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功晶
上世纪八十年代,老式自行车风靡城乡,试想,一阵清脆车铃声飘过,意气风发的小伙子载着心爱的姑娘疾驰而过,那画面简直拉风得不要不要的。父亲和母亲结婚那年,托人弄了张自行车票,从商场扛回一辆二八大杠、漆黑锃亮的永久牌自行车,他们珍爱非常。
后来我出生,父亲特意在三角架上为我做了一个三面围栏的“宝宝椅”,成了我的“专座”。那个眉目如画、清秀可人的小孩曾引来无数路人关注的目光,父亲心里美滋滋的。
父亲经常骑车带我去城北郊区看绿皮火车轰隆隆开过,我双手抓着车前把,时不时顽皮得用头顶着他的下颌。父亲能一心两用,一边不停地给我细数苏州八大城门的故事,每一条街巷的典故出处,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避过路上数不清的车辆行人和坑坑洼洼。两个车轮从金门、盘门、相门、娄门、胥门、阊门……一座座厚实的城楼下穿梭而过,给我印象颇为深刻的莫过于胥门,那里曾是伍子胥含冤之地,每听至此,我都不由得握紧小拳头,眼眶里噙满了泪花。
到了夜间,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就在曲折幽暗的弄堂里回响起来,我们一家三口刚从母亲的工厂浴室洗完澡出来,父亲载着我们母女,前座是我,后座是母亲,如肩挑扁担般,一人挑起了他珍爱的我们。直到某一天,父亲骑着骑着,说:“哎呦,你挡着我,看不见前面了!”于是,父亲在自行车后座接了一块结实的木板,我从前座搬到了后座,这是一个历史性的转折。
自此,父亲骑着自行车,后面坐着睡眼惺忪的我,背上背着一个大书包,开始了十几年的“求学征程”:狂风暴雨下,父亲骑着自行车穿破雨幕疾驰,雨太大,他就推着车,艰难在雨中行走,走着走着,眼前渐渐朦胧一片。烈日炎炎中,父亲驮着我上补习班,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父亲身子骨弱,有高血压,我怕他中暑,拿出随身所带的矿泉水硬逼着他喝,看他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下大半瓶,才目送他离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看得我鼻子一阵阵发酸。冰天雪地里,父亲佝偻着背,顶着凛冽刺骨的寒风“吱嘎吱嘎”踩着踏板,眉毛胡子一片白,他却自嘲是“圣诞老人”。可无论天气如何恶劣,父亲都会坚持按时把我送到目的地,从未有过迟到。这样的一幕幕埋在我脑海深处,车座上,承载着的正是天底下所有父亲对子女那沉甸甸的希冀。
我去参加高考的三天里,父亲坚持要用他那辆已经不再年轻的自行车送我去考点,我着实拗不过他。一路上,我看到我的同学,他们的父亲或经商或从政,开着私家车,趾高气扬地从我身边擦过,我摸着父亲的背,不觉吟哦出: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
到了考场门口,我故作淡定地笑道:“爸,回去吧,没事的!”快到教室门口,一扭头,却发现父亲推着自行车站在一个角落里正伸长脖子、心神不宁地张望,和那破旧的“老伙计”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我冲他挥了挥手,做了一个胜利的V字手势。他紧张地看着我,半张着口,似乎有什么要嘱咐,他的背有点佝偻,灼灼日光侵蚀着他原本就不高大的身躯。
待我大学毕业,踏上了工作岗位,我以为我和自行车后面的座位诀别了,但有一天,突然发起高烧,请不了假,只能抱病上班,可单位地处一条冷僻的街巷里,没有直达公交,于是,病恹恹的我再次坐到了车后座上。父亲推着我,我看到那若隐若现的白发,手臂上暴露突起的青筋,愈发明显深刻的皱纹。
后来,父亲退休了,即便外出也多用老年卡乘坐公交,他的“老伙计”蜷缩在车库角落里,就像一个糟老头,失去了昔日的风采。车库不大,母亲老嫌它占地方,多次劝父亲处理掉,可父亲却始终笑而不语。我看着锈迹斑斑的车身,它仿佛日渐衰老的父亲脸上的皱纹,这位忠诚的“老伙计”,像老黄牛一样任劳任怨,载着我们全家人风里来雨里去整整三十多个春秋。
时代在前进,交通工具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高品质轿车层出不穷,但我最为惦念的还是那辆与我几乎同龄的“老坦克”,至今,它仍时不时出现在我的梦境里:母亲坐在后面,我坐在前面,父亲把车轮子蹬得飞快,那时的父亲正值盛年,“老坦克”亦青春年少,他们这一对好兄弟似乎永远不知疲倦……在我内心深处,父亲的那辆“老坦克”最坚固、最宝贵、也最为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