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津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一场大病,不仅让病人承受压力,更是对患者家庭的巨大考验。很多家庭因为一个人生病而变得摇摇欲坠、分崩离析,也有的家庭因为一场病,家庭成员间变得更亲密了。在医院里,医生们不仅治病救人,还会接触到很多患者亲属。今天,就让我们来听一听医生为我们讲述的患者亲属的故事,相信会让你对生活有一些新的思考。
讲述者:北京市某医院 神经外科医生 郑鑫
第一次见阿伟,他正在读高三,脑子里长了一颗室管膜瘤。当时,我刚参加工作,有些畏惧和一个不满18岁的孩子交代病情。好在阿伟看起来很轻松。“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笑着说,“我们把它搞定吧!”阿伟的妈妈也很乐观,说话特别幽默,阿伟经常笑她:“妈,少说两句,人家大夫很忙的。”有时候,阿伟会问:“手术后,我还能看书吗?”阿伟妈妈抢着说:“儿子,你想那么多干什么?一切都会好的。”不得不说,阿伟和妈妈的乐观给了我很多信心,在这样的氛围中,手术大獲全胜。阿伟也没留下任何后遗症。
再次见到阿伟,是5年后。手术后,他休了一年学,后来复读考上了大学。忙毕业设计时,他经常头晕,才发现是肿瘤复发了。这5年,阿伟生活很积极,健身、跑步、参加社团……可惜,天不遂人愿。这一次,阿伟不再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当年那个乐观的小伙子消沉了,只有阿伟的妈妈说:“我们总要想想办法啊!”一场术前谈话进行得特别艰难,阿伟的问题突然多了起来:“我还能跑步吗?能找工作吗?能结婚吗?……”阿伟妈依然替我回答:“儿子,不要想那么多。”
第二次手术开始了,这次肿瘤的位置很深,我握着手术刀,努力帮阿伟抵抗命运的折磨。肿瘤与正常的大脑组织相纠缠,切除的同时定然会造成脑损伤。手术艰难地完成了,我却开心不起来,我知道迟早还是要和阿伟见面的。
第三次来我这里之前,阿伟已经经历了放疗、化疗,所有的方法都不能阻碍病情的发展。手术,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可是,我不忍心告诉他们这个坏消息。意外地,阿伟主动找到了我,他问我:“郑主任,这次能不能别给我做手术了?”原来,经历了第二次手术后,阿伟觉得自己变了:“我总和家人发脾气、砸东西。每次看到妈妈哭,我都在想,我还要不要活下去。我感觉自己变得很冷漠,不想被改变得更多了……”
阿伟经常发脾气,是手术时对额叶造成的损伤引起的。他再也不是那个开朗快乐的孩子了。我答应阿伟,和他妈妈好好谈谈,这个承诺给了他很大的安慰。
可是,谈话却非常不顺利。阿伟妈妈哭着说:“明明还有手术的可能,为什么不去做?我只想帮帮我儿子,你们都不支持我。”从这时起,我第一次审视阿伟妈妈的乐观,她觉得,治疗没有极限,只要愿意,可以无休止地切除病理部分。
我问她:“你和儿子谈过手术的事情吗?”她说:“他越来越任性了,但他说什么都没用,手术必须做。”然而,争论还没有结果的时候,阿伟就陷入了昏迷,所剩的时日不多了。每次查房,阿伟妈妈都愤怒地说:“要是早些手术就好了。”反反复复纠缠这一句,谁都劝不住。那个曾经最乐观的患者家属,变成了最难缠的人。
生病的人需要乐观的鼓励,但有时,盲目乐观会让人失去理智,从而错过许多更重要的东西。在儿子生命的最后时刻,阿伟妈妈还是在想“我能做些什么”,而不是“儿子需要什么”。生病的人是阿伟,生命也是属于他的。也许,我们都应该多听听他的想法,尤其是最爱他的妈妈。
讲述者:天津市某精神专科医院 精神科医生 杨燕
心雨的丈夫叫大新,事业优秀,正要升职时,突然行为怪异,白天拉着窗帘,晚上不敢开灯。心雨回家把灯打开,大新蹿出来,小声说:“窗外有人监视咱们,你看对面楼里那个亮着灯的小窗户,人在那里。”心雨被搞得莫名其妙。后来,大新的怪异表现越来越多,总觉得外面有人议论自己,甚至觉得家里处处被安了摄像头,接电话的时候害怕被监听。心雨觉得丈夫的表现已经严重影响生活了,只能带他来看病。
纵然有心理准备,听到“精神分裂”这个诊断的时候,心雨还是很难过。诊断明确了,接下来,是漫长的治疗。药物治疗,大新很配合,所以症状好得很快。但是,有一部分残留症状,是药物解决不了的。大新是法学系高才生,症状都自成体系,无论是妄想还是幻听,总是严丝合缝、滴水不漏,很难击破他的逻辑。每次和大新讨论,我都觉得很累,这种高智商的患者的确很难说服。
相比于大新滔滔不绝的辩论,每次陪他一同来看病的心雨,都显得特别安静。她只是坐在诊室里静静地听、记录,好像实习生一样认真。慢慢地,她可以参与到我们的谈话中了,有时说的话还一针见血:“刚开始,我总是和他争辩,告诉他那些症状不是真的,结果,大新连我都不信了。后来我觉得,要让他先信任我,这样他才不会掩藏症状……”
心雨没有任何医学背景,但是,她能通过观察我和大新的对话,总结出自己的方法。在她的支持下,大新没有那么害怕了,他觉得,就算有人监视他,妻子也可以保护他。随着症状的好转,心雨带大新做了很多“探索”。大新觉得吸顶灯里被安装了摄像头,心雨就把灯拆下来,让他仔细检查。但凡是大新猜测的,再难,心雨都愿意去验证。验证后,大新的猜忌就打消了。
我很感慨心雨这般有勇气的做法,问她:“你是怎么想到这个好办法的?”
心雨摇摇头,说:“我总是假设大新没有病,只是他的想法生病了。如果他不那么想了,就会好的,所以我就去帮他证明他的想法是错的。”
我仔细地把心雨的话回想了好几遍,一股暖意涌上了心头。丈夫得了重性精神疾病,妻子却没有放弃,甚至比医生做得还多。从不能对话到可以和丈夫谈论症状,从不被信任到带着丈夫验证、寻找逻辑的悖论,心雨对大新的支持,是真正的“不离不弃”。
我常说,最艰难的治疗,是治疗一段生病的关系。而最容易的治疗,是这段关系中的所有人联合起来,共同对付某种疾病。
疾病是每一个人都不愿面对的,但又是再正常不过的,以积极的心态来面对时,艰难的处境也可以激发出人的潜力,让我们重新思考生活,体会爱的意义。
(摘自《婚姻与家庭·性情读本》2019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