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
作品写了男孩桑桑刻骨铭心、终身难忘的六年小学生活。六年中,他亲眼目睹或直接参与了一连串看似寻常但又催人泪下、撼动人心的故事:少男少女之间毫无瑕疵的纯情,不幸少年与厄运相拼时的悲怆与优雅,残缺男孩对尊严的执著坚守,垂暮老人在最后一瞬所闪耀的人格光彩,在死亡体验中对生命的深切而优美的领悟,大人们之间扑朔迷离且又充满诗情画意的情感纠葛……这一切,既清楚又朦胧地展现在少年桑桑的世界里。这六年,是他接受人生启蒙教育的六年。作品格调高雅,由始至终充满美感。
在离开学校的最初的日子里,杜小康除了带父亲治病,其余的时间,差不多都在红门里呆着。
红门几乎整天关闭着。没有人再来敲红门了。那个曾在红门里揭杜家杂货铺掺假蒙人的朱一世,趁杜家杂货铺垮台,将家中积蓄拿出,又从亲戚朋友处筹了一笔款,在油麻地新开了一个小杂货铺。就在桥头上,位置显然比“大红门”还要好。晚上,人们也不再到杜家来听说古了。杜家现在也费不起这个灯油钱。
红门里,一下子显得空空落落。
白天,村巷里也没有太多的声响,只是偶然有一串脚步声,或几句平淡的问答声。外面的世界,似乎也是沉寂的。杜小康总是坐在门槛上,听着红门外的动静。当他久久地听不到外面的动静后,他只好又把心思收回到院子里。阳光照着院子里寂寂一棵柿子树,枝叶就将影子投在了院地上,无风时,那枝叶的影子很清晰,一有风,就把影子摇了,得晃人眼睛。风掠过枝头,总是那番单调的沙沙声。这沙沙声仿佛已经响了千年了。枝头上偶然落上几只鸟,叫两声就不叫了,因为安静,就立在枝头上打磕睡。睡着睡着,忽然觉得太安静,就惊醒来,一身羽收紧,伸长脖子东张西望,然后战战兢兢地叫了几声,受不了这番安静,朝远处飞去了。
杜小康说不清楚是困,还是不困。但杜小康懒得动,就双脚蹬着门框的一侧,身子斜倚在另一侧,瞪瞪,似睡非睡地眯起双眼。
到了晚上,村巷里似乎反而热闹一些。呼唤狗声,叫喊孩子归家声,此起彼伏。而到了晚饭后,脚步声就会多得纷。人们在串门,在往某一个地方集中。孩子们照例又要分成两拨,进行“殊死”的巷战。一时,巷子里人喊马叫、杀声震天,仿佛一巷子已一片血腥气了。以往总要扮演总司令角色*的杜小康,此时就像被革了职或被冷落一旁的将军那样,在不能威风疆场时,心中是哀伤与悲凉。他站在红门下听着那些急促的脚步声、雨点一样的相击声和惨烈的喊叫声,真想冲出门去,站在断壁或草垛上指挥他的军队作战,甚至希望在战斗中挂彩,然后威武地在他的军队前面走过。…他在大红门的背后假想着,重温着大红门昨天时的感觉。可是他终于没有冲出门去。因为,他已不可能称王称霸了。现在,他如果想加入这场游戏,也只能充当一个小“炮灰”在游戏中承担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原来居然并不是随意的!杜小康清楚了门外的游戏中,只有桑桑那样的孩子,才能充当总司令之类趾高气昂的角色*,就离开了大红门,又坐回到了門槛上,然后再去望由月亮照成的柿子树的另一番树影…
等村巷里最后一个孩子的脚步声也消失了,杜小康才走出红门。那时,村巷里,只有一巷的月光。他独自从地上捡了一刚才孩子们遗落的木,随便砍了几下,重又扔在地上,然后返回红门里。
这样过了些日子,杜小康终于走出了红门,并且在大部分时间里将自己暴在外面。他东走西走。他要让所有油麻地的孩子都能看见他。他像往常一样,穿着油麻地孩子中最好最干净的衣服,并且不免夸张地表现着他的快乐。
但在白天,他并不能遇到太多的孩子。因为,不上学的孩子并不太多。他在村巷转,在打麦场上转,在田野上转,总不能遇到足够多的孩子。
这时,杜小康倒希望他的父亲杜雍和仍然瘫痪,然后,他撑一只木船离开油麻地,去给他治病。但杜雍和已能立起,并且已能扶着墙走路了。照理说,他还需治疗,但杜家实在已经山穷水尽,他不能再继续借钱治病了。
杜小康还从未领略过如此深切的孤独。
但杜小康毕竟是杜小康。他不能自己怜悯自己,更不能让其它人来怜悯他。他只能是傲慢的杜小康,玩得快活的杜小康。
当他听到对岸的读书声、吵闹声,感觉到大家在他退学之后,一切都如往常,并不当一回事儿之后,他开始在河边大声唱歌。他把在文艺宣传队学的那些歌,一个一个地都唱了。唱了一遍,再唱一遍。怕对岸的孩子们没有听见,他爬到了岸边的一棵大树上。这棵大树有几的横枝,几乎横到河心。他坐在横枝上,一下子与教室拉近了,就仿佛站到了教室的后窗下。他演过机智的侦察英雄,演过英武过人的连长。他依然记着桑乔在排练节目时的话:“想着自己是个英雄,是个了不起的人,走步时,要大步流星,头要高高地昂着,望着天空,天空有云,你就要把自己想成你是个能够腾云驾雾的人。谁能和你比呀,你是个英雄。英雄不想那些没用的小事,英雄只想大事,一想大事呀,就觉得自己忽然地比别人高大,高大许多,而别人在你眼里呢,明明是个高高大大的人,就忽然地变得渺小了。你要这么看人,这么看,就仿佛你站在台子上,所有的人,都站在台子下。你想呀,你可不是个一般人。你想到你不是个一般的人,你还不觉得骄傲吗?还能不激动吗?人一激动,就会鼻头酸溜溜的,眼睛就红了,就模模糊糊地只看见人影了…”他就这样唱下去,唱到高时,他就会站在横枝上,用一只手扶住在头顶上的另一斜枝,真的唱得让自己都感动了。
秃鹤说:“杜小康在唱戏。”
大家都听见了,不听老师讲课了,就听杜小康唱。
“杜小康还那么快活。”
孩子们就在心里佩服起杜小康来。
老师也不讲课了,就等杜小康把歌唱完。但杜小康却没完没了。老师就推开教室的窗子:“喂,杜小康,嚎什么呢?”
杜小康很尴尬。他不唱了。但不知道自己是留在横枝上好呢还是回到岸上去好。后来,他就坐在横枝上,将身子靠在另一稍微高一些的横枝上,作出一副舒适而闲散的样子。“我要晒太阳。”双腿垂挂,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他歪着脑袋,半眯着眼睛,看着河水。
河水在树枝下涂涂淌着。一柔软的细枝垂到了水里,几条身体秀长柔韧的小鱼,一会用嘴去那枝条,一会又一个一个首尾相衔地绕着那枝条转着圈儿。偶然来了一阵风,那几条小鱼一惊,一忽闪不见了。但过不一会,又悠悠地游到了水面上。
中午放学了。
不少孩子站到了河边上,望着杜小康,觉得他真是很舒服,心里就想:我要是也能不上学就好了。
放了学的桑桑船到河心钓鱼去,随风将小船漂到了那棵大树下。
自从杜小康不上学以后,桑桑和他倒忽然地变得不像从前那么隔阂了。桑桑总记住那天杜小康带他父亲看病去,撑着小船从他眼着经过的情景。桑桑永远是一个善良的孩子。那一刻,过去的事情立即烟消云散了。而杜小康在看到桑桑站在河边上久久地望着他时,也忽然地觉得,他最好的一个同学,其实是桑桑。
“杜小康,你坐在这里干什么?”桑桑伸手抓住树枝,不让船再随风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