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前期开放天下观与入华粟特人的文化认同

2019-12-11 08:13
地域文化研究 2019年6期
关键词:大唐丝绸纹样

冯 敏

一、唐代前期开放的天下观

唐代的历史,史学界习惯上以“安史之乱”为界,之前为唐代前期,之后为唐代后期。唐代前期由于国家统一、军事强盛、经济繁荣、开放多元、东西方之间文化交流频繁,一度形成了被后世史家所艳羡的“大唐盛世”,这一时期的中西交流蓬勃发展,西北陆路丝绸之路贸易更是绚丽辉煌。

1.唐代前期丝绸之路空前繁盛

陆上丝绸之路是古代东西方人民以商贸交通为目的,共同努力开拓的。以中亚、西域为枢纽,地中海世界自西向东逐步深入,游牧民族南北东西纵横驰骋,中原王朝自东向西探索前进,共同搭建了这条沟通东西的大动脉。

贞观末,唐太宗经略西域达到顶峰,成为四夷尊奉的天可汗。参天可汗道的贯通,也使草原丝绸之路更加繁荣。唐高宗利用平阿史那贺鲁叛乱之机,在西域各地设立羁縻府州,迎来了西域历史发展的新时代。随后,青藏高原上的吐蕃、西亚大食加入了争夺西域的角逐,大食向中亚的扩张和与吐蕃的联兵,对唐代的西域形势产生了重大影响。但以安西都护管辖天山以南,以北庭都护控制天山以北,保证了丝绸之路的畅通,也使丝绸之路上的经济、文化交流达到鼎盛。正是得益于大唐王朝对中亚地区的有效管辖,大量粟特人可以顺利地进入中原内地进行丝绸贸易。种种迹象表明,唐代前期是粟特人入华的一个高峰时段,来华人数之众,涉及领域之广,对华影响之大,都达到了史无前例的程度。大唐文化和价值体系也随之迅速以丝绸这种物质载体为媒介向西方世界蔓延,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无论是丝绸输出的数量、质量和品质,还是附着其上的中原文化思维、儒家修身齐家治国理天下的道德要求、华夏民族的审美价值等等都在大唐王朝得到了史无前例的提升。

当然,必须指出,唐代丝绸之路的空前繁荣,是承袭汉代以来开拓发展丝绸之路的结果。“自汉通西域以来,西域与中原王朝联系日渐紧密,汉文化及汉族移民逐渐进入西域,促进了西域对汉文化和中原王朝的文化认同”。①李锦绣:《古代“丝瓷之路”综论》,《新疆师范大学学报》2017年第4期。大唐在此基础上,完全打通西域丝绸之路,进一步拓宽了丝绸之路的通道,扩大了中原民族文化对西方世界的影响。

2.唐朝开放的天下观

华夏民族,素来有自己关于宇宙和地理空间的独特认知,姑且称之为“天下观”。我们的祖先长期以来一直以中原文化为天下的中心,并呈辐射状向四方蔓延。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或帝王是天下的主宰,居于天下之中的是优雅、文明、进步的华夏民族,这一观念一直到唐代,终于形成了完备的“天下观”②孔亭:《天下观的消解与民族国家观的构建》,《云南民族大学学报》2019年第2期。。随着大唐疆域的不断扩张,帝国所能控制的面积和区域超越了以往任何一个时代,因此,凡是唐王朝所能控制的区域统统构成了“天下”的范畴,但是在唐代的天下秩序中,所谓的“华夷之辨”也有很大的灵活性和开放性,它不只是拘泥于地域与血统的刻板规定,也是以内心是否承认大唐的最高统治,认同儒家思想的核心价值体系为准,即使是高目深鼻多髭髯的外来胡人,只要他们“心向大唐”肯归附,也同样可以接受“王化”,成为中原王朝由内而外的辽阔天下秩序的有机组成成分。这比之于两汉以来相对局限的有着较为严格的“华夷之分”的“天下观”来讲,无疑是巨大的进步。这种变化与进步是有着深刻历史背景的,从某种意义上讲,与李唐皇室的非纯正汉族血统当然有直接的关联,关于这一点,前辈学者多有阐发,此不赘述。

唐人有强烈的民族责任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个“天下”即自己的家国。另外这个“天下”,与朝贡体系有关。周边蛮夷,也在这个“天下”之内。所以,唐太宗被四夷君长尊为“天可汗”。所以就形成了比起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更为广大辽阔的“天下”,无论是东亚文化圈的国家,还是与中华保持朝贡关系的国家,都被纳入“天下”的范畴。“在东亚世界里,古代中国以追求一种文化上的统治地位为满足。对于东亚世界的成员,只要接受中华礼仪文化,就可以被纳入朝贡国的地位”。③张国刚:《丝绸之路与中西文化交流》,《西域研究》2010年第1期。也就是说,“万国来朝”“四夷宾服”,是大唐“天下观”的重要组成部分,“文化上的认同是界定国家安全与否的关键因素”。④张国刚:《丝绸与中国人天下观的演进》,《理论参考》2017年第7期。基于这样一种对“天下”的叙事体系,中国古人对西方世界一直有着浓厚的关切。⑤张国刚:《丝绸与中国人天下观的演进》,《理论参考》2017年第7期。

3.唐代前期“华夷一体”认知的发展

唐太宗曾坦言:“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这与大唐皇室母系中的鲜卑血统大有关系,所以李氏大唐并不排斥其他所谓的“夷狄”等少数民族,而是形成了开放的民族和天下观。“这种华夷一体的进步思想,成为唐在西域开拓进取的理论基础。正因为唐太宗视华夷如一,才能够在距长安万里之遥、蕃族人口众多的沙碛之地,建立唐朝州县,实行唐朝制度;也正因为唐代具有这种不限华夷的开放思想,唐治理下的西域才空前繁荣,真正成为唐之土宇,国之藩屏,达到了唐代倾全国之力艰苦卓绝经略西域的目的,唐代的丝绸之路也因之达到鼎盛”。①李锦绣:《古代“丝瓷之路”综论》,《新疆师范大学学报》2017年第4期。

不仅如此,唐人还“大有胡气”,在文化上和政治统治策略上积极、开放、多元,较少狭隘的民族偏见,以“天下一体”“四海归心”为重要的统治目标。在唐代统治者的心目中,天下的概念“既是民族的概念,又是文化的概念”。而对于“民族”的区分,并不拘泥于血缘与种族,其对“夷狄”与“华夏”的区别,主要是基于文化的差异。②李方:《试论唐朝的“中国”与“天下”》,《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7年第2期。以唐太宗之宽仁,对待异域来附的外来民族,他能够以平和态度对待,这也与唐初君臣论道,探讨魏晋南北朝近四百年大分裂的历史教训、隋朝二世而亡的得失教训中总结出来的“仁政”治国之策有关③高守成:《试析唐太宗的民族政策》,《攀登》2000年第3期。。对周边四夷及少数民族较多宽抚、与汉族一视同仁,在唐朝统治者的心目中,凡疆域之内的民族都是大唐之子民,能坚持开放的民族政策和开明的天下观与民族观,因而少数民族对其非常拥戴。当然也因其对内,开创了“贞观之治”“开元盛世”等中外史家所艳羡的治世,将中华民族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方面的发展提高到了新的高度,极大地扩大了中原文化的世界影响力,形成了“天下万邦来朝”的壮阔局面。对外,又能开疆拓土,打通西域,重开丝路,积极经营。终于形成了万国来朝,四海归心的盛世,唐太宗自己也被各族人民拥戴为“天可汗”。

太宗之后的高宗、武周时期以及玄宗统治时期,均能延续其积极经营西域的政策,并多所创新与开拓,将唐初以来的“华夷一体”认知持续发展出了很高的社会认同度。自上而下,接纳认可胡人及其文化,甚至于宫廷和中央衙署机构也不以血缘种族为界限,吸收了大量的胡人进入管理层,以至于宫廷守卫中也不乏胡人的身影。如此一来,上行下效,普通民众也见怪不怪,社会上各行各业的营生中,外来胡人非常普遍。甚至于胡僧、胡商、骆驼等丝绸之路商业形象大量流传,至今各地广泛出土的胡人俑、骆驼俑、胡人牵驼俑等等,造型生动、活泼、丰富,憨态可掬,这些俑的制作者一定是非常熟悉这类胡人形象的,其中应该也有中原内地的非胡人工匠。正如学者指出的,经过唐代以来多年的经营,“长安胡风大盛”,胡人开设袛店经营各种买卖蔚然成风;酒馆艺人的胡食、胡舞、胡乐吸引着李白等一流诗人流连忘返;远道而来的西方珍宝更是唐人追捧的时尚;胡人还把异域风格的各类艺术、工艺,如玻璃器、金银器等也带来大唐,如此等等,不胜枚举。可以说与既有的传统中华文化一道,形成了商品丰富、经济繁荣、开放活跃的大唐盛世。在这种良性互动之下,立国大半个世纪的大唐迎来了最为开放、不设防的“天下观”。

4.开放政策吸引大量粟特人来华

唐王朝的开放政策也吸引了更多粟特人迁徙或留住中原内地,大唐也为他们提供了施展才华的舞台。粟特人原居住于中亚以撒马尔罕为中心的阿姆河以东以北地区,位于两河流域的粟特地区属于南北商业贸易路线的交叉点。这样优越的地理位置,为粟特人从事商业活动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有利条件。精明的粟特人很好地利用了故乡的商道地位,他们抓住时机,“招徕异方宝货”,长途贩卖,获取高额的商业利润,成为富甲一方的“世界商贩”,驰骋丝绸之路商业贸易数个世纪,造就了属于他们的商业传奇。也极大地推动了东西方世界之间的物质文化交流,改变了过去相对不发达的长途远距离商业贸易的格局。

唐代前期,特别是安史之乱之前对于外来民族,诸如因贸易经商或政治原因等,进入中原内地并对中原历史文化产生影响的来自中亚的粟特民族,唐朝统治者对他们敞开国门和胸怀,积极接纳和包容了这些高目深鼻,着翻领胡服的异域民族,并积极引导其了解中原传统和以儒家文化为核心的中华文明,注意充分发挥粟特人的特殊才干(如语言、技艺、商业贸易、军事等方面),任其为己所用,且能在较为广泛的层面上形成外来胡人对唐代统治者的忠诚,如众所周知的安金藏一类拼死捍卫主子性命的忠仆!加之,由于唐朝国力之强盛,积极开疆拓土,以致7世纪时,唐朝实现了对西域的统治。①李方:《怛罗斯之战与唐朝西域政策》,《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6年第1期。所以当时粟特人与大唐之间形成了非常紧密的关系。如图一所示,中亚的昭武九姓粟特人大量踏上丝绸之路,沿着丝绸之路进入中原内地。

历史上许多看起来似乎弱小和不起眼的民族,在丝绸之路文明传播中却担当了相当重要的角色。比如粟特(Sogdiana),生活在中亚的阿姆河与锡尔河流域,以撒马尔罕为中心,曾建立起来了许多小的城邦国家,较著名者有康、安、曹、石、史、米、何等,唐代称为“昭武九姓”。粟特人的势力虽然不甚强大,多依附于其他更为强大的帝国和民族,曾先后被波斯、贵霜、突厥、唐朝、阿拉伯等统治,但由于粟特人善于经商,加之其地处中亚丝绸之路交通要冲,向来有“文明的十字路口”之称,起到了丝路文明传播“中转站”的重要作用。②王永平:《全球史视野下的古代丝绸之路》,《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17年第6期。特别是3—9世纪,粟特人大量往来于中原地区和西域、中亚乃至更遥远的西方做长途远距离的商业贸易,他们中间的一部分人携带像丝绸一样重量小、价值高、销售容易的各地商品,往来贩易,从中获取巨额利润,成为富可敌国的大商人。不仅如此,经济实力雄厚的粟特人甚至对丝绸之路沿线的民族和政权也能产生一定的影响,“比如曾经奉摩尼教为国教的回鹘汗国一度对粟特人十分仰赖,而粟特人也积极发挥其各种手段,在丝绸经济贸易中取利,甚至在政治上可以左右大汗的废立等”。①王玉萍:《回鹘商业发展史研究》,西北民族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7年,第20页。

唐代来华的粟特人,除了继续奔波丝绸之路进行丝路贸易之外,很多人在中原内地逐渐定居下来,并积极适应汉地生活。他们当中有的以技艺入仕,粟特人中很多人能歌善舞,“好歌舞于道”,所以甚至在大唐王朝的宫廷乐舞机构中也有来自昭武九姓人的身影;有的粟特人擅长多种(包括金银器制造)工艺,也跻身内廷成为宫廷御用工匠。有的人骁勇善战,遂以军功入仕。也有的人,擅长养马,为唐王朝经营马政也贡献了自己的力量;还有一些粟特人,利用其独特的语言才能,充当中书译语人这样的重要角色。除了入仕的精英之外,也有大量普通的来华粟特人,他们或者开店经营,成为唐代长安市上最时尚的胡姬酒家,也有西市上高目深鼻的胡商们,或者还有很多人继续进行农业生产,安居乐业②尼古拉斯·辛姆斯一威廉姆斯(NicholasSims-Williams)著,毕波译:《中国和印度的粟特商人》,《西北民族论丛》2014年第十辑。。这些外来民族,在大唐的定居生活中,逐渐沾染华风,迅速汉化是不可逆转的历史趋势。

二、大唐辉煌灿烂的丝绸文化吸引了入华粟特人

中国作为丝绸的发源地,中华先祖在新石器时代就已认识了蚕,并产生巫术崇拜。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形成了以蚕桑与丝绸为核心的丝绸文化,李荣华等学者研究指出,“丝绸文化包括丝织生产为主题的物质文化、以蚕作为崇拜的精神文化以及由对蚕的信仰导致的制度文化”。③李荣华,陈萍:《中国蚕丝文化概论》,《蚕学通报》1997年第3期。

入华粟特人贸易的主要物品是丝绸。中国丝绸自从被世界认知以来,就获得了极大地认可和欢迎,一度成为古老东方文明的代表。由于并不了解蚕及丝绸生产工艺,而形成了西方人所认为的丝绸是“像羊毛一样长在树上,被赛里斯人用梳子梳下来”等类似的传说,正因如此,关于丝绸的文化性甚至于被赋予神秘气息,引发无限遐思。

叙利亚总督克拉苏于公元前53年将败在安息人手下的原因归罪于安息人那令罗马军团眼花缭乱的、绣金的、颜色斑斓的军旗上,而安息人的军旗正是用中国的丝绸制作的。“在卡尔莱战后还不到五十年的时间内被西方人称为‘赛里斯’的中国丝绸一直到十七八世纪仍然还是欧洲妇女追求的时尚”。④[法]L.布尔努瓦.耿昇译:《丝绸之路·前言》,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51页。

“6世纪末在东罗马,每匹丝绸达1至4千克黄金。1两黄金值10两银,1两银与1匹绢价值大体相当,丝绸从唐朝运至东罗马价格提高了200—800 倍”。⑤单海澜著:《长安粟特艺术史》,西安:三秦出版社,2015年,第33页。巨大的商业利润,吸引了大量的粟特商人入华从事贸易活动,而且他们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里几乎垄断了丝绸贸易,遍布丝绸之路沿线。当然粟特人并不是走遍整个漫长的东西方之间的丝绸之路全程,而是有很多丝路沿线的据点,通过一段一段的辗转贩卖,形成了发达的信息中心、贸易网络和销售市场。事实上,在唐代,粟特人通过各种途径(不一定都是贸易或赏赐,还有帮其他获得丝绸的民族或部落代理丝绸贸易等),获得了数量惊人的中国丝绸,他们利用自己的网络将中国丝绸贩卖向几乎世界的各个角落。在长期与丝绸打交道的过程中,为了更好地出售丝绸,获取更大的商业利益,不可否认的是,“中国的丝绸艺术也对粟特产生了影响”。①尼古拉斯·辛姆斯一威廉姆斯(NicholasSims-Williams)著,毕波译:《中国和印度的粟特商人》,《西北民族论丛》2014年第十辑。事实证明,粟特商人对丝绸非常了解和熟悉,精明和巧思的粟特人甚至可以拆解丝绸,仿制出新的适应消费者喜爱的花样,辗转贩卖。这其中,他们自然对丝绸内在的结构,纹样的寓意等文化意蕴颇为熟稔。因为在中华民族的心目中,天蚕吐丝,衣裳垂成也是一件神圣的事情,丝绸是天下等级秩序的中华文化符号。

作为商业民族的粟特人,“以追逐最大利润而不顾路途艰险,在欧亚各地奔波往来,低买贵卖,谱写着他们的商业传奇史,也无形中成为中西文化交流的使者”。②郭萍著:《粟特美术——在丝绸之路上的东传》,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65页。丝绸和蚕丝工艺传入中亚粟特地区之后,“该地区把丝绸纺织和原来的毛、麻纺织结合起来,创造出许多质地和性能皆称奇特的产品”,③刘永连:《从丝绸文化传播看丝绸之路上的文化回流》,《西域研究》2008年第2期。被称为“中亚锦”或“粟特织锦”。我国境内出土的北朝至初唐时期的丝绸文物相对比较集中在新疆地区④郭萍著:《粟特美术——在丝绸之路上的东传》,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92页。。

粟特织锦的主题中有一种非常重要和典型的联珠纹织锦(如图二联珠纹锦、图三联珠纹狩猎纹锦所示),唐代这类纹样的织锦非常流行,由此我们可以看到,粟特人对中国织锦技术在吸收、借鉴的同时,也把这类浓郁民族气息的图案纹样输入大唐,且受到了大唐人民的喜爱。

粟特商人大量来华经商,中外商业贸易日趋发达,因而异域丝绸不断流入中、下层社会。多种文化的融合与碰撞是丝绸之路美术的特点,也是外来移民美术的特点。“粟特人从中亚移居长安,从生活到风俗到文化势必都会产生变化”,①单海澜著:《长安粟特艺术史》,西安:三秦出版社,2015年,第273页。而使用中国丝绸,纺织粟特式纹样,也许是一种文化糅合和过渡的最好注脚。

三、考古资料揭示的粟特人中华文化认同

丝绸,这种令古罗马人目瞪口呆、惊诧赞叹的织物,“由世界各民族发展起来的技术和风格深刻地反映了他们的文化习惯。例如,主题的设计从本质上说是象征性的,艺术家灵感的源泉往往来自他的信仰和理想”。②[美]玛里琳·霍恩著,乐竟泓等译:《服饰:人的第二皮肤》,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40页。比如粟特丝绸文化中,最经典的联珠纹样,就与其信仰的祆教有关系,它是祆教“神圣之光”的寓意③尚刚:《吸收与改造——六至八世纪的中国联珠圈纹织物与其启示》,《创意设计源》2009年第2期。。但是在唐代的粟特系丝绸纹样中出现了大唐风的联珠组合纹样,如大唐宝相花纹样与联珠珠纹骨架,形成华风与胡俗最完美的呈现(如图四法隆寺藏赤地花入联珠“円文”锦)。联珠圈内嵌套的具有大唐富贵气象的宝相花纹,甚至于中华文化中“四灵”之一的朱雀也与联珠纹结合呈现(可参见图五“朱雀联珠纹幡”),就是在联珠圈内,有一对朱雀相对起舞④程雅娟:《日本藏唐代时期丝路宗教联珠纹织物纹样考》,《丝绸》2018年第1期。,这种联珠纹就是粟特风格的体现。⑤陈安媞:《唐朝与粟特艺术交流研究》,鲁迅美术学院硕士研究生论文,2018年,第47页。

丝绸之路自开通以来,丝绸就一直是这条通道上最重要的贸易物品之一,“丝绸之路上除了不断发现汉唐织物外,还发现了与织物有关的文字资料。从中可以知道,当时新疆西部运输丝织物的数量相当大,动以百匹计”。⑥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出土文物展览工作组:《“丝绸之路”上新发现的汉唐织物》,《文物》1972年第3期。这样大规模和数量的丝绸运往当时艰苦异常的西域诸国,一方面,反映了大唐国力之盛,另一方面,也说明了中国丝绸在西域较为多见。这就需要有强大的运输能力和贩卖能力的商人参与其中,学术界已经取得共识,“在唐代的西北陆路丝绸之路上,最重要的商人不是来自中原内地,而是主要由中亚商业民族——粟特人担任的”⑦这背后的原因非常复杂,就唐王朝来讲,自汉代以来就根深蒂固的农本商末政策和“学而优则仕”观念的双重影响之下,至少精英阶层是不以经商贸易为重心的。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讲,但凡生活过得去,也不愿投身商业。所以在当时陆路丝绸之路上唐人的身影是非常少的,这就给粟特人的商业经营提供了机会。,也从而印证了中亚粟特人的丝绸贸易实力和能力。我们都知道中亚粟特昭武九姓城邦,在唐高宗时期的开疆拓土中,曾一度归附大唐王朝,成为唐王朝“天下”的重要组成部分,在粟特故地最重要的城邦撒马尔罕弗拉西阿卜发掘的唐代粟特国王拂呼缦的“大使厅”壁画北壁的图中(图六、七),出现的唐高宗猎豹与武则天泛舟图像,就是粟特人了解、认同大唐王朝的重要证据⑧杜旭初:《当武则天在撒马尔罕“泛舟”——观乌兹别克斯坦撒马尔罕大使厅唐代壁画》,《中国艺术报》2018年7月6日学苑版。。在怛罗斯之战(751)以前,高宗时期的中亚曾在历史上首次成为大唐王朝直接控制的区域,由此大唐文化以丝绸为媒介迅速传到粟特故地。同样在“大使厅”壁画的西墙上还有手持丝绸的大唐使者的身影(图八),因为壁画表现的是粟特康国盛大节日时,各国使节向粟特城主贡献宝物的场景。这就是中国贡献丝绸给中亚粟特诸国最直接的历史证明,在这里丝绸扮演了文化交流、和平友好相处的外交使者形象。

处在中亚丝绸之路贸易中转站位置的粟特诸国,由于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和地理位置等优势,对于各种外来文化一直是兼容并蓄,善于吸收和改造的。《新唐书》卷二二一《西域传》称粟特王国之一的何国:“城左有重楼,北绘中华古帝,东突厥、婆罗门,西波斯、拂森等君王。”这些都反映了粟特人善于接受各种文化的丝路民族特征,同样表现了粟特人对各种文化的吸收。同时由《新唐书》这段记载来看,大唐君臣对于盛唐文化在中亚地区的影响也是了然于胸的。也即是说,在唐代中亚与大唐之间的丝绸文化交流之密切,其深度、广度可能远远超越我们的想象。而唐王朝也深谙用丝绸这样的柔软中华物质构建与中亚和更西方的世界之间丝丝缕缕的各种联系,从而充分发挥丝绸的外交和和平使者作用。

四、丝绸蕴含的伦理道德价值被粟特文化吸收

丝绸作为基本的衣料,一直以来都是非常重视色彩、织法、图案等综合技艺创新的,勤劳而又儒雅的中华先民自有其独特的审美追求。最重要的是,他们把丝绸与本民族的审美喜好、价值追求、思维方式、等级观念等都完美地结合起来了。中原文化以儒家思想为核心,儒家思想在政治、思想、文化艺术乃至经济生活的各个方面占据统治地位,影响巨大。因此,“传统装饰纹样作为文化艺术的一个方面,同样受到儒家思想的深刻影响,对传统装饰纹样的元素——人、动物、植物和山水云气赋予了精神意义,因此而构成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在含义”。①郑银河:《中国传统装饰纹样与儒家精神》,《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12期。“中华文化的精妙之处在于赋予它以象征意义,并赋予纹样元素如动物、植物、山川云水等以人格化的魅力和完美的品格”。①郑银河:《中国传统装饰纹样与儒家精神》,《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12期。特别是龙纹、凤纹等极具典型,他们往往是与德行、仁爱等伦理道德与天下秩序、人间高低贵贱的等级紧密相关。“中国丝绸纹饰体系中还有用纹样表达人们对美好生活、吉祥如意寓意的象征的寄托”②袁宣萍:《论我国装饰艺术中植物纹样的发展》,《浙江工业大学学报》2005年第1期。。中国古代丝绸纹样的审美价值特征,主要是源于倡导礼、乐的儒家思想,后在发展中逐渐融合释、道等美学思想,最终形成了一个异于西方的美学体系。“它不是以纯粹的装饰性为主导,而是为体现统治者独一无二的权威和地位,以制度化的形式附着着尊卑有别、贵贱有等的思想意志,以致过多地强调纹样内部的伦理道德内涵”。③温润:《二十世纪中国丝绸纹样研究》,苏州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1年,第21页。这种特点,对于其他民族来讲,一定会产生一种独特的神秘意蕴,也会激发其使用者对丝绸背后的价值观念的探究。中华丝绸的华丽文雅、轻薄舒适和等级鲜明,对粟特人也形成了一种吸引。他们也喜欢丝绸中最贵重的——锦,锦是丝绸中最珍贵的一种,造价较高,色泽华美,贵重富丽,粟特人也据此创造除了粟特锦——撒答剌欺织锦。吐鲁番阿斯塔那墓葬中出土了7 世纪早期的中亚织锦。“第325 号墓出土的联珠猪头纹锦,采用斜纹重组织的织法,丝线Z向加捻,纬线起花。联珠圈内猪头形象,被认为是备受尊崇的波斯祆教伟力特拉格纳神(Verethraghna)的化身,正是典型的中亚地区生产的粟特锦”④辛燕:《粟特锦与中国丝绸的交流融合》,《西部皮革》2018年第20期。。

“世界各地的纹饰有许多共同的因素。有些是以人类认知的局限性而巧合,也有经过反复的交流与融合后逐渐形成。两者之间有着直接接触而影响的契机和途径,也存在着中介者的作用”。⑤廖军:《中外植物装饰纹样的起源、内涵与比较》,《设计教育》1999年第2期。粟特人正是扮演了遥远的东方大唐文明与西方世界之间文化交流的搬运工和传播者的双重角色,加之粟特工匠向来巧思聪慧,善于学习和模仿,他们也积极仿织和创造,将中国丝绸改制成更适合西方世界的商品,所以这个中介的作用是不容忽视的,必须要强调粟特人在中华丝绸文化输出和改造中的重要作用。

对粟特人来讲从大唐王朝低价买入丝绸,辗转运输至中亚、西亚、印度、欧洲等地,可以获得巨额利润。“在古罗马丝绸价比黄金,非常昂贵和走俏,甚至引起西方世界的疯狂购买浪潮。正因此,丝绸之路沿线各国为了夺取和管控丝绸制品的贸易,几度引起大规模冲突和战争”⑥巴哈:《粟特语唐朝商贸关系的探究》,西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8年,第7页。。大唐王朝对于这一情况也是非常清楚的,所以常常发挥丝绸的外交工具作用,形成所谓的“贡赐”贸易。这其中,“丝绸发挥了更重要的维护政治关系和谐稳定的作用”。⑦巴哈:《粟特语唐朝商贸关系的探究》,西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8年,第7页。大量丝绸因此输入漠北草原民族,这些草原民族有的并不擅长丝绸贸易,所以像突厥人就把这些丝绸大量交给粟特人,代为贩卖,粟特人利用自己的商业网络、成熟的贸易渠道和销售市场将丝绸转手倒卖取利。而这种带有政治和外交性质的丝绸输出在当时占到的比重更大,政府动辄十万、数十万匹丝绸输送给草原游牧民族。这些大批量的丝绸除了满足游牧贵族享用之外,大量都是经粟特人之手转卖西方。所以粟特人的丝绸贸易量之大是非常可观的。也正是因为他们与丝绸大量的接触和贸易,这个过程中他们对丝绸的性能、特征和文化价值一定是熟稔的,不可能不受到中华文化价值体系的感染和影响。“考古学家曾在穆格山粟特城堡的遗址内发掘出150件左右的中国织锦残片”,①巴哈:《粟特语唐朝商贸关系的探究》,西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8年,第14页。这表明粟特故地的粟特人也是丝绸的消费者和使用者。那么对于那些不远千里来到大唐王朝的入华粟特人来讲,在长期的汉地生活中,由于条件便利直接接触唐王朝的文化,他们获得了更高程度的对唐文化的认同,熟悉中原人民的道德价值观,甚至诵读诗书、儒家经典,有一部分人还和唐人通婚,耳濡目染,渐染华风,年深日久,逐渐融入中原内地的生活方式中去了。

小 结

素有“世界商贩”之美誉的粟特商人的足迹,走遍了东西丝绸之路,“他们四海为家,在作为他们葬具的图像上,也表现他们包容多元文化的胸怀和气魄”。②荣新江:《四海为家——粟特首领墓葬所见粟特人的多元文化》,《上海文博论丛》2004年第4期。文化认同的改变可以从诸如语言、风俗习惯、生活方式等方面体现出来。然而,接受儒家传统和农耕生活方式意味着他们必须放弃对被征服者的相对军事优势,并淡化相互间的种族和文化隔阂。柔软丝滑的中国丝绸当之无愧承担了中西两个民族之间文化融合的媒介,通过中国丝绸这个文化和物质媒介,丝绸的材质、主题、纹样、装饰、色彩等因素被粟特人直接接触和感受到的不只是一种衣料、商品,那种对丝绸的喜爱背后凝结的是大唐的文化。也正是通过对华美艳丽的丝绸的使用,开启了粟特人对中华物质文化的仔细审视与接纳。由此进一步深入到大唐衣冠礼乐、天下秩序的深刻解读,可以说,爱上中国丝绸的入华粟特人,也逐渐因此被中华丝绸文化所深深折服,自觉不自觉地走上了“华化”道路。服饰的变换当然是另一个大的研究课题,但是粟特人开始接受甚至主动穿着丝绸服饰就在这个意义上渗透了中华礼仪、审美价值与等级秩序等内在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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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绸般的黑发,盘旋少女顶上
丝绸情调
经典的艺术几何纹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