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殿军
阅读提示:市场经济是信用经济。可是,几十年来,我国市场信用仍然远未建立起来……
客厅的书架中层放着一个玻璃罐,里面只有一张皱巴巴的一元纸币。
老人终日坐在沙发上,望着它出神。
那罐子是玻璃的,那玻璃是透明的。
轻中度偏轻
老人,患轻中度偏轻老年痴呆症。
一日,早市。
老人对菜农:“给我抓一把小油菜——我弯腰费劲。”
“两块。”菜农说着把菜递给老人。
老人递给菜农一张五元纸币,他另一手中还捏着一枚一元硬币。
菜农还给老人“三元”纸币——那“三张”纸币捏成了一團,塞进老人手中,老人遂将其攥在手心,另一手心里攥紧那枚一元硬币走了——他又去买豆腐。
“大爷,四块三毛钱。”豆腐摊小媳妇说。
“我只有四元,要么你再……”老人张开两手,给小媳妇看那揉在一起的“三张”纸币和那一枚一元硬币。
“不用,四元也行。”小媳妇笑笑说。
“那就谢您了!”老人转身走出几步,被身后小媳妇叫住。
“大爷,您多给我钱了。”
老人转身回去,小媳妇把那揉在一起的几张纸币摊开来。
“您看,是四张。”
“啊。”老人应着收回一张纸币。
他有些糊涂了,寻思着“刚才那个卖油菜的不是找给我三元吗,怎么变成四元了?”左思右想终于想明白了。
“哦!是那个卖油菜的,他揉成一团的钱是四张!”
老人想明白后赶紧回去找那卖油菜的退钱。可是,他在整个菜市场转了无数圈,就是没有找到那个人。
早市散了,就剩下老人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站了好久,若有所失似的。
轻中度偏中
老人失落地回到家中,他把那张揉得皱巴巴的一元纸币舒展开尽力抹平,然后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入一个玻璃罐子中——他先把那罐子中原先装的东西都倒出来,使这个罐子成为了专门存放那一元纸币的容器。
自那以后,老人每天早晨都上早市——不管买不买菜。
出门前他要先做两件事,一件事是拿好买菜所需的钱,另一件事是小心翼翼地从那个透明的玻璃罐里拿出那张别人的一元纸币——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张别人的钱单独装进一个贴身的内衣口袋,生怕把别人的钱和自己的钱弄混了。
老人每次都在早市转好几圈,寻找那个卖油菜的。可是老人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不记得地点了,还是不记得人了,总之他始终没有找到那个多找给他一元钱的菜农。
就这样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从春天到秋天,那个卖油菜的再也没有出现。
晚秋时节的某天,老人突然惊喜地发现了那个卖油菜的。他赶紧跑过去,看见那人眼前并没有油菜,这回摆在那人面前的改成大白菜了。
是他,没错,就是他!
老人紧紧地盯着那人的脸,反复端详了半天,确定自己没认错人!
“那天,你多找给我一元钱!我今天还给你!”老人一边惊喜地说着,一边从兜里往外掏钱。
可是他把上衣都脱下来了,翻遍了上身下身所有的衣兜——翻了好几遍,也没翻出春天的时候这个当时卖油菜的人多找给他的那一元纸币。他手里攥了五六张一元的纸币,可都不是那一张,都不是“那天”那个卖油菜的多找给他的那张一元纸币。
“哎呀,对不起,我今天忘记把你那一元钱带来了!”
“那就算了,不就一元钱吗?”菜农说。
“不行,是你的就是你的,我必须还给你!”
“不用了!”
“不行,必须的!”
“那就把你手中的一元钱给我吧——咱们不用为这一元钱老这么客气吧?”
“不是,你听我说,你那一元钱,我今天拉在家里忘带来了!”老人认真地说。
“什么我那一元钱?不都是一元钱吗,有什么不一样吗?!”菜农困惑地问。
“当然不一样!我手里的这几张是我的,你的那一元钱我放在家里忘带来了!你等着,我这就回家给你取来去!”
中重度
老人说完着急忙慌地打了一个出租车回家取那一元钱。其实离家不远,打出租才八块钱,老人来回也就花了十六元。他平时上早市都是走着,买菜和散步健身兼顾了。这回不同,他知道早市要散了,他必须赶在早市散前回来,把钱还给那钱的主人。
可是当他返回菜市场时,早市虽然还没散,可是那个人,那个一元钱的主人却不见了踪影。挨着的另一个菜农告诉老人说,那个卖大白菜的,菜卖光了,已经回家了。老人将信将疑,又在菜市转了好几圈,等一个人都没了,他还站在那出神地等了好久。老人慢慢地又犯糊涂了,不明白为什么偌大一个早市怎么空无一人,怎么就剩下他一个人了,他不明白自己站在那里在等什么——他隐约觉得自己在等待,但就是想不起自己在等什么了。
打那,老人继续坚持每天早晨来早市找那一元钱的主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后来,他找不到早市了。家人一不小心,他就会偷跑出来,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逛。
家人根据拴在他手腕上的定位仪找到他,可他却再也找不到那个早市了。
他的痴呆症迅速加重了,他已经想不起他要还人家钱那档子事了,但在他内心深处,总是若有所失,他总觉得自己仿佛有什么心愿未了,很重要的一个心愿。
家人知道每天让他看见那个透明的,装着一张皱了的一元纸币的玻璃罐,对保持他的记忆有好处,就把那个玻璃罐放在书架中间的格子上——那是客厅最显眼的地方。
老人每天都一再地,重复着,长时间地盯着那个只装了一元钱的透明的钱罐反复地打量,他觉得那个透明的玻璃罐和装在里面的那一元纸币似曾相识。
而那客厅仿佛俨然成为了艺术品展览厅,但在这偌大的展厅却只有一件展品,那没有署名,不知作者是谁的作品,那个不知为什么装进了一张一元旧纸币的玻璃罐。
那玻璃,是透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