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顺
1960年代,我小时候曾有一段较长时间的停课空闲,一贯督促我们学习的家长也一时对我们没有了要求。刚刚步入青少年期,我们精力充沛又时间充足,小学的学友们就都开始寻找各自的乐趣。那时养花很流行,我还记得几种盆栽的花——如现在已经失传(或被淘汰的)的玻璃翠、绣球、紫罗兰等。不过那时养宠物猫狗的人还是凤毛麟角。拿我自己来说,有过一年多养公鸡的经历。
那时北京城的人口并不多,也就600多万人,大部分家庭的居住条件比现在简陋,住的基本是有院落的平房,除了床、桌子和橱柜外,也就没有更多的家具了,倒是显得环境有些宽敞。当时北京市区还是允许饲养家禽的,居民饲养的绝大部分是鸡,也有养鸭和鸽子的,等等。家庭养鸡最普遍的原因是鸡蛋凭票供应,养母鸡可以生蛋,鸡肉也是过年餐桌上的“重头戏”,所以人们一般都是养母鸡。而我养的却是公鸡。
《鸡血疗法》小册子
我为什么会养公鸡?这事儿说来话长。1967年前后,北京曾经流行过一阵“打鸡血热”,被称作“鸡血疗法”,一度被夸张得很邪乎。说是能治多种慢性病,尤其是对高血压、偏瘫、不孕症、牛皮癣、脚气、脱肛、痔疮、咳嗽、感冒等,都有治疗和预防的作用,尤其是对不孕症有着奇效。虽然这些能“治百病”的“偏方”必定是訛传,但积极参与者还真是不少。
当时市面上流传着现已被淘汰的印刷品,那是一种手工在蜡纸上刻字,手工油墨印刷印制的,介绍鸡血疗法的小册子。小册子中介绍:鸡血疗法起因是1959年上海永安棉纺三厂一位叫俞昌时的医生,他给职工试验肌肉注射鸡血的疗法,据说“1个多月的时间内,打了300多病例,都只打了一两针,最多的五六针,就发生了许多奇效”。还介绍说他当众也给自己打过鲜鸡血。一时间发展到有病无病的人们,纷纷拎着大公鸡去医院排队或自己肌肉注射鸡血。
那时,我的小姨婚后多年无生育,他们夫妻都很着急,当听说了打鸡血是治疗不孕症最有效的方法后,求子心切的他们不顾一切,定要试验一下这个“治疗”方法。打鸡血的必备条件就是要有健康公鸡,要想充分地得到新鲜的公鸡血源,唯一的办法就是要自己饲养公鸡。我的小姨夫妻是双职工,家又住单位楼房,几乎没有养鸡的条件。赶巧那年我休学在家,而且我家的平房小院外面还有一个不小的空院子,具备了养鸡的种种条件,此事不容推脱,就直接落在我的头上。当然,我倒是也情愿受命。
为了得到及时的治疗,从雏鸡开始饲养是来不及的,况且当时雏鸡的上市时间已过。为此,我们瞄上了菜市场出售的童年小公鸡。父亲的工作单位在东城区和平里东口的民族出版社,单位门前有一个不小的菜市场,每天早晨都出售还没有成熟的小公鸡。我们就从菜市场一口气选购了7只小公鸡,担心这些鸡搞混,我们还特意买的是羽毛不相同的鸡,有纯白色的、纯黑色的、黄褐色的,以及黑白相间的一些来亨鸡和芦花鸡。从此我开始饲养公鸡了。
最“给力”的鸡饲料当数粮食,那时粮食还是定量供应,家里的粮食只是勉强够用。即使是这样,我还是每天要从家里的米袋子中悄悄舀出一些大米喂去鸡,7只大公鸡的食量很不小,一天两三次喂食的大部分是用玉米面再掺上些菜叶喂鸡。
为这些有着重要使命的公鸡,我下了不少功夫。听说鸡吃“活食”最好(就是昆虫类),我就用铁窗纱做的苍蝇拍子到处找苍蝇。几只公鸡就像懂人情一样跟在我的左右,蝇拍落下后,它们会争先恐后扑上去将刚打死或被打晕的苍蝇一口吞到肚子里。有介绍讲鸡嗉子(是鸡脖子到胸口那里一个暂时储存食物的囊)需要通过鸡胗磨损一些坚硬的东西供给补充鸡的钙质,就经常喂公鸡一些难以消化的干豆类食物,甚至喂一些砸碎的瓷碗细碴子。在我的精心“呵护”下,家中的7只小公鸡,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成长为羽毛润滑、鸡冠通红的大公鸡了。
协和医院在那个时候设有一个“办公室”,在医院东门内的北面。我用一个灰色人造革大手提包提着7只大公鸡,到协和医院给它们做过体检。因为当时年纪小,是父亲带着我去的。我依稀记得那是一个专门给鸡做健康检测的部门,但是否收费,具体检测项目名称是什么,我一概不懂。现在只记得那时看到从鸡冠子取血,从鸡的肛门插进去一根硕长的玻璃体温计,等等。
“鸡血疗法”治疗不育症,夫妇双方都要打公鸡血。给小姨和小姨夫打鸡血是父亲采血和注射,每周打一次。那时候使用的注射器都是玻璃的,针头和注射器是反复冲洗蒸煮消毒后使用的。家里备用器具就像医院一样,小铝制饭盒,里面的针管是5ML容量。因为鸡的血管很细,抽鸡血用的针头是5号的,注射给人体时再换成6号的针头,针头的柄部刻有号数。
从鸡的血管抽出血来难度最大。鸡最粗的几根血管在翅膀内侧,每逢抽鸡血的时候,都是我去按着鸡的身子,弟弟抓好鸡翅膀不能动,父亲负责抽鸡血。抽血的过程与抽人体臂部静脉血是一样的,只是多了一个拔鸡毛的过程,好在鸡翅膀内侧的鸡毛还是比较少的。
抽血次数最多的是一只最健壮的白色来亨鸡,我们称它“大鸟”。因为“献血”次数过多,“大鸟”的体能下降严重,瘦瘦的,再怎么增加营养,它也不再长大,甚至身躯有些缩小。每到给鸡喂食的时候,我都是先让“大鸟”吃好,然后再给其他鸡吃食,有时我也会给“大鸟”开开小灶,添加煮熟的米饭来慰劳它曾经的贡献。
伪科学鸡血疗法前后历时大约10个月左右才销声匿迹。我的小姨夫妻虽然没有得到预期成效,但我和公鸡们已经结下了感情。即使它们贡献血液的任务没有了,可我依然对它们呵护有加。
我家的院子只有三户人家,孩子们都是我的同龄人。在我养公鸡的影响下,另外两户的孩子也养起公鸡来。他们每家也都养了5只大公鸡。从此,“斗鸡”就成为我们这些孩子的乐事。喂鸡仍然是我每日的“日常工作”。我每天不一定能将自己的床铺整理清洁,但会将鸡窝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撒上炉灰(那时候家家都是使用蜂窝煤炉),保持鸡窝干燥和便于鸡粪的清理。到了冬季还要到街上的土产公司去买些稻草帘子,将鸡窝封个严严实实,生怕公鸡们受冷受冻。
要想提高公鸡的战斗力,除了将公鸡的饮食质量提高外,对它们的训练也要下功夫,我和弟弟还“发明”过一种“封闭式斗鸡训练法”。鸡是低级禽类,它们只对一起生活的同类很友好,对外来的,即便是同类也“毫不留情”,甚至不惜代价也要拼杀到底——性格執着得令人感叹!基于这一原理,我和弟弟利用公鸡不能看见自己长相这一特点,先在屋子里两面墙的下部放上两面大镜子,从鸡窝里掏出公鸡,抱到屋子里,扔在镜子前。此时公鸡看到镜子里的同类,误认为是外来的“客”,不由分说地展开翅膀扫着地面,两目相瞪就扑上去了。镜子玻璃被公鸡撞得颤颤悠悠,更显出镜子里的它活灵活现,刺激镜子外的公鸡更加激昂,更加拼命地往前冲。我们就按照这种方法,一只只轮流地训练这些“战斗鸡”。
斗鸡是一场奋战。鸡的战斗策略经常是用嘴拼命地钳住对方的鸡冠子,更凶恶的鸡会啄伤对方的眼皮。每场斗鸡都是十几个回合,直至一只鸡败阵逃走或主人强行制止,这场战斗才结束。停战后的公鸡无论胜败,脸上都会鲜血淋淋,甚至鸡毛上都是片片鲜血。每逢这个时候,我会心疼地抱着自己的大公鸡跑回家去,大把大把地从米袋里抓出大米撒在地上让它吃个够,然后再往食盆里倒一些温开水让它喝,直到它的嗉子鼓鼓胀满为止。
听大人说维生素B12可以提高营养,避免坏血症。为了补充“宠鸡”的失血,我用自己一直舍不得花的零花钱,跑到药店买来维生素B12针剂。针剂是翻盖式白色硬纸盒包装,里面装有10支玻璃包装的红色液体针剂。我用家里打鸡血使用过的针头和针管,经蒸煮消毒后,仿照人类肌肉注射的方式,将维生素B12注射到鸡的大腿上。
我就是这样用自己发明的“歪招”,使公鸡们安然、健康地继续战斗着。
尽管我对7只大公鸡如此“尽职尽责”,但来年的春季,一场流行的鸡瘟还是袭击了我的公鸡。先是一只被抽血次数最多的公鸡羽毛松弛蓬起,鸡尾巴下垂,紧接着双眼迷离,不思饮食,直到口中流着液体,茫然地趴在鸡窝里悄然死去。虽然我已经及时给它们喂了四环素药片和足够量的大蒜来杀菌,但公鸡们还是陆续都死了。
那个时代食品比较匮乏。有老人说,这样情况的鸡,除了内脏以外的鸡肉是可以吃的。但是我不忍心吃掉这些曾经作过贡献、效过力的公鸡们。我家小院子的外面有个公用的空院子,被我们称作外院。在外院的西墙根下,我埋葬了陆续死去的7只公鸡,并给它们做了木头牌子,上面分别写着它们的名字——大鸟、小鸟、大芦花、小芦花、小眼睛……
(编辑·张子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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