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孤独与绝望

2019-12-16 01:46邓韵
青年文学家 2019年32期
关键词:意义

邓韵

摘  要:尤多拉.韦尔蒂是美国南方派的代表作家之一,以描写南方生活见长,风格独特,尤其擅长短篇小说创作。《绿帘》是她第一部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创作手法多样、主题丰富,其中多篇小说描写了“死亡”的意象。本文以《绿帘》中三篇涉及死亡主题的经典小说为例,探析和总结韦尔蒂笔下“平凡小人物”之间的关系和复杂情感,以及通过死亡这一媒介,作者在作品中想要传达的深刻意义。

关键词:尤多拉.韦尔蒂;死亡意象;人物情感;意义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9)-32-0-03

尤多拉·韦尔蒂(Eudora Welty)是美国著名南方女作家(1909-2001),是二十世纪美国南方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在美国当代文學史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她获得过许多文学大奖,其中包括欧·亨利短篇小说奖(8座)、普利策奖等重大奖项。1998年,美国图书馆以两卷本的篇幅出版了她的全套作品集,打破了过去只选已逝作家作品的传统,在文学界引起轰动。如今,韦尔蒂被誉为当代短篇小说大师,“被公认为‘南方文学中除福克纳之外最出色的小说家,也是福克纳出色的继承者。”[2]

韦尔蒂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绿帘》是她的成名作,于1936年出版。同为南方出身,颇负盛名的文体家凯瑟琳.安.波特为此书作序,盛赞韦尔蒂天生就是作家。该小说集包含有17篇短篇小说,作者描写的大多是生活在南方小城镇的平凡的小人物,其中许多人物甚至是社会上的边缘人和畸零人:“是会令北方波士顿人说‘不愿意与之交往的那种。”[1]描写这类人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对比和讽刺,相反,韦尔蒂运用独特的视角和敏锐的观察力,塑造了被主流社会所忽视的群体形象,清晰再现了在新兴工业文明冲击下,南方小城镇的传统生活,展现了当时美国社会及文化的不同侧面和矛盾,也使得这本小说集的主题更为丰富精彩。

一.尤多拉的小说创作与死亡意象

韦尔蒂尔在创作时习惯聚焦于小人物的日常生活,她的短篇小说大都短小精悍,但有着丰富的意蕴内涵,因此具有现实主义色彩。“南方文学经常涉及的主题与题材如:‘畸零人问题、种族问题、家庭问题、少年 (少女) 成长问题、地方史、实验小说等都可在她的作品中找到独具魅力的回响。”[3]20世纪30年代是美国的经济大萧条时期,1933年韦尔蒂因为工作担任摄影师一职,游历了整个密西西比州。在《绿帘》一书中,以一名摄影家独有的细致与敏锐视角,通过对小地方小人物生活的观察和描绘,韦尔蒂要反映的是“密西西比州那些不安的、生活含义不明的、悲惨而又绝望的日子。”[4]

美国南方派作家特别偏爱恐怖、暴力、死亡的写作主题,比如威廉.福克纳、弗兰纳里·奥康纳等,他们在作品中,通过描写死亡展现出对社会现实、人生价值和生活态度的思考,韦尔蒂也不例外。1936年,韦尔蒂在《手稿》杂志上发表了第一篇小说《流动推销员之死》(此文后来收录在《绿帘》小说集中),此后她的作品中常常能见到死亡的描写。“在韦尔蒂的小说中,死亡一直是她诠释作品主题的重要手段。”[5]《绿帘》这本小说集中有多篇小说围绕了死亡内容,对死亡意象描写相当细致,并且往往和南方小镇的家庭生活紧密相连,聚焦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爱恨悲喜、聚散离合,体现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海德格尔说: “死不是一个事件, 而是一种须从生存论上加以领会的现象。这种现象的意义与众不同。”[6]与爱、孤独、绝望等情感相联系的死亡意象给了读者更多的留白和想象空间,让他们能更深入地体会到韦尔蒂想要表达的思考和意义,引起情感共鸣。

二.死亡与苟延残喘的爱

韦尔蒂擅长描写的是身处是社会边缘的平凡小人物,在《献给玛乔丽的花》一文中,来自密西西比州的这对年轻夫妇就是典型代表。他们背井离乡、贫困交加。住在租来的公寓里,妻子玛乔丽还有三个月待产,丈夫霍华德却根本找不到工作,钱包已经空空如也,无力养家糊口,也无力迎接即将降临的新生命。当霍华德又一次毫无所获的回到家里时,面对妻子的疑问,面对她脸上洋溢对未来的期盼,因为孕育生命表现出的母性与平和的状态,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甚至出现了幻觉。玛乔丽出于关心问他吃过东西了没有,这句话成为了最后一根稻草,他彻底失去了理智:“她自己待在安乐窝里还不算,还来询问他的饥饱,直指他的要害。”“现在他们彼此疏远了,隔膜了,深情不再了。”霍华德在盛怒中彻底失去理智,作出了反常的举动,“迅疾如闪电,他握刀的手一使劲,把刀刺进了她的胸膛。”

韦尔蒂这样描写女主人公的死亡:“她仍用另一条胳膊支撑着身体,但是她压上去的分量一定太重了,因为不大一会儿她的头就缓缓下垂,脑门挨到了窗台上……她搁在窗台上的那只胳膊仍像之前那样高抬着,只是手指松开了,就像刚扔下了什么东西,指甲上现出块块白色的小斑点。”这一段描写运用了摄影艺术手法,这幅如同电影慢动作般的画面非常细致入微。在男主人公霍华德眼中,这个场景是如此的静谧。玛乔丽就好像童话中被诅咒的公主,只是突然陷入了永恒的沉睡中。

当霍华德恢复理智重返公寓时,他看到“玛乔丽支着的那支胳膊已经垂落、失去了平衡,她那只手伸向窗外,好像要去捕捉风儿。”这里的死亡意象描写暗示了:平凡小人物的爱情在残酷的现实生活面前不堪一击,这对夫妻的爱已经失去了平衡,所以爱无法阻止死亡,当恨意超出了爱意时,甚至加速了死亡。这对夫妇是经济萧条时期离开南方,漂泊异乡的“他者”。如蝼蚁一般在生活的夹缝中苦苦挣扎,无法适应也无力存活。扎根谋生和抚育后代的重压逼迫着他们,束缚着他们的自由,爱情成为了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死亡反而赋予了他们暂时的解脱:“……一切都停止了。正如他所害怕的,正如他所期待的,他的梦境变成了现实。”

全文最后韦尔蒂写到:“虽然头顶正上方就是街道十字路口的路牌,虽然报时的钟声正好敲了六下,鸽群随钟声在空中飞翔,但警察也似乎一时无法确定他们身在何时何地。”“玫瑰花从霍华德的指尖滑落,从花蒂上自行掉落,一路撒在人行道上。几个小女孩偷偷跑来,捡起花戴在发间。”这段描写有“十字路牌”、“钟声”、“鸽群”,充满了教堂般庄严圣洁的氛围(在西方,教堂既是举办婚礼也是举办葬礼的场所),所以它们属于死亡意象;而“玫瑰”则让人想起美好的婚礼现场,形成了鲜明的讽刺效果。象征爱情和生机的美丽玫瑰花最后洒落一地,暗示了这对来自南方的年轻夫妇在异乡生活希望的破灭,他们的爱情像娇嫩的玫瑰一样苟延残喘,最终被冰冷残酷的现实碾落成泥、无力存活。

三.死亡与永恒深刻的孤独

《流动推销员之死》一文是韦尔蒂短篇小说的处女作,奠定了韦尔蒂之后的写作基调,即描写南方小镇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那篇小说让韦尔蒂第一次产生了触及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主题的感觉——人与人的关系。”[7]此文的主人公是名叫鲍曼的老推销员,他为密西西比州的一家鞋厂工作了14年,平时就像一台工作机器,除了工作外任何人和事都没法让他上心。他之前从未在差旅中生过病,然而这一次出差却患上了流感。“高烧不退、幻象重重、体力衰弱、面色苍白。”这一天他因为生病意识恍惚,开车途中迷了路,差点掉落悬崖。

劫后余生的男主人公在附近求援时遇到了桑尼一家,这对农民夫妇生活艰苦而贫穷,丈夫还穿着南北战争时期的旧军装,甚至在冬天连火种都得向别人借,他们却对这个外来的不速之客充满了信任和善意。鲍曼销售时熟练运用的语言技巧和八面玲珑的推销手段,在质朴的农民夫妇身上丝毫施展不开。桑尼夫妇田园归隐般惬意的生活与他四处奔波、步履匆匆的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无私慷慨的帮助令他惭愧,他们平静恩爱的生活令他感动。当夜幕降临,桑尼把鲍曼的汽车拖上来后,他本可继续旅程,却生出了强烈的愿望想要留下来过夜。他内心无比羡慕和嫉妒拥有幸福温馨生活的农民夫妇:“这两人在这里珍藏着某样看不见的东西,隐匿了某种古老的希望——食物、温暖和光明。”

在这篇文章中,贯穿始终的黑暗和心跳声是死亡的意象。深夜,“他在火边躺下,舒展开了身子,直到火苗渐弱渐熄。”这里渐渐熄灭的炉火也是一个死亡意象,象征着鲍曼因为流感和心病,生命之火也在渐渐熄灭。温馨安定的家庭生活和他自己程式化的差旅生活相去甚远。鲍曼内心也向往有个温暖的家,像桑尼夫妇那样,结婚生子过上简单幸福的生活。可实际上躺在炉火前的他还是禁不住想着工作,不自觉地反复默念推销词:“一月份, 所有的鞋子都打特价。”在物化严重的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冰冷而商业化,鲍曼已经迷失在物质世界里,失去了作为普通人的生机活力。他的生活中没有爱人孩子、亲朋好友,只有14年来不变的销售工作,精神世界无比贫瘠,内心无比空虚和孤单。

全文最后,鲍曼在满心惭愧和自卑的复杂情绪中留下了身上所有的钱,匆忙逃离了桑尼家。在茫茫夜色下,他站在那条即将继续前行的路上,看着“他的车子就停在那里,在月光下好似一条船。”他的心脏已经负担不了剧烈的运动和复杂的情感,“他双手捂胸,不想让任何人听见他心脏发出的杂音,但根本没人在听。”这里的意象描写暗示了鲍曼眼前所见的其实是一条超度亡者的船,即将把他渡到彼岸去。韦尔蒂用冷静的旁观者视角描写了鲍曼独自一人死去的场景,一个老推销员永恒深刻的孤独感跃然纸上,让人不由生出无限的同情。

四.死亡与难以承受的绝望

韦尔蒂很喜欢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她脑里所构思的那个事往往来自她个人亲身的经历,但经过反复的加工与提炼,等转变成文字时,它已经成为人生的一种种典型经历。”[8]和著名女作家、诗人:简·奥斯丁、艾米莉·迪金森一样,韦尔蒂本人终身未嫁、偏居一隅,后半生住在杰克逊小镇上的老房子里。在《克莱蒂》一文中,女主人公就是一位未嫁人“老姑娘”,人物塑造也许就借鉴了她本人的生活状况。

克莱蒂的家族是当地落魄的昔日贵族,先辈曾以“法尔.金”命名了这个小镇。现在,她和家人们住在镇上仅存的老宅里,深居简出,无比神秘。姐姐神志不清,却趾高气扬的维持着贵族做派,对克莱蒂呼来唤去,排斥所有入侵宅子的事物。父亲中风后瘫痪在床,双目失明,只能进食流质食物为生。哥哥婚姻失败,妻子离他而去后就自暴自弃,回到老宅几乎变成了废人,性格懦弱的克莱蒂被迫承担了家里人的一日三餐,以及各种需要和外界交涉的事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操劳,克莱蒂放弃了收拾打扮自己,周围人的脸孔和昔日记忆一样,在她眼里、脑海中都是模糊不清的。直到一天因为意外,她在雨水桶中看到了自己的脸,“这张脸上显出等待額迹象、受苦的迹象,脸上所有的一切都让她既害怕又吃惊。”她才开始意识到: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人真正关心过她,她已经包揽了仆人的一切工作,靠着自己瘦弱的身躯勉力撑起这个衰败的家族,父亲、姐姐、和哥哥给予她的却是无穷尽的指责和抱怨。

克莱蒂对年华逝去感到绝望,对不可理喻的家人感到绝望,为这些年受的苦楚感到绝望,于是做了她唯一能想到的事情:“深深地弯下那瘦削的身子,一头扎进了桶里。”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老姑娘”来说,死亡也许是最好解脱和归宿。“在水下,通过闪闪发亮的水面来到温和、平淡无奇的深处,在那儿,她抓住了那张脸。”这段死亡意象的描写,表现了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缘,意识模糊的克莱蒂仿佛实现了她的美好愿望:逃离衰败的家族和冷漠的家人,结婚生子过一种平凡而温暖的生活。

克莱蒂的自杀也暗示了在现代工业文明冲击下:美国社会发生了巨大变迁,南方昔日的繁华逐渐萧条,曾经的贵族和阶级制度因无法适应现代文明和观念,终究会走向绝路、分崩离析。工业文明和现代化为整个美国社会都带来了巨大的变革,南方社会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加速了异化,“社会的异化带动了家庭的异化,而家庭的异化又加速了个人的异化。正是家庭和社会的异化导致了克莱蒂的悲剧命运。”[9]她摆脱不了旧时南方家族尊严的枷锁,也无法适应社会日新月异的变革,最可悲的是家庭和社会给予她的只有轻视和冷漠,没有同情,也没有爱和关怀。当克莱蒂在水桶中看清了自己的面容,她也看清了生活的残酷无情。当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家里没有灵魂的傀儡时,意识到自己年华不再梦想成空时,她难以承受这种绝望,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死亡。

五.结语

自20世纪以来,西方现代文学有越来越多描写死亡主题的作品。不同的作者通过死亡传达了他们对于人生和命运的不同态度。对于韦尔蒂来说,“由于她对世界和人生持有‘一分为二的看法, 所以在她的作品里, 生与死, 爱与恨, 希望与绝望都是共存的。”[8]在《绿帘》一书中,死亡是生命的极致,生命和死亡的统一无处不在。韦尔蒂通过诸多的意象来描写和表现小人物的死亡,传达出有关爱、孤独与绝望的情感,充分展现了人物内心的复杂,展现了人性的善恶和多面。这些有关死亡主题的小说虽然篇幅短小却寓意深刻,也常常带给我们关于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思考,关于现代生活本质的反思。韦尔蒂运用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通过描写或荒诞或离奇的死亡事件,揭示出南方小镇的“平凡人”和“边缘人”在新工业文明冲击裹挟下的生活和命运,他们不可避免地逐渐陷入精神和生存的双重危机中。通过死亡这一现象和媒介,韦尔蒂用沉重的情感触动读者的内心,让我们得以更深入的体察:在任何时代背景下,文明社会中的人类永远怀抱着希望,积极地探寻生存的价值和生命的意义。

参考文献:

[1](美)尤多拉·韦尔蒂著. 绿帘[M]. 吴新云译. 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

[2]毛德信. 美国小说发展史[M]. 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4:344.

[3]曹莉. 尤多拉·韦尔蒂和她的短篇小说[J]. 外国文学,1998(2):42.

[4]张怀久. “南方小说”中的艺术珍品——韦尔蒂《送给玛朱莉的花》赏析[J]. 名作欣赏, 1995(1):82.

[5]陈细竹, 卢睿蓉. 韦尔蒂与奥康纳作品死亡主题之对比[J]. 江西社会科学, 2005(10):103-106.

[6]海德格尔. 存在与时间[M]. 陈嘉映等译,熊伟校. 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社,1999:276.

[7]吕洪灵. 尤多拉·韦尔蒂的南方情缘[J]. 外国文学动态研究, 2002(2).

[8]范革新. 典型而又独特的美国南方作家尤多拉·韦尔蒂[J]. 译林,1997(6):206-210.

[9]靳洁. 论《被遗弃的韦瑟罗尔奶奶》和《克莱蒂》中的死亡意象[J]. 语文教学通讯·学术,2015(6):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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