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光祖
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精彩?天黑了,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想找家,却找不到。想让日子慢下来,想过得轻松一点。坐个慢车,让日子慢下来。
就像此刻,闲坐餐车,看窗外晨阳,和苍茫大地。不愿再辗转机场,倏起倏落,感觉灵魂都丢在了身后。慢,也是一種人生。
犹记2017年沈阳开会,然后专程去哈尔滨,拜谒萧红故居。故居萧然,呼兰河却依然浩荡,返回沈阳途中,红日渐隐没于天际,平原辽阔,心绪寂寥。
美丽的呼兰河,永远在我心中。只有踏上东北,踏上呼兰这片热土,才真正理解了萧红。她的天才、不屈,和梦想。走在哈尔滨街头,总感觉萧红就漂在人群里,会突然站在我面前。
尼采说:“人便是一根索子,联系于禽兽与超人间——架空于深渊之上。”
他还说:“人之伟大,在于其为桥梁,而不是目的;人之可爱,在于其为过渡与下落。”
想起了鲁迅的“中间物”。是呀,我们都是中间物,只是一个过渡,一个桥梁而已。
从此看见鲁迅受尼采影响之深。
我读的是徐梵澄翻译的《苏鲁支语录》,是当年经鲁迅给郑振铎而出版的。
鲁迅欣赏徐梵澄。晚年的徐梵澄也很怀念鲁迅。他说,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刻是和鲁迅在一起的日子。(临死的萧红,可能也是。)
但“中间物”的意识让我恐惧。鲁迅似乎不恐惧,而感到快乐。他不怕死。他可以坦然赴死。这就是我和他的区别。朋友要远行,但天涯若比邻,王勃说,何必泪沾襟?有些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呀。远行,有时候也不是一定去空间意义上的远方、时间意义上的远方,也许更远。古人不是说,咫尺天涯。其实,咫尺天涯,可能更是一种痛。
但没有痛的人生,还是人生吗?痛,其实是一种幸福。没有痛了,我们就“无情”了。“无情未必真豪杰”,鲁迅先生说得对。“太上之忘情”,那种境界,岂是我辈凡人能企及的?
读《红楼梦》,林黛玉的那种苦,谁能了解?宝玉恐怕也是知之一二而已,大观园里没有别的人懂。所以,她最苦。焚稿断痴情,没有“焚”,又如何“断”?但“焚”了,就能“断”吗?倘若真“断”了,就不会喊那一声:“宝玉,你好……”
人生有很多梦想,人活着,某种意义上也是为了这些梦想。有梦的日子会过得很幸福,但也有烦恼,因为不是所有的梦想都能实现。其实,大多数的梦想会随着年岁的增长慢慢破灭,就像吹向天空的肥皂泡,美丽,但空幻。我也是一个从小就有梦想的小孩,有很多奇幻的梦想。到今日,实现了一些,但大多都破灭了。如今还剩下一个梦想,如果这个梦想近年破灭,人生就真的进入秋季了,天高气爽,云淡风轻。也对,人生就是这样,我们的梦想不一个个破灭,青年一代的梦想如何实现?其实,冷静地想一想,人生真是苦短呀,连实现梦想的日子都不足够。我平生唯一嗜好就是读书,可是近年以来,忽然眼睛老化得厉害,已经无法长时间读书了。看着满屋子的书,精心搜集来的好书,只能徒唤奈何。到这个岁数,才真正懂了当年袁枚慨叹的:“而少时岁月之可惜也。”古人说,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再过几年,恐怕连“枝”都没有了。
其实在这个仪式当中感受到的是物是人非、青春易逝。感觉到自己在一天天老去。
这里面有点哲学的意味,时间感——死亡感的一部分。
一夜无梦。晨起推窗,莹白一片,哦,落雪了。急换衣出门,走在校园里,雪虽不厚,足慰吾怀。忆及少小时代,翻山越岭去上学,一到冬天,经常大雪封山,一脚踩下去,半截腿皆不见。有时去得早了,校门还锁着,就到旁边的榨油坊。主人偶尔会给一块油渣,香甜可口,不忍吃完。如今马齿徒增,回忆童年,其味亦无穷。可惜再没见到那么大的雪。
去年重读沈从文,忽然发现我以前没有完全了解他。其实,我是真的不喜欢他,包括他的文字。当然比徐志摩感觉好一点。徐志摩我是烦透了。那么粘唧唧的,让人起鸡皮疙瘩。沈从文的《边城》我喜欢,别的小说读了一些,不喜欢。但最近听朋友商昌宝的网课,才发现自己以前没有怎么读懂这部小说。他认为,《边城》是沈从文情感人生的记录,是一种反写。翠翠,是沈从文;天保、傩送,是周铭洗、张充和。这个解读,颇有意思。想起他1975年那首给臧克家的长诗《白玉兰花》,真是感慨万端。
读李辉先生的访谈,他说,想采访张兆和,采访了几次,没有坚持下去。其实,很多隐私,也无法说,也不能说。从李辉的欲言又止里,我又听懂了很多。后来读黄裳的一篇短文,写张充和与卞之琳,文字那么隐约,但不断躲闪的文字里,还是透露了一切。
真正富有艺术气质的人,都有一种先天的痛楚,是一般人无法想象的。福楼拜给朋友的信中说:“您问我如何治愈了神经性幻觉。方法有二:一、科学地研究,弄清真相;二、凭坚强的意志。我常觉得自己快要疯了。脑袋瓜里时时刮起思想和形象的旋风,觉得自己快像一叶扁舟要沉默在风暴里。但我紧紧抓住理性不放。”作家残雪经常讲到文学创作的理性,其实,她也存在这个问题。
维特根斯坦终其一生都有一种恐惧感,一种强烈的自杀倾向。他说:“我常觉得自己正在变疯。”他一直喜欢独处,不能与别人一起共事。即便“一战”当士兵,他也一直主动要求到岗哨去,因为那样虽然很危险,但可以一个人待着。鲁迅、张爱玲,都有这种现象,他们是痛苦的,所以才有那些让人叫绝的文字。但他们多不易呀。有时给学生讲课,觉得讲得过多了,其实也是一种不负责任。有些东西,是不能讲的。有时候,真想从讲坛上直接走开。你从何处来,我从来处来。你到何处去,我到去处去。《五灯会元》,以前看不懂,如今能看懂一段两段了,却感到痛苦,其实看不懂,更好。看懂那些做什么?
大脑里经常有风暴吹过。偶尔安静了,不小心又来了。不敢碰那些敏感的话题,每次谈起,风晨雨夕,柳树下,桃花旁,都不舒服。有时候,感觉自己没有了腿;有时候感觉自己像孙悟空,丢下身子,灵魂却飞升了,跺跺脚,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伤害,只有恐惧,只有叹一口气。才知道有些话题是没有能力谈的,也不应该谈论的。
以前读四大名著,只记得了一点故事而已,还是拾人牙慧。如今重读,似乎才开始读懂了,却只有惶恐,还有伤心难过。《水浒传》里的武松,英武,也残暴,25岁的人,一出场,就打死了老虎,后面又杀死了嫂嫂,过程极残暴。正义就可以残暴吗?潘金莲毒杀武大郎,该死,但武松的手段,也太殘忍了一些。后面痛打蒋门神,血溅飞云浦,感觉就是黑道里的内讧,根本没有道义可言。至于十字坡人肉包子店张青、孙二娘,又成了武松的拜把兄弟。这种江湖文化,如何让人不害怕?难怪古人批评《水浒传》“诲盗”。
但作者的笔力真是了得。上梁山之前的鲁智深、林冲、武松等人,写来真是好文字,简直就是大内高手。这样的文字,真不是一般人所能写出的。想都想不出来。
但看他们视死如归,看别人的生死也不当一回事。也是可怕。
如果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可以付出一切,只能说明这个女人不够爱自己;一个连自己都不够爱的人,怎么能真正地去爱别人?这是个悖论。我见了美女,很自卑。一位女士说,说明你很在意美女啊,这也是善于发现美的敏感细腻所致吧。康德:“道德不是指我们如何让自己幸福,而是指我们如何让自己配得上这幸福。”
最近几年身体不好,阴气过重,老人说,不要参加葬礼了,不要去那些场合。但人在江湖,有时候却不得不去。一位朋友的妻子去世了,我去他家吊唁,总感觉房子里有一种气息,让我不舒服。后来知道了,伤感之余,还有极深的哀痛。我羡慕那些能哭出眼泪的人,那是能自我调节的人。人在世上,真的很难吗?古人说,自古艰难唯一死。又说,伤心岂独息夫人。
人之一生,真是很虚无。某次讲课,有学生问:人生有意义吗?我说:没有。他问:那怎么办?我说:我们要赋予它一个意义。这就是人类不同于动物的地方,也是人类之所以需要信仰、文化的原因。
年轻的时候,大家都很喜欢美女,争相献媚。可是过了十年,再见那个当初的美女,竟已经是人世沧桑,无法看出当年的“美丽”。有时候想,竟暗恋这样的女子那么多年。感觉中有一种荒唐,甚至可怜。
我曾说,人,如果没有灵魂,没有向上的力量,男女之间只凭肉体相互吸引,那是持续不了多长时间的。行尸走肉,两堆肉体,能“好”到什么时候?我们经常说,某某有气质,其实,往往是“气质”这种很虚无的东西,才最长久。古人说的“韵”、“味”、“雅”云云,要远大于肉体的魅力。当然,肉体的美丽,如果与这些东西结合,那当是最好的境界,古人说的,虚实结合。
午后,太累,翻了几页《燃灯者》,就合上书睡了。不知怎么的,就睡深了,醒来很难过。梦里,梦见了什么,不知道。但醒来想起人之一生,总是要死的,感觉有点万念俱灰,朦胧中,想起了这些事。忽然,知道了《阅微草堂笔记》的不可及。
麦家说,文学的大树只生长在孤独的心底里。他又说,浩繁的经典名著不是像太阳光一样,可以照耀每一个写作者。能够照耀我们、温暖我们的也许只有那么几个人、几本书,他们是我们文学家族里的亲人——说得非常好,让人感动。
麦家说,不要到处拜山头;找自己的亲人,待在亲人身边,反复聆听他们,就会听到天籁之音。
是神话撕开了黑暗的神秘,以“很久很久以前”的方式在时光的长河里重章叠唱。
神话的陨落,即是哲学升起之时。
读《约伯记》,仍然没有读懂。中国人,要真正懂基督教,懂西方文化,太难。鲁迅,深受希伯来文化影响,他终生反抗绝望,但没有上帝的反抗绝望,最后走到了虚无的边缘,以自己一个人的肉身,是无法抵挡得住的。鲁迅,可以说作为一个中国人,他走到了极限。当然,也无法被庸众所理解。上帝,对于中国人来说太遥远。
读《儒林外史》。鲁迅当年为此书鸣不平,说留学生铺天盖地而来,都瞧不起此书。他说:“伟大也要有人懂。”这话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以后读《儒林外史》,印象不深。最近无事,重读此书,先读后半部分,写杜少卿、庄绍光等人,正面表扬,没有感觉到多好,甚至有点失望。后来阅读前半部分,才觉得真好,读到周进、范进中举等文字,泪都要下来了。联想到新近读的《路遥传》,更深地认识到这些文字不仅有讽刺,更有悲凉在其间。它的字里行间藏着底层人的血和泪。作为一个底层人,如果不安其位,还想进入“上流社会”的话,那当然是需要疯狂的代价的。《红与黑》里于连是上了断头台的。我以前对路遥《平凡的世界》中所体现的那种奴性有非常严苛的批评。我觉得路遥一直没有超越小农文化,一直没有进入一个大境界。但如今我也理解了。以他的文化教养、家庭环境,和当时的时代氛围,我如此要求他是过于苛刻了。他用自己的生命书写了一曲底层人的血泪之歌。所以《平凡的世界》不断翻印,不是它的艺术水平有多高,而是它成了大批底层人的励志之书。这其实也是挺可怜的事情。
尼采说,上帝死了,所以他就想成为超人;但超人也是人,无法持存,于是,他就想永恒轮回。但再轮回,仍然解决不了“自己”的问题:虚无。他说:“虚无主义站在门槛上。”没有上帝,人,凭借自己如何活下去?耶稣,上十字架,后面还是有一个圣父,他是可以复活的。那么,人呢?荷尔德林说,神是大地唯一的尺度。
佛教解构了时间,他们认为现象世界都是假象;所谓涅槃,就是永恒,无生无死。唯物主义,人文主义,不谈死亡,逃避,所以无法解决人的终极问题。尼采疯狂是有道理的,一个没有神的人,能不疯吗?有的人迷恋权力、美色、金钱,那也是一种信仰,虽然下贱,但也需要,否则,他们就疯了,无法活下去。这种卑贱的信仰,也是人存活下去的一个理由。
连日感冒,喝中药,头疼,体乏。乱翻书,翻到了福柯,看到他对疯狂的研究,忽然,有一种身体的不适感。我想起了小时候的往事,那些黑暗的,当时没有觉察的,如今发现深刻地影响了我的往事。比如,被拐卖来的女子的嚎叫,那个南方女子把鸡蛋扔到庄外的墙上。她那南方的口音,我们听不懂,那种绝望的嘶叫。其实,那个女子我一直没有见过面。但那嚎叫,我记得很清楚。还有,俊美的小伙子,被愚昧的家长逼成精神病,然后不知下落。今日犹记他被父亲悬在屋梁上的无助,还有被绑在屋外大树上的愤怒。当时,无知的我还跑出去看。只记得他的绝望的喊叫。当然,更有默默地生、默默地死的,都像虫子一样噬进我的心灵。
这次读福柯,心情很不好。我发现我内心的黑暗,可能与这个俊小伙的故事有一点关系。他让我很不适。但又能说什么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忽然害怕疯癫。这种疯癫的恐惧好多年压着我,让我无法喘息。大概是从2005年开始吧。有一年,我去庆阳讲课,中午走在大街上,看见一个疯子破衣烂衫地迎面而来,我忽然有一种大恐惧,心跳得厉害,似乎那就是自己。我赶紧逃回宾馆,心跳得厉害,似乎心脏病犯了似的,但我知道我没有心脏病。这种症候一直持续了很多年。后来,我读庄子、禅宗,我慢慢地有了悲悯之心,这几年看到疯子,就没有那么恐惧,而会滋生悲悯,有一种流泪的感觉。哎,可怜的人呀。
我小的时候,看到过好几个疯子,包括很近距离地看到。小的时候,好像很正常,没有害怕。长大了,为什么却害怕呢?我害怕什么呢?
可能我害怕的是我自己。
我的精神在裂变的过程中,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另一面,一个让我自己都厌恶的一面。
我想,福柯,大概也是如此。他的研究,是拿自己的生命做實验的。他的痛苦,我也是能体会到的。
要做一个人,一个真正的人,何其艰难。
我忽然理解有些人了。
他们是不愿看到自己的另一面,那一面,让他们自身恐惧。他们像野兽一样活着,一样长大。忽然,有人告诉他,你处于野兽状态;告诉他,什么是人,你如何成为人。
他们就大恐惧,无法承担这样的启蒙者。于是,他们想杀了他。
这就是柏拉图的洞穴理论。那个爬出洞穴、看到外面真实世界的人,如果回到洞里,告诉洞里人“你们从墙上看到的幻影是虚假的”,那些人会杀了他。这非常肯定。
是其所是,成其为人,何其艰难哉。
春天了。春天的兰州真好。阳光是温暖的,也是灿烂的。但春天也是累的,春困,总感觉睡不醒,累的。有一次,一直睡到四点多,一直梦里梦外,颇有穿越的感觉。梦见给一位友人打电话,可是上午打了一次,手机在领导手里,觉得奇怪;快晚上了,又打了一次,手机还在领导手里;领导不说话,旁边另一个领导说,是他吗?叫过来。但又没有声音了。
我就在梦中的那个城市跑来跑去。不断翻手机,找别的号码,都不通。天,黑乎乎的,
想买一种水果。最近没有水果吃,身体难受。但找了好几处,都不卖水果了。
醒来,友人QQ说,他的手机坏了。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