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男
从允许无关人员进入座舱,坐在机长席位摆拍那一刻起,机长等于把自己至高无上的职责降格到普通友谊,甚至娱乐高度,他肩膀上代表责任的第四道杠早已黯然失色。
随着一名女子坐在客机驾驶舱内自拍照的网上疯传,桂林航空的那位涉事机长被宣布终身停飞。对于一名飞行员而言,这是严厉到冰点的惩罚措施,意味着其职业生涯可能就此结束。
如果审视一下现代民用航空安全规章,感受一个世纪里这些准则点滴凝聚形成过程中所付出的无数生命代价,你绝对不会把那些规章仅仅理解为一摞打印文件。事实上,世界各国民用航空管理机构早已形成了一个重要的通行准则——即任何对已有规章的主观故意违犯行为给予严厉处罚。安全规章不是纸老虎,而是会吃掉你职业生涯的真老虎。
一个机长是如何养成的
几个世纪前,从航船鼓胀着风帆离港那一刻,船长就是这块甲板上至高无上权威的拥有者,这种权力甚至可以责打违禁者乃至剥夺其生命。古老的海事传统在赋予船长最高权力的同時,也把至重责任委托给他,在船只沉没或损毁的时刻,船长必须是最后离开的人。如果他无法挽救船员和乘客,船长甚至会放弃自己逃生的机会——即使他可以这样做。这种传统背后的理由很简单,在茫茫大海上,拥有精湛技术和丰富经验的船长,是最具能力保障航船和乘客安全的第一责任者,如果他放弃了这种责任,那么航船和乘客在危机四伏的大洋上无疑只能迎接厄运。茫茫大海上航船如此,数百年后湛湛蓝天上的飞机座舱里,机长同样承担着类似的责任。
看看机长肩膀上的肩章,上面的四道杠很能说明问题。第一道杠表示“professional”,即专业;第二道杠表示“Knowledge”,即知识,所有完成了飞行员培训的人员有资格佩戴两道杠;第三道杠代表“Flying Skill”,即飞行技术,这是需要通过飞行实践积累和磨炼的,故而晋级到副驾驶的飞行员才能戴上三道杠;而第四道杠则代表“Responsibility”,即责任,换言之,机长需要在专业、知识和技能之外,具备承担完成飞行任务并保障运营安全责任的能力,才有资格佩戴上这四道杠。
要兑现这四道杠的内涵,一名飞行员必须在具备专业、知识和技能基础上,通过长期的任务实践,实现职业素养和思想意识的升华,把飞机和自己融为一体,将操纵技术和特情应对程序转化为自己的下意识动作,将飞机和乘客的安全置于高于一切的优先地位,才有可能成为一名合格的机长。而对于这一次升华,实在没有特别的秘籍,只能在长期实践中磨炼和修养。也正因如此,每一名机长的养成都更像是一场没有尽头的修炼。
2018年5月14日,四川航空机长刘传健面前的风挡玻璃爆裂之后,这位来自中国人民解放军航空兵的老资格飞行员,在二十多分钟里几乎是行云流水般地完成了特情通报、紧急减速、分阶段下降、备降场选定等措施,凭借在这条航线上丰富的飞行经验和坚定的意志品质,在部分仪器仪表失灵的情况下,忍受着难耐的失压和低温,实现了飞机平安降落。多年的军旅生涯和十几年的民航飞行经历,特别是发自内心深处对机长职责的敬畏,都能从这次力挽狂澜中找到印痕。每一次特情都是一个糟糕的开始,但修炼到最高境界的机长,却总能遏止剧情的险恶走向。
桂林航空机长错在哪儿
现代民用飞机已经成为大量现代化和自动化设备堆积而成的科技杰作,飞行员完全可以依靠自动化系统完成绝大部分工作内容,更多的时候自己只需要作为系统的监管者即可。但是作为一名机长则不行,他必须以近乎复古的方式去不断学习和保持最为原始的控制技术,他需要像设计师那样熟悉自己所驾驶飞机的空气动力学特性,清楚一旦某些自动化设备罢工,该如何用人工操纵去弥补和修正。为了几乎“万中无一”的各种特情模式,付出百分之百的学习努力,是高修为机长的必修课。
机长的资质意味着,如果紧急情况真的发生,驾驶室里必须有人保持清醒的头脑,熟知应对程序和措施。而这样的人,即使只有一个,那也必须是机长。
机长的职责要求他必须有能力、有勇气、更有责任做出正确的决策。尤为难得的是,对于不同的机长,正确的决策可能并不完全相同。机长进行决策时所考虑的条件,除了飞机技术状态,还必须充分认知自己和副驾驶的技术能力和协作效率,才能确保应对措施完美地处于机组的“能力包线”之内。从这个角度上说,机长的能力修为永无止境。
某些情况下,机长做出的临机决断绝无范本可供借鉴,此时他们能够依赖的,唯有自己积累的技能、经验、果敢和智慧。危情之下,选择A、B,抑或是C、D,也许正确选项使危情转机的概率仅仅是略高于其他选项,但机长仍然必须用最短的时间给出正确判断,并尽可能完美地实施它。重大抉择之下,只有心底铭刻飞机和乘客安危的机长,才能抛却个人荣辱得失,摒弃一切杂念,做出正确选择。
2009年1月15日,当一群飞鸟撞进美国航空机长萨伦博格驾驶的A320的发动机导致动力丧失时,这位57岁的机长面临的选项最起码有3个:返航拉瓜迪亚机场,备降河对岸新泽西州Teterboro机场,或者干脆迫降河面。这位机长的选择是难度和风险系数并不算小的河面迫降,而不是看似稳妥的陆地机场。
近40年的飞行经历,20000小时的飞行履历,美国空军7年飞行生涯和美国航空29年的从业资历,让这位熟知A320飞行特性的机长懂得,这架近乎无动力空滑的飞机坚持不了那么远,水上迫降是让飞机尽早“落地”的唯一方法。理想的河道有了,而高难度的水上迫降难题,对这位昔日的F-4“鬼怪”飞行员而言,完全有希望克服。无动力的飞机,加上如此技艺的萨伦博格,让哈得逊河上迫降的选择成为正确选项,并且演绎为传奇。现场录音显示,当时机长与空管的对话“异常平静”。完成迫降并疏散乘客后,萨伦博格像旧时船长一样,在过道反复巡视了两次,确认没有遗漏一名乘客后,才最后一个离开飞机。
回头来看桂林航空这位涉事机长,相信其也是经历了多年的学习和实践之后才获得机长资质的,但从事件本身评判,不得不说他的内心深处缺少对所肩负职责的真正敬畏。坐在一架运行中的商用客机机长席位上的人,本应是一位知识、技术、经验足以保障飞机和乘客安然抵达的职责恪守者,而不是一个并无任何飞行资质的无关人员。更令人扼腕的是,这个神圣的机长席位还是由机长本人让渡出去的。从允许无关人员进入座舱,坐在机长席位摆拍那一刻起,机长等于把自己至高无上的职责降格到普通友谊甚至娱乐高度,他肩膀上代表责任的第四道杠早已黯然失色。
每一位机长,或是希望成长为机长的飞行员,都应该是执念者,他所执著的方向,甚至超然于知识、技术和经验之外,那便是至高、至重、至为神圣的使命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