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迪
粤剧传统剧目中,从“江湖十八本”到“大排场十八本”“新江湖十八本”都是有明确的剧本的,曲词与科介都相对固定。到了明末清初,在粤剧剧目大量生产的时代,“提纲戏”却占据了主流,今天,香港的很多粤剧新戏还是采用提纲戏的创作模式,这与粤剧排场的使用是密不可分的。香港学者梁沛锦指出,粤剧“一万三千二百多个剧本里面大部分都是提纲戏,它只有一个标题,按照标题,就可以演三、四个小时”(2)陈守仁:《粤剧即兴运用之沟通方式》,见刘靖之编《民族音乐研究》(第二辑),香港:商务印书馆(香港)有限公司1989年,第221-230页。,足见粤剧“提纲戏”数量之大。如此大数量的剧目,却全靠演员们的“爆肚”(3)粤剧行话,意为粤剧即兴表演。来完成。《香港粤剧口述史》中,对提纲戏的定义较为准确:“‘提纲’亦即‘幕表’。旧日地方土戏并无固定剧本,演员只须按演出提纲做戏,该提纲只列明何种脚色出场、舞台景物、锣鼓点……等,演员由于熟习‘排场戏’,且亦恪守往日行当角色的职分,故可以照演不误。所谓‘职分者所当为’,何种行当担当何种人物脚色,一目了然。‘提纲戏’多为‘排场戏’,‘排场戏’都有固定的曲和词,但如需临时演绎唱念者,则必须临时‘爆肚’,即兴演出。”(4)苏翁:《粤剧编剧艺术流变——从提纲戏到唐涤生的剧本》,见黎键《香港粤剧口述史》,香港: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1993年,第78-83页。这段解释很好地介绍了提纲戏的编演方式,当时的“开戏师爷”只需要写出一个故事大纲,至于内容,则使用“排场”,演员因为积累了许多“排场”,所以上台只要结合剧情“爆肚”就可以完成演出。“排场”和“提纲”就如剧本的肉和骨,“提纲”是一个戏剧故事架构,而“排场”是场面和曲白。两者都是一种不完整的剧本,是清末民初一种独特的剧本形式。
“从同治初年到光绪十三年约25年时间,是本地班的戏从渐变到突变(也可以说从量变到质变)的关键时期,清道光年间徽班入粤。北方皮黄声腔先后成了本地班的音乐主腔和基本板式。声腔的转变,本地大戏找到了演变粤剧的基本调色,是最主要的前提。同治年间本地班提纲戏的兴起。粤剧开始有自己创作的剧目,由于编好提纲戏,要有懂戏的笔手才能编好,由此便催生了开戏师爷,即后来粤剧编剧家的诞生。”(5)王建勋、肖卓光:《粤剧形成关键的二十五年》,见崔瑞驹编《粤剧何时有——粤剧起源与形成学术研讨会论文集》,香港:中国评论学术出版社2008年,第43页。开戏师爷编写提纲戏,无疑是需要使用粤剧排场的,通过对文献的分析,粤剧排场在提纲戏编写中的作用有以下两点。
提纲戏中对排场的使用都是按照一定套路的,这与传统戏曲剧目情节的程式性密不可分。戏曲剧情的程式性造就了排场,也使得当时的“开戏师爷”有了使用排场连缀而成新剧目的机会。《清代广东梨园》中,曾对这种程式化的剧情有这样的描述:
或窃取演义小说中古人姓名,变易事迹;或袭其事迹,该换姓名。颠倒错乱,悖理不情,令人不可究诘。且千篇一律,依样葫芦,是以整本情事,观者咸可默揣。如开场首出,必系番酋入寇,边将鏖兵。继则议国事于大庭,党分牛李;设阴谋于私第,迹类操温。衅端每起于红颜,逆状胥呈于蓝面。(6)(清)俞洵庆:《荷廊笔记》卷2“清代广东梨园”,《番禺县续志》(民国20年修印本),见中国戏剧家协会广东分会、广东省文化局戏曲研究室编《广东戏曲史料汇编》(第一辑),内部交流,1963年,第20-21页。
可见当时本地班剧目在情节上十分趋同,从情节的编排方式上存在一定的模式。而清光绪年间的《观戏记》也对这种情况有记录:
广州班为全省人士所注目,其名优工价,少于二三千金,声价身高,然大概以善演男女私情,善鼓动人淫心,为第一等角色。故其日戏,尚有无风起浪。事急招兵,奸臣当国,太子回朝尽诛奸党,国泰民安等节段,以触人分别奸贤之心。至于夜间者,所谓出头,则尽是小姐、丫环、公子,专显花旦、小生之手面,绘影绘声,牵连撮合。皆野合、私奔、匀脂粉、挂蚊帐等事。(7)(清)佚名:《观戏记》(光绪二十九年 1903),见中国戏剧家协会广东分会、广东省文化局戏曲研究室编《广东戏曲史料汇编》(第一辑),第4页。
虽然此文颇有讥讽批评之意,但是可以看出,当时演出的“日戏”和“夜戏”在题材上略有不同,大概日戏是做比较热闹的武场戏,讲帝王将相之事;而夜戏则主要是做一些爱情戏,或者当时流行的一些思想内容不太健康的“肉感戏”。但无论是日戏还是夜戏,其剧目情节都是高度程式化的。这时候的“开戏师爷”撰写提纲戏,只要把一出新戏的主要演员上下场顺序,主要锣鼓和伴奏曲种,排场场口,主要内容,用简单的几句话显示出来,演员就能据此上台即兴发挥。我们可以从民国时期的一些提纲戏剧本中看见当时剧本的形态。
20世纪30年代,粤剧开始进入大量生产剧目时期,由于当时粤剧演出公司开始兴起,与戏院建立了稳定的合作关系。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提纲戏因为编演周期短,最受当时戏班与演出市场的欢迎。这从当时的戏剧评论中可以窥探端倪。南海十三郎曾撰《真须假牙演猩猩追舟》一文说道:
剧本方面,主事人投观众所好,编演提倡自由恋爱的名剧《芙蓉恨》,当时编剧只根据排场,写一张提纲,还选一两支新曲,便算新戏,《芙蓉恨》出色处,就是有一场【夜救美人】一幕,朱次伯演小武戏,车身上腰,表演把子武功,观众大多喝彩。(8)南海十三郎:《真须假牙演猩猩追舟》,见《小兰斋杂记:梨园好戏》,香港:商务印书馆(香港)有限公司2016年,第14-15页。
从南海十三郎的戏剧评论中可见,当时的编剧就用“一张提纲”和“一两支新曲”,配合排场就可以创作新剧。《香港粤剧口述史》中,叶绍德在《五十年来粤剧编剧面面观——兼谈唐涤生的编剧艺术》一文中评价:
说到粤剧过去的“提纲戏”。过去大戏的情节多为千篇一律,如小生行当的戏必有“花园会”“书房会”等,结尾也必定以大团圆结局,故事大同小异。……不过一般也得有个提纲,过去的编剧被称为“开戏师爷”。开戏师爷要做的,第一便是“分场”。按惯例的故事程式,像员外出场,说要去收租,吩咐仆人看守门户,这是第一场。第二场,书生落难,小姐见了,请入书房内,这便是“书房会”等等。(9)叶绍德:《五十年来粤剧编剧面面观——兼谈唐涤生的编剧艺术》,见黎键《香港粤剧口述史》,香港: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1993年,第88-101页。
与清末相似,这些提纲戏依然存在着明显的编剧“套路”。即只撰写主要场次的梆、黄、小曲曲词,次要闲场就用叙述形式写出剧情大意,或所需要用的“排场”,由艺人根据剧情“自度”串演,或作即兴的唱、念,俗称为“爆肚”或“撞戏”。“因为当时的粤剧艺人大都熟悉各种传统排场和唱过的古本名剧名曲,编剧家只要写出仿某某排场(如仿《西河会》、仿《弃楚归汉》等)或唱某某熟曲(如唱《寡妇诉冤》、唱《戒定真香》等),表演艺人就会度妥演出。”(10)黄兆汉:《二三十年代的粤剧剧本》,见刘靖之、冼玉仪编《粤剧研讨会论文集》(第四辑),香港: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1995年,第100-103页。不难看出,这种编剧的模式,全仗了粤剧排场的存在。一方面,编剧家熟悉排场,所编剧目大都符合传统观众的审美标准,虽然流于“俗气”,却不至于出错;另一方面,演员演起来十分省心省力,不需要投入过多的精力去排练,在舞台上只需按照排场中的身段与常用曲词套路,便可“交工”。
如“觉先声班”的《粉妆楼》第十三场,演鸡爪山好汉孙彪救祁巧云父女一节,编剧家只写出:“(孙彪)向云问介,云答之,用假‘打洞’排场”十四字,表演者自会仿照排场戏《打洞结拜》的唱、念形式来表演这场《粉妆楼》的对手戏。又戏中的“排朝”排场,由饰演文、武官员的演员出场合唱“五更三点皇登殿,大家排班奏金鸾”一类曲词,然后各人自报官职、姓名,再恭请皇帝登殿,故剧本只写出“排朝”二字,演员就会自度演出。(11)黄兆汉:《二三十年代的粤剧剧本》,见刘靖之、冼玉仪编《粤剧研讨会论文集》(第四辑),第100-103页。
太平戏院藏的演出本中,很多剧本都有一两场很简短的场景。这些短场,有些只是一个只有几行字的本事概要,而有些剧目更大部分是提纲而已。“如《唐宫恨》(1933)是很好的例子,这部戏的剧情按照传统套路编写,演唐玄宗杨贵妃的故事,现在见到的剧本内页还藏有本事一份,全剧共18幕(有些剧本用‘幕’,有些用‘场’,没有定例)。剧本第三幕到第八幕只有提纲,没有曲白,第十至十二场也是提纲,第十三场至十七幕又是提纲。才子佳人戏《我见犹怜》(1933)剧本开首有各场‘剧意’,一共20场,似提纲。时装爱情剧《无边春色》(1933)第一场至三末尾,只有情节梗概,没有说白或者唱词。这些‘剧意’式的剧本场次,就像时间紧迫,来不及完成似的。”(12)容世诚主编:《戏园、红船、影画,源氏珍藏太平戏院文物研究》,香港:香港文化博物馆2015年,第224页。薛觉先的名剧《白金龙》虽然改编自外国电影,“也只有‘花园相会’一场才有新撰的曲和词,其他都为‘流水场’,让演员自说自唱。”(13)苏翁:《粤剧编剧艺术流变——从提纲戏到唐涤生的剧本》,第78-83页。从以上资料可见,提纲戏的编写模式并不复杂,只要有一个故事框架,往里面填上所需的排场即可。
还有一种情况需要使用排场,那就是剧本中的“任度”与“自度”。粤剧武场除了一些群体性的表演有一定的规程,或者说有一些排场会有固定的绝技展示之外,很多时候就依靠演员们自己去根据剧情“度”戏,其演出弹性很大。如老艺人豆皮元口述的“收妖”排场,其中丑角扮演的道士收妖时,与妖精对打的很多段落都标明了“花旦、王道人开打任度”或者“花旦、王道人开打三下”的提示。这个排场最后还特别标注了两个角色“任度”开打程式的几种方式:“王道人、花旦开打任度,道人抛神线索捉妖,或是道人败,丢剑,跌地,花旦用脚踩住道人,道人求饶,花旦踢开道人,道人水波浪走入(场内)去颁师傅。下接释妖排场。”(14)中国戏剧家协会广东分会、广东省文化局戏曲研究室编:《粤剧传统排场集》,内部交流,1962年,第312页。这个提示中的表演设计在排场戏《辩才释妖》中就有表现,其中道长一角收妖,却被柳树精打败,于是只得请来辩才和尚。
再例如,“讲述宋朝将领沙瑞龙被奸国舅所害而流落番邦的《歌断衡阳雁》,第十三场是武戏,剧本表明全场任度:‘沙瑞龙大战任度’。《月度西厢》剧本第三场之一的舞台指示是‘大战全武行任度北派介’‘再大战任度’。”(15)容世诚主编:《戏园、红船、影画,源氏珍藏太平戏院文物研究》,第224-225页。武打总之就是一句“任度”,演员以身上的各种武打程式看情况合适组合发挥,这就是武打场次搬演的核心精神。“《侯门小姐》的舞台指示颇有启发性,尾场为劫法场之武场,剧本注明:‘战介,以上耍北派刀枪,请老倌双方自度,务以好看热闹为止,要令观者喝彩叫好为佳。’”(16)容世诚主编:《戏园、红船、影画,源氏珍藏太平戏院文物研究》,第224-225页。可见只要遇到武打场面,其表演内容的灵活度是极高的,一般“大战”排场,都是靠演员们自己去“度”戏。而且当时已经很多地借鉴北派打法,剧本有些地方甚至清楚表明要“耍北派刀枪”。
这种编写方式,直接影响到了后面的粤剧创作,到了20世纪50年代,我们依然可以看到这种剧本提示,如《粤剧三百本》中的许多剧本,都有这种情况。新马仔与谭玉真主演的《四郎探母》演出本中,就有几处提示演员套用排场并且“任度”。如第二场中提示“四鼓头四郎虎度门(即虎道门)扎架京锣鼓起霸”(17)朱永胤编:《粤剧三百本》(第五册),内部交流,1990-1992年,第54页。“食住二大将,八妹、六郎、四郎同上开巷照京班烦祥兄负责领导一度介”(18)朱永胤编:《粤剧三百本》(第五册),第55-56页。“四郎与国舅大战介”“四郎、公主分边上答住仿京班‘虹霓关’排场,烦二位一度”(19)朱永胤编:《粤剧三百本》(第五册),第55-56页。。再如,《刘金定斩四门》中,第五场提示“冲四大甲上与金定大战”(20)朱永胤编:《粤剧三百本》(第七册),内部交流,1990-1992年,第108页。;由薛觉先反串穆桂英、上海妹反串杨六郎的《穆桂英》演出本中第一场提示“木瓜大战宗保,木瓜不敌败下介”(21)朱永胤编《粤剧三百本》(第五册),第78页。。由上述剧本中的排场提示可见,虽然有些剧本较为全面地写全了曲词,但是在一些表演灵活度较高的排场中,还是留给了演员很多调整的空间。不过,无论怎样调整,都是以可观性作为其原则的。这充分说明了排场在提纲戏编写中的重要地位,以及演员们熟习各类排场的重要性。
从剧本上,我们只能看见“仿某某排场”的提示,演员究竟怎样用排场来演绎提纲戏,则有着一套表演的模式。我们可以从一些艺人的口述中得知当时提纲戏表演的情况。
老艺人豆皮元曾回忆当时艺人演出提纲戏的场景,他指出:“最初的所谓剧本,只有简单的情节而无曲,戏行称之为‘桥’。演员接到‘桥’后,只彼此聚在一起搭一次‘桥’,由各演员按照剧情提出准备使用的曲牌,互相关照各自应该如何衔接等。甚至各人所唱曲调如何,演出前彼此尚不了了。反正彼此都有一定的功底,加上一点小聪明,便应付过去。”(22)转引自赖伯疆、黄镜明《粤剧史》,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年,第158页。可见当时演员们演戏基本上靠身上已经学成的功夫和排场,剧本只有一个粗略的提纲。而对于“提纲戏”其名,靓少佳回忆道:“那时任何剧团的后台,近“虎道门”的地方,都有一张大约二尺多长的纸条,这张纸条叫做“提纲”,取提纲挈领的意思。按照提纲来演戏就叫‘提纲戏’”(23)靓少佳:《提纲戏和总纲戏》,见广州市文艺创作室、广州市戏曲工作室编《戏剧研究资料》第6期,第89页。,这样的解释虽然有些直白,但是却很形象,现存的很多提纲戏都是写在一张纸上,便于挂在虎道门口,给演员们观看。
有了这样一张纸,演员们就有了表演的总纲。叶绍德回忆戏班演出提纲戏之前的准备工作时说:
当一个剧本到手之后,演员就进行围读,戏班称为“讲戏”,逐场戏边讲边修饰。到演出时,戏班中的“提场”便按照情节“打点”演员上场,又“打点”好布景、灯光等等。如第一场由甲某出,接着由乙某出,与甲某又互唱什么等等,都按照剧本内容及剧情进行提点。(24)叶绍德:《五十年来粤剧编剧面面观——兼谈唐涤生的编剧艺术》,见黎键《香港粤剧口述史》,香港: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1993年,第88-101页。
在“围读讲戏”之后,到了正式开演之前,开戏师爷和锣鼓音乐师傅们各就各位,准备开场。当时粤剧的提纲戏演出,一般集中在“日戏”。陈卓莹在《红船时代的粤班概况》中曾指出:
过去的粤班演出,基本上是以农村为踞点的。每一开锣,邻近四乡群众,都远道而来,如果半夜散场,观众很难连夜回家。故此“出头”戏散后,例必续演一至两出“天光戏”,直至天大亮为止……所演的剧目,几乎只有一个戏名、角色姓名、关系、性别和简单情节向演员草草交代,至于唱词,念白则全由演员各自发挥。(25)陈卓莹:《红船时代的粤班概况》,见广东省戏剧研究室编《粤剧研究资料选》,内部交流,1983年,第313页。
由此可见当时的“天光戏”实际上就是排场与即兴表演相结合的提纲戏。
当时交通不便,很多时候都有演员失场的情况,这种误场的情况则给当时一些年轻的演员有了上场表现的机会。而支撑这些演员随时可以“顶替出场”的根本,就是熟习大量表演排场。老艺人我自强就回忆了自己18岁时,在剧团做“拉扯”,在一次演出中突然遇到主演“失场”自己临时救场的经历:
“三五七”都未见文武生回来,于是提场师爷叫我上场,他说:“今天是《薛仁贵征东》,你顶头场够唔够胆?”我说:“当然可以!”他让我把戏讲一遍给他听,当时,吕雁声做唐皇、飞叔(潘少飞)做盖苏文。提场师爷说:“你在虎道门那里候场,千万不能失场,看到飞哥大刀要斩汉哥的时候,你就冲出去跟他(飞哥)打,打赢之后,你就下马说‘末将搭救来迟,我皇见谅。’”然后汉哥说:“壮士搭救孤王快把名字报来。”我一边“妆身”一边说“薛仁贵!”提场师爷说,不能直接报名字,应该说:“日出东方一点红,飘飘四下永无踪。三岁孩童千两甲,他年保主去征东。就是这四句!”于是我一边装扮一边默默背这四句。我们对打的时候,他碌“冇头鸡”,我就使刀花,冲出来,挑我转身,一回头,跟着就跟他对打。当时叫“大刀枪合战”。提场师爷说完,就可以上场了……我做完之后,班主很满意。那个班主走来后台,苏哥回来说,这次我走运了。这就是我“扎起”的过程。(26)我自强口述,口述时间:2016年4月13日,口述地点:广州大学城广州市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采访人:广州市文研院公开采访。
通过我自强的口述,对照粤剧传统排场的内容,可以推断当时他与吕雁声(27)吕雁声,生卒年不详,男,著名粤剧小武。代表作品有《昭君出塞》等。、潘少飞(28)潘少飞,生卒年不详,男,著名粤剧二花面。合作演出的应该是粤剧排场“救驾”。粤剧“救驾”排场,应该是出自《薛仁贵征西》的相关剧目,剧情叙述李世民在战场上被番邦元帅苏宝同追杀,恰巧薛仁贵赶到,杀败苏宝同,救出李世民。李世民由总生扮演,苏宝同由二花面扮演,薛仁贵由小武扮演。传统粤剧中,有在战场上救皇帝或者救人的情节,会仿用此排场。在我自强的口述中,他当时与吕雁声、潘少飞搭档演绎的,确实就是一段“救驾”的剧情,我自强一开始不需要上场,等到唐皇将被盖苏文斩杀之时,才出现,救唐皇于危难之中。我们可以对比《粤剧传统排场集》中靓大方口述的“救驾”排场:
(李世民内场大笛【二黄首板】:“适才间被敌人杀得孤神魂飘荡。”【冲头】上)
李世民:【秃头二黄】单一人独一马,单人独马、君臣冲散,叫我无地可投。(过位)皆因为访贤人到此游玩,有谁知敌人窥破我是唐皇。(稍快)因此上他带人马把皇追杀,番兵追到,叫我怎行藏?(29)中国戏剧家协会广东分会、广东省文化局戏曲研究室编:《粤剧传统排场集》,第259页。
接着,演员表演马失陷在沼湖的场景,扮演苏宝同的演员上场,劝降于李世民,李世民宁死不降。最后只得无奈地口白道:“有人救得唐天子,愿把江山对半分。有人救得李世民,你为君来我为臣。”(30)中国戏剧家协会广东分会、广东省文化局戏曲研究室编:《粤剧传统排场集》,第259页。就在苏宝同即将斩杀李世民之际,由小武扮演的薛仁贵上场,与苏战,最终薛仁贵胜。
薛仁贵:主上受惊了!(想计介)有了!
李世民问:你是何人,打救孤皇?
薛仁贵:薛仁贵。
李世民:随孤回朝受封。(二人下)(31)中国戏剧家协会广东分会、广东省文化局戏曲研究室编:《粤剧传统排场集》,第259页。
对比我自强口述的表演经过,可见当时表演的应该就是“救驾”排场,只不过,原本这个排场中,有“放箭射飞刀”“扳大树”“踩树出沼泽”等身段和技巧表演,扮演薛仁贵的小武演员应该是“从山上一箭射中飞刀,同时跳下来与苏战”(32)中国戏剧家协会广东分会、广东省文化局戏曲研究室编:《粤剧传统排场集》,第261页。,但是在我自强口述中,薛仁贵应该是打马而上。这与当时的提纲戏演出模式有着直接的关系,从以上口述中可见,当时提纲戏演出时,都会有“提场师爷”,相当于现在戏剧表演中的导演角色。“提场师爷”负责控制提纲戏表演的节奏、管理和提醒演员上下场,在发生意外事件时,他负责提示演员演出的内容和需要临场发挥的部分。
在我自强的口述(33)我自强口述,访谈时间:2016年4月13日,口述地点:广州大学城广州市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采访人:广州市文研院公开访谈。中,《薛仁贵征东》应该是由不同的排场连缀而成,当时作为“拉扯”的他,虽然没有扮演过主角,但是应该对舞台上的很多表演套路十分熟悉,或者提场师爷在他出场前与他“度”的。这里有一个细节,当薛仁贵救了唐皇之后,唐皇问薛仁贵是“何人搭救孤皇”,提场师爷教了一首诗为:“日出东方一点红,飘飘四下永无踪。三岁孩童千两甲,他年保主去征东。”此诗出自小说《薛仁贵征东》,虽然与原来排场中的词并不相同,但是足见得当时提纲戏演出中对排场的套用是非常灵活的。对于排场的灵活运用,粤剧演员罗家英曾举了扮演“赵匡胤”的例子:“赵匡胤成为皇帝之前的遭遇都要唱一段,比如怎样同郑恩结拜,怎样与高怀德结拜,都要唱出来。有些叔父有不同版本,【中板】【慢板】唱什么,看完之后可以自己唱。”(34)罗家英口述,访谈时间:2016年8月13日,访谈地点:香港高山剧院,采访人:杨迪。这实际上说明了人物上场所说的话都有一定套路,在表演中大概内容一致,至于使用什么音乐和唱词,却是根据演员自己的经验去设计。
在罗家宝的回忆中,也曾提到这一点。他与马师曾一同合作《北梅错落楚江边》一剧,其中唯有一场“点翰”排场没有曲词,需要演员根据排场“爆肚”,他关于提纲戏中演员套用排场情况的忆述与我自强相差无几:
还有一次在太平戏院演《北梅错落楚江边》,这个戏马大哥曾经灌录过唱片,“我哋亚梅亚梅,得你方便方便”唱到大行其道……这个戏全套都有剧本曲词的,单单金殿那一幕没有,因为他是“点翰”排场(35)根据《粤剧大词典》,“点翰”为传统表演排场,表现科举考试,在金殿上由皇帝当场钦点状元、榜眼、探花的过程。因为过去殿试的三甲,大多被皇帝分配到翰林院当翰林学士,所以这个排场称为“点翰”排场。点翰排场中,皇帝由总生扮演,丞相由末脚扮演,状元、榜眼、探花均由小生扮演。点翰排场有两个特点:其一,皇帝决定了考试的结果后,命堂旦将象征不同等级待遇的簪花,分别为状元、榜眼、探花插上。簪花的戴法,与其他兄弟剧种有所不同,其中状元是把簪花插在纱帽的左边;榜眼是把簪花插在纱帽的右边;而探花则在纱帽的两边各插上一枝簪花。其二,由这个排场而派生出一个特定的唱腔,叫作【点翰中板】。此腔除了在点翰排场中使用外,还可以在相同或相似的戏剧场面中使用。(从前粤剧的排场戏是有一套程式的,如杀忠妻、杀奸妻、碎銮舆、斩带结拜、掰网巾等。婚书点翰都有固定的程式和固定的曲词,例如点翰唱的中板曲词是“只见卿家跪在金阶上,掷地金声好文章,X卿家抬头来听皇封赏,点你头名状元郎,X卿家抬头来听皇降旨,点你二名榜眼郎,X卿家抬头来听皇封赏,点你三名探花郎,内臣赐酒宫花簪”到那三个举子唱“谢过吾主有道皇”这便是点翰排场里边的一小段)从前老一辈的演员,你一说什么排场,他们都会演会做,不用排练。(36)罗家宝:《薛觉先马师曾做人处事风格异》,原载《粤剧曲艺周刊》(1997年第42期),见程美宝编撰《平民老倌罗家宝》,香港: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2011年,第204-205页。
从罗家宝做“点翰”排场的过程可见,当时也是遵循了提场师爷根据剧情教导演员使用排场的模式。
上文中老艺人我自强因为平时的勤学苦练,在演出中因为救场而崭露头角,终于“扎起”,说明当时的提纲戏演出,实际上就是对演员们基本功以及所学排场多少的一个考验。一个演员如果所学基本功扎实,会的排场多,那么就很有可能抓住机会,成为戏班中较为重要的演员。当时的演出中,文场如“游花园”“书房会”“双映美”“问情由”“别窑”等;武场如“大战”“起兵祭旗”“杀妻” 等都是最常用的排场。在这种场面中,原本经验不足的演员有了练胆色、练唱功的机会。“由于天光戏演得多了,积久而使“柜台”中人发觉他也‘似模似样’,这个人就有被雇佣或提升的机会。”(37)陈卓莹:《红船时代的粤班概况》,见广东省戏剧研究室编《粤剧研究资料选》,内部交流,1983年,第313页。这样的情况并不仅仅存在于与我自强的口述中,《香港粤剧口述史》中就曾记录了粤剧知名文武生陈锦棠(1906-1981)(38)陈锦棠,男,广东南海人,著名粤剧文武生。代表作品有《女儿香》《双枪陆文龙》《暗花》等。“扎起”的过程:
薛觉先是万能老倌,他能演文武生、丑生、花旦,一人可兼数个行当。一次演《女儿香》,由于预定的花旦缺场,临时由陈锦棠担任文武生,薛觉先便反串花旦,结果,这一出戏竟造就了陈锦棠。当时粤剧有一半是“梗桥戏”(提纲戏),只有人物上下场及故事大纲,演员要临时“爆肚”。(39)《白雪仙对香港粤剧的贡献——兼论〈白蛇新传与《李后主》的讯息〉1991.1.6演讲》,见黎键《香港粤剧口述史》,香港: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1993年,第191页。
这种救场的行为,在粤剧行内有个俗语为“执生”(40)粤剧行话,广东方言,意为“救场”“临场发挥”“看着办”。,如陈锦棠一般,粤剧花旦楚岫云也曾因为“执生”而出名。楚岫云在十多岁的时候,她还是觉先声剧团的第三花旦。
有一个晚上,那位正印花旦在演戏中突然肚子疼,没法演下去,怎么办呢?班主马上说,“谁能顶替她,给双倍工资。”谁知道问了几次都无人回应,于是班主走到楚岫云身边说,“阿云,你上!”楚岫云说:“这出是新戏,我也不知道怎么演。”“这场是绣锦袍呀,锣鼓响了,你‘执生’,快出场啦!”于是楚岫云只有硬着头皮出场,她先来一个亮相,捧住锦袍向左转两个身,再左右别步做了几个动作,她想,要唱曲了,就向乐队举了一只手指,乐队师傅马上领会,知道她要唱【中板】,于是就起了【中板】的音乐。她唱完【中板】又唱了【滚花】,她唱一句就做一个动作,加上她人靓声甜,看得观众好开心。(41)郭英伟、陈象雄:《深得薛派神髓的楚岫云》,见《真善美:薛觉先艺术人生》,香港:香港大学美术博物馆出版2009年,第155页。
楚岫云仅知道表演内容是“绣锦袍”就可以表演得载歌载舞,足见她平时学习传统排场之熟练。由此可见,提纲戏中的排场不仅是整部戏的“肉”,还是演员们演技的“试金石”,如果演得好,可以迅速“扎起”,可是如果演得不好,则会影响前途。
另外,演员们只有熟识传统排场才能适应提纲戏的演出环境。当时的粤剧班社经常需要下乡走埠,演出的戏台都是临时搭建的,这些上演的剧目,多数都是观众们耳熟能详的传统剧目,如果演员有任何失职,观众们一下子就可以辨别出来。当时的临时剧场有一个特殊的“观众席”,名为“壁地”。在一些艺人的传记或者是老艺人口述中,“壁地”不仅是一块舞台前的空地,也是演员们在舞台上最为敬畏之地。《素心琴韵曲艺情》一书中就曾详细描述过“壁地”和“壁地文化”:“琴姐(即粤剧演员梁素琴)回忆落乡演出时,戏台前有一大片空地,不设座位,行内称之曰‘壁地’。台很高,没钱买票入座的观众便会聚到台前的‘壁地’站着看免费戏,同时也会捡拾‘壁地’上的石头,和剥剩的果皮堆在台前,遇到有演员出错或‘甩曲’,便会毫不留情起哄兼向台上掷石头、果皮!演员们又怎敢懈怠呢?”著名粤剧演员叶兆柏也对这种“壁地”有过回忆:
以前的剧场是戏棚,不是露天的,能够容纳2000多人。前面几排是竹杠床,能坐四个人一座吧,这些就是“前座”。中座后座都是坐板的,没有前面的老板那么舒服。而且逢搭戏棚还有一个规矩,就是留一个“壁地”(很挤的空间),就是在前几排的竹杠床和舞台之间的空位,叫做“壁地”,那么是给谁站的呢?是给那些没有钱买票的穷人们站的……这些“壁地佬”也是对演员们表演的一个监督。他们近距离看了很多大老倌的表演,如果你演的不好,他们刚从田里面出来,随时拿泥头扔你(笑)。比如说“上楼梯”这个程式动作,他们会数着你的步数,你上少一步,他们会在下面随时扔泥头。(42)叶兆柏口述,访谈时间:2016年12月14日,访谈地点:广州市荔湾区恩宁路叶兆柏家中,采访人:杨迪。
正如叶兆柏所说,当时提纲戏表演的整个演出环境,也从一定程度上对演员熟悉排场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壁地”和“壁地佬”的存在,对于演员们来说就是一种变相监督机制。有学者曾在《戏园、红船、影画,源氏珍藏太平戏院文物研究》书中提出过这样的担忧:“提纲戏和排场的运用虽然是粤剧的主要表演传统,但古老排场日益消退,今天的演员更缺乏传统排场的训练。”(43)容世诚主编:《戏园、红船、影画,源氏珍藏太平戏院文物研究》,第225页。确实,粤剧传统排场对于训练演员有着不可取代的重要价值,这种半即兴的表演,有利于磨练演员的演技,提高演员的心理素质,全方位地培养演员的艺术感知力。
综上所述,从粤剧提纲戏的编演可见粤剧传统排场的历史价值主要有三:一是在剧目编写方面,编剧(开戏师爷)熟知排场,就可以轻松编写新剧目;二是在演出实践中,提场师爷和演员都需要熟识排场才能保证演出的顺利进行;三是在培养演员方面,传统排场是粤剧教育的重要内容,也是粤剧演员基本功的重要组成部分。虽然提纲戏的编演方式在今天看起来不免有粗糙之处,但是我们也要注意,在提纲戏兴盛的时期,演员们对自身演技的重视程度是很高的,对传统排场的掌握程度也是很高的。粤剧传统排场中保留了粤地文化特色与粤剧武功绝技,在今天,非遗保护视野下的粤剧传承工作应该将粤剧排场纳入编剧、导演培养与演员教育培训的重点,这样才能实现对粤剧“原汁原味”的活态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