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胜楠
(南京大学信息管理学院 南京 210023)
在西方文化史上,记忆总是与书写紧密相连,英语中“memorial”一词,最先既指“记忆”,又指“记录”。[1]保罗·康纳顿将记忆方式分为两种:一种是记忆的传递者以自己的身体举动来传达信息,信息的传递者和接收者都必须亲身在场参与传达活动,称之为“体化实践”;另一种是人类生物体停止发出信息之后,通过人类发明的符号系统传递和保存信息,称之为“刻写实践”。所谓“传递和保存信息的方式”即为信息记录技术。
信息产生于人类的认识与思维过程中,是一种无形的存在,可从一种存在形式转换为另一种存在形式。[2]记录是将听到的话语和所经办的事项再现于书面的活动。[3]信息记录技术是将信息以一定形式呈现出来的技术,涵盖记录与存储信息所需的各种符号、载体、工具与规则。从内涵上说,信息记录技术包含三个关键要素:记录符号、记录载体、记录方法。记录符号是信息意义的表示法,是表达客观事物存在状态、运动形式及发展变化的一种可视化符号,可以表达实实在在的事物,也可以表达抽象的概念;记录载体是承载并反映信息的物质材料,是记录符号的依附体,也是信息赖以存在和传递的物质材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记录载体的寿命就是信息保存的寿命;记录方法是连接记录符号与记录载体的媒介和桥梁,从器物的角度看它用来指代将记录符号呈现于记录载体之上的记录工具,从抽象的角度看它用来指代完成记录行为所遵循的规范与原则。这三个要素是互有联系、密不可分的整体,三者的结合才能实现有效的信息记录。
信息以模拟或数字形式记录在载体上,因此可将信息记录技术分为模拟信息记录技术和数字信息记录技术两大类。模拟信息记录是一种连续的化学或物理记录方式,利用载体的机械变形或在载体上形成不同的颜色进行记录,传统的印刷术、摄影技术、复印技术、磁记录技术记录的信息属于模拟信息记录。数字信息记录是一种利用激光进行记录和读出的二进制信息记录技术,也称为光记录技术,具有记录密度高、容量大、随机存取、保存寿命长、稳定可靠和使用方便等一系列优点,特别适用于大数据量信息的存储和交换,不仅能够满足信息社会海量数据存储的需要,而且能同时存储图、文、像等多种信息。[4]随着电子技术和计算机的飞速发展,将文字、图像、实物等模拟信息转换成数字信息进行存储传递的技术日臻成熟和完善,使传统的信息记录方式发生了根本性变化。
人类在进入文明时代的早期,为了表达自己的意志,借助手势并模仿周围自然界的声音,把音节和意思相结合,逐渐形成了原始的语言,依赖语言的口头传递表达思想、交流经验,依赖大脑信息保留,即人脑记忆。但人脑记忆信息的质和量会随着时间流逝而衰减,为了防止这种衰减,突破人脑记忆不准确、难长久的限制,就产生了将信息留存与固定下来的信息记录技术。人类制造和使用工具的进程表明,最先制造和使用的工具是石器和木棒,用来代替人手进行体力劳动,进而制造和使用的是“结绳”和“刻契”,用来代替人脑进行记忆的脑力劳动。[5]发明“结绳”和“刻契”等记事方法,标志着人类已经着手建立反映自己活动的、不依赖于人脑的独立记忆系统,作为最早出现的信息记录技术,无论它的记录符号采取什么形式,都意味着人类有了一定的辅助记忆能力。[6]这一过程体现了社会记忆在信息记录技术发展中的重要作用,体现了人类记忆的需要推动信息记录技术的产生了。
作为一种广泛而普遍存在的社会现象,社会记忆的发展随其内容结构和表现方式的变化呈现出一定的阶段性。
第一阶段是记忆的口头传递与实物依托时代,主要体现为记忆的口耳相传以及发明使用“结绳”“刻契”等标记和符号。神话传说的口耳相传到结绳刻契,再到描摹实物的图画记事,原始记事的媒介经历了口头语言到物志实体的演变,[7]虽然“结绳”“刻契”只能帮助有关的人唤起某些具体事物的记忆,不能表达确切、完整、抽象的意思,但是这种信息沟通与交流方式在人类社会还不具备大规模、系统性地使用文字符号的技术条件下对社会记忆的建构与传承曾起着无可替代的作用。历史、语言学家把这一时代称为“助记忆时代”[8]。
第二阶段是记忆的固定与传播时代,主要体现为文字符号的使用及文字符号所依托记录载体与记录方法的变化。文字经历了实物文字、图画文字、象形文字、书写文字和拼音文字等几个发展阶段,[9]在此过程中又需要快速的记录和大量的复制信息,于是伴随了记录载体从泥板、石刻、青铜、金石、羊皮纸到竹简、绢帛、纸张等的变化,以及记录方法从刻写(石刻、刀刻)到书写(毛笔、钢笔、铅笔等)、从雕版印刷、活字印刷到静电复印、激光扫描、数码摄影的变化。不同于声音的转瞬即逝,文字可以借由书写的介质长久保存,将人类社会实践活动的过程和结果固定下来,其所承载的信息内容可以实现跨越时间和空间的传递,使得社会记忆冲破原来的局限,扩展到人类大脑之外,打破记忆的生理限制,法国历史学家雅克·勒高夫称其为“记忆的飞跃”[10]。
第三阶段是记忆的数字化、网络化、具象化时代,主要体现为记录符号的非人工识读性转变及记录环境的剧烈变化。由于当代科学技术革命的迅猛发展和全球化浪潮的强烈冲击,纸张一统天下的局面被打破,数字记录与日俱增,计算机输入、输出技术渗透到各个领域。记录符号变成了计算机处理的二进制代码0和1,将需要记录的信息用一长串比特存储于计算机存储器内,这种经过复杂编码的“比特”符号,人工无法破译它的含义,只有通过计算机特定的程序解码,使之还原为输入前的状态,人才能识读它。[11]记录载体变成了磁盘、光盘、半导体等高密度、高存储容量的新型记录材料,记录方式变成了输入、录入等。信息记录环境的这种转折性变化改变了社会记忆的形态,使得社会记忆的建构具有了自动化、数字化、网络化特点。同时,照相机、录像机等声像记录设备的发明与应用,不仅实现了即时记录,而且再现了真实的声音和影像,使记忆变得丰富和活跃,建构了具象化的社会记忆。
首先,信息记录技术通过影响社会记忆主体的认知范围建构社会记忆。记忆的口头传递与实物依托时代,借助于人脑及实物储存的社会记忆信息量少、零散,信息内容很容易私有化或专有化,社会记忆的建构主要由个体成员来承担,认知范围局限于狭隘的共同体之内。文字符号为社会记忆的丰富提供了直接的手段,扩展了社会记忆主体的范围,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受记录载体与记录工具的限制,书写只是少数人的专职,[12]文字符号记录的社会记忆仅供贵族和僧侣共享,社会主体对文字记录的认知范围有限。而印刷术与造纸术的发明使社会记忆的生成与传播走向了大众,极大地提高了社会记忆的效能和效率,便捷的纸质书籍为“学在官府”向“学在民间”的普及打下了基础,终结了贵族和僧侣对知识、教育的垄断,[13]大众开始占有越来越多的教育资源,知识迅速普及,社会记忆建构主体的认知范围大大扩展。
其次,信息记录技术通过影响社会记忆客体的意义表达建构社会记忆。信息记录技术既可以记录有声语言,又可以记录和传递无声语言;既可以记录和转换别人的思维成果,又可以记录和表达自己的思维成果。信息记录技术记录的这些对象就是社会记忆的客体,是社会记忆的内容指向。在助记忆时代,社会记忆的内容多指向具体的事物,如一个人或一匹马,这种客体对象保留了自然物质的特征,是人类有目的的活动的结果。随着信息记录技术的发展,记录内容丰富,社会记忆的指向也从具体事物发展到社会行为规范以及文化、艺术等,其意义表达渐趋多元。比如,在宋代,雕版印刷业极为昌盛,大批儒家经典、佛教经书以及自然科学书籍、民间文艺作品等被印刷、流传,使得社会记忆的意义更加丰富,促进了社会记忆客体从器物记忆到文化记忆的扩展。
最后,信息记录技术通过影响社会记忆媒介的存储容量建构社会记忆。从信息存储的角度看,文字符号所依托的绢帛、纸张等物质载体,不仅对记录内容的承载空间有限,其自身的存储也有占据一定的物理空间。而数字化时代,以电子文件为载体的数字记忆,以磁盘、光盘、网络等为存储介质,以数字信号记录图、文、声、像等信息,通过数字化的压缩处理,几乎不占据物理空间。如一张光存储的CDROM可以看成一种新型的纸,如果单纯存放文字,相当于15万张16开的纸,足以容纳数百部大部头的著作。[14]
上述信息记录技术建构社会记忆的方式呈现出隐蔽性、间接性和长期性等特点。
隐蔽性体现在技术性活动最容易在被忽视的状态下对外界产生不易察觉的干预和塑造,信息记录技术是社会记忆与记录性信息之间不易察觉的桥梁。如现世对甲骨时代的记忆多围绕宗教、祭祀等,原因在于受当时信息记录条件的限制,在不能大规模记录社会活动的情况下,优先记录了宗教、祭祀活动,而其他社会活动记忆则因未能有效记录而在口耳相传中被社会遗忘,这种遗忘与记忆是不自觉的、隐性的。
间接性体现在信息记录技术对社会记忆的建构需要通过影响档案管理制度得以实现,从无文字到文字再到图文、声像结合,信息记录技术塑造出了社会共同接受并习以为常的信息存储行为。“人们把‘存储’作为记录未来的手段,档案作为存储器,为社会未来的记忆服务”,[15]各个时期的档案管理制度中都对档案的形成材料、记录方式提出了要求,档案机构倾向于归档字迹清晰、载体易保存的档案材料,一些字迹模糊易逝、长久保存条件欠佳的档案则被排除在外,而这些被排除在档案管理制度之外的档案中也记录着大量的社会记忆,信息记录技术通过档案管理制度间接影响了社会记忆的够成。
长期性体现在新的记录技术被认定并广泛应用之后,原有的技术和方法并不是立即被淘汰,而是逐渐被取代或与传统技术相互补充、共同发展。如纸张发明以后,竹木仍被继续采用了三个世纪,绢帛则被继续采用了500余年。[16]近年来数字信息记录技术快速发展,但离“无纸”或不使用模拟信息的时代还相距很远,模拟信息和数字信息在相当长的时间仍将共存。
信息记录技术的产生与发展使得社会记忆不断丰富。一方面,信息存储载体容量的增加及可存取便易性的提高,强化了社会记忆的内容与利用的便利性,减少了社会遗忘,极大的丰富了社会记忆的内容总量,使社会拥有了更加完善的记忆;另一方面,现代数字技术运用全新的信息记录手段,如图文扫描、立体扫描、全息拍摄、数字摄影、运动捕捉等,全面、动态的记录社会生活的现象、场景、事件等过程,实现了“活态、保真”的记录,扩展了社会记忆的留存方式,使社会拥有了更加多样的记忆。档案界提倡的数字档案馆,就是主要借助相关信息记录技术,收集、保存各种信息,建立一个数字化的信息空间,使社会公众能够长期获取相关信息资源,永久珍藏社会记忆。[17]在社会实践层面,利用各类信息记录技术保存社会记忆是各类社会记忆工程项目的主导思想,[18]这些项目通过录音、录像、照片拍摄等信息记录方式方式记录社会面貌,将社会记忆以可视化方式保存下来,为子孙后代保留珍贵的社会记忆遗产。
由自然条件下的单个记忆到社会条件下的交互记忆,是社会记忆形成和发展的基本线索,体现了由自然记忆到社会记忆的演进。人类历史上每一次记录与交流技术的跃迁,从结绳记事到岩画,从口述传说到文字记录,从文稿、书籍等印刷 媒介到电视、广播等大众传播媒介,再到当下的网络论坛、博客、微博、微信、社交网络等新媒体,在改变人类交往方式的同时,也为人类的刻写实践提供了不断革新的方式,由此重塑了人类记忆方式。[19]文字产生之前,人类的记忆依赖人脑,文字产生之后,记忆开始借助外力,人脑保留了部分的个人记忆功能,信息记录技术则承担了主要的社会记忆功能。信息记录技术的介入及发展使得社会记忆产生对文字符号以及网络环境的社会性依赖,由原先的个人、人人之间的记忆演化为人与电脑、人与网络之间的交互记忆,“人类的记忆方式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电子文件和数字资源日益成为承载人类社会记忆的主要载体”[20]。
一方面,信息记录技术本身作为一种文明形式,其自身发展体现了文化传播与文明延续。最典型的是我国古代的造纸术与印刷术,中国人对于文字记录的方式和技术,在世界文化发展史上,有特殊的地位。中华文明绵延不绝,其根本原因在于以文字印刷术为技术基础的社会记忆已经获得了超强的稳定性和生命力。另一方面,信息记录技术作为一种技术依托,促进其所承载内容的广泛传播。千百年来,物质文化可能被毁灭,语言可能演变,但只要记载人们精神文化的典籍保存下来,人们就仍能够接续由这些载体所承荷的文化财富。[21]中国的历史相对于世界上其他国家来说,是一个有完整文字记载的历史,中国的先民们将自己的思想利用图案、线条等原始文字记载于陶器、动物骨骼、碑石等耐腐器具之上,并通过能够流通的陶器传播文化,进入汉代以后,发明纸张等易保管、易操作的记录材料,产生大量文献遗产,使华夏文明得以完整地传承和发展。[22]
社会记忆的一种特殊而重要的形式是民族记忆。[23]身份认同是社会记忆与社会时空相互作用的产物,身份认同明确了个人在感情和价值上属于某个群体,能够在社会互动中将“我们”和“他们”区别开来。由于自然条件、语言文化、生活习性等方面的差异,各民族在与自然界的生存斗争中,形成了富有自身特色及浓厚文化意蕴的生产方式、政治经济制度、伦理道德、价值观念、宗教信仰、风俗习惯等,通过一定的符号体系或实物形式保存下来并代代相传,成为使一个民族与其他民族区别开来的民族记忆,这些民族记忆本身及其信息记录方式都在集体身份认同上发挥了重要作用。其中包含独特的信息记录方式,如中国文字除一般文字通有的音、义外,还有其特殊的形体,这种特殊形体的文字,超越了时间上的变化和空间上的限制,团结了中华民族,更造就了世界上一个伟大的文化整体。再如毛笔作为中国很早就用作书写的基本工具,不仅影响了中国文字的风格,更创造了书法,使得书法与绘画一样,成为中国杰出的艺术之一,是中华民族身份认同的标志之一,有力的促进了民族团结。
如果档案和档案工作者是在有意识的构建社会记忆,那么信息记录技术则是在无意识的构建社会记忆;如果受权力支配的档案对社会记忆的建构式一种动态循环的主观建构,那么使得档案得以成为档案的信息记录技术则可是对社会记忆的客观建构;如果档案及档案馆是社会记忆的选择机制,那么信息记录技术则是社会记忆的呈现机制。自莫里斯· 哈布瓦赫提出集体记忆问题后,权力范式下的记忆研究构成社会记忆研究的主流,权力通过“社会控制”影响记忆的留存内容,信息记录技术则通过“刻写实践”影响记忆的留存方式,如何记忆与记忆什么同等重要,同样需要记忆研究者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