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烛
作者有话说:作为一个“短篇苦手”,能写出结尾并完整地呈现在大家面前,一定是因为我非常喜欢这个故事!不是所有的分别皆短暂遇见即永远,希望大家都能遇见那个值得等待的人。
摘句:
是你啊,匆促闯入我的世界又消失。好在重逢时,你尽有苍绿,而我依旧美丽。
01
八月下旬,刺眼的阳光越过道路两侧伫立着的整排香樟,斜斜地投射到别墅顶层的阁楼中。
坐在窗边的男人正靠着沙发,手中不停地翻着文件,偶尔抬起头,用漆黑的眼打量对面的人。而他身边的女孩,也在他抬起头的一瞬,下意识地看向对面新聘请的心理医生。
“尤先生,具体的治疗方案,我会在敲定后,发送至你的邮箱。”
医生起身,提起公文包在秘书的引路下离开房间。
女孩似乎想起什么,不过几秒,便跟着人出去了。
长而逼仄的走廊,充满潮湿难闻的气味。墙壁与地面却干净无尘,应该是近年整修过。
尤溪快走几步,叫住前面的人:“陆先生。”
陆程锦脚步一顿,微侧过身子等她走近。
尤溪看着他,微微笑了笑:“关于我哥哥的治疗方案,请您发到我的邮箱。”
陆程锦的目光定在她的身上。
女孩静静地站在那,脊背挺得很直,一双手交握在身前,一举一动都能让人看出拥有良好的教养以及某种过于严重的强迫症。
“发给谁都是一样的。”
男人的声音裹着倦意,依旧绷着一根正经理智的弦。
他收回留在女孩身上的视线,淡声补充:“比起你哥哥,尤小姐才是更需要接受治疗的那位。”
尤溪一愣:“什么?”
“你的洁癖症,已经影响到正常生活了吧。”
走廊中光线昏暗,淡薄的光线映衬着她露在衣袖外的半截手腕,白皙的手背皮肤宛如上等的羊羔玉。手指上的点点痕迹,却像是瓷器的裂痕,指尖上贴着干净的创可贴,欲盖弥彰地将裂痕掩盖。
“不停洗手致使皮肤皲裂是小事。无法像正常人待在集体环境,休学一年耽搁了学业,尤小姐难道没想过接受治疗吗?”
尤溪沉默几秒:“陆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她记得介绍人说陆程锦是京大的代课老师,有一家单独的心理诊疗所,可心理学院的人怎么能神通广大到知晓整个学校的事。
陆程锦解释说:“尤小姐在学校,很出名。”
尤溪是以特招生的方式进入京大,一进校,便成了学校乐团的钢琴首席,加上显赫的家世,使得无数男生追捧。然而,大一开学不过两个月,她就休学,不再露面。
此事在学校BBS炒得沸沸揚扬,不少“知情者”胡乱造谣,称尤溪乱搞男女关系,无法收拾残局,才迫不得已休学。
总之,各种说辞都有,只是当事人从未出面澄清过。
陆程锦从钱夹中抽出一张崭新的名片递过去:“如果你有需要,可以联系我。”
尤溪垂直于身侧的手动了动,但没有抬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白色的卡片,视线移开半寸,能看见男人修剪整齐的指甲。
她咽了咽口水,感受到对面一道炙热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陆程锦压低声线问:“不敢碰吗?”
“不,不是的。”
尤溪伸出手,当指腹马上要触碰到卡片的边沿时,手臂竟无力地垂下。
陆程锦轻轻哂笑:“看来尤小姐的病情,比我想象中的要严重。”
洁癖症重度患者,很难接触他人的物品,固执地认为所有的一切都是不洁的。
男人稍敛起温和的神情,严肃地绷直嘴角。
气氛微妙。
尤溪垂着眼,小声嗫嚅:“可以让我拍下来吗?”
陆程锦歪头笑了笑,看她拿出手机,打开摄像功能,对准名片正面的信息栏咔嚓一声。他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她一系列的动作做完后,收回手中的卡片。
尤溪显然松了一口气:“陆先生,我送您出去。”
陆程锦:“有劳。”
陆程锦离开后,尤溪回到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的那刻,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离,她看向伤痕满布的手指,轻轻蜷起时,一阵撕裂的感觉传来——清晰无比,好像有意提醒她,这双手曾经是为何而生。
02
翌日午后,尤溪乘坐私家车到学校。正是下课时分,路上来来往往不少学生。
司机将车停在行政楼前,有礼貌地询问是否要等她出来。
尤溪摇头:“不必了,您先回去。”
她打开昨日拍摄的照片,名片下方最后一行标注着陆程锦在京大的办公室地址,她站在走廊中,反复确认三四遍后,缓慢抬起手,叩响房门。
她等了半分钟,门从里侧被打开。
开门的是个和她同年岁模样的男生,愣怔几秒后,询问:“是要找陆老师吗?”
尤溪越过他的肩膀,视线停在办公桌身后的男人身上:“他现在有时间吗?”
男生有些为难:“陆老师下节有课。”
未等她开口,陆程锦抬起下颌,补充:“猜到你会来,下节课已经调换了。”
男人戴了副金丝边眼镜,垂头时,额前细碎的发落下来,遮住英挺俊朗的眉。
挡在门口的同学识趣地离开。
尤溪三步一顿地来到办公桌前,手指局促地蜷着。
陆程锦双手交叠撑着下巴:“坐吧,想好了?”
尤溪长舒一口气:“请问您对我的……病症,有什么办法吗?”
陆程锦盯着她看了几秒,拉开抽屉,拿出一张测试表。上面列有五个选项,需要治疗对象按照轻重进行排序。
尤溪捏紧圆珠笔,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表情苦恼。
“一、与别人牵手;二、在公共场合用餐;三、使用公共卫生间;四、在人群密集区听报告;五、触碰他人衣物及私人物品。”
陆程锦耐心地等着她思考,目光扫过她无意间皱起的鼻子,嘴角弯起笑,道:“尽量不要在脑中进行场景还原。”
尤溪被他戳破想法,脸颊一红,默默地将脑海中的画面驱散干净。
一刻钟后,测试表被交到陆程锦的手中。
“接下来一个月的时间,我会按照你的排序,与你一起尝试。”
他慢条斯理地撸起衣袖,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在尤溪思忖的空隙,伸出手。
男人的手指骨节分明,指甲修成漂亮的圆弧。
尤溪愕然:“现在,就要开始吗?”
陸程锦的手停在半空:“我需要知道你的心理抗拒程度,才能安排治疗频率。”
他这话说得坦荡,打消掉尤溪心中最后一丝疑虑。
她盯着男人的指尖,虽然知道医生大多都爱干净,但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甚至脱口而出问道:“陆先生,您可以先洗手吗?”
闻言,陆程锦却不恼,眉峰稍扬起:“稍等。”
他起身走到内置洗手台,反复冲洗双手,最后用酒精进行消毒。
该来的总会来,尤溪不停进行自我疏导,等到那双漂亮的手再次出现在视野中,鼓足的勇气像泄气的皮球突然瘪了。
陆程锦看出她的为难,耐心地等她做好心理准备。
女孩微凉的指尖碰到他的手后,下意识地缩回去。然而,他的动作更快,赶在她退缩的前一秒用力握住她的手。
尤溪狂跳的心漏了一拍,心脏仿佛要从她的嗓子眼里跳出来。
陆程锦松开几分力道,温声提醒:“呼吸。”
男人的手指湿润,攥住她的力道很大。
尤溪努力想要放松情绪,可一想到自己正与一个只见过两面的男人握手,就感觉有无数小蚂蚁从脚后跟往上攀爬,难受极了。
女孩一副马上要哭出来的样子,陆程锦心一软,主动开口交谈分散她的注意力。
“你们弹钢琴的人,手都这么好看吗?”
03
从京大回家,尤溪进门便直奔琴房,无视了在客厅看文件的哥哥。
耳畔回荡着男人温和的询问声,她怦怦直跳的心脏没有因为逃离办公室得到缓解。握住她的那双手,力道大,不允许她退缩分毫。
尤溪趴在琴台上,张开手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不可否认的是,因为他的那句话,后续的治疗过程完成得很顺利。
弹钢琴的手。她闭上眼,浮现出的琴键沾满血污,无法下手,无从下手。
手机收到新的邮件,清脆的通知声打断她的思绪。
尤溪猛地睁开眼,平稳一下呼吸后,打开邮件。发信人是陆程锦,内容是有关她哥哥的治疗方案,以及礼貌地询问她是否有不适感。
手心被汗浸湿,一想起接下来的治疗项目,尤溪有些忐忑,接连三天没有回信。
陆程锦将她的所作所为视作治疗初期的逃避心理,不管她是否回复,每日一封简单的邮件进行惯例询问。
直到一周过去,他亲自登门拜访。
陆程锦给尤溪的哥哥检查完,出门时与人迎面碰上。
尤溪穿着一条白色棉质睡裙,没睡醒的样子。她看见眼前的男人,回忆起一周前的事情。该不会是她不回信,这人亲自来抓她了吧?!
陆程锦上前两步,面前的女孩往后退,他脚步不停,直至将她逼到墙壁。
尤溪长睫毛轻颤:“陆﹑陆先生。”
陆程锦嘴角微弯:“午安。”
他越是平静,尤溪越是心虚:“对不起,还让您亲自跑一趟。”
“看来是收到我的邮件了。”陆程锦笑意不减。
这让她怎么答?
尤溪攥紧裙角,实话实说:“我能不能选择放弃治疗?其实,对生活的影响……”
话未说完,陆程锦便打断她自我寻找退路:“不能,影响很大。”
尤溪不解,语气急促:“陆先生,您不止我这一个病人,您完全可以放弃我。”
她许久得不到对方的答复,抬起眼,却被一双漆黑的眸子攫住视线。
气氛凝滞良久。
陆程锦轻轻叹气:“过了今天,再说放弃也不迟。”
尤溪以为这是他的缓兵之计,松口问:“你要带我去哪?”
陆程锦掩饰不住计谋得逞的笑意:“去换衣服,我去外面等你。”
私家车一路驶向市音乐厅,今日京大乐团将在此举办音乐会,入场的观众除了知名艺术家之外,还有各大学的学生。
尤溪曾经作为演奏者来过这许多次。空气中尽是熟悉的气息。
他们到时,开场曲已然奏响。活泼的音符跳跃在琴键中。
陆程锦顾及她的情况,没带她入座,两人站在高处的楼台俯瞰下去。
身着晚礼服的女孩坐在钢琴旁,十指轻快飞舞。《春天奏鸣曲》轻扬的曲调缓慢奏起,每个音符都牵扯着尤溪沉重的手指——她无法控制胸腔中随乐曲跳动的心脏。
它怦怦跳动,提醒她,这样一个阔别多年的舞台,正是她向往的地方。
尤溪几乎要落下泪来。
陆程锦俯身,在她的耳畔轻语:“那是原本属于你的地方。”
所有的声响一瞬间沉入海底,变成无休止的嗡鸣。
尤溪清楚地感受到身体里的细胞开始叫嚣——
下一秒,陆程锦搭在栏杆处的手被人握住,他一怔。
尤溪话语恳切,握住他的手指微微颤抖:“请您,帮我治疗。”
04
一年前,京大开学不过两个月,著名钢琴师尤胥臣为小女儿举办个人音乐会,却不想夫妇二人去往音乐厅的途中遭遇车祸。
相熟的艺术家联奏送别,音乐界一颗闪耀的星星坠落。
尤溪发现自己患上洁癖症时,已经无法再触碰琴键,她开始不停地清洗手指。这种固执的行为持续两个月后,她最终放弃。
外界传言尤溪不再弹琴是为纪念父亲,无人知晓她是无法再弹。
一个钢琴师的手指珍贵无比,怎么会像她一样残破。
直到,那个男人出现,重燃起她的希望。
这两个月来,陆程锦一直陪她尝试各种测试。
即便她内心无比不配合,他仍旧无比有耐心。
尤溪翻开信息栏,陆程锦早上发来的短信告知这次的治疗地点。按照排序,今天进行第二项:在公共场合用餐。
地点选在一家高档西餐厅,侍者引路至窗边的座位。
陆程锦白衣黑裤静静地坐着,绅士递过菜单:“点喜欢的。”
自从踏入餐厅,尤溪浑身不自在,入座后,不適感愈发强烈。她抿紧嘴唇,匆匆点了两道甜品。
陆程锦侧头又让侍者添了主食。
他单手支着下颌,看着对面的女孩默默地掏出包里的私人餐具,一一摆开来。
尤溪有点心虚,做完一系列动作,抬头:“那个,你不是说要循序渐进吗。”
陆程锦无奈地笑开:“我可以说不允许吗?”
言罢,他就见她清秀的小脸皱成一团。
“骗你的,你能坐在这就已经很努力了。”他温声道。
一刻钟后,服务员陆续上餐,牛排嗞嗞冒出的油似有溅出的迹象,尤溪连人带椅往后退。
陆程锦起身走过去,按住她瘦削的肩膀,看似安抚,实则强硬地不允许她离开座位。
尤溪抓紧盖在膝盖上的餐巾,后知后觉男人的手正与自己碰触。
不等她开口,陆程锦已淡然地收回手。
用餐的过程很顺利,尤溪完全放松下来:“陆先生,你为什么会选择治疗我呢?”
难不成他是发表论文需要实例,还是纯属施舍善心。
陆程锦擦拭嘴角:“你以为呢?”
“你是看过我演出吗?”她含笑垂下头,“难不成是我的粉丝?”
陆程锦不置可否:“如你所说。”
尤溪一噎,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小声念叨一声:“骗人吧。”
谈话间,邻座的男人经过走廊,突然站定,皱起脸,下一秒打出喷嚏,无数细菌在空气中飘荡。
尤溪浑身僵硬,脸色煞白。
陆程锦皱眉,从公文包中掏出空气清新剂,正要按下喷头时,对面的女孩猛地站起身,拿起挎包:“我去一下卫生间。”
陆程锦跟着她站起:“不要紧吗?”
是公共卫生间。
尤溪来不及思索,她只感觉无数细菌沾染在身上,下一秒就会变成蚀骨的毒药钻进血液。
冲进卫生间,她拼命忍住干呕的欲望,扶住大理石台缓解不适感,待了十分钟,竟没一丝好转。
尤溪感觉双腿的力气被抽空,不知何时会无力地瘫软在地。
她垂眸扫过湿漉漉的地面,上面留有无数人的脚印。他们刚踏出卫生间,抑或是曾踩过什么异物。不对,这大理石台干净吗?
他们触碰时有没有洗过手。
尤溪仿佛腹背受敌地顿在原地,眼角隐忍得泛红。
浓妆艳抹的女人摇曳着腰肢走到一旁,冲洗过的手随意甩动,水滴顺势甩到尤溪的脸上。
女人抱歉地一笑。
尤溪却丝毫不敢松懈,僵着脸走进隔间,整理情绪。
身后的女人奇怪地看着她,想提醒女厕是在左侧,结果对方走得太快,来不及出声。
05
陆程锦在卫生间外等了半个小时,不见尤溪露面。他不停地拨打对方的电话,却是无人接通的状态。
他拜托侍者进去探寻情况,也是无人回应。
四十分钟过去,手机响起铃声。
尤溪细微的声音响起:“陆医生,我走错卫生间了……而且,腿麻,站不起来,你如果有事儿就先走。”
陆程锦被气笑了:“我走了,你想怎么出来?”
那端长久没有回应。
他大步迈进卫生间,恰好与最后一位男客人迎面撞上,此时里面已无人。
他挨个隔间敲门,到最后一间。门闩被旋开的清脆声响起,隔门缓慢地打开。
里面的女孩蹲在地上,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模样。
尤溪整张脸埋在臂弯里,听见声音,慢吞吞地抬起眼。
陆程锦上前一步,慢条斯理地脱下西装外套,然后慢动作似的蹲下身。
两人间的距离瞬间拉近,近到她能闻到男人身上清冽的木制香。
“倒在地上和我抱你出去,哪个更能让你接受?”
尤溪大脑死机,顾不得情礼兼到,伸手攀住男人的肩膀。
陆程锦拦腰将她抱起,又用西装外套盖住她的头。
尤溪肩膀本能地缩起,往他的怀中缩了缩头。
她差点以为会死在那。
回到车厢中,陆程锦没有着急启动车子,侧头看着还把头埋在他宽大西装中的女孩,嘴角无声地弯了弯。
尤溪像只鹌鹑一样,慢吞吞地拉开遮住头的外套,耳垂通红。
她本以为陆程锦会冷着一张脸,毕竟今天的训练成果因为一个喷嚏而功亏一篑。
男人却面色如常。
尤溪后知后觉自己攥着他的衣物,主动开口打破尴尬的气氛。
“陆医生,我今天算不算超前完成任务?”
在公共餐厅用餐,虽然最后险些失败,但无意间闯进卫生间待了四十分钟,还碰了别人的私人物品。
陆程锦扬眉:“你这是向我要奖励?”
尤溪犹豫片刻,掏出两张票据:“这个是明天的音乐会门票。”
陆程锦嘴角的弧度渐渐绷直,声音陡然冷淡:“邀请我?”
尤溪愣怔半秒:“不是一直都是我们两个一起吗……”
陆程锦不语,启动车子,驶向私人诊疗所。
他是诊所的合伙人,平常不常来,诊疗所中有聘请的其他心理治疗师,足够应对每日上门的病人。
前台的小姑娘打过招呼,目送陆医生第一次带小姑娘回来。
他们一路上到四楼办公室,同室的医生诧异:“陆医生?”
陆程锦颔首,下巴点了点身后的女孩:“你帮她做个测试。”
尤溪放松的神经又紧绷起:“什么测试?”
刘医生看完她的资料:“关于洁癖症的基本测试。”
陆程锦取了份文件,与尤溪擦肩而过时,不带一丝留恋。
但尤溪下意识地捉住他的衣袖,声线止不住地颤抖:“陆医生,你不在这吗?我是你的病人。”
陆程锦稍稍用力摆脱她的牵制,艰涩地开口:“尤溪,我不止你一个病人。”
基本测试要十五分钟,陆程锦一直守在门外。刘医生先走出门,对他无言地摇头。
最基本的握手,她都无法做到,更别提其他几项。
“她呢?”
“还在洗手。”
陆程锦返回诊疗室,尤溪站在洗手台前搓洗手指,逐渐愈合的伤口又裂开了。
陆程锦攥住她的手腕:“别洗了。”
尤溪嗓子沙哑,带着哭腔:“陆医生,是不是我太差劲,让你失去耐心了。”
“可是,我没办法,我真的好想再弹琴。”她攥紧手指,“而且,我只相信你。”
06
心理治疗第二阶段,克服了逃避心理,病患会逐渐对治疗医生产生依赖。
陆程锦烦躁地合上书,满脑子全是尤溪哭得鼻尖泛红的样子。
他看向桌面上的票据,那是她离开时留下的。明天下午四点钟,她说会在现场等他。
尤溪治療的节奏太快,产生对他的依赖不足为奇,但这种依赖感会致使她的病情更为严重,最终演变为只接受他一个人触碰。
一夜未眠,陆程锦带着一身疲惫结束上午的课。
陆程锦驱车来到音乐厅时,离音乐会开场还有半个小时,门外排起的队伍开始陆续检票。
下午四点钟,音乐会开场。他独自坐在车厢中,一直到两个小时后音乐会散场。
雨势来得猛,鱼贯而出的听众聚在屋檐下避雨。
尤溪落在队伍最后,目光扫过聚起的人群。她克服不了恐惧,她想逃开,又怕错过陆程锦,于是站在走廊整整两个小时。
人群逐渐散开,只剩寥寥几人。女孩怕沾染上水汽,瑟缩起肩膀,随着天色暗下,犹豫着要不要离开。
陆程锦终是不忍心,将车停到她的面前,降下车窗,淡声道:“上车。”
尤溪抬起头,眼中闪过惊喜。察觉自己的情绪外露过于明显,她匆忙地收敛神色钻进车厢。
在室外待的时间太久,身旁的女孩连指尖都沾染了潮湿的水汽。
陆程锦沉默地开车,中途将后座上的外套递给她:“别着凉。”
尤溪道谢后,展开衣服铺在腿上。因为充分信任,她才能不带任何犹豫地触碰他的私人物品。
陆程锦目光暗下,轻车熟路地送她回家。
“你的资料,我送到刘医生那了,以后,你可以去诊疗室找她治疗。”
尤溪湿漉漉的碎发贴着额头,衣袖被打湿大半。
车厢的顶灯光线落下来,心中再失落,她也要做出平静的样子。
“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相处的这三个月,尤溪多少对他有所了解。
陆程锦钟爱提琴的柔美、深沉,对钢琴的喜爱完全不及提琴。
他怎么可能是她一个半途而废的钢琴师的粉丝。
男人俯身靠近她,她屏住呼吸,身侧的安全带咔嗒一声解开。
“我最近在做一个医学策划,有关洁癖强迫症。”
尤溪有些无所适从:“所以我只是你的一个案例?”
陆程锦不置可否,神情重新冷淡平静下来。
尤溪撇嘴:“我这个案例对你的策划看来贡献挺大啊。”
陆程锦静静地回视她:“是,国际研究学会已经发来邀请函,请我前去讨论。”
他的每一个字眼都化成尖刺卷入她的耳中。
尤溪忍不住鼻尖发酸。
她想起三个月前,男人为缓解她内心紧张的情绪时,询问的那句“你们弹钢琴的人,手指都那么好看吗”。
他明明不习惯赞美别人,还要保持自然的语气。
两个月中,这个男人不停地与她做一件事。
昨天,他还和她共进晚餐,弯腰将她抱起,帮她解决困境。
她第一次,那么相信一个人。
尤溪伸出手,拼命忍住喉咙的酸涩。
“陆医生,我们再握个手吧。”
陆程锦盯着女孩白皙纤长的手指,目光顺着她的手腕移至她的脸上。一个专门研究心理学的人如何看不出她的紧张。
他抬手握住她的手腕,低下头,薄唇落到伤痕累累的指尖——吻得怜惜又温柔。
“尤溪,这么漂亮的手是要重新弹钢琴的。”
刘医生的治疗定期进行,每月三次,刚开始两次进行得并不顺利,最后一次拖到月余。
尤溪在诊疗室前做了无数次心理建设,鼓足勇气推开门,背对她的男人穿着一袭米色风衣,正垂头收拾文件。
陆程锦不常来诊疗室。尤溪有意无意地向小护士打听过。
听见响动,男人侧过头:“刘医生等会儿到,你先等下。”
尤溪手指上的创可贴已经取下,伤口愈合了大半。
刘医生姗姗来迟,看见屋里的人:“陆医生,你今天什么时候的航班?”
“下午四点。”
尤溪抬头,视线定在陆程锦清俊的脸上,他薄唇微抿,因为入秋,嘴角有些干涩。
她下意识地掐了掐指尖,脸颊止不住发烫。
陆程锦收拾完文件,随电脑一并装入背包。
尤溪长舒一口气,重新挂上笑:“陆医生,一路顺风。”
陆程锦脚步顿住,垂直于身侧的手慢慢地握成拳:“谢谢。”
他离开后,尤溪紧绷的神经松懈。
刘医生打开病历本叹口气:“本来你哥哥的案例是交给我负责的,但是,那段时间我家里出事,没想到陆医生亲自去了。”
尤溪扯动嘴角笑了笑:“他工作很认真。”
刘医生意味深长地凝视她:“陆程锦可不是喜欢管闲事的人。”
尤溪薄唇抿住,他们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07
2019年6月26日,京大乐团在市音乐厅举办演奏会。
两年前消失的年轻钢琴师尤溪将重新登台担任首席演奏家,演奏开场曲《爱的礼赞》。
音乐会圆满落幕,曾经陨落的星星再次闪耀。
有记者提问:“尤小姐,这两年,您都在做什么?这次复出还会离开吗?”
站在台上的女孩黑发雪肤,收割了在场无数人惊艳的目光。
“因為父亲离世,我患上心理疾病,好在已经有人帮我走出困境。”她深吸气,努力展露笑颜,“未来的事,谁能说得准呢。”
记者不放过任何一个新闻要点:“请问是什么人帮你走出来的?”
尤溪垂头,嘴唇张合数下,却发不出声音。
两年中,刘医生尽职尽责地进行治疗,若不是尤溪偶然发现电脑上有陆程锦发来的治疗方案,她真的会撑不下去。
负责控场的工作人员上前请走记者:“抱歉,采访时间结束。”
当晚,尤溪的恩师为她举办回归庆祝宴,她下台后,匆匆卸了妆,赶去约好的地点。
她到时,包厢中仅有老师一人。
那是一个优雅的女人,岁月从不亏待美人,年近半百,风姿不减。
尤溪疑惑地问:“老师,只有我们两个吗?”
“还有一个。”
话音刚落,包厢门再次被人推开。来人浑身裹挟着风尘仆仆的倦意,左手旁立着银色行李箱,脊背挺得笔直。
尤溪所有的动作顿在那。
男人眸中带着笑意,他始终看着对面的女孩,她没上妆,菱形唇颜色淡却好看。
尤溪的思绪未来得及展开,就听不远处的人缓声开口——
“抱歉,航班有些迟。”
陆程锦靠近桌旁,朝她伸出手:“我是陆程锦,要不要重新认识一下?”
尤溪不解地看向恩师,她跟着恩师弹琴近十年,从未了解过她的家人。
“这是我儿子。”老师慈祥地笑着,“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离开的那场音乐会,下场时,他想和你合照,但被拒绝了。”
尤溪眨眨眼,脑海中渐渐浮现出当年的场景。
她未下台时,父母遭遇车祸的消息便已传开。
音乐会临到末尾,一向寂静的观众席突然喧闹。直到她鞠躬下台,得知消息。
大概是知晓了噩耗,没人上前合照。
寂静无人的后台,有人递上一方手帕。
黑白格,绣着品牌标志。
泪眼模糊中,尤溪只看见一双清亮的眼。
“是你啊。”
是你啊,匆促地闯入我的世界又消失。
好在重逢时,你尽有苍绿,而我依旧美丽。
编辑/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