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世界》现象:在一部泰国当代小说及其舞台荧屏改编版中重塑民族主义

2019-12-14 20:50莫拉国泽瓦金达迈尔
南洋资料译丛 2019年3期
关键词:暹罗中产阶级泰国

[泰]莫拉国·泽瓦金达·迈尔

一、引言

19 世纪晚期,英国作家刘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著名儿童读物《爱丽丝漫游奇境记》(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中的女主人公爱丽丝不慎掉入兔子洞,穿过梳妆镜前往童话世界,爱上了一个男孩。20 世纪80年代末,随着小说《两个世界》①泰语小说的国际音标转写为Thawiphop,英译为Parallel Worlds,直译为《两个世界》或《平行世界》,先后出现的改编版包括:1990年彻德·松瑞导演的电影《情牵两世》(Thawiphop,Dir.Cherd Songsri,1990);1994年亚伦·塔马辛导演、达拉视频公司拍摄的电视剧《平行世界》(Thawiphop,dir.Charoon Thammasin,Dara Video,1994);2004年苏拉庞·平尼吉哈导演、曼谷电影公司拍摄的《暹罗复兴》(又译《暹罗玫瑰》或《曼谷红玫瑰》)(The Siam Renaissance,Dir.Surapong Pinijkhar,Film Bangkok,2004);2005年、2011年塔康基·维拉万编排、西内利欧公司出品的音乐剧《情牵两世》(Thawiphop the Musical,Dir.Takolkiet Weerawan,Scenario,2005,2011);2011年马文·丹诺、彭拉克·乌多姆辛导演、达拉视频公司推出的电视剧《平行世界》(Thawiphop,Dir.Mawin Deangnoi and Penlak Udomsin,Dara Video,2011)——译者注。的问世,女主人公梅尼的名字为人所熟悉。年轻貌美的她通过一面明镜穿梭于现代泰国和暹罗(1939年之前的泰国国名),穿梭于美好的过去和现实之间。从幻想世界醒来之后,爱丽丝重新回到自己的房子,继续享受她在大英帝国时代的生活。相较之下,梅尼没有从幻境中回到现实,她深爱着德普——在外交部工作的一位皇室贵族,爱情的力量让她下定决心留在幻想中的国度。但他和德普的关系不是浪漫爱情那么简单,他们之所以在一起,是因为彼此胸怀共同的理想——保卫祖国不受西方帝国主义侵犯。

本文从文本和语境两个方面分析小说《两个世界》及其不同改编版。到目前为止,小说因在某些方面揭示了当代泰国社会和文化生活而广受好评,但众多学者对小说及其舞台版兴趣不大。通盛·超初迪(Chaochuti)对小说及其电影改编版进行了文学批评和心理分析,哈里森(Harrison)根据20 世纪80年代后期至90年代早期的电影版《暹罗复兴》(The Siam Renaissance)以及不同导演的其他作品,来研究泰国的社会风貌,认为这些作品通过展现西方来建构泰国风情。《两个世界》及其各种改编版并没有得到充分研究,尤其考虑到该书关涉中产阶级身份的认同,情况更是如此。

通猜·威尼差恭(Thongchai Winichakul)指出,《两个世界》及其文化实践作品可作为大众宣传“泰国王室民族主义历史”的范例,尤其反映了泰民族及其独立的一个日久不衰的神话,该神话歌颂曼谷时代(Bangkok Era,1782年至今)的国王们是救世主,正是由于他们的外交才能,泰国才没有落入西方列强之手。然而,仔细品读就会发现,这部小说并不像威尼差恭所说的那样,将国家幸免于难笼统归因于暹罗/泰国国王。相反,小说歌颂上层和中产阶级的精英,是他们维护了国家统一。

笔者认为,泰国公众对《两个世界》不同版本的消费,一方面揭示了娱乐与实践相互联系的一个新领域,另一方面也体现了现代泰国民族主义文化的活力。该小说及改编版是冷战后期及战后20年泰国向更深、更广发展的产物。小说的创作灵感来自刘易斯的传奇作品《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和《爱丽丝镜中奇遇记》(Through the Looking Glass),但它本身就是泰国中产阶级①关于建构阶级认同,参见汤普森(Thompson,1968)、洛佩斯·佩德罗斯和温斯坦(Lopez Ricardo&Weinstein,2012)编撰的文集。理想的一面镜子,也是泰国中产阶级与国家、区域和全球发展相互作用的一面镜子。与此同时,《两个世界》现象表明,形成民族主义文化并不完全来自国家权力,娱乐界也为民族主义提供了发展场所,特别是通过再现过往的方式。

二、《两个世界》作为镜中世界的出现

过去30年间,在泰国没有任何一部小说像《两个世界》那样受到如此广泛的赞誉。受社会政治发展以及地区和国际变化的影响,这部小说始终赢得大众青睐。这是泰国女小说家维蒙·诗丽帕布(Wimol Siraphaiboon)的作品,她以笔名塔玛音迪(Tamayanti②维蒙使用过几个笔名,如:洛萨拉莲(在法语里喻为“玫瑰皇后”),用于创作科幻类小说;拉萨娜瓦迪,用于创作爱情类小说;甘诺丽卡,用于创作喜剧类作品;塔玛音迪,用于创作社会与生活题材的作品;玛雅瓦迪,用于创作神话或典故类作品——译者注。)著称。小说通过相当传统的渠道成为泰国流行文化的一部分,文学周刊《泰族血统》(泰语的国际音标转写为Sakulthai③泰国的其他流行文学杂志包括Banggog、Kwan Ruan、Ying Thai、Satrisan。,英译为Thai Family或Thai Nation)连载这部小说,1987年出版单行本。该杂志创办于1954年,随后因新兴中产阶级的壮大而颇受欢迎,作为大众有机会接触的娱乐方式面向受教育的城市妇女。

《两个世界》自周刊发表以来,受到曼谷和各府上中下各阶层和各年龄段女性读者的极大欢迎,小说至少有15 个单行本。作为一名小说家,塔玛音迪对写作可谓得心应手,她在小说中运用“泰式”情感表达方式,通过简短对话和叙述,讲述了主人公的爱情故事。该小说延续了一种文学传统,将爱情故事与曼谷时代的历史叙事结合起来,通过女性的视觉进行考察。克立·巴莫(Kukrit Pramoj)在小说《四朝代》(Four Reigns)中开创了这一体裁,1953年首次发表在《暹罗早报》(Siamrat)上,但小说《两个世界》并没有采取《四朝代》的模式。克立·巴莫的作品沿袭了皇家编年史的传统,追溯历代王朝的发展历程,强调王权的中心地位,将其作为在家庭生活中女主人公、传统妻子和母亲身体健康和情感福祉的源泉。相比之下,《两个世界》并不强调国王的作用,而是记叙了一位有志向、有能力采取行动把握国家命运的女主人公。两本小说之间的差异正好印证了笔者所说的“泰国民族主义情感文化”的转变,这种转变利用大众的怀旧情结,随着泰国娱乐业的发展而发生变化。自20 世纪80年代末起,大众通过娱乐消费过去,这种恋旧情怀与音乐、设计、广告和电影等领域的全球复古热潮相吻合。

《两个世界》讲述了一个幽默诙谐、结局美好、积极向上的爱情故事,正好迎合了泰国观众,他们喜欢喜剧和轻松的内容,对“艺术为社会”①这是1973年10月14日学生起义(结束了14年的军事统治)之后流行的一种新型艺术创作范畴。的设定不甚感兴趣。这种偏好源于冷战时期印度支那战争的政治文化:当时泰国没有民主可言,却标榜为西方民主。②这种观点见:Baker, C.J.& Phongpaichit, P.,Thailand, Economy and Politics,Oxford/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Wyatt, D.K.,Thailand A Short History(2nd ed.), Bangkok/Chiang Mai:Silkworm Books,2003.甚至在多次战争之后,政府仍然插手言论自由和媒体,这反而促进了娱乐业的蓬勃发展,唤起了人们向往远离严肃和冲突的生活方式。尽管娱乐基调大体上是保守的,但爱情故事和欢快戏剧还是给作家和艺术家留下了一些创作空间,让他们可以取乐权力和社会,借此表达政治见解,再创、重释和塑造泰国国民性和观念。塔玛音迪深谙此道,在书中用熟悉的元素讲述不熟悉的内容。这虽然是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但作者实际上是用轻快的写法批判现状。

1990年,小说的流行促使泰国著名电影导演彻德·松瑞(Cherd Songsri)雄心勃勃地计划拍一部电影。他对待电影极为认真,精心选择演员,为走下坡路的泰国电影业注入了一股新鲜空气。当时,泰国电影产业已经输给好莱坞和崛起的电视业。1994年,第七频道播放了由达拉视频公司(Dara Video)推出的电视剧《平行世界》。这可能是第一部深入到农村地区的电视剧,因为该频道拥有先进的传输技术,电视信号覆盖全国大部分地区。1997年金融危机之后,《两个世界》再次引起轰动。2004年,曼谷电影公司拍摄电影版《暹罗复兴》,这是将小说重新改编并搬上银幕。一年后,西内利欧公司(Scenario)在曼谷新泰国文化中心推出了一部以此为基础的音乐剧。2011年,音乐剧版再次在曼谷乐差拉莱剧院(Rachadalai Theatre)上演,6月29日到8月7日一共上演了42 次。同年,第七频道播放了由达拉视频公司制作的新版本。2011年的两个改编版本甚至与泰国、柬埔寨边境(都宣称对该地区的主权)军事冲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作家、制片人、读者、观众公开谈论恐惧、梦想及其与国内、地区和全球变化的相互作用时,都会以小说《两个世界》及其银幕和舞台改编版作为话题。换言之,《两个世界》已经成为一种现象——社会文化、经济和政治变化与民族主义和娱乐相互交织的一种现象。

三、镜中的泰国仙境

虽然《两个世界》及其改编版聚焦昔日暹罗人,但也透视出一些现实;更准确地说,影射了20 世纪80年代末至2011年曼谷的社会环境,表达了人们对快节奏生活的强烈不满。梅尼在小说中告诉德普,她生活在1986年的曼谷,穿梭于两个平行世界之间。新时代的首都曼谷引人瞩目,人们习惯于现代生活方式,随处可见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楼,可是她的生活处境不容乐观。曼谷街道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反映了人们在快节奏现代化生活中产生的焦虑。作品反映了中产阶级焦虑不安的现实。80年代,泰国进入了前所未有急剧增速的全球化进程,小说是对现实的本土反应。①Baker, C.J.& Phongpaichit, P.,Thailand, Economy and Politic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2.1986年,梅尼不是待在家里,就是在穿越曼谷街道赶回家的路上。她不愿出门,沉迷于待在家里,这样才能及时站在镜子前,等待不可预测的时刻,等待通往两个世界的大门为她敞开。

透过这面镜子,看到的不单单是人们急切逃避现实的机会,更是对中产阶级力量的坚定信念——他们有能力寻求和把握机会,应付全球变化和动荡带来的不确定因素。但在现实中,能自由穿梭于这两个世界的人寥寥无几,也就只有梅尼,她代表广泛的中产阶级妇女。20 世纪60年代,泰国高等教育掀起了一场让更多女性接受教育的运动,而小说的性别视角就与此相关。该小说及其改编版也突显了母性的力量。诗丽吉女王(Queen Sirikit)的地位提升也可能恰巧助妇女一臂之力。为了通过社会服务促进民族团结,泰国全国社会福利理事会在1976年颁布宣布将女王生日(8月12日)定为母亲节,这一传统延续至今。1985年,女王在53 岁生日之际,提出“母爱之水滋润全国”。该小说回应了官方言论,即传统家庭方式的丧失巩固了母性力量。初一看,梅尼似乎过着令人羡慕的生活,在她称之为家的那栋迷人的房子里,女仆们满足她的一切需要,但她很多时候并不开心,而是感到孤独和郁闷,因为作为外交官的父亲没法像普通人一样过家庭生活。她经常远离父母,她那宽敞富丽的房子显得空空荡荡。小说以生动的方式呼唤母爱,因为那是梅尼情感的安慰和安全的源泉,但小说表明这种爱的力量正受到现代生活的威胁。

曼谷电影公司2004年出品的《暹罗复兴》重现了1986年小说中破坏梅尼家庭的危险因素。电影将梅尼的母亲刻画成一个无能为力、愁眉苦脸的女人,遭受着离婚的痛苦。这种悲观态度无疑反映了严重影响人们日常生活的1997年东南亚金融危机。电影中,梅尼母亲的无能代表中产阶级卷入经济衰退中的震惊和绝望。与其他改编版相比,电影版并没有表达只有母爱才能拯救家庭的信念;相反,它更加突出梅尼的父亲,而他在其他改编版中只扮演边缘角色。电影导演将他塑造为历史学家而不是外交家,因此他熟悉梅尼穿梭的两个时代。尽管他爱自己的女儿,但由于自己的婚姻问题,他发现自己很难表达对她的爱。在电影最后一幕中,梅尼的父母克服了彼此的争执与矛盾,牵着对方的手,悲痛地看着女儿回到暹罗时代。然而,这一幕的定格点是妇女的手以及手上戴着的两枚普通金戒指,这是丧偶或分离的象征。

四、镜中的暹罗仙境

梅尼在经历了一些往事之后,逐渐远离她的现代泰国生活,同时越来越痴迷于19 世纪末的暹罗生活。生活在当今泰国唤起了她的怀旧情结,更确切地说,是敬畏朱拉隆功国王(King Chulalongkorn,拉玛五世)统治下的暹罗。但是,这种怀旧与尼迪·阿瑟里翁(Nidhi Aeusrivongse)所称的“中产阶级对朱拉隆功的崇拜”①Aeusrivongse,N.,The Cult of King Rama V[Lathi sadet pho ro 5],Bangkok:Matichon,1993.密切相关。朱拉隆功国王给暹罗带来了繁荣,这实际上也是对20 世纪80年代后期继位君主产生的一种新看法。《两个世界》现象揭示了泰国中产阶级的身份认同与怀旧情结是如何通过建构性别角色和解读政治冲突而联系在一起的。

(一)怀旧情结与建构性别角色

小说中的暹罗时代之所以进步,归功于梅尼和赛(德普的母亲)为代表的妇女的智慧和勤劳。赛是“养育国家”理念的化身,梅尼则代表20 世纪60年代泰国社会首批涌现的现代女性,她们的鲜明对比代表了泰国中产阶级男女性别角色设定的冲突理念。现代学校教育和在外奔波的工作经验,促使中产阶级妇女挖掘自己的潜力,勇于突破传统的社会习俗和期待,维护自己的权利。与此同时,妇女仍然受制于传统的家庭角色,该角色得到保守派的支持,他们认为女性和母亲是构建泰国国民性和泰国根基的主要因素。

尽管“养育国家”的理念于20 世纪80年代提出,但起源于前10年中的社会创伤,这导致人们对想象中的“泰式家庭”充满怀旧情结。1976年,泰国国立法政大学(Thammasat University)发生的大屠杀事件重创泰国国民性。那时人们一直倡导以佛教原则(特别是禁止杀戮)为基础的和平、和谐的生活理念。从泰国的角度来看,学生被视为泰国大家庭中的儿童或年轻人。1976年对学生的大屠杀行为暴露了这一愿景仅仅是一种浮于表面的宣传,给社会造成了巨大伤害。20 世纪80年代,君主制、保皇党、军队、商人和中产阶级之间的政治妥协实现了泰国的政治稳定和经济繁荣,这一妥协带来了炳·廷素拉暖将军(General Prem Tinsulanonda)领导的政府(1981-1988年)创建的半民主制度。炳政府不仅要处理国际政治中的各种挑战以及民族团结和社会发展等方面的问题,还要应对人们在面对全球化和经济增长带来的新文化、新生活方式时担心丧失身份认同。在这种情况下,强调“泰式家庭”的衰落,旨在呼吁人们培养泰国国民性和国家统一的一种新意识。1986年,曼谷的一家日报《国民意报》(Matichon)刊登了一系列讲述美好温暖家庭的小故事,都反映了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

1990-2011年间,中产阶级对社会和经济的新变化更加焦虑不安,也更加怀念暹罗时期的“泰式家庭”模式,并支持“养育国家”的理念。20 世纪80年代,泰国经济迅速增长,中产阶级也越来越富裕和自信。泰国军方在1992年试图篡夺权力时,遭遇了中产阶级的起义,国家因此幸免于难,回到了民主化的轨道上,还兴起了一些民间组织,但1997年亚洲经济崩溃使泰国无法安定下来。2001-2006年,在他信·西那瓦(Thaksin Shinawatra)当选泰国第23 任总理的任期内,新旧精英之间的利益冲突愈演愈烈。2006年9月,他信因为贪腐,加上奉行非民主、高度资本主义和对抗君主制的政策,遭遇泰国军方发动的政变,被赶下台。新军事政权为了禁锢民主进程,颁布了新宪法,于2007年发起国民公投。尽管该公投饱受争议,最后仍然获得通过。他信形象已成为冲突的焦点,这场冲突存在于绝大多数由各府选民组成的较贫穷群体即“红衫军”(Red Shirts)与曼谷部分富裕中产阶级之间,富人主张限制民主进程,甚至为了捍卫自己的利益而支持专制主义。这些组织之间的冲突早在2006年9月之前业已出现,2008年底至2010年上半年之间以新的力量重新出现。在2006年政变中被剥夺公民权的那些人怨声载道,强烈反对,并向当局和军队示威,要求恢复他们的政治权利。在此期间,暴力似乎无处不在,2010年5月对抗议者的军事镇压加剧了社会紧张局势和政治分歧。2010年4月和5月,军事镇压结束了曼谷大规模的红衫军抗议活动①各种示威活动可能不是为了支持他信,而是为了抗议政府缺乏民主合法性,并违背抗议者的利益。抗议者与大多数选民一起,投票支持另一个政府。,造成94 人死亡。

在这些发展背景中,比起泰国令人堪忧的现实,小说描述的19 世纪暹罗世界似乎更令人愉悦、更有吸引力。特别是母爱关怀让身处平行世界的人感到更加稳定可靠。赛的丈夫原本是一位高级贵族,却不幸离世,照顾大家庭包括尚未成家的儿子们的重任全部落在她的肩上。家庭是立国之本,国家兴衰与大家庭的模式息息相关,赛可谓身兼多个重任。她娴熟地经营大家庭,维系家庭成员及其与主仆之间的关系,维持社会分层和秩序。作为一家之主,她既需要“男性”的魄力,也需要强大的领导能力。该角色与传统的两性关系相吻合,与泰国现代中产阶级妇女的愿望一致。由于丈夫的离世,赛必须在家里处于核心领导地位,但这并没有挑战对妇女作用的保守看法。同时,从赛如何得心应手地管理大家庭可以看出,妇女可以接管并成功担任领导角色。因此,她的性格也激励雄心勃勃的中产阶级妇女,她们成为小说及其改编版的受众②赛作为家庭负责人的角色,可以理解为近代欧洲早期传统中皇后的角色,见舒尔特(Schulte,2006)、坎托罗维奇(Kantorowicz,1997)。。另外,赛的行为举止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了解泰国文化,包括认识泰国的社交礼仪以及泰式生活方式,这些在小说中以服装、食品和香水制作等形式得到体现。因此可以断言,像赛这样的人有助于保持暹罗/泰国民族社会的特性。与《两个世界》的其他改编版不同,电影版似乎忽略了赛作为母亲的角色,该角色的身份本质被君主制核心而取代。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改编版问世于2006年,即普密蓬国王(King Bhumibol)的钻婚之年。

(二)怀旧情结以及解读政治冲突

小说《两个世界》及其改编版也激发人们怀念反抗殖民主义斗争的历史,在1893年的暹罗危机中,人们就是靠着这种决心与法国斗争。梅尼起初对那个时代的生活并不抱希望,但是她后来意识到,她作为现代人,能在19 世纪末的暹罗帮助国家摆脱法国的侵略。相比之下,她在曼谷的生活似乎毫无意义。因此,我们可将“《两个世界》现象”看作泰国新中产阶级获得反殖民主义遗产的过程。只要是描述泰国民族历史,反法斗争都会被当作泰国的决定性时刻而载入史册。中产阶级树立梅尼为1893年的典范,彰显他们在维护民族自豪感、统一和独立的斗争中的作用,这不仅仅是一个历史性解释或想象。民族主义宣传描绘国家曾经受到的威胁,无论这种威胁是来自欧盟提供的选举监督员还是与柬埔寨划分边界时产生的分歧。统治精英作为国家的捍卫者,宣称享有政治权力。因此,中产阶级通过强调自己在保家卫国中的作用,主张与统治精英享有平等权利,与他们一起分享泰国国内的政治权力。1893年危机发生于英法在东南亚殖民扩张的鼎盛时期。为了巩固在该地区的领土,法国宣称对湄公河东侧暹罗的一些支流国家拥有主权,派遣炮艇进入湄公河河口,并威胁暹罗——要封锁其进入公海的通道。由于暹罗政府未能获得英国的支持,又无法抵御法国海军力量,最后别无选择,只能对法国言听计从①Wyatt,D.K.,Thailand:A Short History(2nd ed.),Bangkok/Chiang Mai:Silkworm Books,2003.。

历史书写和知识能够呈现过往,但不能揭示过去的真相,而是反映在创造、召唤某些记忆中的权力关系。1893年的法国-暹罗事件已成为泰国民族历史中的一个重要叙述。泰国在经历了1932年的民主革命之后,如何建设民族社会并确定合法性成为迫在眉睫的两大事件。二战期间的泰国领导人銮披汶·颂堪(Luang Pibulsonggram)回应了这些挑战,提出了民族主义计划,包括两个主题:现代性;如何夺回因帝国主义侵略而失去的领土。第二个主题很可能受1871年法国将阿尔萨斯-洛林地区割让给德国这一事件的启发,特别是受到乔治·克莱门梭(George Clémencau)言论和政策的影响。在泰国,第二个主题逐渐成为军国主义不可分割的部分,而这也与政治观察家塔·查勒密恰亚那(Chaloemtiarana)所称的“家长专制政治”②Chaloemtiarana, T.,Thailand: The Politics of Despotic Paternalism, Bangkok/Chiang Mai: Silkworm Books,2007.密不可分。

为什么1893年危机能吸引20 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的中产阶层如此丰富的想象?人们对这个事件的兴趣只是泰国人整体上痴迷于历史的表现,这段历史也使得20 世纪80年代成为怀旧的10年。在空前经济繁荣和外国投资激增的背景下,1982年的拉塔纳科辛两百周年庆典(the Rattanakosin Bicentennial)和一系列皇家庆祝活动,特别是普密蓬国王的60 岁生日,推动形成国家统一的自豪感,并在全国营造一种怀旧氛围。佩列吉认为,怀念过去推动了古董、旧式商业、旅游和政府活动的兴起。怀旧情结兴起于80年代,成为泰国政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并且在促进民族团结方面继续发挥作用。自80年代开始,怀旧政治学成为以皇家和官方的不同方式纪念过去的主导,重点突出大城府的荣耀及其与缅甸的斗争。想象国王和王后在大象背上战斗的画面就是这种历史记忆的缩影。象战作为君主的特权,限制了人们的历史想象,尤其是在泰国,教育体制尊崇“民族、宗教和君主制”③19、20 世纪之交,国际和国内的发展导致泰国采纳暹罗国家意识形态,至今仍在推广。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时,欧洲君主专制的瓦解警告哇栖拉兀国王(King Vajiravudh)要防止类似威胁。此外,泰国华人社会对海外华侨运动的政治和财政支持,令人怀疑他们对暹罗王国和国王是否忠诚。他们的活动似乎对暹罗的威胁更大,因为他们在国家经济中发挥了突出作用。在这一背景下,国王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力,倡导“国家、宗教和君主制”的意识形态。的意识形态,只有在这一框架内才允许言论自由。在这个背景中,中产阶级不仅寻求参与怀旧政治,而且主张民族主义,在主流叙事中寻找一个缺口,以便让自己出现在过去。《两个世界》明确指出:“暹罗-缅甸战争是皇室地位的转向,在胁迫之下给予法国治外法权,损害了整个国家。”

策·颂西里1990年改编的电影版《暹罗玫瑰》反映了中产阶级的雄心壮志,这可从梅尼跟她母亲以及德普之间的对话看出:

梅妮的母亲:亲爱的,你[现在]就不能待在这里吗?

德普:暹罗正在处于一个充满敌意的时期,因此需要现代化或改革。生活在这个世上,我们可以为国家利益作出更大贡献。[……]。

梅妮:我在那里很开心,妈妈。而且大家都认为我是很重要的人。

[梅妮的母亲听了女儿的话后,容光焕发。]

正如德普和梅妮所理解的那样,在两个世界里,普通民众可以与旧精英一起推动国家进步,为有意义的生活寻找机会。这种观点无论是在官方历史,还是大众记忆中,很容易融入1893年危机的叙述,无需任何英雄人物,我们都可以佐证这一观点。在对那段危机的描述中,很显然没有怪罪朱拉隆功国王,这是因为他患有疾病,实际上这也为暹罗在面对法国威胁时的无能为力寻找借口。在小说中,梅尼质疑暹罗统治阶级在处理法国问题上是以战败告终的,怀疑上一代人是否为此竭尽所能。然而,事实证明她最终得出的结论确实符合历史——她断定暹罗屈服于法国的军事技术和力量,尽管国家领导人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两个世界》及其改编版中并没有刻画男性英雄人物,却描述了一位中上阶层女英雄,她凭借一口流利的法语和英语拯救了国家。因此,梅尼的努力可以理解为中产阶级试图争取与统治精英的平等地位,特别是在拯救国家过程中的平等地位。

1994年,电视连续剧《平行世界》生动地描绘出了中产阶级及其英雄角色挑战权威的魄力。该版本篡改了泰国历史,突出了君主。尽管存在某些颠覆性的倾向,这部连续剧还是在1994年泰国梅卡拉最佳电视制作奖中夺得6 个奖项。相比之下,10年后上映的电影《暹罗复兴》并没有得到认可,因为它试图维护朱拉隆功和统治精英在1893年危机中的角色。

20、21 世纪之交,新中产阶级似乎被全球金融市场的无形之手压垮了。在这种情况下,《暹罗复兴》成为《两个世界》的又一版本,塑造了一个更为严肃的梅尼。在剧中,她并没有积极参加,而是像一个来自异国的迷茫失落的圣人,她预见了未来暹罗的独立,因此减轻了暹罗精英们对西方势力的恐惧。与20 世纪90年代改编版中梅尼的角色不同,电影版中主角没有代表中产阶级的进步女性,它反而通过讲述梅尼与统治阶级男子的关系来提升男性权力。有趣的是,在90年代版本中,梅尼心里有一位性格温和、具有外交风范的德普,但电影版中的德普冒失、好斗,赢得了梅尼的芳心,这让80年代版中的德普望而却步。更为重要的是,无能的中产阶级不再把自己的才华和能力表现在对过去的幻想之中,反而在远见卓识的君主神话中寻找情感的稳定和保障。

《两个世界》的新改编版反映了中产阶级对民族主义的宣传,与政府和王室日益高涨的民族主义相吻合,因此电影拍摄的资金也很充足。2001年,这种类型的第一部作品《暹罗王后》(The Legend of Suriyothai)上映。导演察迪察楞·育空王子(Prince Chatichalerm Yukol)是电影行业的老手,在1997年就计划要拍摄这个电影。该电影讲述了大成王朝(The Ayutthaya Kingdom)素丽瑶泰女王(Queen Suriyothai)的故事。16 世纪,她与缅甸打过一场仗,骑着大象回来营救丈夫。素丽瑶泰女王一直被当作泰国学校教科书和官方历史中的一位女民族英雄,但直到1997年金融危机,娱乐业才开始宣扬英雄女王的传说。2006年,普密蓬国王在登基50 周年庆典时推动了将保皇主义和民族主义情怀融入泰国历史的官方叙述。查勒姆·尧克尔亲王为了向纳黎萱国王(King Naresuan,1590-1605年在位)致敬,拍摄了电影《泰王纳黎萱》(The Legend of King Naresuan)四部曲。纳黎萱被奉为大城府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统治者,正是他将泰国从缅甸的统治中解放出来。系列影片强调君主制对国家的重要意义,促成君主制成为民族团结的源泉,这在2006年政变以来的社会中得到巩固。

2011年,小说在泰国再度掀起热潮,各种改编版登上银幕和舞台,这与他信政权被推翻以来的国内政治动荡有关。2006年,极端分子、商人、军队和民主党致力于镇压亲他信的政治力量,后来证明这种努力难以实现。因此,2006年,政变支持者们掀起了新一轮的极端民族主义浪潮,以转移人们对国内利益冲突的注意力。这种极端民族主义表现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在曼谷和其他城市的议会以及街道的政治运动中,也表现在泰国与邻国的关系中,特别是在对柬埔寨的政策上。因此,政变之后的泰国政府在两国边境的柏威夏寺(Preah Vihear Temple)废墟问题上加剧了与柬埔寨的争端。国际法庭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参与调解,但被指责它们对泰国充满敌意。政变支持者巧妙地召唤威胁泰国领土的古老幽灵,捍卫王国领土完整再次成为独裁统治的隐性借口。①1959年,柬埔寨试图通过国际法庭解决与泰国关于柏威夏寺的争端。萨里特·塔纳拉特元帅(Marshal Sarit Thanarat)利用此案试图使他的独裁统治合法化。

在这个背景中,梅尼又一次踏上了她的两个世界之旅。在音乐剧的一幕幕表演中,梅尼的愿望越来越明确:要参与民族主义事业。她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她大无畏地面对法国士兵,试图阻止他们逮捕或折磨一位暹罗贵族。对音乐剧的解读唤起了曼谷中产阶级对国家的热爱。通过强调梅尼抵抗法国的贡献,音乐剧试图缓解国内和边境冲突带给观众的焦虑。与此同时,该剧通过叙述梅尼的两个世界之旅来称赞国王,赞颂国王是希望之光,是国家问题的解决之道。《金色土地》(Golden Land)这首歌唤起了人们对泰国乌托邦社会的想象,在这一国度中,天赐良君,给人民带来幸福。只要“我们”始终效忠君王,随时准备牺牲,泰国将永远自由。

2011年由达拉视频公司制作的电视剧版《情牵两世》表现的民族主义采取了与以往不同的想象。在电视剧中,梅尼批评曼谷流行的雅皮士,认为他们的生活毫无意义,漠视社会和国家问题。该剧还告诉城市精英自我建构的另外一种方式,告诉他们如何参加爱国事业。电视荧幕上的梅尼和她在舞台上扮演的角色一样风趣活泼,但更加符合传统观点,特别是她在爱情和战争中施展魅力的时候。对梅尼的这种解读可能受小说《三国演义》泰译本中貂蝉的启发。有趣的是,该版制片人以轻松温和的方式安慰观众,缓解他们对丧失国土的悲伤。此外,在面对殖民主义的挑战时,暹罗人自豪地捍卫传统文化和文明,成功地利用外交确保作为法国和英国殖民地国之间的一个缓冲国家而独立存在。2011年的电视剧版中,梅尼被批判为“不是一位好的泰国女性”,因为她向德普示爱太过频繁、太过公开。尽管如此,该作品因为宣传泰国文化而获得了梅卡拉奖,让《情牵两世》成为了泰国民族主义不断丰富和发展的重要利器。

五、结论

《两个世界》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两个年轻人遭遇很多障碍,但最终结合在一起。然而,这并不是单纯的浪漫故事,它将读者带到一个由泰国民族主义所创造的平行世界。塔马扬迪擅长讲故事,这也是小说成功的关键。自1987年第一次出版以来,该小说至少有15 个版本,并被多次改编成电视剧、电影和舞台剧。因此,《两个世界》不仅成为泰国最受欢迎的文学作品之一,也成为一种社会和文化现象。

《两个世界》向人们展示了中产阶级对国家现状的不满,因而引发怀旧情结。小说的改编版描绘了一个现代都市生活节奏加快而传统家庭生活受到侵蚀的社会,这种家庭生活观念一直是泰国民族和母性身份的主流。相比之下,1893年的暹罗被幻想为一个自然环境宜人、充满活力的仙境,这片梦幻般的土地为妇女在塑造和拯救国家方面发挥积极作用提供了重要机遇。“《两个世界》现象”反映了中产阶层试图参与20 世纪80年代以来泰国社会出现的怀旧政治。在小说中,这种参与感通过重塑性别角色和殖民主义加以实现。中产阶级要求的民族主义反映了他们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夙愿。与此同时,小说的成功也体现出泰国中产阶级的保守主义。乍一看,他们打出的民族主义旗号似乎很新颖,因为梅尼就是一位受过西方教育的现代女性,试图拯救国家。但是,小说仍然保留了保守的成分,将梅尼变成19 世纪暹罗的一位循规蹈矩的女士,这可看作对泰国妇女的现代性和现代生活方式的一种改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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