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天门有“侨乡”之称,至本世纪初,祖籍天门的东南亚华侨、华人达到六万五千人以上,其中尤以祖籍乾镇驿、马湾等地的同胞居多。一个地处中国内陆腹地的县级市,为何有这么多人迁居海外?长久以来安土重迁的天门东乡人,又为何纷纷远渡重洋?
刘彦先生祖籍乾镇驿马湾乡刘家湾,一九二九年出生于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岛,幼时喜欢聆听先辈讲述关于故乡的逸闻逸事。二战结束后负笈返国,就读于南京金陵大学,行前受前辈嘱托,撰写一部关于天门人南徙的历史,遂先后踏访天门故里、印尼各地。一九五五年刘彦先生回到天门定居,执教之余,学习荆楚文化,整理有关南徙的资料。特殊历史时期,他屡经磨难,万念俱灰,兼以惧祸,将经年积累的资料和部分文稿付之一炬。后来,刘先生重返讲台,在天门中学等校教授英语,一九九〇年获“湖北省特级教师”殊誉。一九九二年荣休后,在随长子刘俊教授旅居美国期间,旧志复萌,遍访马来西亚、新加坡等地同乡会,搜集史料。历时半个多世纪,《湖北天门人移居南洋史》一书终于在二〇〇〇年得以出版。现从该著中摘取梗概,结合《天门县华侨述略》等研究资料,撰述成文,一窥家乡先辈们这段可歌可泣的历史。①
近代天门流民的成因
流民是指受灾而流亡外地、生活没有着落的人。自古以来,流民现象一直是困扰中国的一大社会问题。
近代东乡流民的主要成因有:连年饥荒、土地兼并、横征暴敛、兵灾匪祸、自然经济解体等。
“天门地卑下,四望皆水,以堤为命。”②天门地势低洼,历代人民滨河围堤,沿湖筑垸。明朝初年,在“湖广填四川,江西填湖广”的人口大迁徙中,江西、安徽等地移民大量迁入,人口急剧增长,垸田快速发展,原有水系的蓄泄功能逐渐丧失,加之朝政腐败,官吏贪腐,堤防屡修屡溃。清代、民国时期,平均每两三年就有一次水灾,这是逼迫天门人外出求生的主要因素。除了水灾,严重的旱灾、蝗灾也偶有发生,引发饥荒。
天门县东乡一带人口稠密,人均耕地寡少,土地价值也较高。地主和官僚往往相互勾结,通过高利贷等手段霸占、兼并土地,失地农民沦为佃户,收入微薄,一遇灾荒,付不起地租,便只得离村流徙。
明清以来,江汉平原的农民一直承受着很重的税赋,政府急征暴赋,赋敛不时,朝令夕改,名目繁多,即使因荒歉收,仍催征不已。清咸丰初年,附加税已达正税的两三倍,民国初年,军阀竞相搜刮财富,招兵买马,附加税或达正税的数十倍之多,正常年景下农民仅能勉强糊口,稍有天灾人祸,出门乞讨就是唯一的活路。
根据对一九八九年版《天门县志》的《大事记》的统计,明洪武三年(1370)至民国三十八年(1949)的五百七十九年内,天门境内发生战争四十七次,其中明朝四次,清朝九次,民国三十四次,被击溃的军队往往随即变为土匪。此外,天门东部的沉湖一带和西部的观音湖、多宝一带因其地理環境复杂,便于出没与躲藏,历来是土匪的渊薮。兵荒马乱,土匪如毛,农民不堪其苦,纷纷外逃。
鸦片战争以前,中国的经济形态主要是农业和家庭手工业相结合的自然经济,天门东乡的农民世代“男耕女织”,土地不足,就靠纺纱织布增加收入。一八四〇年鸦片战争之后,洋纱、洋布涌进中国,土布失去优势,养蚕也得不偿失。副业衰落,本已贫困的农民愈加艰难,根本无力抵御天灾人祸。
流徙区域和线路
东乡人把流徙称为“出门”。起初,灾民到县内未受灾的乡镇或邻近的州县乞讨活命,数月后返回,叫作“出近门”。频繁的灾害使得出近门的人数日益增多,路程越走越远,甚至跨越一省、数省去谋生,也就是“出远门”。
如果说“出近门”完全是为了保全性命,那么“出远门”则渐渐成了秋收之后外出谋生、补贴家用的手段。久而久之,相当一部分人成为当地的移民。
近代天门人向外流徙主要有三条线路:向西,入蜀;向南,到湖南;向东,至长江下游。向东者为主流,陈里特先生在《欧洲天门华侨史稿》中曾记载,早在清嘉庆年间(1796—1820)就有天门人迁居浙江台州。
经汉川田二河、脉旺嘴到汉口,再沿长江而下抵达华东地区的人之中,后来又分成南北两股迁徙巨流:南徙者经厦门、香港出洋至东南亚,成为移居东南亚的天门人的先驱,北上者经山东“闯关东”到达东北,尔后进入俄罗斯,再迁移到西欧、非洲、南亚和南美洲各国。
闯荡欧洲
明朝洪武十四年(1381),大将徐达建山海关城堡一座,山海关扼东北与中原之咽喉,东北一带因此被称为“关东”,即今辽宁、吉林和黑龙江三省。
东北土地肥沃,人烟稀少。康熙七年(1668),朝廷为维护东北固有风俗和保护八旗生计,下令对关东实行封禁政策,但是黄河下游连年遭灾的破产农民不顾禁令,成千上万地冒着被惩罚的危险,“闯”入关东,此为“闯关东”一词的来历。鸦片战争后,清政府对边疆的控制力日益削弱,沙俄不断侵蚀黑龙江边境,清政府采纳黑龙江将军特普钦的建议,于咸丰十年(1860)开始逐步开禁放垦,鼓励移民实边,以振兴关外的经济,一时间,流民蜂拥而至。一八九七年,关东全部开禁。至一九一〇年,关东总人口已暴增至一千八百万人,民国时期仍然持续增加,截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累计近四千万人涌入关东,其中山东人达一千八百三十余万。
不少北上山东的天门人也随着“闯关”大军进入东北。陈树发先生《湖北天门华侨移徙欧洲史略》一书援引《中国农业近代史资料》第一辑资料称,到一九一〇年,“鄂省饥民航海至营口者,将近万人”,其中相当一部分是天门人。
天门人流徙东北之时,正值沙俄大力经营辽东时期。沙俄从一八八〇年开始开采阿穆尔省金矿,一八九一年启动西伯利亚大铁路东段工程,在东北境内招募大批华工。一九〇五至一九一〇年五年间,入俄劳工达五十五万之众。不少天门人就以“出洋务工”的名义,呈准黑龙江铁路交涉局发给护照,随后便沿着中东铁路西行到满洲里而进入俄国。在此期间,黑龙江巡抚、乾镇驿人周树模(1907—1909年在东北担任要职)为不少天门同乡提供出国手续上的方便(据徐艺圃先生《天门华侨万里漂流记》载)。
早期赴俄谋生的天门人,积攒一些钱财后回到故乡,带动更多的亲友们结伴来到俄国,许多人随后又继续西行至东欧、西欧诸国。到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夕,赴欧闯荡的人数达到顶峰,一战之后,这一线路的迁徙基本结束。
据《天门县华侨述略》介绍,一九一八年俄国“十月革命”,苏联因为严重的战争创伤,人民生活异常艰苦,华侨谋生更加困难。一千二百多名天门籍华侨,分别由陈在方、杨卓章办理“国际难民”手续,于一九二一至一九二二年免费遣送回国,余下的三百多人,有的继续留在苏联,有的转徙瑞士、法国等地,以小商贩为生。一九二九至一九三三年间,资本主义世界发生空前的经济危机,法国政府大批逮捕侨居法国的小商人,欧洲各地的华侨越发难以生存。时任驻巴黎总领事馆工作人员的陈里特,向驻法大使顾维钧建议,免费遣送他们回国。一九三二年,陈里特接受驻巴黎总领事馆的委托,护送天门华侨九十六人从比利时昂维斯港乘德国货轮回国。
《湖北天门华侨移徙欧洲史略》记载,到一九二五年,居留欧洲的天门人累计超过一千四百人。疾病、战争或迫害使一些人客死异国,一部分人原路返回,或者被驱逐回国,一部分人扎根欧洲,成为旅欧的第一代天门华侨。另一部分人则踏上更加漫长的旅途,横渡地中海,经苏伊士运河、红海,輾转漂泊到非洲、南美、南亚等地。经印度、缅甸进入东南亚者,成为早期徙居南洋的天门人。
移居南洋
南洋是明、清时期对东南亚一带的称呼,包括马来群岛、菲律宾群岛、印度尼西亚群岛,也包括中南半岛沿海、马来半岛等地。中国与东南亚的交往,可以追溯到两千年前的汉代,并记载于《史记》《汉书·地理志》等文献之中。明朝后期,大量汉族移民涌入该区域谋生、定居,称作“下南洋”。
清朝政府闭关锁国,严禁私自出海经商或前往外洋诸岛。鸦片战争后,海禁解除。当时的中国,社会动荡,百业凋敝,民不聊生,而南洋各国的殖民者需要大量劳动力,“下南洋”一时成为风潮。正是在这种历史背景下,南下的天门人随着闽、粤流民的出洋潮漂洋过海,最终变成移居东南亚的华侨或华人。家住马湾镇蒋家湖的侨眷蒋梅开讲述,其祖父蒋传银一八九八年流落到印尼泗水一带时,就在那里遇到不少易家潭(现为天门市马湾镇曾刘村)同乡。
南徙热潮
早期到达南洋的天门人,大多依靠扎纸花、玩杂技、行医(中医)、自制并售卖草药等为生。其间,杨志春从外省籍侨胞那里学会镶牙技艺,再传授给其他同乡,由于镶牙资金需求较少、风险低,而且搬迁容易,这一技艺由此成为多数天门移民的职业。立足之后,南洋的天门人渐渐涉足商店、药房、贸易等营生。
一些天门人经过艰苦创业、节衣缩食,带着积攒的钱财回到故里,描绘了一片充满希望的陌生天地,也为当时挣扎在贫困中的乡亲们指明一条新的生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乾镇驿一带出现了南徙热潮,越来越多的人或变卖资产,或得到亲友的资助,络绎不绝地沿着汉口、上海、厦门、香港、新加坡这条线路,奔向南洋各地。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爆发,随着上海、广州、武汉相继沦陷,交通断绝,南徙变得十分艰难。日本侵略军占领香港地区后,天门人已经无法再到南洋。
第一次回国高潮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通过广播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同意无条件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消息传到南洋,华侨们欢天喜地,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活动。一九四五年,联合国成立,中国成为五个安理会常任理事国之一,更令广大华侨欣喜若狂!
早就盼望着回到故乡过上宁静的田园生活的天门移民们,办好护照,变卖财产,兑换成黄金、港币,陆续踏上回家之路。青年们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从南洋回到内地求学。作为亲历者,刘彦先生于一九四六年十月二日自香港抵达上海。
然而,他们一进国门,就大失所望,后悔不已。城市破败不堪,社会秩序混乱,乞丐成群结队,安全毫无保障。更为严重的是,币值暴跌,物价飞涨,他们带回或汇至国内的资金由于换成法币,全部变成废纸。这些归国华侨的所见所闻和不幸遭遇很快传遍南洋,南洋的天门人终于认识到,祖国仍是千疮百痍、民生凋敝、战火纷飞,原本准备回国的人都取消行程。
一九四八年八月,当时的国民政府发行金圆券,并限令公民将所有的黄金、白银、外币兑换成金圆券。仅仅十余天之后,金圆券又开始一落千丈地贬值。满腔热情从南洋回到国内的天门人被洗劫一空,重新堕入赤贫,许多人际遇悲惨。
第一次回国高潮始于一九四六年夏,于次年秋天结束,所幸成行的人并不太多。
第二次回国高潮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社会安定,经济建设如火如荼,南洋的天门人为祖国的巨变而自豪,生长在南洋的青年们向往繁荣昌盛的祖国,愿意为祖国贡献一切。一九五二年起,越来越多的青年回国深造,一九五五年在印尼召开的“万隆会议”极大地提升了中国的国际地位,天门华侨备受鼓舞,回国人数激增。除了学子们,还有许多青年放弃良好的生活条件和工作机会,毅然投身于祖国的怀抱,参与祖国建设。
与举家回国、以落叶归根为动力的第一次回国高潮不同,第二次回国高潮中回来的多是热切希望学有所成、报效祖国的青年学子,时间持续至一九五八年,回国人数众多。这些热血青年后来分散在祖国各地,勤勤恳恳、无怨无悔地为建设祖国倾注毕生心血。
拳拳之心
早在抗日战争之前,南洋的天门人就已大量汇款回乡,用以偿还债务、赡养父母、养育子女、修建房屋和购置耕地。乾镇驿一带侨眷侨属较多的湾村,生活境况得到明显改善。
抗战期间,东南亚各国先后落入日寇魔爪。华侨们在战火纷飞、生计艰难的处境下,仍然通过认购“救国公债”和爱国捐献支援祖国。据刘彦先生了解,不少天门华侨捐出他们全部收入的三成左右。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因战争和动乱中止多年的侨汇恢复畅通,华侨们又陆续汇钱回家,在改善亲人的生活、负担子女在国内完成学业之余,积极支持家乡兴办教育、修桥补路、赈济灾民,或投资企业,振兴家乡经济。
黄春生(原籍横林镇豹山口)和鲁久香(原籍乾镇驿鲁家湾)夫妇是有记录以来最早(1955年4月)开始公益捐助的天门华侨,之后,黄四海(原籍马湾乡陈黄村)、拿督(马来西亚联邦封衔)张银庭(原籍横林镇芦埠村)、刘纯愉(原籍多祥镇)、丹斯里(马来西亚联邦封衔)李三春、李新莲等同胞都屡有义举,惠及故乡父老乡亲。
开枝散叶
刘彦先生根据资料(萧致治等所撰《天门籍华侨述略》)和走访后推测,至二〇〇〇年时,祖籍天门的东南亚华人华侨总数约为六万五千至七万人,具体分布为:印度尼西亚四万人,新加坡两千人,马来西亚五千人,泰国五千人,文莱一百人,缅甸三千人,菲律宾二十人,越南三千人,柬埔寨两千人,老挝二百人,等等。此外,很多天门人的后裔进一步开枝散叶,从东南亚移居到世界的各个角落。
南洋的天门人仍然尽力保留着天门的文化习俗,孝悌守礼,注重教育,克勤克俭,乐善好施。他们的后代,尽管身处五湖四海,或许从未到过故乡,然而,都会秉承先辈们坚韧不拔、自强不息的精神,希望故乡山清水秀、政治清明。无论时间和空间如何变化,他们都是骨肉同亲、血脉相连的天门人。
注:
①刘彦恩师生平与著作的介绍,据《湖北天门人移居南洋史》董梅卿序、第406页“后记”以及《湖北省天门中学校史》第461页编撰。
②语见《中华全国风俗志》上篇卷五湖北安陆,胡朴安等编辑,广益书局民国十二年版。
作者简介:胡德盛,天门市乾驿镇人,先后就读于上海海运学院和武汉大学,现居武汉,从事童书出版和文创开发。所著《天门县东乡史考》和《乾镇驿乡土志注补》即将由崇文书局出版。
(《鸿渐风》微信公众号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