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秋铭
媒体曝光后,魏文锋成了有名的“魏老爸”,那个和毒书皮做斗争的杭州父亲。之后,他创办了“老爸评测”公司,专注生活用品的检测。
魏文锋的另一半人生是由一张塑料包书皮开启的,那张书皮的出现让他的生活发生了从未预想过的转向。
2015年2月的一个夜晚,刚上小学的女儿提醒他,老师布置了一个作业,要给新书裹上塑料书皮。那种书皮在学校门口的文具店里可以买到,一包15块钱,只要把书脊往上一靠,就可以轻易地把书包裹住。他买回书皮,撕开包装,书皮传来刺鼻的味道让他产生了源于职业本能的警觉。
他皱眉,“就不能不用这个书皮吗?”为了证实自己的不安,他把书皮送去了專业的实验室。检测结果令他咋舌——书皮里含有的邻苯二甲酸酯超标严重,会引发儿童的性早熟,甚至致癌。而这些有毒害的包书皮,正在大面积地销往整个杭州市。
“以前我觉得不合格和我没关系,我去买贵的就行,但是有了女儿之后,我总是想保护她。”几年前,他在医院见到了刚出生的女儿。“太开心了。你知道这个世界有一个小家伙出来了,你要对她负责,你要让她长大,你会在意她所处环境的安全和健康。”一张包书皮对女儿生命的威胁是父亲不可承受之重。
他把检测结果放到了网上,将检测的过程拍成了纪录片,在一瞬间,吸聚了家长们的目光。媒体曝光后,魏文锋成了有名的“魏老爸”,那个和毒书皮做斗争的杭州父亲。
“2015年8月25号我们曝光包书皮之后的一个礼拜,简直是人生迥然不同的一种生活状态。突然之间你有了上万个粉丝,突然之间你成了聚光灯下的那个人,你会感觉到整个人都变了,就是用一个小小的包书皮一下子点着了。”
2016年2月,上海和江苏对包书皮市场的抽查新增了多环芳烃和邻苯二甲酸酯的检测,多家生产包书皮的厂商改进了生产工艺,在外包装上标明检验检测报告。事情到此好像画上了一个句点,但是魏文锋却对这件事所带来的影响上了瘾。他想做得更多。包书皮事件之后,他创办了“老爸评测”公司,专注生活用品的检测。
“老爸评测”超过1000平方米的办公区里,填满了灰白色的货架和形形色色的商品,像大型超市的仓库。数十种口罩排列在软木板上,衣架上挂着十几件不同材质的防晒衣。但与任何仓库的排列方法都不同,这里泾渭分明,一边是“好”产品,一边是“坏”产品,像被劈开的两座小山。在这里,市面上的品牌被撕去了意义,只有良品和劣品的分别。
一些房间以《水浒传》的地名命名,桃花村、曾头市、白虎堂、祝家庄。“跟愤怒有关。”他说,“《水浒传》是什么概念呢?路见不平一声吼。”
愤怒是魏文锋的驱动力。“可能骨子里面对这种欺负人的、不合理的事情比较恨。”
在浙大读书的第三年,魏文锋在靓园食堂吃完饭后,路过食堂对面贴满招生、招聘广告的公告栏,瞥见一张写有“商检311定向委培班”的通知。魏文锋盯着那则招聘通知许久,发现检验检疫局只招工科,数学系、物理系、地球科学系之类的理科一个都不招。
这分明带有歧视,凭什么不招物理系?他脑袋一热,抓起自己的简历和成绩单,跑到检验检疫局的招生位上,扬着手里的材料大喊:“物理系的要不要?”这一声愤怒的吼,使他成为了那年杭州地区唯一一个进入浙江省出入境检验检疫局工作的年轻人。
“你很多地方不合理,你不合理的地方我就要挑战你。”他说。
魏文锋总是将一个搪瓷杯带在身边,瓷白色的杯子上印着两个不大不小的黑字:慎独。这几乎是贯穿他生命的主题。
3岁左右,魏文锋随着父母离开山东莱芜,在江南定居。由于他没上杭州户口,没有一家托儿所或幼儿园愿意接纳他。祖辈们不在杭州,没有人照看魏文锋。为了保证他的安全,父母每天上班前,会把家里的门反锁起来,将他独自安置在家里,一锁就是一整天。中午回来给他准备午饭,下午继续锁着。“就像劳改犯被关在监狱里一样,这就是我的童年。”
年幼的魏文锋每天百无聊赖地在狭小的屋子里来回踱步,十平米左右的房间,他来来回回走了几百几千遍。上了小学后,他以为终于得到了解脱,没想到一放假,他还是躲不过被锁着的命运。
他被迫获得了独处的机会,极力地翻找这个房间里蕴藏的有趣秘密。杭州闷热的夏天里,写完暑期作业,他就趴在地上看蚁群如何从一个房间迁徙到另一个房间,举着放大镜来回扫视房间和阳台上的墙壁,那些混凝土砌成的凹凸不平的墙壁在他眼中不断放大,“越看越像月球的表面”。他在泥土的缝隙中思索另一个宇宙。
数十年后,再仔细咀嚼那段过往,留在魏文锋心里的是怀念和感激。“如果不是父母把我关在那个房间里,让我能够独处,去思考问题、反复琢磨问题,我可能不会是今天的我。”
与蚂蚁、混凝土的共处,让魏文锋对钻研事物着迷。大学填报志愿时,他没有选择火热的金融相关的专业,而是选择了浙江大学的物理系。“义无反顾地选择物理系,只是因为纯粹的喜欢。物理是让人理解世界的基础,它和很多学科,包括哲学都是相通的。Who is myself,what is my work,在未来人生路的每一道分岔口,我都会问自己这个问题。”他后来在文章里写道。
几乎每个和魏文锋相识的人形容他时,都会提到一个词,“聪明”。他的聪明带着点执着和孤勇。进检验检疫局时,他仅仅24岁。老同事高桂生回忆,进局两三年后,魏文锋就能挑起检验检疫局电子安全实验室的大梁,成为整个实验室的领导者。
体制内的工作舒适稳定。但刀不打磨,总是会钝。高桂生眼中充满工作激情的魏文锋早对检验检疫局暗生逃离的念头。
2009年,34岁的魏文锋决定辞职创业。他抛下一份在所有人眼里都闪着金光的工作,没有人理解他。“很少人会愿意从商检走出去,即使有出去的,也不会再干检测这个行业。小魏是特殊的。”高桂生说。
他的父亲斥责他:“你浙大的高材生,好好的公务员不做,你去做什么东西?”魏文锋不屈不挠:“你给我点时间,我会让你知道的。”
几年后,他成了一个拥有150个员工的化学品安全和毒理风险评估公司的创始人和总经理,在美国、欧洲都有子公司,专门为企业服务。
他还未察觉的时候,年龄带来的瓶颈悄然而至。他的工作完全可以被公司中层替代,每天到了公司后,他只能呆坐在办公椅上。“每年都在重复再重复,人生已经进入了这种重复期。想要突破,想要寻求一个新的发展,一直在彷徨找不到方向。”他把自己比喻成一条鱼,期待“从池塘跳到大海”。
直到当时的跨国公司高管魏文锋遇到了那袋包书皮,包书皮把他的生活推向顶点。“我感觉到自己有价值,得到了认可,源源不断的快乐。我找到了一件可以干十年、十五年的事。”
在创办“老爸评测”后,他度过了半年的过渡期,一边担任公司总经理,一边在“老爸评测”上发力。他在原来公司的楼上租了一间小办公室,只有150平米左右,分割成两个小房间,工位拥挤。两间公司隔了四层楼。他在6楼的大公司与客户谈完生意后,会穿着同一套西装,跑到10楼打包商品,做着搬运工的活。
“老爸评测”刚成立的那段时间里,魏文锋把自己的SUV用作货车,独自开车到上海的工厂,装上塑料书皮的样本,再开车回到杭州的办公室,往楼上一箱一箱地搬包书皮。晚上打包发货到十一二点,早上五点钟起床继续工作,五六个小时的睡眠支撑着他,“好像打了鸡血一样的,不觉得累”。
如果不加以节制,100万原始资本烧得很快。为了省钱,魏文锋连招聘广告都没有发。他只能上免费的招聘网站,一条一条地看应聘者的信息,分别私聊劝说。
2016年3月,他卸下了公司总经理的所有职务,仅仅保留了股份,把所有的精力都押在了“老爸评测”上。
“老爸评测”建立起来后,所有的检测都是自费完成。没有良好的运营模式,100万的初始资金像冰投入滚水,顷刻便无。最难熬的时刻,魏文锋手中只剩下两个月的工资可以发,团队做好了散伙的准备。
穷途末路的阴霾下,他找到一家众筹公司。两个年轻的小伙接待了他,他们边来回翻动着他递去的商业企划书,边问:“您今年多大了?”“39岁,快40了。”他回答。“一般35岁以上的创业者,我们就不投了。”他们放下了那份企划书。“您年纪太大了,没有投资人会投你。”
魏文锋感到自己遭到了奚落。“没事,我自带粉丝,帮我走遍流程就行,能不能算我便宜点啊?”
坚持之下,他得到了一次众筹路演的机会,即和其他创始人共同举办线下的演讲宣传活动,演讲过后,可以获得在场投资人的众筹。
演讲到一半的时候,魏文锋察觉到底下的观众大多握着手机,把头埋在屏幕的微弱光线里,注意力根本不在他的身上。他马上调整了说话的方式,还在演讲中加了几个段子。幽默没有奏效,观众们还在摆弄着手机。“完蛋了,怎么搞的。”他沮丧地下了台。他问工作人员:“是不是可以开始众筹了?”那个叫小王的工作人员告诉他,在他演讲的过程中,众筹已经启动了,那些在玩手机的人,事实上都在疯狂地抢投。
1月16日,路演还不到1个小时,“老爸评测”的总金额就筹到了第一个100万。一天一夜后,他们共筹集到了203万。资金还在不断地涌进来,他只好马上喊停。
这几年,有一些人不打一声招呼就走进了“老爸评测”的办公室。他们大多是日用品的生产厂家。有想来挑事的人,公司员工吉凯就曾见到过两个带着满身怨气的男人兀自走进办公室,想找魏文锋。他们环视一圈办公室,逼停了员工们手上的工作,气氛紧张。也有带着谄媚之意的人,他们或提着礼物,希望和“老爸评测”谈广告方面的合作。不论怀着怎样的意图,魏文锋都用惯有的笑容将他们轻轻推出了门外,不谈合作,不谈广告。
魏文锋在半夜收到过威胁的来电,“你这个家伙当心点,我知道你住在哪里。”一次,他動到了某一个厂方的利益,他的网站被黑客袭击,被删去了所有论坛数据和检测报告,团队花费了一天一夜才得以修复。
2017年,魏文锋发现身边的人都在用“今日头条”,他看到了传播的风口。开设“老爸评测”的账号后,粉丝数量迅速增长,目前已经达到了1200万。在“今日头条”上接到粉丝反馈,他会与团队商量出检测方案,把样本送到专业的实验室,再把检测结果用视频或图文的方式呈现。
43岁的魏文锋,黑发和白发在头上交错,像沾上了薄薄一层白雪。但他还未感知到“衰老”,他仍像那个夏天里观察蚂蚁的孩童,对万物都怀有好奇心。他的放松方式是玩射击类游戏《雷神之锤》,玩家在游戏里扮演一名士兵,同传送门里的魔鬼作战。那款游戏他玩了十几年,一如现实世界中与假劣毒产品抗争的执着和孤勇。
“我很幸运,在我40岁时,我在这个世界走一遭,找到了喜欢的而且正确的事。”他说。
(张红荐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