别坐着你师父的师父、曾师父、太师父……到我这一辈就已经是第十九代了。明禅法师就这么一路点过去说:“总有一天我也会坐进去的。”语气竟然是那么的平静,如告诉他这寺庙里的故事一般。

没想到这一天终于到了。圆满和尚是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的,之后才又平静下来,小心翼翼地把瘦骨嶙峋的师父抱进了瓦缸里。如同坐在禅房中蒲团上的坐姿一样,明禅法师两腿紧盘,腰杆直直地挺着。如此安顿好了师父后,他这才又瞟了一眼右边还空着一对瓦缸,心日:“那便是释圆满的归宿了。”

我与师父的缘分确实是尽了!圆满和尚突然感到了一阵从未有过的虚空。

尘缘尽了,但佛缘却是无尽的。老和尚像是看透了年轻和尚的心思,他有些吃力地把手上的一串佛珠取下来,又有些颤抖地亲自把它戴到了徒弟的手腕上,稍微静息了一会儿,忽然就中气很足地一字一顿说:“这一身袈裟我带走了,你也用不上的,但你要记住,祛恶念,存善心,你得把慈善山的树木重新栽种起来!”老和尚说完,只打了一声嗝儿,便脸带笑容仰首西天圆寂了。

圆满和尚也跟着仰起脸来,朝着师父仰首的方向望去。在他的极目处,仿佛呈现出了一片离奇的幻象:一座由七色祥云形成的山岗,简直就跟镜中或画图里的慈善山一模一样,山顶上也有着一座大庙,所不同的是,山岗上里三层外三层,全都遍种着各种果树,盛开着各色花朵:鲜红的是桃花,粉白的是李花,皎洁的是梨花,一线一线的是板栗花,一点一点的是杨梅花……

嚯,还真是神奇耶!这山上几乎每一个季节里的果树都应有尽有。圆满和尚心中顿时一动,似乎就有着某种神启已经深深地储藏进他的记忆深处了。

“这就是师父寄托给我的最后的愿望了!”圆满和尚在心里坚定地说。

嘡!嘡嘡!

嘡!嘡嘡!

钟声又响了,舒缓而悠长,是为圆寂的明禅师父送行的钟声。

慈善山的伐木声和顺山倒的号子声,居然也在一瞬间停了下来。

哦,天已经擦黑了,但西天的七彩祥云却久久没有散去。

那是一个离春天依旧还很遥远的初冬。毛色油亮的小伙计就静静地陪在圆满和尚的身边,双目闪烁着幽幽绿光,却遗憾地看不懂纷繁复杂的人世。

红而有光亮的佛珠依旧在圆满和尚的指头下一颗一颗地被拨过去。往事如烟,该过去的都会在尘埃中落定,该来的总是会迎面而来。这是师父说过的话呀!圆满和尚正感叹着,却又突然想起了唐家观小镇上的慕容居士。

她怕是有个把月没有来庙里了吧?圆满和尚在心里头数着日子,这是他终于答应了收慕容大夫为在家潜心礼佛的居士以来,根本就不曾有过的心思。

若是换了在以前,慕容大夫总是十天或最多半个月就会上山参禅礼佛一次的。哪怕是像1971年冬天那样恶劣的天气,暴雪纷飞了十多日,山上结着厚厚的冰冻,但到了第十五天,慕容大夫还是照例上山了。她在靴子底下裹了棕片,套了草鞋,捆了草绳,手里还拄着一截罗汉竹当拐技,硬是一步一滑地爬到了山顶上的寺庙里,也只有她才想得到庙里肯定快断烟火了。

“阿弥陀佛!施主你不该这样认真的。”风雪纷飞故人来,圆满和尚迎出残缺的半边庙门,见到一身疲惫一身雪的慕容居士,心有不忍地双手合十说。

慕容大夫喘着粗气,白净的鹅蛋形脸上两颊冻得通红,放下竹杖亦双手合十说:“咋啦,师父这是咋说的话啊?我佛虽然慈悲,但当弟子的礼节却是不敢少的。”她的东北普通话里夹着半生半熟的本地方言,回答得十分虔诚。

“善哉!善哉!”圆满和尚一脸惭愧中略带羞怯,晓得她是特意来送功德的。

他突然间想起了那一件往事来,还依旧感到耳根发热,心里柔和而温暖,那只拨动着佛珠的手稍停了一下,记忆之弦的余音却仍然在时空里弥散着。

慕容居士的男人叫欧阳青,是远近闻名的一位手术大夫,却是在1967年农历三月初三那一天死于非命。圆满和尚还破例为名医欧阳青的死撞响过庙里的钟磬,那既是抗议,更是对无辜亡灵表示崇敬。

也就是从那以后,慕容大夫就有了想要皈依佛门的念头,但因为庙里仅有一个中年和尚,怕人会说闲话,才请求做了俗家居士。她每次来庙里都会给菩萨上三炷香,上一轮供果,还会投拾元或贰拾元纸币进功德箱里去。女人的心思就是细致,她每次给菩萨上供果时,总会给那一匹始终守候在圆满和尚身边的花面狸留下几颗果子解馋,并且说,真是难得,师父有你这样忠实的伙计陪伴也算是一分福气!慕容居士的声音很轻很轻,内心却并不平静。

和尚有满腔的心语却无言,只发出了如游丝般轻微的一声叹息。

花面狸像是听得懂慕容居士的话,一双妩媚的眼睛里盈满着感激的光亮。

圆满和尚当然还记得,就连不久之后,一群手臂上戴紅袖章的年轻人闯入山门,把古庙当成封建迷信砸得只剩下半边了的那一天,慕容居士也摸黑赶来给观音菩萨续了香火,上了供果,并且照例给功德箱里投了几十块钱的。

医者仁心,慕容大夫还天生了一副菩萨心肠,在她看来,古庙虽然残破了,只要还有俗世中人前来续香火,菩萨就不会对人间失望。只要功德箱里不空着,和尚就不至于忍饥挨饿;佛地是修心地,但和尚也是凡人……

一想到这些,圆满和尚的心里就总是热乎乎地怀满了感恩,他感恩慈善山,感恩山上的慈善寺,感恩明禅法师收留了当年的那一个疯癫少年,更感恩这俗世间能有如慕容大夫这般善良的人。因此,他的胸怀也在慢慢地变得阔大,即便古庙已日渐残破,但庙堂里的菩萨还在,师父及师祖们的肉身还在,那一座撞响了几百上千年的古钟还在,我圆满和尚虽然没有能力重新修葺这一座千年古庙,但至少得独自坚守下去,把师父的嘱托变成现实。

像是有意要证明自己的存在或另有其他深意似的,那一只毛色有些发暗了的花面狸亦挪了挪身子,更加靠拢了打坐在蒲团上的救命恩人。可当圆满和尚的目光与衰老的花面狸的目光在不经意间再次相互一触时,和尚的心便一惊:哦!在庙里唯一能相互对视也相互取暖的两条生命就只有他和它了。

这二十多年来,当年懵懂的小和尚已成了老和尚,当年的小伙计也早已经成了老伙计,它的那一身美丽毛色早已油亮不再,那一对幽幽发绿的清澈眸子也愈发幽深得深不见底了。狸类的寿命一般只有十五到二十年的,而它来庙里眼看就快二十四年了还能活下来,确实已经是托菩萨的保佑了。师父明禅法师圆寂后,圆满和尚就已经在心里许下宏愿,那就是要把这一座满目疮痍的慈善山装扮成师父西归时仰目西天时所看到的那个样子。他始终相信那就是师父内心的愿望,更是神给予他的一种启示。因此,几十年下来,圆满和尚每日挖山不止,就像一个活着的愚公,把整座荒山都翻了一个遍,而且每年春天到来,他就会把一梯一梯已经开垦出来的梯土种上果树苗。那些不同种类的树苗,有的是用省下来的功德钱买来的,但更多的是化缘来的。

圆满师父,你孤家寡人一个,这是何苦啊?

每每下山去化缘苗木时,圆满和尚总会面对诸如此类疑问,他也只是平静地笑一笑,然后再说上一句,和尚虽然无后,但你们不都是会儿孙满堂的么?慈善山本就是一座公家山哩。话说得在情在理,言词亦不卑不亢。

欲有人再往深里问,他也不多做解释,到了这一家,又去另一家。

一来二去的,村人们受了他的感化后,也就自愿把树苗捐上山来。

春去春又回,如今的慈善山已经是果树成荫了。

但果子好吃树难栽,圆满和尚的身子骨也因此累坏了,而且还落下了一身湿寒。要是在往年的这季节,慕容大夫总会比平时来得更勤密一些的,一来履居士之职参拜佛祖,二来尽大夫之责给圆满和尚带些祛湿止痛的药物上山。而此次为嘛子快一个月了还不见她的人影呢?圆满和尚不免就有了一些担心。该不会又是有什么运动再去侵扰她吧?折腾了那么多年,人心也总该思定了。那么会不会是她自己也病了呢?我得去看看她才是。一个中年丧夫的弱女子,上有老下有小,还得经营一家个体诊所,也确实是多有不易的。

他其实并不晓得当年的欧阳慕容诊所如今已被改名叫“唐市合作医疗站”了。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圆满和尚终于停住了拨动佛珠的拇指,把珠串戴回了手腕上。经过一阵打坐调理,血脉也畅达多了,他毅然从蒲团上立起身来,便径直来到了明禅法师那一对上下紧合着的瓦缸旁,毕恭毕敬地合十说:“师父,弟子今日又要向您告假了,但不是下山去化缘,而是要到唐家观小镇去看看慕容居士。”圆满和尚是一个不轻易打诓语的人,尤其在大慈大悲的师父面前。再说了,他认为自己也是替庙里的菩萨去看望慕容居士的。

“应该的,你原本就尘缘未了。”瓦缸里似乎飘出了师父的声音。

“师父,师父!”圆满和尚着实被吓了一跳,想要解释,又不晓得如何解释。

慈善寺与唐家观遥遥相望。庙门正面是七百里资水最凶险的崩洪滩,向北是横跨九峡溪出口的联珠桥,过了桥沿资水一直往前走,四里多路程也就到了唐家观小镇上。但圆满和尚到慈善寺都已经三十多年了,却是今天才想起要亲自去一趟这远近闻名的小镇呢。一直跟在他身旁的花面狸确实是越老越精了,主人的心思和言语它仿佛全都懂了似的,把主人送出残缺的庙门后,便独自去了圆满和尚的卧房,窝进了他的床底下静静地等着主人的归来。

此时绵绵细雨终于停歇,久违的太阳从云缝里挤出了半张脸来。

圆满和尚芒鞋轻履走得何其匆匆,他得快去快回,下午正好把最后一垄梯土上的最后几十棵树苗的闲枝修剪完。漫山的果树全都栽下了,他的使命也就算是完成了,剩下来的日子和事情就是培育管理以及喜收各种果实了。

但剩下的日子和事情谁又能预料得到呢?

“满和尚!满和尚!我正要上慈善寺去找你,没想到我佛果然慈悲,不要让我亲自上山去,你倒是送了个背影过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后面追着他喊。

圆满和尚站定在山脚下的联珠桥上,回头一看,原来是新上任的村支书廖明权——白驹村老支书甲憨宝的儿子,也只有他们父子俩才直呼他“满和尚”的。甲憨宝是廖盛甲的绰号,其实,他不但不憨不宝,还阴险狡诈。人们这样子说他当然是有原因的,更是如今仍然在小镇唐家观守着当年曾荣耀一时的明德土特产贸易商行的廖姓最后一任族长明德先生领教过多次的。

或许早年间送给廖盛甲绰号的人,是有意咒他来世变成个憨宝吧。

哪还有嘛子慈善寺啊?早就被你们砸得只剩下半边破庙了!圆满和尚一直习惯了把什么说成嘛子,他当然有一万个理由这么回答廖明权,但身为出家人,他还是礼貌地侧过了身,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施主找我有事么?”

“没得事我会来找你?我未必还不晓得窝在家里睡个懒觉啊!”明权支书三步并两步抢过来,把手中的一张报纸往圆满和尚的面前一抖说,“你看看你有多榮耀噢,都成为全地区学习的‘花和尚了!”他说话的语气怪里怪气的。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出家人不愿听妄语,请施主尊重贫僧。”

“是和尚你自己念歪了经哩,我讲的‘花和尚又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明权支书自知刚才口误,又不愿认错,就赶忙把手中的报纸展开,指着鲜红的《湘中日报》报头下的一行粗黑字体说:“大和尚自愿当果农,慈善山上繁花似锦。”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您请便,我又识不得字的,您就留着慢慢看吧,我还得到镇上去看大夫呢。”圆满和尚有意把“慕容”二字略去,还反手捶了捶背脊,复又转身向唐家观小镇走去。他才懒得在乎嘛子登报不登报的,自己几十年如一日所做的一切,无非是遵循了师父的遗训和佛的旨意。

江风撩起他身上僧服的下摆,着芒鞋的双脚竟有了些许沉重。

自讨没趣的明权支书杵在桥上半天未语,他虽然了解圆满和尚是个出家人,更是个粗人,斗大的字认不了几个,但毕竟自己不大不小也是一级组织的负责人,而且也确实是一片好意赶来传递喜讯,不想却好心没得好报,心里就觉得窝了一股气,便冲着和尚背影吼道:“你满和尚牛个卵呐!老子我哪天一发宝气,喊声‘收就把慈善山给收了,正好作我的村办企业。到时候看是你牛还是我牛!”廖明权支书之所以说出这样的话来心里是有谱的,已经有公司找过他好几次了,人家早就想要来承包开发慈善山。他之所以一直没有表态,是因为自己对政府的宗教政策还拿捏不准。要是换了前些年,他早就已经拍板了。明权支书把脚重重地在石拱桥上蹬出了响声来。桥下流水喧哗,波翻浪涌着滑过了双石拱,也给东去的资江平添了几许激越的浪响。

圆满和尚的俗缘已然不错,这些年为着满山树苗的事,他也确实结缘了许多邻村的村民,几乎人人见了他都认识。他匆匆地与在崖渡口等候渡船的鹊坪人打过招呼,复又从容前行,而此时,他满脑子聚散的尽是从来来去去的香客们口中听来的,有关慕容施主和欧阳大夫二人的如烟往事……

慕容居士的全名叫慕容白,是哈尔滨人,1956年就随丈夫欧阳青来到了唐家观。他俩在同一部队服役,且都是军医。欧阳青是外科医生,并被誉为“吉林军分区第一把刀”;而慕容白则是妇产科医生,在军区医院亦小有名气。两人又同在军区总部医院工作,经常碰面,后又相互倾慕,一来二去地便坠人了爱河。慕容白和欧阳青的恋情被曝光后,组织上对这两位专家型的年轻人非常失望,先是教育引导,要他俩一刀两断不再来往,但谁知双方态度却依然坚决,最后的结果就是双双都自愿提出转业回地方。

在两人从恋爱到结婚的那一段时间,慕容白显然更加主动,因为她肚子里已经怀上了欧阳青的孩子。她领着他去见父母时,被划成了“右派分子”的教育家慕容先生正在看当日的晚报,女儿先跟爸妈口头上隆重地介绍过欧阳青,见两位年轻人进了客厅,当母亲的忙起身让座,而父亲则照例看手中的报纸,并头也不抬地问道:“小欧啊,你老家在南方哪个城市?”欧阳青大大方方地坐下,脱口就回答说:“湖南唐市。”他的家乡唐家观在区划典籍中,包括县级地图上确实是叫唐市镇。简称为湖南唐市也不能说是对长辈不诚实。

“你转业回南方后有何打算?”老教授紧接着又问了下一个问题。

欧阳青瞟了一眼略显羞赧而又态度坚决的慕容白,其实,慕容白一直在盯着他,用目光在给他传递勇气,他于是就大胆地把两人商量好的结果告诉了准岳父岳母,如果您二老同意慕容白跟我回湖南,我们打算在唐市开一家私人诊所。只要有医师资格和场地,当时有政策鼓励开办私人诊所的。

“嗯,学有所用就好!学有所用就好!”母亲忙抢着打了圆场。

两位年轻人其实早就胸有成竹,欧阳青的回答又在情在理,做父亲的也就没有了不同意这一桩婚事的理由。于是当天就摆了一桌酒席,算是给女儿設的订婚宴。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又是一个“右派”家庭,而且事情也来得有些突然,低调才是最合情理的。这事就算是正式定下了。

慕容白什么也没有多想,第三天就随着自己的丈夫一路南下。到了湖南长沙,欧阳青告诉她说很快就会到家了。又坐了一整天船到了益阳市,欧阳青还是说真的就快到唐市了,第二天,两人又从益阳大码头换乘了小木船,沿资水逆流而上,途中又是两天一夜,眼看就快要傍黑了,而小木船却仍然没有停泊的意思。慕容白也就没有再问了,资水沿途风光秀丽,这是北方姑娘慕容白从未曾领略过的。她娇柔地依偎在欧阳青的怀里,还时不时能听到船尾艄公喊出的号子声,以及资江岸上纤夫吼响的过滩谣:呃哩喂哟——噢嗬!船上滩呐——噢嗬!如登天呐——噢嗬!前头风光好啊——噢嗬!过了一滩又一滩呐——噢嗬!乡音俚语如同歌唱,这是多么难得的一次浪漫之旅哦!

“亲爱的,我们这是在旅行结婚哩!”慕容白由衷地说。

“是呀,亲爱的!”欧阳青抚摸着偎在自己怀里的女人的一头青丝说,“人生本来就是一次长河之旅,有时风光无限,有时也会遇上险滩狂涛,但只要与你在同一条船上,我心足矣!”近乡情更怯,欧阳青的心里多少有了些不踏实。

“你说啥话呢?险滩狂涛又有何妨!咱只要一路上有你,你就是我人生中最好的风景!从小就酷爱《安徒生童话》并深受其影响的慕容白喃喃地说。

“我会一路陪着你走到老的,带着我们的孩子一起陪你。一定会!”这么说着时,丈夫欧阳青就把头勾了下来,欲侧耳倾听爱妻肚子里小生命的动静。

“才多久啊?就想着与儿子交流了,亏你还是个医生哩!”

“我就是想听嘛,你在想什么,儿子就会告诉我什么。”

小木船重重地抖了一下,接着是铁锚扎岸的声音。

“到了,到了,唐家观小镇已经到了!”艄公也努力想讲官话,从舵尾经由船舱里钻过时,见一对年轻人仍然恩恩爱爱地偎在一起,便有些不好意思而又有几分感慨地说,“家里的被窝床会比船上的棕毯更松软,更舒坦哩!”

夜色已渐渐浓了,江湾里泊着几只小渔船,明明灭灭的点点渔火从船舱里泻出来,江面上显得朦胧而又温馨。这一回是真的到了!透过低矮的船舱,就已经能够看到匍匐在资水北岸上小镇的灯火了,欧阳青竟也说起了乡音来,他把慕容白扶起来一并上了江岸,然后自己又反身与船家结清了船钱,一手提着一个重重的行李箱往前引路。慕容白还沉浸在“旅行结婚”的幸福遐思中,欲靠近挽丈夫的手,触到的却是一箱行李,也就忙添上了一分微力。

此时正是1956年初夏,微微的江风拂动着慕容白长长的秀发,也撩起了她窈窕身段上的裙摆。穿惯了严谨军服和白大褂的慕容白,此次铁了心跟欧阳青到南方来成亲。

尽管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那么的出人意料,而且那么的猝不及防,但南方小镇那一份难得的恬静,兄弟妯娌间那一份无隙的默契,婆媳间的那一份诚挚的信任,这不正是自己少女时代就梦寐以求的吗?哈尔滨是一座冰城,一年有三季都几乎是在冰雪的覆盖中。慕容白的名字,取的就是白雪之意。

后来她还记起,自己新婚夜其实也做了个梦,梦见回到了少女时代,她在白皑皑的冰天雪地里跟随着飘飞的雪花一起舞蹈,她当时是把自己也当成《安徒生童话》里的白雪公主了。但是当她正舞蹈得最开心,也最纵情的时候,有几个小青年却走过来用雪球朝她猛打,还骂她是汉奸走狗的女儿。她梦到的是十六岁时的往事,当时她已经懂得很多的道理了,日本鬼子早就被赶跑了,就连解放战争也即将结束了。她也曾经努力地申辩说,我爸爸虽然是在伪政权里任过中学校长,但他绝对是一个真正爱国爱乡的民主人士,还帮助和掩护过学校里的地下党员哩!然而,那几个小流氓似的家伙,又骂她是两面三刀的“动摇派”,后来就连学校里一些不明真相的老师也对她有了歧视。

她后来能够应征入伍,完全是因为她所学专业才破例的。

但是就在去年冬季,刚好又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她忽然被叫到了院长办公室,院长一脸严肃地问她,爱情与理想,你认为哪个重要?她却想也没想就回答说,作为女人,爱情是第一位的。院长摇了摇头,竟一时无语。

然而后来……后来慕容白就再也不喜欢雪花了。她认为雪花太过冷漠。

她是在梦中被惊醒的,一觉醒来,已是南方唐家观小镇的祥和清晨。

仿佛是有意在安慰她似的,慕容白的耳边就有着轻抚江岸的浪响声涌过来,原来自己睡在吊脚楼上,是头枕着清脆透明的资水小夜曲人眠人梦的。

因此,那已经过去的不愉快的往事,也就渐渐地被流水冲得一干二净了。

但是在睡梦中飘然入耳的钟声,她却依然记得:

嘡!嘡!嘡嘡!

嘡!嘡!嘡嘡!

钟声是从遥远处缥缈地传到她的梦里来的,仿佛是神的祝福,又仿佛是亲人的叮嘱,慕容白立马就睁开了惺忪的睡眼,身边的欧阳青却已经不见了,她这才突然想起,昨晚丈夫就跟她说过,他要趁热打铁去县城把开诊所的相关手续办下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时间久了,有关部门知道他是非正常转业,怕是很多事情办起来就没那么顺利了。在慕容白眼里,欧阳青不但医术高明,而且还是一个有着大智慧的居家好男人,她对他处理这些俗事和小事是一万个放心的。那就由他去忙吧,自己不参与就是对丈夫最好的支持。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才早上七点多,但慕容白还是很麻利地起床了,毕竟是当过兵的,日常生活从不拖泥带水。她说,我何不乐得先熟悉熟悉这小镇唐市及周边的环境呢?其实,她对唐家观这名字更有好感。她知道丈夫一直把他的家乡说成是唐市是有苦衷的。这有啥呢?唐家观就唐家观呗!慕容白不禁一笑,心里便有了主意,她侧身出了卧房后门,来到了吊脚楼临江的回廊。她一边梳着秀发,一边循半睡半醒时飘来钟声的方向望去,晨雾朦胧间,就见到屹立在下游四五里处资水北岸的一座山峰了。

那是一座不算巍峨,但绝非平常的山岗,从那一山苍翠幽深的古木及早先响起过的悠远钟声就能判断得出来。她不禁随口就吟出了刘禹锡的《陋室铭》: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但她却并不知道,大诗人刘禹锡就曾经在此地不远处的朗州任过司马。

梳洗罢,慕容白怀揣着万千思绪,又在自己房间的吊脚楼回廊上站定了。

她是循吊脚楼回廊尽头的木梯到江边去洗漱的。资江虽不能与长江、黄河相提并论,但湘资沅澧,它却是湖南的第二大水系,全长有七百多公里;也确实不如松花江有名,但抗日战争中的最后一次会战却是在它的中上游雪峰山告捷的,并在它的支流处芷江接受了日本天皇签署的投降书……这是夫妻俩在益阳大码头登上资水小木船后的旅途中,丈夫就跟她作过介绍的。

欧阳青还说,我父亲欧阳彬曾为那一场战争出过不少力。丈夫在介绍这一切时,神情亢奋而又充满了自豪。她当然也为男人的自豪而深感自豪!

昨晚一家人团聚时,公公欧阳彬老人还专门发了话:这三间木屋全是我们欧阳家的产业,正中的堂屋今后就是青儿夫妻俩坐堂问诊和抓药的门面,左侧两间的厢房,一间为医疗手术室,后面临江的一间为卧室。我跟你妈随文儿住右边的两间,到时候也还是可以腾出来的,你哥嫂在学校也有房子。

难怪欧阳青介绍说他死去的爷爷是工商业成分,幸好父亲是一个开明商人,曾积极支持过抗日,给队伍上捐钱捐粮,并且与当时的地下党湘中地委负责人,也是新中国后担任中共湘中地委书记的李正是同窗挚友。在李正书记的影响下,如今这一栋有着四楹三进的木屋才没有被没收充公,还经由他的推荐,将毕业于协和医学院的欧阳青直接分配到了哈尔滨军分区医院……

慕容白满心温暖地倚在后门回廊想着心事,房门就轻轻地响了两下。

“还习惯吧?唐市地方小,倒是清静。”嫂子一早就来打招呼了。

“好哩,太好了!这不才起床么,让嫂子您见笑了。”

“看你这说的嘛子话,都一家人了,谁笑话谁呀?过去一起吃早餐吧。”

慕容白随嫂子来到堂屋后面临江的吊脚楼饭厅,除了欧阳青一早去了县城,全家人都在。她觉得与这一家子在一起似乎比自己家里人还要亲切。她父亲是学理工科的,如今虽然没当校长了,但仍然是有名的理工科教授,因受到过运动的冲击,平时总喜欢板着一张严肃的脸。母亲出生名门,又是个音乐教师,家务事从未沾过手的,到家了还习惯性地往钢琴前一坐,等到保姆请吃饭才又坐到餐桌旁去。后来保姆被辞退了,儿女也大了,一家人就经常是各吃各的公共食堂。也许是缺少家庭温暖的缘故,哥哥慕容晓参加工作后就很少回过家,她之所以深深地爱上了精明能干的欧阳青,或许也就是想早早地寻求一种依靠,一份有家庭的温暖和亲情吧。如今还真的是寻找到了。

“尝尝我们这里的特色菜,河水煮河鱼!”婆婆居然亲自给她夹菜了。

“这资江河里的鱼呀,好吃得不得了的。”公公率先夹了一块说,“我吃了大半辈子就是吃不厌。”老人家慈眉善目的,一看就让人觉得亲切。

慕容白感激地望了一眼二老,正要说话时,嫂子却先接腔了,她说:“弟媳你是从大城市来的,一下子还有点不习惯吧?我刚出嫁满月那会儿,娘过来接我,看了这阵势她都嫉妒了,她说这到底是你们的闺女还是我的闺女呀?看亲家母您说的,闺女和儿媳还有区别吗?”嫂子居然像讲解课文般又学着婆婆当时的口气补了一句本地方言,她南腔北调的把一家人全都逗乐了。

“本来就没嘛子区别呀!”公公闪了闪长寿眉,正色说,“女人大半辈子都是在婆家的,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进了婆家门,等于一辈子都是婆家的人了。”

“你看看,你看看,小儿媳前脚才进门哩,公公就想到要抱孙子的事了。”

哥哥的话刚一出口,慕容白脸就红了。难道他们已看出我身怀有孕了?

“吃了早饭之后,要不我领你到慈善寺去求一个签吧?也好顺便先熟悉熟悉周边环境。”还是嫂子的心思细腻,一转话题,就打破了弟媳妇的尴尬。

“好啊,好啊,那就谢谢嫂子了!”慕容白的心里原本就是装着童话的,但自从她怀上了欧阳青的孩子,尤其是进入到了这样一个充盈着和睦与温馨的新家后,一颗柔软的心似乎又平添了几许对宗教的虔诚与敏感,莫非这一切真是冥冥中佛的安排吗?再说大清早的,她在似梦非梦中听到从寺庙里飘然而来的悠远钟声时,心中的那一种说不出来的情感也就愈发地强烈起来。

也就是在那一次,慕容白拜见了明禅法师,也结识了圆满和尚。

“施主是远客,千里姻缘一线牵,我佛会保佑你们的。”

明禅法师一听妯娌间的谈话,就知道对方身份的十之八九了,他在慈善寺参禅礼佛已有半个多世纪,对资水南北两岸方圆数十里的红尘中事,即便无心,却也常有耳闻,还礼节性地对正在给菩萨上香的慕容白鞠了一躬。

“明禅师父,您老真是慧眼呢!”嫂子陪婆婆来过寺庙多次,与老少和尚都是熟人,也就并不掩饰内心的自豪,向明禅法师介绍说,“我弟媳慕容白是个医生,正打算和我弟弟在镇上开诊所哩!”法师就双手合十接过话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那可是悬壶济世的活菩萨噢!”说着他便示意徒弟圆满和尚给二位端了禅茶过来,还嘘寒问暖地道起了家常和南北两地的民情风俗。

自那以后,慕容白对慈善寺及佛门的认识就又更深了一层。

她觉得这一老一年轻的两个和尚,就像是街坊邻居一般的亲切。

人皆在旅途,无所谓起点,也无所谓终点,能在芸芸众生中的驿站相遇就是缘分。“我会常来看您的。”慕容白和嫂子起身告辞时,诚恳地对和尚说。

“阿弥陀佛,二位施主走从容些!”师父还有意嘱徒弟将妯娌俩送出了大门。

上了桥头,慕容白又回头望了一眼大庙,但见鱼鳞青瓦的飞檐翘角半隐半现于森森古树林中,便愈发觉得庙宇的肃穆与神秘。但是待一年多后慕容白再来寺庙拜访故人时,慈善山却成了满目疮痍的一座荒山,曾经给过她美好祝福的明禅法师也已经圆寂。更令人扼腕叹息的是,慕容白一生中最感到幸福的日子,也只往后过了不满十一年,她的丈夫欧阳青就出了大事。

1967年的一天下午,小镇唐家观依旧平静,陽光从左右两侧檐口的缝隙间射过来,有无数的尘埃在光束中起落,天若有眼,当然也会发现欧阳慕容诊所突然闯入了三名警察,且不由分说就把欧阳青从手术间铐了出来,硬是当着前来问诊的不少患者和街坊邻居的面把人给带走了。当时有不少人仗义说情,也有人打抱不平想要拦阻,谁知一公安从腰间拔出手枪朝天“砰砰”就是两枪,还说欧阳青是湘中地区最大的“走资派”和叛徒李正的交通员。看谁再敢包庇,杀无赦!无奈之下,只剩下一片窃窃私语和唏嘘。那时慕容白正好又不在家中。自欧阳慕容诊所开办以来,为了多让出两间房子收留住院的病人,欧阳老夫妇也已随大儿子去了县城里的学校,而慕容大夫被附近的村邻请去接生又是常有的事,救人如救火,何况往往一救就是母子两条性命。

也就是在那一次,慕容白终于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天塌地陷了!

当她从资水南岸的鹊坪村接生回家,自己还没有进人家门,噩耗就先一步传到了她的耳中,一名警察见到匆匆进门的慕容白劈脸就问,你就是欧阳青的女人吗?慕容大夫正对警察的不友好表示愕然时,令她无比震惊的消息便如一梭子弹般扫了过来:你快请人到长安公路96公里处收尸吧,你家男人畏罪潜逃被当场击毙了!

一路走一路回忆的圆满和尚已进入唐家观街口了,却无人听见他在说话,更没人去理会他突然发出的这一声沉重喟叹所含的复杂情绪。

圆满和尚始终想不起自己患疯癫前的所有事情,但奇怪的是,当他刚一踏上一路青石板铺成的街巷时,整个人感觉到的却是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气息,满眼捕捉到的也是极为熟悉的景物。他便有了些许疑惑,这不就是自己在梦中曾经去过许多次的那个小镇吗?但仔细一看又是有区别的,他梦中的那一个小镇明明是在资水南岸,且地名也直接被叫作江南镇呀,但和尚的意识里却分明感觉到欧阳慕容诊所就应该是在进街口后的第三个拐角的对面。

想来这或许是因为曾经听到去寺庙里拜菩萨的香客说起过的吧?

过了张家米豆腐店,又过了石打铁的铁匠铺和曾老板苞谷烧酒肆,远远一抬首果然就看到一块标示着红色“十”字的招牌了。诊所的规模不大,堂屋一分两用,中间由一组齐胸的矮柜隔开着,一边为诊室,一边是药房,右侧一楹两进的房子,一间是手术室,一间可供观察病人并打吊针所用……

据说,在欧阳慕容诊所开业后的第三天,一个用自制手雷炸鱼被提前引爆的雷管炸断了手腕的白驹村汉子,同伴呼天喊地抬过来时,因失血过多已经昏死了。当时有街坊说,还是让他们抬到大医院去吧,莫做好不讨好反而还惹一身麻烦。邻居也是出于好意,怕手术一旦不成功会坏了诊所的名声。

欧阳大夫见状却只说了一句:“救死扶伤乃仁医本色。”便想也没想就主动把伤者让进了欧阳慕容诊所的手术室,他麻利地给伤者进行过紧急的消毒处理后,可接下来要为伤者输血时,却又没有与伤者吻合的血浆,人们正一筹莫展,欧阳大夫竟二话没说,挽起袖子就嘱慕容白抽他自己的O型血……

因为抢救及时,伤者只住了不到十五天就出院回家了。

真是华佗再世啊!此话从民风强悍的白驹村人口中说出,一传十、十传百也传到了圆满和尚的耳中。欧阳慕容诊所的夫妻俩便成了人们心中的活菩萨了。

圆满和尚无缘见过欧阳大夫,但他却已经从众多施主的口中认识了他。

圆满和尚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向正侧身在厅堂壁柜处忙着抓药的伙计鞠了一躬说:“请问慕容大夫在家吗?”对方循声回首,眼睛一亮便赶忙放下手中活计,很是礼貌地说:“大夫回哈尔滨了,是收到她父亲病危的电报匆忙赶过去的。您就是慈善寺的圆满师父吧?”对方又是端水又是让座,还从壁柜中取出一包事先准备好的药物递到了他的手中说,“难为师父了,让您亲自走一趟。大夫行前专门交代要我给您送去的,真不好意思,一忙就拖下来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客气了。”圆满和尚稍怔了一下,才又打开布包一看,里面全都是慕容居士每次上山时给他带过的祛湿止痛药和外用膏药。睹物思人,便更加觉得慕容居士确实不愧是资水两岸人们称道的“活菩萨”。

“我们慕容大夫总是夸您,她说您拓荒遍种果树再造了慈善山,为地方上留下了一山永久性的功德。”抓药的伙计真会说话,一拐弯又说到了慕容大夫。他说,“不过,话又说回来,其实,我们慕容大夫做的也是功德,每年平平安安地接生出那么多难产的婴儿,还一再嘱咐我们对万一交不起医药费的病人免费供药。她还常对我们说,为医者,皆应以救人为本。是个活菩萨哩!”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请施主记得替贫僧感谢你们慕容大夫。”

“谢嘛子呀!治病救人,是医生的本分。何况师父您的一身病痛都是为后人累出来的。”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飘来,接话的是一口本地腔的慕容居士。

“大夫回来啦!大夫回来啦!”药剂师伙计喜出望外地说。

“善哉,善哉!”圆满和尚亦显得有几分兴奋,忙起身拱手相迎。

“这是回我自己的家哩,你们对我这样客气做嘛子?”慕容大夫对圆满师父的出现并没有感到意外。她给师父鞠了一躬。人们这才发现,浮肿着双眼的慕容大夫手臂上戴着一圈黑色的孝袖。不用问,老人家已经仙逝了。

见慕容居士一副疲惫的模样,圆满和尚的心里一阵酸楚,却又找不出安慰的言语,便只说了声:“大夫您长途劳顿,请早点歇息吧。贫僧就不打扰了!”

他正欲付药费告辞,门口却又冷不丁闪进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来。

男的西装革履,皮鞋擦得雪亮,虽然沾了一些泥土,却仍然不失绅士风度;女的打扮妖艳,脸上涂脂抹粉,颈上还挂着一串显眼的珍珠项链。

“大师父,你让我们追得好苦啊!”那男的进门就握住圆满和尚的手,像遇到了老朋友似的说,“我们是来找你洽谈承包慈善山果园的。”那女的却忙递过来一张名片,接话补充介绍说:“这就是我们沃土公司的甄董事长,在整个湘中地区承包了十多处果园,我们是从报纸上看到了您的感人事迹,才慕名远道而来的。幸亏白驹村的廖支书说你来看医生了,没让我们到寺庙里扑空。”

“阿弥陀佛!施主请出去说话。”圆满和尚一脸窘态地望了一眼慕容大夫。

那男的却并没有理会圆满和尚的话接着说:“我们这次来是想把慈善山整体承包下来,进行立体开发,将其打造成融观光、采果及拜菩萨为一体的休闲式宗教花果山。我们还会出资把古庙修复好,到时候,你大和尚就是我们公司旗下的一个股东了!”来人说得头头是道,一副眉飞色舞的得意样子。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这是大事,我做不了主的,你们得先与村上商量,村上也还得请示政府宗教部门才能定的。”圆满和尚虽听得一头迷雾,话却说得滴水不漏,他给那两人合十便夺门而出,连感谢慕容居士的话也没来得及说一声,便像躲避瘟疫似的,轻一脚重一脚急匆匆向慈善寺赶去。

慕容居士心里有了几分慌乱,并轻轻地吐出一声叹息:“这是嘛子事呀!”旋即又去了吊脚楼回廊,目光跟向沙石路,随师父的背影一直至慈善山……

圆满和尚确实是逃也似的一路向山上走去的,他的双腿有些酸软了,背脊也胀痛了,但他还是咬着牙上了半山腰,倚着一棵稍粗的果树坐了下来。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他長长地喘了一口气,双目微合,努力想清空自己心中纷乱的思绪,当然也包括慕容居士的影子……渐渐地,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师父圆寂时他所看到的幻影:重重叠叠的花树,有桃,有李,有梨,有枇杷,有板栗,有杨梅……一年四季都有果花在慈善山上次第绽放,万紫千红,流光溢彩,云蒸霞蔚。蜜蜂飞来了,唱着歌谣采蜜忙;蝴蝶飞来了,翩翩起舞传播花粉;游人赶来了,红男绿女笑语喧哗,赞叹不已!渐渐地花瓣又落了,果实却挂上了枝头,熟在了枝头,人们在果树下抬首就能咬到自己想吃的果实,并且每一年的每一季都有花赏,都有果尝,人们可自由来去,不花费分文均可既饱眼福,又饱口福,只要不贪心带走,亦无人拦阻。

和尚没有家眷,没有亲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当然无须存钱养老。几十年来,他就是靠偶尔上山的香客给奉上的微薄功德度着日月,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也算是对众乡亲的一种回报吧。圆满和尚是在不知不觉间入睡的,并且起了微微的鼾声。他觉得梦中的一切真好,他真想一直停留在梦中。

然而他还是醒了,一觉醒来已是下午,圆满和尚便不敢再迟疑,他几乎是急忙地进了寺院,那一匹已从禅房又到了庙堂蒲团上打瞌睡的花面狸见到主人回来,努力支起年老体衰的身子,泛绿的眸子里似乎也饱含了委屈。

“老伙计,我这也是没得办法的事,你老了,我也快老了,可我还有很多的事要做,不能总是陪你的。”圆满和尚安慰了他的老伙计几句,便进禅房倒水吃了几片慕容居士给他配的西药,又到右侧的杂屋里取来了一把修枝的大钢剪。早年间栽种的桃树、李树和梨树正是挂果期,他必须一棵树一棵树地巡查过去,把那些只开花而不结果实的旁枝剪掉,免得吸收挂果枝条的养分。

把一切消消停停地做完,圆满和尚长嘘了一口气,神情也顿觉轻松了。

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位白发大娘,心里也忽然有了别样的盘算。

嘡!嘡嘡!

嘡!嘡嘡!

钟声又敲响了,声音却格外的悠远而平和,这竟然是他最后一次敲钟。

圆满和尚是踩着袅袅余音下山的,口中还念叨着:用我三生烟火,换你一世迷离。

他或许在不动声色中把一切都已经想明白了,自己亲手救下的老伙计已有了好的归宿,这是他的担当;师父圆寂时最不放心的慈善山也已花果满园,这是他兑现的承诺,至于漫山的果树,以后的命运会不会也像之前的参天古树,却不是他所能左右得了的。和尚喃喃地说:“我也该去寻找自己梦中的那个叫江南的小镇了,说不准梦中的那位白发老母还在翘首等着我呢!”

有晨风拂过,圆满和尚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老人动情的声音:“你想想看,老家多好啊!满镇子人各做各的生意,虽是杂名杂姓,却和和睦睦,亲如一家……天下之大,哪里还有嘛子净土啊!你回到自己的江南老家来,不也是一种皈依吗?”

一切皆是云烟。圆满和尚走了,正如他谜一般来,又谜一般去了。

从此,慈善寺竟成了一处空着的古迹,不过,人们的心中并没有悬念,因为寺庙里最后的两口瓦缸已经严严实实地封存着那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圆满和尚也许还带走了一个秘密,那就更不会有人晓得,因为他会一直把它封存在心灵的深处,那才是他最后下决心一定要离开慈善寺的真正动机。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他的牙龈咬出了血来,且使劲地摇着头,又连喊了数声“否”,但最后还是无法阻止昨夜梦中的景象再一次在眼前浮现:

那是在荒鸡快要唱响的五更天了,天地间一片寂寥。忽然,一阵闻所未闻的扑鼻香風却徐除地向他涌过来,似梦非梦间,仿佛一尊用羊脂美玉雕刻而成的观音神像乘着莲云缓缓而至,轻盈的体态闪着月亮的清辉,朱唇欲启未启像有什么重要的旨意要向他昭示,虔诚的圆满和尚正要顶礼膜拜时,菩萨果然就开口说话了:“师父,您不必拘礼呀!”软软款款的声音竟是那么的熟悉,圆满和尚忽抬眼一看,伫立在面前的菩萨居然变成了慕容大夫,那徐徐涌来的香风原来就是从她婀娜的胴体中散发出来的,尤其是酥胸前那两个微微隆起的肉团更是诱人……他努力地想使自己镇定,便立马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然而,似是在瞬间就膨胀得快要燃烧起来的身子却怎么也无法控制地扑了过去……结果……结果……慈善寺轰然倒塌了,菩萨也逃匿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圆满啊,你是真该圆满了!你还敢称自己是个出家人吗?”他醒来后顿觉无地自容,恨不得纵身跳进庙门前那口千年古井中。

他还仿佛看见井水在沸腾。哦,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是亘古不变的事实。凡世间万事万物都是在因果轮回中,当初师父赐他法号“圆满”时就已经预言他是慈善寺最后的一个和尚了。但是,圆满在花果山上的慈善寺里做的最后一个梦呢?那或许是连得道高僧的明禅大和尚也未必能预料得到吧!

一切皆会尘埃落定。值得庆幸的是,慈善山果园并没有被转包出去,因为此事不知怎么还真的惊动了李正老书记,在他的亲自过问下,慈善山被列入了湘中地区的宗教文化遗产和名胜古迹,所有权归属国家,由白驹村代为管理,并且是由相关部门以红头文件的形式直接送到了村支委和村委会的。

明权支书一看到红头文件,当即就傻眼了。“他娘的,难怪这几日老子没见到他人呢,原来是私下里到地区告我的黑状去了!”愣了好一阵儿,明权支书突然就记起圆满和尚失踪后,反对他把慈善山承包出去的村主任大成也说是有事要出一趟远门……刚想到此,他不禁怒火中烧,情绪失控,把红头文件“嚓嚓嚓”撕了个粉碎,并顺手一挥,纸片如梨花般飘落。

接下来当然是独断专横的村支书被免职,廖大成顺理成章当选为新一届村支书。为此事乡党委还专门来了一位副书记,并列席参加了盛况空前的首次村支委民主生活扩大会议,白驹村新老党员近百号人全都到齐了,就连廖明权也发了言,还诚恳地承认了自己在任职期间的妄自尊大和私心。也就是在此次会议上,由新任支书廖大成提议并亲自操刀为如何管理好慈善山出台了一个山规村约,并一致同意凿石立碑于慈善山下的路口。碑文日:

慈善山屹立于资水北岸,自古以慈善扬名,经万载风雨,历百世沧桑,斯为胜迹。凡享此胜迹者,皆应以释圆满大和尚为楷模,祛除妄念,常怀善心,履护山之职,尽守土之责。每年白驹村每家每户按人头须投入三个义务工,当在村支委和村民管理委员会的统一安排下,为果树翻耕、施肥、浇水、修枝等。果熟季节,凡资水两岸无论老幼男女均可上山尝鲜,却不能随身携果出山。此为山规村约,有违反此规约者,必当众口诛之。自公元一九八一年立此碑之日起,永久生效。

释圆满的事迹终于被刻进了石碑。这期间,慕容居士曾按照以往的惯例先后到过慈善寺多次,她同样是带了药物上山,也同样给菩萨上过香,给功德箱里放过纸币,末了又来到齐崭崭陈列着两排青色瓦缸的后院,并在最末尾处的那一对紧合着的瓦缸旁站定,呆呆默立良久后,才复又寂寂然下山。

山上花落花开,山下的那一条土路便越来越宽阔了。

就在第三年春天,慕容大夫居然不顾一儿一女的强烈反对,竟然独自一人搬进了残破的慈善寺,她的理由很是充分,她说:“如今唐家观小镇上已有了新的公立医院,我不应该挡了公家人的道,再说我做了那么多年的在家居士,也该正式皈依佛门了,菩萨也总得有个敬香做伴的人吧!更何况慈善寺开门即可看到我男人欧阳青在金鸡岭上的坟地。未必也有错吗?”她的话虽然说得很是平静,而眉目间那一份浅浅的哀愁却只有她自己方可懂得。

心安处即是皈依。儿女亦无言,只好依从了人称“活菩萨”的母亲。

白驹村人当然欢欣鼓舞,大成支书也专门代表白驹村基层组织出面,经由他请示上级主管部门的同意,还为慕容居士争取到了寺庙住持的正式身份。后来又在她的积极倡导下,人们投工出资,把半边已毁的庙宇也修葺一新了。

从此,既是住持又是大夫的慕容白,便在这一亦古亦新的慈善寺里从容度日,潜心礼佛,安享晚年,继续着她人生中的“安徒生童话”。果林中亦时有如描过眉眼的花面狸出没,毛色光滑而油亮。人们都亲切地称呼它:果子狸。

春去春又回,如今慈善山确已经是一处宁静祥和的“世外桃源”了。

原载《安徽文学》2019年第3期

责任编辑:青芒果

美术插图:曲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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