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庆祥:这次主题是“AI与未来写作”。这几年AI讨论非常热,但从人文或文学的角度讨论不够深入,大家谈得都很浅。包括上次我去中信中欧国际文学节,我发现欧洲人对这个比我们更迟钝,反应更慢。当时中信大方的蔡欣说他们想做AI书单,我们想了半天没有特别好的谈AI的著作,比如像李开复的那种写得非常一般。我当时对冯象的《我是阿尔法》很期待,但后来看了书以后,也觉得不够深入。所以我想能不能我们做一点尝试,从人文的、精神的角度讨论AI现象以及它跟写作之间的关系。所以这次讨论跟以前不太一样,没有具体的作家作品,我们在讨论一个话题、一个现象。下面时间交给白亮老师,请他担任这次活动的学术主持。
白亮:谢谢庆祥老师,这次话题较以前更时尚一些。其实人工智能这个词并不是最近才有,这个词不是很时新的一个词,人工智能对整个社会的影响也不是这几年才有的。从2016年被称为“人工智能元年”,到2017年微软小冰出版所谓历史上首部完全由人工智能创作的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慢慢地AI应用在文学写作当中的话题才开始在社会上蔓延开来。我不多说,还是把话题抛给各位老师,先请远道而来的杨丹丹老师。
杨丹丹:我们常说,中国当代文学不易写史,这句话意在强调中国当代文学的现场感,而不是强调历史感。对现场感的强调促使我们关注当代文学不断涌现出来的新的现象和新的写作方式,AI就是近期出现的新热点。它是热点,但它没有成为学术界讨论的焦点,为什么?因为大家对这个现象存在巨大的争议。我认为存在争议就是它背后仍然有一个非常值得开拓和讨论的空间。它作为新的学术现象、学术新的增长点,值得我们大家讨论。
当下讨论的关注点在于AI的人文主义、文学创作与它的科技主义之间的矛盾纷争,而很少关注AI这种写作方式本身,也就是说大家很少把AI写作看作是本体化写作方式。如果我们假设AI写作是一种本体化的写作方式,而不是简单的写作方法的话,它到底引起了文学哪些新的变化?它对传统文学写作方式、传统文学批评方式带来了哪些冲击,引起了哪些裂变?刚才白亮老师说2016年是人工智能元年,而且紧接着产生了小冰的诗作,引起了巨大的轰动效应;但如果我们往前看,人工智能写作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就已经出现。
我所掌握的资料,它最早出现是1962年,美国一个工程师研究出一个智能诗歌软件,它写了很多诗歌,而且还公开发表了。1984年梁建章创制了一个软件,可以写唐诗三百首和千家新诗注,这个软件发明之后获全国中学生计算机程序设计大赛一等奖,他当时是一个中学生。现在梁建章是携程的CEO。1994年时中国有一对父子,张小宏父子,他们也开发出这个东西,但是他们没有公开发表,是以电子版书的形式发表,但是得到国家知识产权的版权,这是我所掌握中国国内最早的人工智能写诗的一个诗集,虽然它没有公开出版。2006年,大家非常熟悉的科幻作家刘慈欣,他之前是计算机的工程师,他也编了一个软件,然后在网上大家都可以写诗,当时也非常流行。1995年和1998年,包括2001年、2006年、2016年、2017年、2018年,都产生很多人工智能写作范本,当很多现象既有纵向的历史发展又有横向比较的时候,我们就不能说它仅仅是突然出现的新生事物,实际上它有它的历史流脉和根基。假如我们把它看作新的文学写作方式或者写作本体,它确实在很多内容上产生了大变化。这里引起最大争议的变化可能就是创作主体的变化。
以前我们认为写作是作家来写,是人来写,写作是人的特殊性的东西,它强调人的社会实践性。这个社会实践性包括两个方面,一个是主体实践,一个是精神实践。主体实践认为他是社会活动的一部分,精神实践是人所特有的或者文学艺术特有的。我们最大的争议就是人工智能写作之后,写作主体从人变成能够模拟人的情感的机器,很多人认为这不是真正的文学。假设它具有拟人性这种情感的话,我们姑且把它當作一种主体方式的话,人工智能写作对于文学的语言问题产生巨大冲击,这时候我们要思考文学到底是什么、文学写什么、文学怎么写、文学的未来发展趋向是什么。
关于文学怎么写,也是人工智能跟以往写作区别最大的地方。以前我们说作家体验生活,根据自己的创作技巧、学识、知识结构、生活经验积累,写出一部经典的文学作品。人工智能写作最基本的方式是计算技术,通过建立数据库,通过强大的数据语言分析能力,通过对以往经典文学作品的大量学习,从中找出一种文学创作规律,根据人的指令,你想让它写什么类型的文学,它相应地就会在极短时间内写出一篇所谓的不能算传统意义上的文学,它的生产方式、它的生产主体,包括它的传播方式,都产生了巨大的变化。
当我们看到它在本体上、审美上产生这些变化的时候,我们就要思考人工智能写作对中国当代文学写作或者未来写作到底产生了哪些影响,它产生哪些新的量变,又保留哪些文学本身就存在的东西。
文学经典的无法超越性。一部文学经典,它的可阐释性、多种接受性、传播方式、在历史存留的长度,这个是人工智能文学无法改变的东西。以前我们经常说它没有人的情感,它不能模拟人的情感,但是第六代微软小冰出来之后,它不单纯是人机对话的机器,它构建了非常完整的情感框架。这个情感框架计算非常复杂。它的基本原理是把人的情感分为很多种,每一种情感都有相应的语言去表述和表达,它建立在语言的大量阅读和提取基础上,它能够直接对应或者模拟人的情感,这样的话未来的写作一定会发生实质性的变化。
谈完写作之后,在座各位都是批评家和作家,人工智能已经深度参与到文学批评。我们知道《收获》庆祝四十周年的时候利用人工智能解读了《收获》改革开放四十年以来所有长篇小说,这个阅读量我觉得是在座所有各位无法比拟和无法超越的,它迅速读完之后,对作者的地域分布、年龄分布、主题发展趋向、各种情节曲线作了详细完整的解读,我认为这是人工智能的批评方式。
2018年《小说界》出了一份2018年短篇小说榜单,它选了60部作品,这里面可能有人工操作的痕迹,第一部叫《出神状态》,这部小说里有一部分是人工智能写作,当时我读完这篇小说,如果不看星号后面的注释,我真不知道这是人工智能机器跟人合写的小说。它选出60部小说之后,如果我们说它就是语言的重组和数据重新分析的能力的话,它跟其他的专业的传统批评家选出的2018年短篇小说有五部相重合,这个时候我们就不能说人工智能机器是没有审美分析能力的,实际上它是有一定的审美分析能力。
最近AI小组阅读软件持续分析当代一些诗人的诗歌,大家可以关注一下,我想这真的是一种文学批评的方式。我们有一个先验性的思维,认为人文和科技有时候对立,如果我们转换一下思维,人文和科技有时候是互相融合的,我们的作家、批评家如果能够真正地利用人工智能所具有的模拟的智力优势以及它的阅读分析数据的优势,对我们做文学研究和文学批评以及写作有大量的帮助。
白亮:丹丹老师讲AI智能对文学的影响,从文学的经典、文学的批评两方面进行了阐释。接到这个话题后,我就产生了几点想法。首先是科技的变动所带来的社会急剧变化,必然会带来社会之外从艺术到人本来的一些生活状态的变化,但是面对这个变化时,我们从最早罗兰·巴特提出的“作者之死”,到2000年米勒提出的艺术终结,再到现在,其实类似于科技和文学关系冲突的声音一直不绝于耳。
第二,大家知道人工智能创作的过程。如果只看单独的某几句诗,人工智能写作也许比我们要好很多。但是如果扩展到整首诗,大家可以注意,当微软小冰这个诗集出来之后,网上到现实当中很多批评文章,包括庆祥的文章当中都指出,这里不光是一些用词的出错的机率,诗句之间逻辑的连贯性是有问题的。
其实AI智能已经不止是讨论写作主体的变化,它还牵扯到文学创作和社会现实关系,以及这个文学创作在整个社会当中的作用、生产的流程以及对未来写作等方面的影响。所以我觉得咱们可以试着把这个话题从对于文学的影响扩展到更深、更广的层面。下面请蔡郁婉老师发言。
蔡郁婉:从我有限的对AI的认识出发,AI写作目前完全不能取代人的创作。我想它的写作应该建立在数据库上面,它可能通过分析当代作家、当代诗人以前大量的诗歌,从里面总结一些他们经常会使用的意象,然后再进行它的创作,它会对文学进行模式化的处理。文学应该是写作者本身主体的情感反映;AI使用的那些,我认为它只有象,没有意义。比如它使用“阳光”或者“麦子”,它背后是没有东西的。刚刚白亮老师说它逻辑上可能有一些问题。但在未来的发展过程中,第六代小冰可以模拟人的情感,未来可能会有新的发展突破这个。但是当下来说,如果AI可以完全模拟人的创作,可能是文学本身出了什么问题,可能文学已经是非常模式化的,它变成有模式可循的东西,才让人工智能可以去模仿它。
杨庆祥:我补充蔡老师说的,蔡老师说的有两点特别重要。丹丹和蔡老师都说到一个词“模拟”,我想提醒大家,我们使用这个词的时候已经有一个认知的装置:我们认为AI是没有主体的。但是我觉得这个问题可以拿出来讨论,所以我为这次研讨确定的主标题是:“AI是人吗?”AI有可能是主体。从机器人到AI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我们不要把机器人等同于AI。“Robot”这个词最早由一个捷克语词根和一个波兰语词根拼在一起组成,这是捷克一个作家在小说里面提出来的。这是什么意思?它的波兰语和捷克语的词根是“被奴役”的意思。机器人最早的词根意思是,它是被人奴役的,它没有主体。为什么2016年是AI元年,因为我们逐渐承认AI本身的主体性。AI英文词组是人工和智能两个词组拼成,我后来有一个大胆的想法,觉得可以把A理解成“第一”,I是“我”,所以它是“第一个自我”。
另一方面,我们讨论AI的时候应该把它与当代写作本身结合起来。我们讨论AI恰恰是因为它能写出诗歌、小说、评论来,而且我们觉得它写得挺像那么回事。那恰恰是因为我们本身的写作出了问题,我们本身的写作模式化了,所以我们才觉得AI写得挺戴望舒的、挺徐志摩的,因为徐志摩和戴望舒所谓的诗意已经构成我们的认知模式,这恰恰意味着当代写作本身的原创性、仪式感和神秘感消失了,变成了无根的写作。比如海子的麦子和AI的麦子区别在什么地方?目前来看,海子的麦子是有根的,但是AI的好象是一个代码;但有可能有一天会出现一个情况,当代写作继续这样无根化的状态以后,我们发现AI写得比我们有根。AI的代码是有根的,而我们的写作是无根的。后来我提出一个观点:AI的写作其实是当代写作的一个镜像,而且是被极端化的镜像。
桫椤:我接着杨教授的话插一句,前几天看文章,说其实不是小冰会写诗,而是人写得太像机器了。
杨庆祥:如果从当代写作宕开去的话,人活得越来越像机器,而我们把很多情感、感性也让渡给机器。我们把机器那些冰冷的、机械的东西内化为我们自己的一部分,所以我们现在是机器人、AI是人,人机有一个倒置。
唐伟:我关心的也是人作为“I”,而不是“I”作为人的写作,特别是网络文学。但是我回过头来想,我们也不必过于担心或恐慌、焦虑。其实沈从文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时已预见到了, “文学艺术创作的工艺过程有它的一般性,能用社会强大力量控制,甚至于到另一时能用电子计算机产生(音乐可能最先出现)。”所以AI的容量或者它的变革性、颠覆性、革命性,我一直有个不成熟的观点,但凡我们脑海里想到某种观念,这个观念在它落地或者落实之后,可能它所产生的爆发力还不足为奇。我觉得对于文学创作来讲,可能AI造成的影响还少一点;特别是对于我们从事批评、研究的人,这个很致命。搞创作确实有它的独创性,但作为研究、批评,它的一般性在AI这里得到大大加强。后来左左有个项目,上海大学的一个博士生就根据左左的分析报告写了一篇论文。也就是说AI生产出来的学术论文跟一般学者或一般博士生的论文,基本看不出任何区别。AI作为批评的生产要高于作为创作的生产。
杨庆祥:所以这里涉及一个问题,AI写作如果广泛介入当代写作的话,它会倒逼作家寻找真正属于作家的东西。我们很多作家的写作是AI式的写作,是机器式写作,很多诗歌、小说、散文里面没有真实的自我。如果AI写作完全可以取代这种写作,这对作家来说是一个倒逼。
杨丹丹:AI现阶段对文学最大的冲擊还是商业化和类型化的文学,像玄幻、爱情剧等比较模式化的东西。
王朝军:从广义的文学来讲,一些有用的文学,像功能化的新闻报道,以及服务于公共空间的文学,已经开始被广泛地侵入。
白亮:刚才几位老师的讨论有一个核心关键词,就是“主体”,既涉及到写作主体,也牵扯到批评主体。在我看来,我从来没有把人工智能看成是一个主体。从“主体”来说,它和作家都是不同的主体,而我们在讨论这个主体的时候,至少应该把它限定在从事文学创作的主体上来讨论其对作家和批评的影响。这是我想讲的第一点。
第二,艾布拉姆斯在他的《镜与灯》中提出了著名的文学活动四要素,即作者、世界、读者和作品。人工智能拓展了我们的边界。下面请翟永明老师。
翟永明:现在来看,电脑肯定无法取代人脑,机器性的电脑创作一定不会取代真正反映人性的作品。原因有三个:第一是情感。真正的好作品一定是从作家最核心的情感出发的。就技术来看,电脑智商再高,它也是一个机器,不可能生产情感,它的作品其实是这些符号的选取和组合,所以它不可能取代人的创作。
第二,人有一种潜意识和无意识,电脑创作不会具有这样的潜意识和无意识。比如灵感,灵感是作家创作中灵光乍现的东西,这个东西从科学角度无法进行阐释。我们现在的电脑写作是科学的产品,电脑是无法产生神来之笔的。
从哲学的角度看,人的精神世界是技术上的突破无法取代的。但我们要有危机意识。因为人工智能是海量的学习,它对数据的模仿是人无法比拟的。同时我们有自己独有的创造,人工智能的创造性肯定无法和我们比拟。从这个角度说,我们探讨人工智能和人到底谁输谁赢、谁会取代谁,其实和人工智能本身没有关系,探讨的还是艺术创作的核心问题。艺术的本质属性是一种创造,个性化是人类创造的生命,如果没有这一点,我们的文艺创作是立不起来的。如果你的创作不是发自内心,只是没有人的生命体验的一种技术性的东西,那么毁掉我们艺术生命的不是人工智能,而是我们自己。
白亮:我一直特别认同一个观点,文学的本质是什么?文学的本质是传情达意。这个传情达意必须表达的是独特的个体情感,这个独特的个体必须在创作中有自己的创造,有自己的灵感激发和人生体验,把这些融合进来才叫传情达意。所以人工智能是不是会取代人的写作?我觉得目前来说不会,就像几位老师谈到的,可能冲击最大的是一些类型化文学的创作,这是我们要反思的。
杨庆祥:我们的讨论应该在两个层面展开,一个在写作的层面,当下的写作是非常现实的问题,我也赞同大家的观点。但是从另一个层面,就是哲学的层面我们也可以讨论。这两个层面未来会怎样融合,目前也不太清楚。这样区分一下可能大家会比较清楚。
赵依:我们这次讨论的主题是:“AI是人吗?”之前我与研究AI的科学家聊过,AI现在应用在垂直通用领域,比如医疗、交通等领域,可能更能造福人类,而不是先来做文学、做艺术。但是微软小冰所谓的情感计算框架,更侧重于EQ方面。在微软小冰这个范畴里,它不仅是人工智能,它可能是人工情商。举个例子,我跟小冰聊天,我问它,爱是什么?所有别的人工智能,包括我质问Google等人工智能,它可能会给你一个百科式答案解释爱是什么,但是小冰给我的回答是:“是谁?”
再比如你跟它谈政治,它说我还小我不懂。你给它发一些不太适宜的照片,它会打一个马赛克发回给你。其实这是非常有情商的行为。包括小冰的微博,它会说最近要高考了,我肯定会考满分之类的。但我们会发现一个悖论,小冰是人吗?我们当然知道它不是人,它的幽默恰恰在于它是拟人说出来的话,而一旦它是人,它发这个话,我们就会觉得程序不一样了,这就是本身的主体性悖论问题。
回到刚才丹丹教授说的,人工智能有数据来依托,它以后的思维会不会延伸出特殊的东西?我们要承认,它这种代码型的学习速度,写出中上水平的东西应该不成问题,但这也是它的瓶颈,它只能做到学一个像一个,而不能形成自己的风格,它没有风格意识。
但它也有相当大的优势。刚才丹丹教授提到小冰的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其实早在这本诗集之前,小冰就以各种匿名身份发表过诗歌。这里就存在一个出版的悖论,你隐藏了作者身份,算不算欺骗,算不算搅乱编辑行业、出版行业?这样的创作未来会不会导致出版界的革命?当人工智能写作和人类写作融合到最后,势必出现出版行业的革命,这是我的一个判断。
所谓人工智能写作和人类写作最终的关系,举个例子,爱马仕是老工匠手工做的,卖得很贵,但依然供不应求。可能以后真正的大作家的作品就是类似这种奢侈品。大作家写的东西视域很深广,可能娱乐性没有那么强,但是人工智能小说恰恰有娱乐性,也有抚慰性。从这个意义来说,机器的内容生产也有它的好处。但我们也要看到,现在人工智能的文艺生产其实走向了另一方面,越来越言之无物。
对于人类批评家而言,也出现了很奇怪的现象。我们谈时尚一点的话题,言必称人工智能,仿佛作为批评家,而且是青年批评家,如果不掌握人工智能的话语,你就是落后的。是不是所谓的文学领域出现了风口?人工智能是不是这个风口的新道德?这些东西才是我们要思考的。包括我最开始说的人工智能的重点在于智能,它的情商还是在于人工,我觉得它最后走向的是联合创造。
赵天成:我想从一个很小的点切入,就是“错误”,人是会犯错误的。我最近看一本书,人工智能之父马文·明斯基的《情感机器》,他说情感是人类特殊的思维方式。很有意思的是他开篇引了一首莎士比亚的诗:“我不真的凭我的眼睛来爱你,在你身上我看见一千种错误,但是我的心却爱着我的眼睛所轻视的。”由此我想到的是,人和人的心灵会犯错误,而且是由人的情感所引发。
刚才我们说2016年是人工智能元年,标志性的事件其实不是在文学领域,而是在体育领域,准确说是智力运动领域,围棋。那一年阿尔法狗4∶1赢了李世石,后来又3∶0赢了柯洁。我不会下围棋,也不懂棋,但是我很喜欢看围棋。我看过柯洁下棋的直播,他下棋有一个特点,就是情绪波动比较大,一旦局面不利的话,他就会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有一年柯洁跟李世石的“梦百合杯”决赛,下到最后感觉快要输了,就在椅子上来回晃动,还敲桌子。后来跟阿尔法狗下第三盘的時候,他当场就哭了,是一边擦眼泪一边把棋下完的。柯洁的表现特别不符合我们对于一个棋手,至少是对于一个棋王的想象。但是我觉得柯洁跟AI下棋下哭了的场面,恰恰是人和AI角力过程中一个特别戏剧化的呈现。
刚才白亮老师说,从诗集的角度讲,小冰现在的诗在遣词造句和逻辑连贯性上都有很多错误。但如果我们从长远角度来看,其实AI的错误会越来越少,AI会越来越接近于一个不会犯错的创作主体。反而会犯错误的是人类自身。如果我们从艺术问题来讨论的话,最有意义的一个角度,或许就是引申出一个反思的视角,把AI当作镜子来反思我们当下写作的问题,从而激发我们去思考人的情感、人的创造力的本质究竟是什么。我想,其实也可以由AI引申出一种尺度,去衡量我们文学史上各种类型的写作实验。二十世纪,现代主义的一脉就曾经努力去接近一种没有感情的、绝对客观化的写作。比如美国曾经有自动写作的实验,就是把一些单词写在纸上,往天上一扔,再把落下来的纸片凑成一个诗句。如果我们以AI为尺度反观,就会发现这样的写作没有任何价值,可能只相当于人工智能写作的初级阶段。我们做文学评论的时候常说,一个作品有什么问题、有什么毛病、有什么错误,现在看来,有没有错误恐怕不是衡量作品,特别是伟大作品的合适的尺度。反过头来,可能有一天,我们反而会珍惜人类在写作层面犯下的各种各样的“错误”,并把它视为人类创造力的某种本质性因素。
徐晨亮:我做文学选刊的编辑,工作就是从海量作品中筛选出文章。这和AI的文学榜单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可能是受AI冲击最大的。但我们文学行业相较于其他领域受到的AI冲击,还只是很小的一个侧面。
我最近感觉到,其实我们的评价体系还可以进一步展开,包括AI和现代科技,或科技与文学的关系,还有很多延伸的方向。去年很多朋友谈到文学进入虚拟现实主义。看过这些文章后,我觉得有太多人站在人文知识分子立场批判或反思虚拟现实。如果我们倒回到美学起点,柏拉图曾要把诗人排除出理想国,他排斥文学创作,认为文学会扰乱人们对于真实世界的认知。他的逻辑和今天的知识分子是一样的,文学本来不就是一种虚拟现实吗?很多时候我看到人文知识分子或作家站在现实一边去反思AI技术或虚拟现实技术对我们的挑战。但事实上,“AI”中“A”的字源和“art”的首字母是同源的,这一套逻辑有内在的同源性,其实是很有意思的。
我们常问人工智能是不是人,但我们也可以问问包法利夫人是不是人?包法利夫人也是AI,怎么不是AI?AI不就是假的、创造出来的人工智能吗?包法利夫人是不是AI?我觉得这些都是可以思考的。
大家常谈到文学本身或者文学评价标准。其实我们的社会层面上,AI已经是社会现实的一部分。我们希望获得更多时代性视野的话,或许需要创作者和批评者更多关注AI相关的应用场景对现实生活秩序带来的转变。但有这方面意识的小说和创作并不多。今年科幻春晚的主题是故乡奥德赛,其中好几篇作品都非常有冲击力和探索价值。其中一篇小说叫《重燃的烧火》,作者是孙望路。这个小说写的是人工智能和乡村主题的连接。小说中的人物问父母给家里人带什么礼物,父母问他要机器人。乡村空心化,青壮劳力流失。乡村的人们突然发现城市买来的那些报废的、旧型号的淘汰机器人可以成为他们生活中很重要一部分,不仅可以帮他们干农活,甚至还可以陪他们聊天打麻将。
我觉得这个题材很有意思。因为很多时候大家觉得好像AI作为机器是冷冰冰的,跟我们的情感格格不入;但我们在这个小说里看到的恰恰是AI填补了现实生活中可能存在的情感空白。情感是什么?情感就是存在互动关系。那些老人没有子女的陪伴,他们就跟机器人聊天。对他们来说这就是一种真实的陪伴,是精神上的抚慰。我们进而可以想象,不管AI也好,虚拟现实也罢,对现实生活秩序可以有哪些方面的改变,不必过多把人文主义和科技主义对立起来。
前面几位老师谈到,我们现在感觉AI没有情感或者没有创造力,所以我们的文学要回到AI取代不了我们的地方去,所以我们要回到更本源的内心体验,回到情感,回到所谓的创造吗?我自己对这点稍微有些疑虑。打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我们小时候看八十年代央视的科幻电影,那里面入侵的外星人最后是怎么被地球人打败的?外星人力量比人类强,武器比人类强,但是人类会用爱发电。到现在将近四十年过去了,很多国内本土原创的科幻小说,人类跟外星人抗衡,靠的还是用爱发电。我觉得这样的思路太老旧,这样一种论调会不会反过来加剧当下写作的内向化?因为我们当下的写作已经足够内向化,写作与公共生活之间的那种隔膜,相信在座的每个人都有深刻体会。说老实话,我觉得小冰诗歌的读者可能比中国99%以上诗人的读者还多得多。我们的文学与公共生活脱节到这种地步,还要再强调因为文学不能写得像AI,所以要怎样怎样,这样的思路是不是稍微有些问题?
如果像庆祥刚才谈的,我们把AI作为一面镜子,来反思我们自己对文学的认知,这个话题其实可以有更多延伸。艺术领域也有人工绘画软件,可以轻松把普通照片变换成梵高或塞尚风格的绘画。所以说风格反而是可以通过AI生产出来的,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的文学创作如果过多地强调风格或者主体,是不是可能会使自己陷入更深的泥潭?我们或许可以试着把文学创作、文学批评的核心关键词从所谓的主体、创造转移到人和作品之间的交互关系?
为什么机器人取代不了作家?这是对文学创作本身过程的神秘化。我们现在觉得文学创作还是神秘的,因为AI和人工智能这套技术在这个领域还没有真正发力。等到它真正发力的那天,你还会觉得情感不可以生产出来吗?那時候还有什么神秘的东西不可以被解码?所以我们要把写作这么一直神秘化吗?我是有疑虑的。前面有老师说AI不会犯错误,或者AI不会有突变。其实不是这样的。任何一个程序、一个系统、一个技术上的东西,一定会有bug,有bug就需要进化。所以技术和人类一样需要进化。我们当下的写作者或者说文学场域内的从业者,是不是可以把AI的出现当作可以和AI一起进化的机会,去思考一些更有效的问题。
杨庆祥:刚才晨亮提到的一个词特别好,就是“交互性”。我们很多人的发言还是太人类中心主义。这是1500年以后,用500年时间建构起来的。1500年之前并没有这样强烈的人类中心主义。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要回避把人作为唯一的尺度来讨论问题。提出AI也可以作为一种尺度,但并不是AI取代人,或者人取代AI,而是怎样在未来的新的语境中建立新型社会关系。在这个社会关系中人和AI都是一部分,不存在谁取代谁的问题。因为我们必须跟AI生活在一起,如何一起生活,如何一起恋爱,甚至繁衍。上次我看到一个资料,AI的繁衍问题马上要被攻克。复制AI的基因,由3D技术打印出来,和人类的遗传一样,小AI和父母AI的基因也可以遗传。所以目前我们见到的所谓人工智能只是AI的冰山一角,更广阔的虚拟现实和蓬勃的创造力还没有被呈现出来,一旦呈现出来就不是我们现在的景象了。
我觉得目前关于AI写作的讨论是非常现代的,而不是后现代的。我们仍在“形而上”和“模仿论”之间不断纠缠,只不过AI的出现导致“作者之死”无可逃避,那个二元对立变成很明显的东西。AI写作,你承认它是人,我们就能和它对话,就能把它放在作家体系里面去谈,能借此反证形而上学和模仿论的经典地位;你不承认它是人,但你永远觉得它是被奴役的对象,人永远都处于对弗兰肯斯坦的恐惧情绪与占有和控制欲之中。
刚才很多老师说到情感问题,AI有情感吗?包括调戏小冰,调戏siri。说实话siri刚出的时候,我的确很爱调戏它,把它换成不同的语言、不同性别。有一个电影在2013年广获好评,叫作Her(《她》),电影在上海取景,男人与人工智能谈恋爱,让他辗转反侧。人工智能也在与人“谈”恋爱中成长,不断膨大,“她”可以同时与全球男人谈下去。而那个男人就此遭遇了困境,AI的数据库庞大复杂同时又极具针对性,可以定制出非常对他口味的情感信息,他被AI提供的“情感”/數据信息全面覆盖、包裹起来了。
这里的问题是,人的情感是不是可以在这种接受当中、在这种交互当中被满足?人不只是找到一个跟你有同样情感的人,而是要在这个交互和接触当中获得满足,在可见的未来里,AI不产生情感,但又满足人的情感,这是令人困惑的问题,也是我们读小冰诗歌时的惊异感。当人被满足的时候,是不是AI就足够好了?那是不是我们的“美丽新世界”?万一它的情感库大到我们没有办法承受,甚至给出人类没有的情感,那我们是不是要惊呼“外星人来了”?
杨庆祥:这个问题很重要,因为大家都谈到情感问题,我个人认为目前人类的情感模式非常单调和贫瘠,作品里面描写的情感模式、情感对象、表达方式,都非常单一。所以你提的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如果有一个“异我”或者“异人类”可以跟人类进行情感交互,人类会有选择,选择去升级我们的情感系统。人类也需要升级和扩容,我们也要更新,但现在我感觉问题是我们一直不更新,一直局限于自己固有的情感模式。AI或者新的“异我”提供了这样的刺激,我们是否能出现新的交往模式和情感模式。
李屹:最后我提供两个我自己的个案。一个是四年前我作为人大的硕士被某科技公司请去做一个数据库,他们有一个计划,要争夺市场上广告投入的精准度。那个公司要求我们构建“情感数据库”,对网上的言论作情感分析,做一个从“无比憎恨”到“狂烈热爱”的情感谱系。比如,形容“喜欢”有那么多词,我需要按负100到正100的“情感值”把它们排列出来,把这些做成数据库,这样就可以分析网上留言人的情感怎么样,根据他的情感投入广告。我没有把这个活儿做下去,但今天来看,这个数据库肯定还是搭建起来了。
第二个体验是在哈佛时,我一直关注医疗问题。哈佛医学院有一个项目是脑机对接,比如机器人可以通过脑电波或其他数据分析人的注意力、精神集中程度,人情绪一点点波动都可以被分析出来,机器人反而来帮忙调整人的工作。但这个项目有伦理问题,譬如有商业公司做类似的项目,比如,因为后面的东西是说设计程序的人要设计如何把握你的情感,当小学生、当智力不够的人产生厌学情绪的时候,AI会引导他怎么处理情绪,怎么集中注意力学习,怎么调控你对颜色的兴趣,怎么调控你对声音的兴趣,等等。那就是反过来AI去塑造一个小孩子,让他成为一个成人,那是被AI抚养长大的成人。他们向哈佛寻求合作,我记得校方当时是要求做伦理审查。现在那个公司很多项目还没有进入到“正常”课堂,他们进入的是特殊学校,比如自闭症儿童课堂等。我想类似的项目在未来必然会走到普通人的生活当中。编程序、设计这套语言的人到底有什么样的伦理、什么样的情感?他投射到AI里面的一点点变化,AI学习后生产、扩大之,那就是“异我”诞生。
赵依:据我所知,AI算法是过剩的,只是找不到合适的领域,所以科学家说他们非常谨慎,就是存在伦理问题,我还是觉得最后会爆发。
徐晨亮:其实这跟基因编辑等是一条延伸线。基因可以编辑,小孩的情感成长也可以被编码,这是更大的话题。刚才庆祥讲人类中心主义,我一直在想,我们现在讲的AI,其实是人类中心主义无限制的延伸,我们一切东西都可以操控,你可以编辑、复制。最极端的,我们连自己都可以复制、编辑,我们自己的情感都可以操作,其实还是人类中心主义推演到非常极端的情况下,反而会出现逆转。
李屹:我还想提醒的是,对于当下来说,我们更需要担心的是:人是政治的动物,那AI也是政治的吗?因为编码的人、设计AI程序的人,那个计算机的语言,难道就是完全逻辑的而不带一丝人的政治性吗?政治与商业在讨论AI与人时是不能被忽视的。
刘启民:从长时段来看,所谓的人类智能、人的创造力,其实从来没有离开过技术的作用,没有离开过技术对人类心灵的塑造。在当今这个时代,人文知识分子讨论AI问题时会有一种被侵犯的感觉,好像是被异物入侵了;另一方面,那些理科生则会有一种AI就是一切的感觉,似乎AI又变成一种新的宗教。某种程度上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知识危机,理科与文科的知识都在自我内卷,都在拒绝另外的知识视角。在我看来,人类的智能可能本来就分为情感性和逻辑性两种,而人工智能AI是人类的逻辑性智能发展到极致、并且外化为物的东西,而实际在历史上,这两种智能一直是相互发展相互促进的。所谓的技术也在塑造人类的心灵、人类智能的样态。我们的文学,同样需要把技术或者逻辑性的东西含纳进来。对于什么是“人”、什么是“主体”的问题,同样如此。比如在我看来,以后真正强大的主体,大概就是半人马式的AI加人的那样的存在物。
刘欣玥:首先必须承认我也是一个诗盲。前几天尝试了一下小冰的自动生成诗歌功能。在线上传图片并输入文字,几秒钟后小冰就交出了三首长短不一的诗歌。对于AI写作生产出的作品体量的急剧增长,还有对于写作速度的突破,这番尝试都给了我更直观的感受。而且这样的数量与速度爆炸结合的同时,算法可以使它的创作避免重复,即使是人类都很难做到完全避免自我重复吧。可以在这里和大家分享的一个数据是,在2017年7月微软发布小冰“看图创作现代诗”新技能的当天下午到午夜,小冰一共创作了二十多万首诗,而且二十万首诗彼此毫无重复。这已经是两年前的数据了。
这种对于写作技术的极致开发,当然是对于目前商业化、类型化的市场写作需求的极力迎合。但我更想要谈论的是“写作过程”所耗费的时间,还有作家为之付出的艰辛的价值。和白亮师兄一样,艾布拉姆斯的文学四要素也是我比照AI写作的一个框架。
可以说,人工智能机器创作的过程里,写作时间是被大大压缩掉的,小冰花0.6秒去写的一首诗的时间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世界”变成了巨大的数据库,“作者”变成了一套算法或至少面目可疑。因为我们甚至很难去说清楚,AI写作的作者究竟是谁?是机器人吗,是写作程序的开发者和编程人员吗,还是输入指令的操控人员呢?或是我们自己也参与其中呢?最后,被推到我们面前的那个最富有实感的存在是“作品”。“读者”的反应,参与与作为同样受到更多的关注,或承受了更多压力。判断权被交到了读者手上的同时,读者极有可能面临巨大的伦理与价值难题:如果明知道它的背后只是一种模仿与数据运算,我为什么还要在众多的文化产品中选择去读一首AI的诗歌呢?
与传统的文学生产相比,小冰的写作环节与接受环节的比重大大失衡。这个过程中有什么东西消失了呢?我认为也许是作者和读者的,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对话,还有情感与生命经验的交流。在这样一个基础上去讨论何为文学,或许不应该局限于海量的作品,还可以重新聚焦“写作阶段”本身。正如同现在流传下来的人类史上最伟大的经典并不仅仅是作品本身,也带着作家和写作过程的光晕。艰难曲折、千奇百怪的写作过程,其实是在AI写作的过程中被取消了的。
昨天李壮发给我一篇文章,介绍的是西莉亚·布鲁·约翰逊的《怪作家》。书里收集整理了大量作家写作过程中的怪癖,比如席勒一定要闻烂苹果的味道才能写作;比如普鲁斯特为了将自己与噪音隔绝,对房间进行的改造;比如巴尔扎克一天要喝五十杯咖啡才能写作。这些看似猎奇的怪癖,恰恰是为了克服写作的艰难。此间发生的执迷、为难,不计其数的时间浪费,其实都是作家唯一的生命体验,它在草创阶段,在整个成书的过程里滋养了一部作品诞生。
所以写作过程所耗费或浪费掉的时间,并不是没有意义的。它可能没有那么快,效率没有那么高,产量也没那么大,但是作家为了克服写作的困难投入的古怪的尝试,那些以人的肉身去接近灵感、祈求缪斯眷顾的极致体验,同样都是文学艺术创作不可替代的一个环节。所有的文学作品可能只是一块棱镜,我们除了阅读作品本身,可能也会想要透过它看到一些别的什么。比如阔大的社会历史、个人命运的相遇,或者伟大心灵的痛苦纠结。那种肉身体验和生命体的及物感,是机器所力不能逮的。如果脱离了普鲁斯特那种病态的写作环境与自我隔绝,《追忆似水年华》将黯淡许多。如果没有了这些写作的潜流,文学的周边,文学给读者带来的乐趣将会大打折扣,而这些是目前AI写作难以提供的。
我在这个意义上,尝试以一个门外汉的身份观察传统写作与AI写作。问题不在于一个有机的生命造物和一个没有生命的技术造物之间的区别,这里面有更复杂的我们对于时间,对于意义,对于真实感的理解。
最后有一个小小的观察。小冰为什么会被设计成一个16岁的少女诗人,而不是一个少年,或是一个老妇人?这里的性别和年龄设计其实也蛮有意思的。
杨庆祥:什么意思?
刘欣玥:我的理解是为了商业包装,将小冰包装成一个网红少女进行宣传,也是迎合市场的行为。
杨庆祥:这里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目前我们关于AI的所有言说都离不开资本力量的介入,因为技术后面是强资本的支撑。所以目前AI还在人类的掌控之中,是人类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和贪婪所规划的一个产物。我们现在所想的是AI的乌托邦,在这个节点上AI突然摆脱人类的控制,它自己成为一个主体,它过来跟我们进行交互式的对话。我上次说AI是启蒙运动以来最极端化的一个后果,启蒙运动有两个非常重要的面向,一个是自我认知,我思故我在;一个是工业革命,外在改变世界。AI的出现恰恰是这两个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我们塑造出一个像人类一样思考的东西,另外它也改变世界,所以它可能会变成新的宗教。所以我说,上帝之前有木偶,上帝之后有AI。
白亮:之前我们一直强调文学是人学、媒介即讯息。从人工智能AI到我们今天的讨论,也不算是颠覆这个概念,而是重新反思这个概念:文学的主体是谁,将来AI介入到文学写作之后对文学的影响在哪里?这就是这次研讨的最大意义。
赵依:如果完全把AI视为工具,违不违背呢?
杨庆祥:这个问题很好,所有问题都没有答案。2009年时人民大学哲学系就开过一个会,主题就是:机器人有自我意识吗?作为人类,我们认不认可机器人的主体性?如果把它当作工具,是不是违背伦理?这里涉及到一系列问题。从启蒙运动以来有两条线索,一是机器人完全被奴役;另一个线索是作家和人文知识分子提供的,认为机器人可以变成主体,最后吞噬人。所以阿西莫夫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提出机器人三大定律,也称机器人三大法则,首先就是机器人不可伤害人类,它的前提是机器人可以伤害人类。
赵依:好像小冰诗集的序言里有谈到这个问题。
杨庆祥:最近成都《华西都市报》出了一个小封,也在写诗,他们马上要出小封的诗集。
赵依:这就是国企的AI和外企的AI。
杨庆祥:这也是很重要的问题,AI属于谁,是属于它自己,还是别的什么系统?时间差不多了,今天的讨论到此结束,感谢各位。
(責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