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宝珅
刘祁(1203—1250),字京叔,号神川遯士,金末蒙初之际的一位文士。他一生著作颇丰,撰有《神川遯士集》22卷、《处言》43篇、《归潜志》14卷,可惜前二书已佚,惟《归潜志》流传至今。该作作为刘祁实践“著书存史”志向的大成之作,集中展现了刘氏的史学成就,至今仍为研究金史必不可少的文献;值得一提的是,除却记录具体史事,《归潜志》中还包含很多发人深省的史论内容。
学界对刘祁《归潜志》的研究早已开展,并且取得了丰富的成果。相关研究主要有徐松巍《〈归潜志〉价值初论》、①徐松巍:《〈归潜志〉价值初论》,《古籍整理研究学刊》1992年第5期。王德朋《论刘祁〈归潜志〉的史料价值》、②王德朋:《论刘祁〈归潜志〉的史料价值》,《社会科学辑刊》2004年第1期。张芙蓉的《〈归潜志〉的文学史料学价值》、③张芙蓉:《〈归潜志〉的文学史料学价值》,《江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第12卷第2期,2010年。吴凤霞《〈归潜志〉史论的内涵与意旨》、④吴凤霞:《〈归潜志〉史论的内涵与意旨》,《安徽史学》2007年第3期。白显鹏《行身立志、卓尔不群——论金代文人刘祁〈归潜志〉士人群体品评的价值取向》、⑤白显鹏:《行身立志、卓尔不群——论金代文人刘祁〈归潜志〉士人群体品评的价值取向》,《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王耘《金末士人群体与文化认同——以〈归潜志〉为中心的历史考察》、①王耘:《金末士人群体与文化认同——以〈归潜志〉为中心的历史考察》,《北方论丛》2008年第4期。樊玲《刘祁〈归潜志〉综论》②樊玲:《刘祁〈归潜志〉综论》,辽宁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和李荣荣《〈归潜志〉研究》③李荣荣:《〈归潜志〉研究》,山西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2年。等论著。这些著述分别从《归潜志》的史学价值、文化内涵、内容体例、成书缘由以及版本校勘等方面进行了探讨和研究;在关于刘祁个人的研究方面,主要有杜成辉《刘祁及其学术成就简评》、④杜成辉:《刘祁及其学术成就简评》,《北方文物》2007年第2期。夏英琳《刘祁在金源时期的交游考略》、⑤夏英琳:《刘祁在金源时期的交游考略》,《滁州学院学报》2009年第2期。杜成慧《金元时期浑源刘氏家族研究——以刘祁为中心》⑥杜成慧:《金元时期浑源刘氏家族研究——以刘祁为中心》,中央民族大学历史系博士学位论文,2005年。和王文卓的《刘祁〈归潜志〉研究》⑦王文卓:《刘祁〈归潜志〉研究》,黑龙江大学文学院博士学位论文,2014年。等论著涉及刘祁的生平、思想、交往、学术成就及刘祁所在的浑源刘氏家族情况等方面的内容。遗憾的是其中并没有针对刘祁《归潜志》史论内容的专门性研究,故笔者不揣愚陋试论此题,求教于方家。
所谓“史论”,不外乎是对历史事件、历史人物和历史现象的分析和评论。具体看来,刘祁在《归潜志》中的史论内容可大致划分为点评古今史事、品评古今人物、论辩古今士风、分析金源制度政策和总结金亡原因等五个方面。
刘祁在《归潜志》中记载了一些他读前朝史书的感悟,也著录评析了很多当朝史事或异闻。所占比重较大的是对史书中所记史事的点评:
余读《书》至《汤誓》、《汤诰》及《泰誓》、《牧誓》,观汤武伐桀纣之际,谕众诲师无不以天为言……大抵以桀纣为恶逆天,天绝之。我则诛恶救民,为顺天,且若阴受上天之命而行者。嗟乎!圣人之心则天心也,天之心则圣人心也。天之所绝,圣人则绝之;天之所与,圣人则与之,初无一毫异,有以见圣人以天自处也。非徒以天自处,其理诚一也。故当是时为圣人者,权其轻重,计其公私,而不暇顾其君臣之分。彼桀纣所行诚顺天邪?吾则事之。诚逆天邪?吾则去之。其事其去皆与天合。既去彼而求其为天下主者,舍己其谁哉!故践位而代之不辞,而天下翕然亦无异议。要之所行者天也,又岂有歉然于心邪?其曰“惟有惭德,予恐来世以为口实”者,惧后之人臣不知天理、妄干天位者援以为例耳。亦惧浅学之士求其名而遗其实者耳。岂真有“惭德”邪?然则后之君子犹以臣伐君为疑者,陋矣。彼汤武之心,求知于天而不求知于人者可见矣。或者曰,然则莽、操之取汉,司马氏之取魏,若以天为言亦可乎?曰,不然。彼汉魏之政如桀纣乎?莽、操、司马氏之法如汤武乎?有汤武之圣遇桀纣之恶,然后可以言受天命,否则徒为篡逆而已。⑧(金)刘祁:《归潜志》卷13,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47页、第148页。
从上述这段文字中,可以看出刘祁对商汤、周武“恭行天罚”、战胜夏桀和商纣这两个类似史事的态度。在他看来,汤、武之所以能够以臣伐君、以弱胜强,其根本原因在于桀纣已失民心,上天顺从民意,才选择有德行的“圣人”商汤和周武“绝之”。同时,刘祁还以王莽、曹操篡汉的史事与汤、武形成对比,指出如果行以臣代君之举的人德行不够,即使他改朝换代成功,也是“篡逆”。这段史论足以证明刘祁是一位重视统治者“德行”的士人,他认为,只有具有“德行”才能“受天命”承继正统。
其次是对金末史事的述评。刘祁在《归潜志》卷十二《录崔立碑事》一文中专记金西面帅崔立叛降蒙古,又威逼士人为其立碑颂功之事。在此事中,类如王若虚、元好问、刘祁、麻革等名士都扮演了在时人看来极不光彩的角色,作为当事人之一,刘祁自己对此事有所点评。
嗟乎!诸公本畏立祸,不敢不成其言。已而又欲避其名以卖布衣之士。余辈不幸有虚名,一旦为人之所劫,欲以死拒之则发诸公嫁名之机,诸公必怒,怒而达崔立,祸不可测,则吾二亲何以自存?吾之死,所谓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且轻杀吾身以忧吾亲为大不孝矣,况身未禄仕,权义之轻重,亲莫重焉,故余姑隐忍保身为二亲计,且其文皆众笔,非余全文,彼欲嫁名于余,余安得而辞也?今天下士议往往知裕之所为,且有曹通甫诗、杨叔能词在,亦不待余辩也。因书其首尾之详,以志少年之过。空山静思,可以一笑。①(金)刘祁:《归潜志》卷12,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3页、第134页。
在这段自白中,刘祁认为王若虚、元好问等人畏惧崔立,但他们为了个人声誉便移祸于身为布衣的自己和麻革,自己考虑祖母与母亲的安危,才参与其中,合众笔成文。刘祁对此事的述评虽有推脱责任之嫌,但其最后所说的“因书其首尾之详,以志少年之过。空山静思,可以一笑”一句当是他晚年回忆此事的肺腑之言,此语足以证明刘祁对往事的反思。
再次是对金末流传的奇闻异事的著录和评论。在《归潜志》卷七中,刘祁记载“南渡之后,南京虽繁盛益增,然近年屡有妖怪。元光间,白日虎入郑门。又,吏部中有狐跃出,宫中亦有狐及狼。又,夜闻鬼哭辇路,每日暮,乌鹊蔽天”②(金)刘祁:《归潜志》卷7,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69页。,对于上述种种异事,刘祁评之“皆亡国之兆”。③(金)刘祁:《归潜志》卷7,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69页。在此书卷十,刘祁还记道:“宣宗兴定六年夏,彗星出西方,长丈余,朝廷下诏改元元光,据汉武帝故事以厌之。其年十一月宣宗崩,已而宋帝亦崩”,关于此事,刘祁叹曰:“天道竟谁应耶?”④(金)刘祁:《归潜志》卷10,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16页。如此夹叙夹议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刘祁本人是具有“敬天”思想、笃信“天人合一”理论的士人。
刘祁在《归潜志·序》中回忆自己在过往20年间所识人物,其中“富贵权势之人,一时煊赫如火烈烈者,迨遭丧乱,皆烟消灰灭无余”,刘祁由此想到自己,“虽贫贱一布衣,犹得与妻子辈完归,是亦不幸之幸也”。⑤(金)刘祁:《归潜志》序,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页。此时历经苦难、劫后重生的刘祁对自己“经涉忧患与夫被攻劫之苦、奔走之劳,虽饭蔬饮水,囊中无寸金”的人生挫折已然看淡,但他对平生所交游的先达名士,却是胸臆满满,“独念昔所与交游,皆一代伟人,人虽物故,其言论、谈笑,想之犹在目。且其所闻所见可以劝诫规鉴者,不可使湮没无传,因暇日记忆,随得随书,题曰《归潜志》”⑥(金)刘祁:《归潜志》序,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页。。由此可知,刘祁撰《归潜志》的主要目的就是记人存史、警醒后人。
首先是对金源帝王贵戚的品评。刘祁在书中记载的仅有海陵王、宣孝太子、金章宗、豫王允中以及密国公完颜璹及其子守禧等寥寥数人。刘祁对上述人物的品评多是从文学角度入手,如他说“金海陵王读书有文采”,宣孝太子“好文学,作诗善画,人物、马尤工”,章宗“天资聪悟,诗词多有可称者”。①(金)刘祁:《归潜志》卷1,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页。对于自己熟识的密国公父子,刘祁的评价相对较多,他说完颜璹“幼有俊才,能诗,工书”,“可谓贤公子矣”②(金)刘祁:《归潜志》卷1,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4页。、完颜守禧“年少,亦有俊才,作诗与字画亦可喜。状貌白皙,风神秀彻如仙人”③(金)刘祁:《归潜志》卷1,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4页、第5页。。
其次是对达官显贵的品评。刘祁虽为一介布衣,但他所识高官却不在少数。对于这些部堂高官,刘祁也各有点评:如礼部尚书赵思文,刘祁称之“为人宽厚,有君子之风”④(金)刘祁:《归潜志》卷4,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8页。。如丞相高汝砺,刘祁评之“为人慎密廉洁,能结人主,知守格法,循默避事,不肯强谏。故为相十余年,未尝有谴诃”,甚至认为“金国以来书生当国者,惟公一人耳”⑤(金)刘祁:《归潜志》卷6,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56页。。如平章政事胥鼎,刘祁的评价是“通达吏事,有度量,为政镇静,所在无贤不肖,皆得其欢心。南渡以来,书生有方面之柄者,惟公一人而已”⑥(金)刘祁:《归潜志》卷6,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57页。。如右丞完颜胡斜虎,刘祁说他为国尽忠死节之举是“虽古之田横无以加也。金国亡,死君者,惟仲德”。⑦(金)刘祁:《归潜志》卷6,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62页。
再次是对朝野名士学者的品评。刘祁笔下的名士学者众多,几近百余人,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当属赵秉文、李纯甫、雷渊三人。对于赵秉文,刘祁评之“作诗及字画有名……魁然一时文士领袖。……性疏旷,无机凿。治民镇静,不生事。在朝循循无异言”⑧(金)刘祁:《归潜志》卷1,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5页。。对于李纯甫,刘祁则评道“幼颖悟异常儿……其词雄奇简古……又喜谈兵,慨然有经世志……为人聪敏,于学无所不通……每酒酣,历历论天下事,或谈儒释异同,虽环而攻之,莫能屈。世岂复有此俊杰人哉”⑨(金)刘祁:《归潜志》卷1,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6页、第7页。。而评雷渊则说其“博学有雄气……善饮啖,然未尝见大醉。酒间论事,口吃而甚辩,出奇无穷,此真豪士也”⑩(金)刘祁:《归潜志》卷1,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0页、第11页。。由此可见,赵、李、雷三人虽同为金末文坛泰斗,但在刘祁眼里他们却各有所长,三人分别被刘祁冠以“文士领袖”“俊杰人”“真豪士”的评语,这充分体现了刘祁品评人物力求客观的原则。
最后是对军旅将帅的品评。金朝末年,朝廷用兵不断,军旅中人的事迹也广为流传,对于金军中的佼佼者,刘祁同样赞誉有加,他称中郎将完颜陈和尚“忠义勇敢著名……且同讲经学,读书不辍,亦一时弟兄良将帅也”⑪(金)刘祁:《归潜志》卷6,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62页。。称都尉移剌买奴“慷慨有气义”⑫(金)刘祁:《归潜志》卷6,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63页。。此外,刘祁还称赞将军郭仲元“重厚沉毅,有谋”,郭阿里“最骁勇,人莫能敌”○13(金)刘祁:《归潜志》卷6,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64页。。对于军旅中的害群之马,刘祁则一针见血地批评:“南渡之后,为将帅者多出于世家,皆膏粱乳臭子,若完颜白撒,止以能打球称。又,完颜讹可,亦以能打球,号板子元帅。又,完颜定奴,号三脆羹。又有以忮忍号火燎元帅者,又纥石烈牙忽带号卢鼓椎,好用鼓椎击人也。”①(金)刘祁:《归潜志》卷12,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41页。
刘祁对自上古至金朝的士风演变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对历代士风的特征和演变过程曾进行了专门的思考和论证,其论辩古今士风的学说理论也是其史论内容里最为独特的一部分。在刘祁看来,士风好坏与否关系到国祚,“窃尝考自古士风之变,系国家长短存亡”②(金)刘祁:《归潜志》卷13,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43页。。
具体地说,刘祁认为夏商周三代以前,“其风淳质、修谨不必言”;但从东周开始,“世衰道丧,士大夫惟知功利为上,故争尚权谋”,在战国大争之世至秦灭亡这段历史时期里,“游说从横之流,已而变为刑名掊刻,以法律控持上下,失士庶心,以至焚书坑儒,毒流四海”③(金)刘祁:《归潜志》卷13,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43页。。这种低迷士风直到汉朝兴起才有一定改观,“其风稍更变,多厚重长者,然其权谋法律者犹相杂”;从汉武帝开始,大一统局面稳固,士风又有变化,此时“以学问为上,故争尚经术文章”,并出现了诸如公孙弘、董仲舒、司马迁、司马相如、枚乘等众多大家,以致“文物大备”;但从汉元帝和汉成帝时起,士人崇尚经术的弊端开始显现,他们“皆尚虚文,而无事业可观,浮沉委靡,以苟容居位”④(金)刘祁:《归潜志》卷13,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44页。,此时的士人如匡衡、贡禹、孔光等人,多“重以谄谀”,故导致“权臣肆志,国随以绝”。⑤(金)刘祁:《归潜志》卷13,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44页。东汉建立后,士风并无大的改变,仅能做到“人主惩权臣之祸,以法令督责群臣,群臣惟知守职奉法无过失”;但到了桓帝、灵帝之时,虽然朝堂混沌,奸臣当道,不过此时“士风激厉,以敢为敢言相尚,故争树名节”,朝堂上有袁安、杨震、李固、杜乔、陈蕃等官员奋起抗争,民间则有郭泰、范滂、岑晊、张俭等士人建言议政,因此,东汉末年“国势虽亡,而公议具存,犹能使乱臣贼子有所畏忌”⑥(金)刘祁:《归潜志》卷13,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44页。;在东汉将灭、诸侯割据之际,士人们纷纷开始择主而事,欲建功立业,“如荀攸、贾诩、程昱、郭嘉、诸葛亮、庞统、鲁肃、周瑜之徒,争以智能自效”⑦(金)刘祁:《归潜志》卷13,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44页。;西晋统一后,士风不振,“士无所事,惟以谈论相高,故争尚玄虚……希高名而无实用,以至误天下国家”⑧(金)刘祁:《归潜志》卷13,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44页。,司马氏南渡建康后,若不是“有王导、谢安辈稍务事业功名,其颓靡亦不可救矣”⑨(金)刘祁:《归潜志》卷13,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44页。,东晋、南朝的士风并无重振之像,“惟以文华相尚、门第相夸,亦不足观,故国祚亦不能久”⑩(金)刘祁:《归潜志》卷13,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44页。。
在李唐王朝兴起后,士风才又一次高亢起来,“士大夫复以事业功名为上,贞观诸人有两汉风,其权谋、经术、文章、名节者错出间立,故唐一代人材最多,其扶支国势亦至三百载”⑪(金)刘祁:《归潜志》卷13,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44页。,此风在唐亡之际也不坠,为唐“死节者相望”;经过五代十国的乱世纷争,宋朝承袭了李唐余风,此间“士大夫复驰骋智谋。厥后混一,其风大变,经术、文章不减汉唐,名节之士继踵而出”①(金)刘祁:《归潜志》卷13,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44页。。基于上述对古士风的论辩,刘祁得出“大抵崇尚学问,以道义为先,故维持国家亦二百载。虽遭丧夺,尚能奄有偏方。大抵天下乱,则士大夫多尚权谋、智术,以功业为先。天下治,则士大夫多尚经术、文章、学问,以名节为上。国家存亡长短随之,亦其势然也”②(金)刘祁:《归潜志》卷13,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44页。的结论,刘祁此言较为全面地总结了古代士阶层的风气与王朝兴衰的关系,称得起是一家之言。
在总结归纳了历代士风对国祚长短的影响后,刘祁又对金朝士风进行了点评。他认为,金朝的士风士气本是浓厚激昂的,尤其章宗明昌时期崇文养士,使得“一时士大夫争以敢言、敢为相尚。迨大安中,北兵入境,往往以节死……虽功业不成,其志气有可嘉者”③(金)刘祁:《归潜志》卷7,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3页。。但在金室南渡后,“宣宗奖用胥吏,抑士大夫,凡有敢为、敢言者,多被斥逐。故一时在位者多委靡,惟求免罪罟,苟容。迨天兴之变,士大夫无一人死节者”。④(金)刘祁:《归潜志》卷7,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3页。对此,刘祁提出“士气不可不素养”⑤(金)刘祁:《归潜志》卷7,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3页。,也就是说国家应该重视文教、尊重士人,培养士人的气节与风骨,如此士人才会尽心报国,效忠君主。
刘祁还对金末的宰执行政风气进行了批判,他揶揄金末宰执群体道“在位者临事,往往不肯分明可否,相习低言缓语,互推让,号‘养相体’。吁!相体果安在哉?又,宰执用人,必先择无锋芒、软熟易制者,曰‘恐生事’”⑥(金)刘祁:《归潜志》卷7,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0页。。这种不良执政风气下,宰执无能又怕事,他们“往往无恢复之谋,上下同风,止以苟安目前为乐,凡有人言当改革,则必以生事抑之。”从而导致了“每北兵压境,则君臣相对泣下,或殿上发叹吁。已而敌退解严,则又张具会饮黄阁中矣。每相与议时事,至其危处,辄罢散曰:‘俟再议。’”⑦(金)刘祁:《归潜志》卷7,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0页。的恶性循环,终至国破君亡。
刘祁一生见惯了金末的政治乱象,因此其史论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内容就是对金朝施行的各种制度政策的分析。由于刘祁是以旁观者的角度予以评论,故其论述充满真知灼见,甚至有很多内容被元代史官照搬至《金史》中。对于金朝科举,刘祁感触颇多。刘祁曾多次抨击金代科举弊端:“金朝取士,止以词赋、经义学,士大夫往往局于此,不能多读书”;⑧(金)刘祁:《归潜志》卷7,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2页。“金朝取士,止以词赋为重,故士人往往不暇读书为他文”;⑨(金)刘祁:《归潜志》卷8,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80页。“科举之文弊,盖有司惟守格法,无育材心,故所取之文皆萎弱陈腐,苟合程度而已。其逸才宏气、喜为奇异语者往往遭绌落,文风益衰”⑩(金)刘祁:《归潜志》卷10,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08页。。对此,刘祁提出“夫科举本以取天下英才,格律其大约也”⑪(金)刘祁:《归潜志》卷10,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09页。对于科举制下的授官制度,刘祁指出“其格法最陋者,词赋状元即授应奉翰林文字,不问其人才何知,故多有不任其事者。或顾问不称上意,被笑嗤,出补外官。”①(金)刘祁:《归潜志》卷7,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2页。为此他还特意记述以下逸事作为佐证:
章宗时,王状元泽在翰林,会宋使进枇杷子,上索诗,泽奏:“小臣不识枇杷子。”惟王庭筠诗成,上喜之。吕状元造,父子魁多士,及在翰林,上索重阳诗,造素不学诗,惶遽献诗云:“佳节近重阳,微臣喜欲狂。”上大笑,旋令外补。故当时有云:“泽民不识枇杷子,吕造能吟喜欲狂。”②(金)刘祁:《归潜志》卷7,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2页。
对于金朝兵制,刘祁以为其“最弊,每有征伐或边衅,动下令签军,州县骚动。”③(金)刘祁:《归潜志》卷7,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7页、第78页。在签军制下,“其民家有数丁男好身手,或时尽拣取无遗,号泣怨嗟,阖家以为苦”④(金)刘祁:《归潜志》卷7,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7页、第78页。。刘祁还以宣宗元光年间的签军情况为例说明了此制的弊端:“元光末,备潼关、黄河,又下令签军,诸使者历郡邑,自见居官者外,无文武,小大职事官皆拣之。至许州,前户部郎中、侍御史刘元规,年几六十,亦中选,为千户。至陈州,余先子以前监察御史,亦为千户。自余不可胜言。”⑤(金)刘祁:《归潜志》卷7,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8页。由此可见,金朝的签军制严重影响了百姓的正常社会生活,同时也引起了士大夫的极度反感,造成了朝野离心离德,刘祁本人对此抨击道:“嗟乎,以任子为兵已失体,况以朝士大夫充厮役乎?”⑥(金)刘祁:《归潜志》卷7,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8页。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对于金朝的近侍局制度,刘祁同样进行了入木三分地品评,他评述道“金朝近习之权甚重,置近侍局于宫中,职虽五品,其要密与宰相等,如旧日中书,故多以贵戚、世家、恩幸者居其职,士大夫不预焉。”⑦(金)刘祁:《归潜志》卷7,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8页。南渡之后,金主极为崇信近侍,刘祁认为“大抵视宰执台部官皆若外人,而所谓心腹则此局也。”⑧(金)刘祁:《归潜志》卷7,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9页。这些近侍被统治者委以重任,地位反而在士大夫之上,甚至使得一些大臣都要曲意奉承、百计馆馈他们。近侍权柄虽重,但在内廷之中,他们只知迎合谄媚皇帝,同时还瞒报民情,“每有四方灾异或民间疾苦将奏之,必相谓曰:‘恐圣上心困。’”⑨(金)刘祁:《归潜志》卷7,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0页。到了宫外,他们又“沮坏正人,招贿赂为不法”⑩(金)刘祁:《归潜志》卷7,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9页。。在近侍局的干涉下,御史台和军中将佐的正常职权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宣宗喜用其人为耳目以伺察百官,故使其奉御辈采访民间,号‘行路御史’。或得一二事即入奏之,上因切责台官漏泄,皆抵罪。又,方面之柄虽委将帅,又差一奉御在军中,号‘监战’。每临机制变,多为所牵制。辄遇敌先奔,故其军多丧败”⑪(金)刘祁:《归潜志》卷7,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1页。。刘祁对于金朝的近侍局制度痛恨至极,直言其为“陋”。
在对宋外交政策方面,刘祁认为宣宗南渡后“屡兴师伐宋……将取地南中”的对宋方针完全是杀鸡取卵的愚蠢举动,“夫己所有不能保,而夺人所有,岂有是理”⑫(金)刘祁:《归潜志》卷7,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1页。?对于宣宗“又谋取蜀”的行径,刘祁更是直言:“嗟乎!避强欺弱,望其复振,难哉。”①(金)刘祁:《归潜志》卷7,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2页。在用人政策方面,刘祁以为宣宗时奖用胥吏、抑制士人的方略是本末倒置的行为,他甚至以此为“亡国之政”。刘祁还曾在细致对比胥吏、进士的任官、升迁情况后表示金后期的用人之策是导致“士大夫有气概者往往不就”的主因,并明确表示宋制下“省曹有检正,皆士大夫,其堂吏主行移文字”的政策“为善”,②(金)刘祁:《归潜志》卷7,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7页。远胜于金制。
亲历亡国的刘祁,对于金朝灭亡的原因有非常深入的思考,对此他专门写《辩亡》一文以阐述自己的看法。在《辩亡》一文开篇,刘祁首先站在历史高度提出疑问,“或问:金国之所以亡何哉?末帝非有桀纣之恶,害不及民,疆土虽削,士马尚强,而遽至不救,亦必有说。”他认为,“金之始取天下,虽出于边方,过于后魏、后唐、石晋、辽,然其所以不能长久者,根本不立也”③(金)刘祁:《归潜志》卷12《辩亡》,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5页。。也就是说刘祁认为金亡的主因是“根本不立”。何为“根本不立”?刘祁在之后又进行了具体分析。他认为金朝起兵反辽之时,“诚与后魏初起不殊”;太宗攻伐赵宋之际,是“责其背约,名为伐罪吊民,故征索图书、车服,褒崇元祐诸正人,取蔡京、童贯、王黼诸奸党,皆以顺百姓望”,更为重要的是,开国之初的金朝“能用辽宋人材,如韩企先、刘彦宗、韩昉辈也”。④(金)刘祁:《归潜志》卷12《辩亡》,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5页、第136页。对于太宗后的历代金朝统治者,刘祁评价各异,各有褒贬。他认为金熙宗“其封建废置,政令如前朝,虽家法边塞,害亦不及天下,故典章法度皆出于书生”;海陵王“虽淫暴自强,然英锐有大志,定官制、律令皆可观。又擢用人才,将混一天下。功虽不成,其强至矣”⑤(金)刘祁:《归潜志》卷12《辩亡》,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5页、第136页。;世宗“天资仁厚,善于守成,又躬自俭约以养育士庶,故大定三十年几致太平。⑥(金)刘祁:《归潜志》卷12《辩亡》,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5页、第136页。;同时,刘祁还慨叹宣孝太子(世宗子,早逝)“最高明绝人,读书喜文,欲变夷狄风俗,行中国礼乐如魏孝文。天不祚金,不即大位早世”⑦(金)刘祁:《归潜志》卷12《辩亡》,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6页。。
可见,刘祁将金朝前期的鼎盛归结为“典章法度皆出于书生”“擢用人才”和“养育士庶”,其核心便是对文士的重视。刘祁认为世宗之后的章宗虽然“聪慧,有父风,属文为学,崇尚儒雅,故一时名士辈出。大臣执政,多有文采学问可取,能吏直臣皆得显用,政令修举,文治烂然,金朝之盛极矣”⑧(金)刘祁:《归潜志》卷12《辩亡》,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6页。,但是他“学文止于词章,不知讲明经术为保国保民之道,以图基祚久长。又颇好浮侈,崇建宫阙,外戚小人多预政,且无志圣贤高躅,阴尚夷风;大臣惟知奉承,不敢逆其所好,故上下皆无维持长世之策,安乐一时,此所以启大安、贞祐之弱也”⑨(金)刘祁:《归潜志》卷12《辩亡》,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6页。;再之后的卫绍王“苛吝,不知人君体,不足言”,加之此时“强敌生边,贼臣得柄,外内交病,莫敢疗理”⑩(金)刘祁:《归潜志》卷12《辩亡》,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6页。。金朝的国势已然衰退。
对于金末诸帝,刘祁评价宣宗“立于贼手,本懦弱无能,性颇猜忌,惩权臣之祸,恒恐为人所摇,故大臣宿将有罪,必除去不贷……幸臣贵戚,皆居要职于一时,士大夫一有敢言、敢为者,皆投置散地。此所以启天兴之亡也”①(金)刘祁:《归潜志》卷12《辩亡》,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6页、第137页。;哀宗“虽资不残酷,然以圣智自处,少为黠吏时全所教,用术取人,虽外示宽宏以取名,而内实淫纵自肆。且讳言过恶,喜听谀言,又暗于用人,其将相止取从来贵戚。虽不杀大臣,其骄将多难制不驯。况不知大略,临大事辄退怯自沮,此所以一遇蔚敌而不能振也”②(金)刘祁:《归潜志》卷12《辩亡》,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7页。。可见刘祁认为金末颓势的主要源头就是“抑士大夫之气不得伸”和“用术取人”。
基于上面的论述分析,刘祁最后总结道:“大抵金国之政,杂辽宋非全用本国法,所以支持百年。然其分别蕃汉人,且不变家政,不得士大夫心,此所以不能长久。”③(金)刘祁:《归潜志》卷12《辩亡》,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7页。在评析有金一代兴亡始末后,刘祁又站在后来人的角度进行了历史假设,“向使大定后宣孝得立,尽行中国法,明昌、承安间复知保守整顿以防后患,南渡之后能内修政令,以恢复为志,则其国祚亦未必遽绝也”。④(金)刘祁:《归潜志》卷12《辩亡》,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7页。所以,刘祁心目中的立国根本应该就是“得士大夫心”“尽行中国法”,这个论点和之前刘祁评价金朝诸帝的论据是相辅相成、高度一致的。
综上,刘祁的史论至少具有以下三个主要特点:
首先是论点立足现实。从刘祁的史论中可以发现,刘祁对历史事件、历史现象的褒贬态度都是着眼于现实的,如他对历代士风的论辩、对金朝制度政策的分析、以及对金亡原因的总结,无不是为了警示当时以及后世的统治者。刘祁史论的这一特点也正印证了他在《归潜志·序》中对“所闻所见”“劝戒规鉴”作用的强调。
其次是论据以儒为本。身为儒士,刘祁考量看待历史都是站在儒家弟子角度、以儒学思维来进行的。在刘祁的史论中,我们可以发现他论述的主要依据便是儒学、儒家、儒士在历史事件、历史现象中的作用,或是历史人物对儒学、儒家、儒士的态度。在这样的思想体系里,刘祁的史论遵循着以下原则:凡是在历史进程中遵奉儒家思想的事物都是有利于历史发展的、是应得到人们认可的,凡是抑制儒学、与儒家背道而驰的理论和学说则都应是被批评否定的。
最后是论证过程客观公正。这一史论特点在刘祁评价人物上表现得尤为突出,如对于金海陵王完颜亮,元修《金史》的评价是“三纲绝矣,何暇他论……卒之戾气感召,身由恶终,使天下后世称无道主以海陵为首。可不戒哉!可不戒哉!”⑤(元)脱脱等:《金史》卷5《海陵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18页。基本上是将海陵王定性为残忍无道的暴君;但刘祁在《归潜志》记海陵遗事时,对其的评价是“读书有文才”⑥(金)刘祁:《归潜志》卷1,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页。,在《辩亡》中,刘祁还慨叹海陵王“英锐有大志”。由此可见,相对于正史的脸谱化评价,刘祁对海陵王所做的评语更加符合人性、贴近史实。另外,在对自己至交师友的评价上,刘祁也从不讳人之短,如他对好友李汾评价道:“虽才高,然不通世事,傲岸多怒,交游多畏之”⑦(金)刘祁:《归潜志》卷9,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00页。,对师长李纯甫他也评价道:“晚年多疑畏”⑧(金)刘祁:《归潜志》卷10,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08页。。
梳理刘祁的生平轨迹及其著述,可以发现刘祁史论思想的学术渊源应归结为家学传承、名师益友影响和个人经历感悟三个方面。
刘祁出身的浑源刘氏家族崇文重教,进士迭出,被金末文坛泰斗赵秉文赞为“丛桂蟾窟”。①(金)刘祁:《归潜志》卷10,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20页。其祖父刘似,“孝敬友爱,出于天性,力学能文,称其家声”②(元)王恽:《秋涧集》卷58《浑源刘氏世德碑铭》,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757页。,其父亲刘从益“博学强记,精于经学,为文章长于诗,五言尤工”③(元)脱脱等:《金史》卷126《文艺传下》,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734页。,并在卫绍王大安元年(1209)擢进士乙科。刘祁的少年时期都是在父、祖身边度过的,他甚至跟随二位亲长“仕宦于大河之南。”家学传统尤其是祖、父的言传身教对刘祁的影响重大,使他自小便信奉儒家思想,胸怀家国天下。在家学基础上,刘祁自身对儒家学说也尽心钻研,他曾自言:“闲尝自念,幸生而为儒,忝学圣人之道。其平昔所志,修身治国平天下,穷理尽性至于命,进则以斯道济当时,退则以斯道觉后世。”④(金)刘祁:《归潜志》卷14《归潜堂记》,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72页。现在想来,这种来自家族的文化传承应是刘祁史学思想充满儒家经世济民情怀的根本原因。
金朝末年虽然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但中国北方在学术文化领域却迎来高峰,刘祁身处当时热烈的学术氛围中,结交了许多名师益友。早在少年之时,刘祁就喜好听父亲与名士论道,他曾记载河南府治中董文甫在刘从益居丧淮阳期间“乘传过焉,谈道竟夕”⑤(金)刘祁:《归潜志》卷5,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45页。,自己窃听窗下的轶事。在南渡之后,刘祁更是凭借自己的才华结识了当世众多俊杰名士,并得到了“从名士大夫问学”⑥(金)刘祁:《归潜志》序,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页。的机遇,据记载,当时刘祁主要是“从赵闲闲、李屏山、王从之、雷希颜诸公游”⑦(金)刘祁:《归潜志》卷8,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88页。,刘祁虽年少,但其才华却得到众名士赏识,“诸公见之曰:‘异才也。’皆倒屣出迎,交口腾誉之”⑧(元)王恽:《秋涧集》卷58《浑源刘氏世德碑铭》,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758页。。在刘祁闲居期间,他同样“读书为文……间四方交游来,把酒论文……春夏在陈视耕获,秋冬必入汴避乱,且从诸公讲学”⑨(金)刘祁:《归潜志》卷14《归潜堂记》,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71页。。这些名士代表着当时中国北方的学术精英群体,刘祁身处其中,自然深受感染。同时,这些名士对待史事的看法也影响着刘祁,刘祁在南京跟随李纯甫游学时,“多问以金朝旧事,屏山备为予谈之”,对于“赵闲闲初上言诸公坐诗讥讽得罪事”,李纯甫曾有“章宗诚好文,奖用士大夫。晚年为人谗间,颇厌怒”⑩(金)刘祁:《归潜志》卷10,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10页,第111页。之语,这种论断无疑会在刘祁对章宗的评价上产生影响。
刘祁出生于金章宗在位后期,正值天灾频发、金朝由盛转衰之际;从他离开家乡,随父祖游宦开始,又爆发了蒙金战争,整个中国北方大地再次陷入战火之中;青年刘祁文名早播,“少颖异,为学能自刻厉,有奇童目”①(元)王恽:《秋涧集》卷58《浑源刘氏世德碑铭》,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758页。,可惜他却屡黜于廷试,直至金亡仍未擢第;弱冠之后的刘祁又先后遭逢丧父、亡国之痛,出于“隐忍保身为二亲计”,他还参与了崔立碑事,从此承受着士林非议;金亡后,刘祁返乡北渡,无奈路途艰辛,“是冬大饥,生口之北渡者多饿死,又藏亡法严,有犯者,保社皆从坐之。逋亡累累,无所于托,僵尸为之蔽野”②(金)元好问:《东平行台严公神道碑》,载姚奠中主编,李正民增订《元好问全集(增订本)》上,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550页。。他的祖母和母亲也亡于此危途;回到家乡后,刘祁潜心治学,志在著书存史,最终撰成不朽之作《归潜志》。刘祁如此复杂的人生体验无疑会促生出他丰富的处世感悟,而对个人往事的感悟在一定程度上也会对刘祁的史论思想产生影响。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推测刘祁自幼习学的儒家学说是其史论思想形成的基础;与良友名师的交流和当时学术环境的熏陶则为他的史论思想提供了促进和补充作用;而离乡南渡、屡试不中、受困被辱、仓皇北渡、还乡著书等丰富的个人经历感悟,给他的史论思想铺垫了强烈的时代基因。
刘祁曾明确地指出撰著《归潜志》的目的为“以志岁月,异时作史,亦或有取焉”③(金)刘祁:《归潜志》序,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页。。由是可知他是一位胸怀天下、有历史责任担当的士人,他在人生困顿、正常生活都无法得到维系的情况下,尚不忘兼济天下、施展抱负,也正是由于拥有这种著书存史的情怀,刘祁才能最终写成《归潜志》。《归潜志》的史论内容虽是他个人饱经乱世干戈后的精神感悟,但其意义和价值却并不仅仅关乎刘祁本人的史学思想:首先,刘祁的史论尤其是他对金末史事的解读在一定层面上反映出了那个时代的士人阶层对历史与现实的直接感受,可以视它为同时代士人思想心态的集中体现,既具有特殊性、也具有普遍共性;其次,刘祁的史论也是儒家思想学说发展到金末元初阶段在史学上的具体表现,其对宋儒史论思想的传承和对元明儒士史论思想的影响应是相关研究的又一方向;最后,刘祁的史论带领后人系统反思了金亡蒙兴的历史过程,对今人仍具有巨大的借鉴和警示意义。刘祁的史论观点虽有部分内容为后人质疑,但无论良莠臧否,它都足以作为今人读史论史治史的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