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公好龙 许公宝钟
——读陈艳的《春秋许公墓青铜编钟研究》

2019-12-16 20:19王子初
人民音乐 2019年8期
关键词:陈艳许国曾侯乙

■王子初

王子初 郑州大学音乐考古研究院研究员

河南叶县,古代寓言“叶公好龙”的发生地。2002年,春秋许灵公墓在这里被发现,墓中出土了一套巨型编钟,震撼了学术界!叶公好龙虽脍炙人口,毕竟是寓言;编钟则为许公生前所宝,展示在人们面前的是一个真实的世界!这是陈艳的博士学位论文《春秋许公墓青铜编钟研究》选取的特定研究对象,值得关注。

先秦音乐史的研究,离不开对西周礼乐制度的研究。“乐悬”制度是西周礼乐制度的重要组成部分,而编钟则又是乐悬的主体。编钟在礼乐制度中被赋予的特殊含义显而易见,它不但具有礼器与乐器功能,还往往蕴含着先秦时期的政治、经济、文化、艺术、科技等方面的学术价值。叶县许公墓编钟在众多出土的先秦同类乐器中有其独特的意义,作为陈艳的指导教师,我建议她将许公墓编钟作为其博士学位论文的选题,有着这样一些深层的考虑。

公元1978年,被国际学者誉为“世界第八大奇迹”曾侯乙编钟出土了!人们由之确认了中国青铜时代一项伟大的音乐科学发明:先秦编钟的双音铸调技术的存在!曾侯乙钟铭,揭示出历经数代学者、大半个世纪建立起来的一部中国先秦音乐史,实际上却充斥着人们对先秦社会音乐生活面貌的无知和误解。气势磅礴的曾侯乙编钟,是人类创造的最伟大的青铜艺术作品!它由多达65件单体编钟,由甬钟、纽钟及镈等不同钟型,组合成了三层八组的恢弘构架。在目睹了它的奇姿雄貌之余,一个思想油然而生:如此一套人类青铜时代乐钟的巅峰之作,它是从哪里来的?

我在《中国青铜乐钟的音乐学断代》一文中,首次面对曾侯乙编钟提出了“大型组合编钟”这一概念。曾侯乙编钟不是某一天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中国青铜乐钟发展到曾侯乙编钟这样的“大型组合编钟”阶段,应该有其发展的历史踪迹可寻。山西襄汾陶寺遗址出土的红铜铃,为目前所知最早的金属铸造的乐器,时间可追溯到公元前2500—1900年;从陶寺铜铃到西汉后期青铜编钟的衰落,两千余年的漫长演进,使青铜乐钟走过了由简单、粗糙到复杂、精致的历程,也经历了从单件到几件成编的简单组合,最后形成规模庞大的多钟型的大型组合编钟形式。基于这一思想,我在2007年前后指导博士研究生王友华完成了《先秦大型组合编钟研究》一文。论文通过中国青铜乐钟由粗陋的陶寺铜铃演进到气势宏伟的曾侯乙编钟的全过程,系统地阐述了大型组合编钟这一青铜乐钟的特殊形式及其深刻的社会成因;为认识先秦青铜乐钟的发展提供一个历时研究的切入点;成为贯串各类青铜乐钟研究的一条总纲。友华的论文很优秀,获得了学界的好评。

学术永无止境。中国大型组合编钟的研究有着继续纵深发展的前景,除了宏观考察,更须有微观研究。2002年春河南省平顶山市叶县旧县乡常庄村许公墓编钟的出土,为这一研究的继续深入提供了契机。虽然许公墓中绝大部分随葬物品已经被盗,但墓中的青铜礼乐器部分尚存,其中包括编钟、编镈、撞钟杖首、编磬及磬架饰件、建鼓座、瑟等音乐文物56件。最为引人注目的,即是由甬钟、纽钟和两种形制的镈(有脊镈和无脊镈)组合而成的37件套大型青铜组合编钟。毫无疑问,在伟大的曾侯乙编钟出现的前夜,许公墓编钟忽然拔地而起,在友华构筑起来的中国大型组合编钟的发展历程上,平地又矗立出一座丰伟的里程碑!其在中国青铜乐钟史上,无疑有着不可忽视的一席之地!

许公墓编钟的出土,正为陈艳的博士学位论文提供了一个选题的天赐良机!

经过了数年的努力和艰辛,陈艳博士学位论文《春秋许公墓青铜编钟研究》终于完成了。尽管如许公墓编钟这样一个专题研究,事前我已有所考虑,但读完陈艳的论文还是深感意外。她的研究无论是方法的把握、角度的创新,还是在史料的丰富、论述之详尽,均大大超越于我的预期。

就中国青铜乐钟发展史的角度,作者在对许公墓编钟的技术分析上没有少下笔墨。许公墓全套编钟37件,可分为5组。其中,纽钟一组9件;甬钟分甲、乙两组,每组10件,共20件;编镈也分两组,每组4件,共8件(一组是椭圆体无枚有脊编镈,另一组是合瓦体有枚无脊编镈)。许公墓编钟的组合类型,在目前已知先秦编钟资料中前所未见;其规模之大仅次于曾侯乙编钟;其年代之久远则比曾侯钟要早出百年,堪称是中国音乐考古学上又一重大发现。许公墓编钟是春秋时期的组合式编钟,可以说,它代表了这个时代青铜乐钟的最高成就。它的发现为研究我国西周以来的青铜乐钟发展史提供了一个历史时期的里程碑式的标本。它保留了大量编钟在设计铸造手法、音乐音响性能等方面弥足珍贵的技术资料。

正如陈艳在文中指出的,4件成编有脊编镈是迄今为止所见有脊编镈中有残留调音痕迹的特例,此组编镈的内壁有着明显的调音设计和锉磨遗痕,这表明它们设计铸造初衷是作为实用乐器,而非名器。通过编钟音乐性能分析也可看出,尽管由于种种原因导致其音乐性能不甚完好;但从其音域的衔接与共同的调音锉磨手法上也清楚表明这是一套地道的实用乐器。叶县编镈的一大特色是将4件有脊镈与4件无脊镈同时摆列却又分属两组,一方面显示出中原组合编钟的有脊镈和无脊镈共同具备的音乐功能与实用性,另一方面也彰显出其与春秋时期中原礼乐文化之关联,体现了许国乐悬的特色。

作者研究发现,许公墓纽钟以9件成编,是两周至春秋晚期中原核心地带及楚文化地区较为典型的共有组合模式。而甬钟却采用了10件成组的编列形式,构成了全套编钟中最重要的旋律钟组。这种现象于周于楚均不多见,似为许国自身的特色。作者进一步发现,大量同时期河南新郑郑韩故城郑国祭祀遗址出土的、多达11套编钟中,各组纽钟也均为10件成编,构成了旋律钟组。显而易见,许公墓编钟的甬钟编列蕴含着中原地区一种典型的礼乐规制。从墓葬出土编钟的规模、性能、品种与形制等情况,可以窥见春秋时期之许国深受周宗礼乐文化与楚文化的双重影响。这种影响体现在编钟独具特色的形制组合上,反映了春秋早中期极强的时代意义与历史文化价值。显然,许公墓编钟所折射出的春秋早中期青铜乐钟的某些现象,对研究我国春秋时期大型组合青铜编钟的演变历程以及礼乐制度的嬗变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

陈艳的许公墓编钟研究并没有拘泥于对研究对象自身的技术分析,而是将其放置于春秋许国所处的时代背景之下。通过研究,使我们对春秋初期、中期的中原文化与楚文化碰撞与交融有了一个系统、全面的认识,也为春秋时期礼乐制度由盛转衰的演变脉络勾勒出了一个较为清晰的面貌。重要的是,许公墓编钟的形制与组合是我国大型青铜编钟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转折与过渡,是促使战国时期大型编钟形成的雏形,也是目前我国大型青铜编钟资料中唯一所见钟形最全的组合编钟。这些都将对重新认识春秋时期社会政治、经济、文化乃至音乐艺术、冶金科技等起到重要的作用。

春秋许国是一个备受大国挤压而最终寄于楚人篱下的小国,历史文献的记载较少;但由于其在周宗始封时的身份及所处的地理位置,曾有过不寻常的地位。关于许国的始封地望与频繁的迁徙历程,曾引起许多专家学者的关注与探究。许公墓所在的叶县,正是春秋许国的首次迁徙之地——叶,即《左传》所载:鲁成公十五年(公元前576)“许灵公畏逼于郑,请迁于楚。辛丑,楚公子申迁许于叶。”许公墓编钟的出土印证了史书有关记载的可信性。考古人员发现,许公墓出土的升鼎等礼器和品种齐全的青铜乐器编钟及其规模与形制,构成了春秋时期较为典型的礼器组合,其墓主的身份当属于诸侯。墓中6件铜戈均有“许公”字样,综合历史文献记载,李学勤等学者认为该墓即是春秋许国的第十五世国君——许灵公宁之墓。许公墓编钟规模庞大,钟型组合特殊,彰显了宗周礼乐文化的明显特色。同时又时处楚国音乐文化的深刻影响之下,形成南北多元化文化交融的现象。这对于了解春秋许国在诸侯争霸、战火纷飞的历史时期,面对强国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压迫,如何生存、自保又不被完全同化的社会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陈艳指出,许国自迁叶以往,已经完全沦为楚国的附庸,分析许公墓编钟的文化属性不能不受到楚国的影响。到许灵公时期,许、楚间的文化交流和相互影响的存在并无疑义,但如果推断作为中原诸侯许国由曾被楚国仿效转而成为全面效楚、以致全面楚化则是不正确的。事实上即使国已不存,许国文化及习俗并不会很快消亡,许公墓的编钟乐器及出土的其他青铜礼器在相当程度上仍然顽强地坚持着中原风格,这实质上是其被楚文化所影响的认识前提。这是十分中肯的意见。

陈艳也认为,许公墓编钟出土近十余年,国内外学者从考古学、科技史、礼乐制度、乐律学、冶金铸造、物理声学等领域的研究已达一定深度,为我们从音乐文化史的角度考察编钟提供了丰富的资料和坚实的基础。透视许公墓编钟,也在一定程度上映射出春秋时期所谓礼崩乐坏的真实含义:当时礼乐的“礼”仍是当时社会观念所追逐的主流,但一些经济上发展较快的大国迅速强盛起来,它们并不满足于当时“礼”所规定的社会地位,于是在用“乐”方面时时表现出“僭越”的迹象。社会、政治、经济、艺术、科技的迅猛发展也使这些诸侯大国对编钟音乐性能的完善表现出的关注和热忱,对社会音乐艺术审美价值的取向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作者对许公墓青铜编钟的研究由此超出了编钟的乐器本身,而已被及对先秦春秋历史文化、音乐艺术与科技发展的全方位研究。

时值陈艳的《春秋许公墓青铜编钟研究》出版之际,思绪所致,虽十不及一,聊以为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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