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整理/
1951年,我响应抗美援朝的号召,从湖北天门老家参军,1952年春赴朝鲜作战。因才16岁,被分配到中国人民志愿军第38军第114师后勤部卫生科,担任为前线军医递手术器械一职。
真难诉说当时我是何等激动。第一,当然是因能为国效命兴奋,第二,更是为能进38军自豪。听战友介绍,这38军原本就是“四野三虎”之一,更惊人的是,在赴朝后的第二次战役中,就赢得了“万岁军”的威名。
那真是一首血与火谱写的壮歌!按“志司”(志愿军总部)在1950年11月下旬的指令,该军必须以最快速度,“内层迂回穿插”往价川与三里所,以包抄美七军后路。现在回想起来,当年的几个“场景”让我终生难忘——
场景一:有一次,在部队行军的过程中,一条结满薄冰的河道拦在113师面前,师长江潮和政委于敬山毫不犹豫领头跳下。于是在那零下好几度的冬日凌晨,浑身挂满冰凌的战士,就像裹着银盔银甲的天兵天将从河里飞出,将敌人打得抱头鼠窜。
场景二:113师官兵边打边跑,速度已逾生理极限,不知有多少人跑着跑着就倒下不再醒来。另一些战士疲倦到极点就干脆躺下,让战友将自己踩醒再跑。天亮后,离三里所还有30里远时,敌机出现,师首长被逼得大胆下令:“全部扔掉防空伪装,大模大样前进!”果然,美军飞行员真被迷惑,不但不投弹,还用无线电通知三里所的守军:“快为援军准备米饭咸鱼!”结果,113师占领三里所才四五分钟,大批溃逃敌军就蜂拥而至,陷入了113师迅速结集的火网。故“志司”的电台一收到此消息,整个司令部就一片欢腾。经计算,113师一夜间靠双脚边行军边打仗,14小时竟“推”进了72.5公里,创造了步兵攻击史上罕见的奇迹!
场景三:占领三里所并不意味着战役胜利,阻住并围歼从西线溃退下来的美第二师、美骑第一师等数万敌军方算“真胜”。于是,38军将士就用十几门迫击炮、几百挺机枪、几千支步枪和刺刀,与美军几百架飞机、数百辆坦克、上千门大炮作殊死搏斗,结果胜利竟为38军所得——每当敌人以为我军已全部葬身于炮火,欲从花岗岩石都已被炸成粉末的我方阵地逃窜之时,迎接他们的总是从厚厚的泥石堆下一跃而起,且端着枪刺,使其不能越“雷池”半步的钢铁战士。故彭德怀司令员在给38军发嘉奖电时,禁不住要发报员在末尾加上:“第38军万岁!”不慎,就会让这千把人白白送命,更会使整个战役遭败。
可38军竟这样做了!114师师长翟仲禹,对担任潜伏任务的341团全体指战员作战斗动员:“这是空前的壮举,是任何军事教材中都找不到的,是帝国主义的军事家都不敢想象的,只有拥有钢铁般意志的我们才能完成……”
我这里要讲的另一场激战,是指1952年10月6日,38军对位于白马山的394.8及281.2两高地守敌进行的一次“战术性反击”。当时的情势是,迫于志愿军入朝后连续奏凯的五次战役,“美韩”已不得不与我方坐在板门店的谈判桌上,却仍以不服输的心态,在双方遣返战俘等问题上,提出我方不可能接受的价码,故谈判破裂。于是,远在北京的毛泽东主席对志愿军提出了“只管打、不管谈”的方针,以迫使“美韩”低头与我再谈。而“志司”给38军下达的指令则是:攻克两高地,歼敌5000人。
一个天大的难题摆在了38军面前。当时的情况是,从我方阵地到敌军盘踞的394.8高地,中间隔有1600余米远的开阔地带,若总攻时让部队在其间通过,可想而知该有多少人会葬身于敌方密集的炮火中。经再三研究,军领导只得决定走一步险棋,让千余人的突击部队在决战前夜,悄悄开往敌方的铁丝网前潜伏,到第二天黄昏再开始总攻。
然而,要达成此愿却何等艰难!第一,那铁丝网前并没有多少遮掩物,仅有些敌人的燃烧弹未能烧烬的残树,再就是一些“天然”的岩石和土包。第二,此次要潜伏的并非几十百把人,而是上千人的大部队,且还得在敌人眼皮底下趴伏一整个白天,只要其中的一人稍有
先说为保证潜伏的大部队不被暴露,主动挺身吸引敌方炮火,给敌人造成“只是小部队侵扰”错觉的一批勇士。
341团在10月6日拂晓之前,往敌方铁丝网前的不远处潜伏完毕,并解完大小便。天亮后,但见敌方阵地的交通壕中,三三两两的人影开始晃动。忽见两名敌兵提着竹筐,绕过铁丝网往部队的潜伏地头,来采摘那里野生的蘑菇,转眼间潜伏部队即被发现。可就在敌兵欲鸣枪之时,数名潜伏战士一跃而起,用枪托和手榴弹狠砸在敌兵头上,又将敌兵尸体飞速拖入隐蔽地。
半小时后,敌方交通壕内又忽然冒出三四队士兵,每队十数人荷枪实弹,欲绕过铁丝网往我方潜伏地搜索,显然是因采蘑菇的敌兵未回所致。所有潜伏战士的心全跳到喉咙眼。而随队潜伏的团长政委,刹那间也不知所措——若下令提前进攻,因总攻时间未到,得不到后方支援,整个战役肯定会挫败;若不下令出击,让部队静伏挨打,岂不是坐以待毙?
是拥有卓绝军人智慧、又更富牺牲精神的数十名勇士,瞬间化解了这一危机。先是潜伏在部队东端尽头一个班的战士挺身跃起,端着机枪、步枪主动向敌人射击。紧接着,潜伏于部队西端的团后勤保障部队,也果断站起,主动向敌人开火。然后这两股小部队又佯装撤离,将敌人的炮火全部引往远处,直至一人接一人在炮火中倒下……
这次“战术反击战”,38军共歼美、韩、法军9860人,远远超过了“志司”所定的歼敌5000的“指标”。然而“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下面几个例子,可见战斗的惨烈,和38军大无畏的牺牲精神。
例一,10月6日黄昏,394.8高地的敌人为了自我壮胆,从地堡用机枪向我军隐蔽地盲目扫射。班长王汝民被击中腹部,却纹丝不动,手拼命死抠泥土,嘴深啃泥地,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
例二,占领394.8高地后,敌人疯狂向我军反扑。在高地的一隅,四川籍班长李云华所率的11名战士只剩5人,且他自己的后脑、嘴巴也已受重伤,全班又仅剩些许弹药。面对又将涌上阵地的强敌,嘴巴已不能说话的李云华用拳头向战友作战斗动员,然后集中炸药包、手榴弹,领头“分人、分批”,与陆续攻上的敌人同归于尽。
例三,同样是在占领394.8高地后,负责火线救护的团部文书朱宽宸,将17名重伤员就近安置进刚攻克的敌人的地堡,不料增援的敌人蜂拥而至。这时朱宽宸便领头与敌拼搏。右臂已被打断的班长孙林芳,用牙齿咬开手榴弹,用左臂连续十余次对地堡外投掷。而头部中弹,血已糊满脸颊的战士关一言,则带上手榴弹,操起铁锹,冲出地堡与敌肉搏,最后在敌群中,将手榴弹拉响……
有两个观点须着重说说。
第一个观点是,在整个朝鲜战场上,像已载入青史的如黄继光、邱少云、杨根思那样的英烈绝非少数,可以说充满了整个志愿军群体。正如15军编撰的该军《抗美援朝战史》中所说:“上甘岭战役中,危急时刻拉响手雷、手榴弹、爆破筒、炸药包与敌人同归于尽,及舍身炸地堡、堵枪眼等壮举,已成为普遍现象。”换句话说,在整个朝鲜战事中,不知还有多少无名英雄都曾慷慨赴死。如黄继光在堵枪眼后,其所在连的干部战士已全牺牲,军部不明当时的战况,只追授其“二级英雄”。幸赖通讯员万福来重伤苏醒,专门上书陈情,才使其补授为“特级”。再想想整个战争中数十万人的牺牲总数,慨叹志愿军战士所洒的热血,注满了“半岛”三千里江山!据说,38军军长梁兴初在收到“志司”发来的“万岁军”的电报时,神情先是激动,可少顷又立刻踱出军部,朝着满坡满岭的伤残战士和烈士遗体,作一深鞠躬,眼中流出了遏止不住的泪水。回顾此情此景,我认为中朝两国人民对昔日死去的英烈,真该世世代代永志不忘!
第二个观点是,为什么整个志愿军将士都不怕牺牲,且以牺牲为荣,敢以相对落后的武器,一往无前与几乎武装到牙齿的强敌相拼?这就涉及一个“精神支柱”问题。由此便想到我们这个民族,首先是始终保持有万众一心抵御外侮的传统,家国情怀早已渗入每一代人的心田,才能在数千年间始终让版图统一。而当美帝国主义等列强将战火烧到自家门口,自然都会挺身“保家卫国”。其次是中国人又多蕴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正义情感,故出兵援助倍受帝国主义蹂躏的近邻,实在算义举,按当时的说法是“国际主义”,可从实质上讲,当算是我们的民族精神在异国他乡的恢宏升华……
我已84岁,行将就木。为国之昌盛和安宁,祈望这种民族精神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