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命运三部曲”中的第一响,方方的《落日》以力透纸背的冷峻笔调,为我们展现了一副人性落日的荒芜图景,通过一系列“反常性”环节,建构了一条带有悲剧意味的宿命链。方方将市民性格的弥合性描写作为对象,有意创造了一对对令人唏嘘的矛盾:逃离与留恋、生存与死亡、命运的定数与变异…….这出好戏,残忍异常。
《落日》以家庭亲情的恩怨情仇为主线,字里行间充斥着的并非关爱与和睦,而是血缘亲人间的仇恨与反叛:母子之间、兄弟之间、祖孙之间、夫妻之间,处处可闻见人性大溃败的腐臭味。丁太是整个故事的焦点人物,为抚养两个儿子守寡五十年,卖冰棒、扫马路、扛码头、捡垃圾十五年,终于含辛茹苦地迎来了四世同堂的“享福之日”,然而却因为与大儿子丁如虎一次日常琐碎的口角,喝下了敌敌畏自尽。全家人将她迅速送進医院抢救,虽把她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却被告知有可能难以苏醒。两个大儿子顺应了自己内心的潜在意愿,“制造”了丁太的死亡,撒谎哄骗医生开具死亡证明,并将还未断气的母亲送到殡仪馆活烧。故事到此本可以落下帷幕,然而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由于殡仪馆停电,存放在低温箱里的丁太被“冻活”了!此时各怀心思的儿孙们正在举行丁太的丧礼,闻此消息大惊失色,只能将其送回医院,丁太却因这番折腾耽误了治疗时机,只活多了一天便真正地撒手人寰。
多么令人心悸!丁太倾尽所有的生命能量、慈爱柔肠,却没换来子孙们的爱。在丧礼前清理丁太的衣物时,“衣服十分破旧,祖母一年四季都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裳,她差不多都是从儿孙那儿拾来的破烂褂子……祖母只有唯一一套崭新的衣服,那就是祖母精心为自己而备下的寿衣。”毫无疑问,丁太是整个家庭的“施恩者”,那么为什么祖母的离世并未使得家中的空气掺杂进一丝悲伤,反而祖孙们统统产生了复仇般的快意呢?这场生存表演的面具之下,每一个人真的都如此不可理喻、如此罪恶吗?方方绝不会甘愿止步于此。
大儿子丁如虎,在全家人都只能挤在十二平方米的小屋里,生活如此拮据的情况下,仍然外搭了一间小屋给丁太居住,十分看重侍奉母亲,“只要我姆妈还活着,到了八十岁,我也是她的儿子。”二人的矛盾冲突在于,丁如虎的妻子病逝九年,正当盛年的他煎熬于难捱的独居滋味、正当的情感需求,渴望与心上人月菊成婚。而母亲从维护三个孙辈的立场出发,以自己守寡五十年的坚定行径现身说法,霸道地一次又一次掐灭了他生活里这珍贵且明亮的微光,并予以当众责骂与奚落。当上了干部的二儿子丁如龙,厌恶母亲的“不卫生”、啰嗦、嘴巴刻薄,深感丢脸,因此不愿意让母亲打扰自己的生活。再看孙辈成成与媳妇汉琴,由于家居环境太过狭窄,三人只能同住一屋,私密生活暴露无遗。丁太的自杀事件无形中引爆了他们长期压抑的欲望——希望祖母死亡!
方方擅长的便是拿一把尖锐的刀,捅进人们心上那块最柔软的位置。母子之间的慈爱孝顺消失的无影无踪,转而被相互攻击、相互阻碍、相互制约的“仇恨”而替代,家庭中的每一个人都在冥冥之中成为了他人的生存障碍物,关系链条上的每一节都发生了突变性的逆转,仿佛只有你“死”,才有我“活”。向施恩者“复仇”,敌意一步步膨胀,一幅丑恶粗劣的人性“落日”就那样赤裸裸地摊开,暴露在我们面前,俨然一部人性大溃败的写真集。
一切似乎都错位了,一切又似乎都未曾偏离轨道。方方以冷峻甚至冷酷的笔调,塑造了一群集“食人者”与“被食者”与一体的复杂角色,看似丑陋的人性剥离,实际上宣告着残酷而真实的现实人性关系。每个人,都以保证自己的基本生存为目的,每个人的生命中,都存在既合理又难以实现的生存需求与人性本能,每一个生命个体在生存斗争中伤害着自己,也伤害着他人。
值得注意的是,方方十分钟意“死亡叙写”,她的每篇小说里,死亡的降临几乎都不会缺席,而在死亡的方式中,“非正常死亡”又占去了大多数。如《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中白领佳人黄苏子在一次常规的出卖身体交易中,被客人威胁并用砖头砸死,《桃花灿烂》中栖得癌症而死,《奔跑的火光》中英芝忍无可忍烧死了丈夫贵清,自己也被判以死刑,《琴断口》中蒋汉意外跌下桥淹死……为什么方方喜欢把死亡安排为主人公们的归宿?又为什么常常有意或无意地设置为各种千奇百怪的意外死亡?笔者认为,这与方方对人生的命运观有关。她认为,人生往往是在被我们忽略或微不足道的“偶然”中发生不可逆的转折,命运的无可变更性和不可预知性,让它是如此神秘,如此的令人焦灼令人恐惧。方方嗜好用非正常死亡来逼迫生者的复杂人性呈现它最赤裸的模样,映照出生者对于死亡的潜在意念,向死思生,以死观生。正因为丁太本应死亡时没死,本该延续生命时又不得的激烈矛盾,丁氏大家庭希望丁太死亡的欲望,才彰显得那么直接。
我是多么喜欢方方在本书封底说的那段话:“我要做的是关注每一个个体的生命,关注他们的爱恨情仇,生离死别,关注他们存在于这个社会的方式,以及他们感受社会的方式。”方方做到了,她为现世而焦灼,把生活最本真的模样作为写作的出发点,对人性的异变刻画得入木三分。在这部小说里,方方将底层小市民恩仇相悖的亲情形态、畸形病态的极端利己主义描绘地淋漓尽致,客观地犹如一部摄像机似的记录着丁氏一家的人性斗争、疯狂撕咬。丁太、丁如虎、丁如龙、汉琴,无一不可怜,无一不可憎。方方的创作意旨,绝不在于站在道德的至高点上宣判道义的正邪,更不在于对道义的改造作出任何预判和设想,而在于叙写人间百态的“死亡模式”以映照生命哲学的复杂性、深度感。
睁眼也好,闭眼也罢,一口气读完《落日》,萦绕在我眼前的是一轮淡漠、憾然落下的滚烫鲜红的落日,红得我不知所措。搏斗双方都是无辜的、善良的,但结局只剩下“落日”徐徐下坠时抛下的一抹血色,以及令人灵魂颤抖的旷世悲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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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高子晴(1999.10-)女,广东珠海人,广州市番禺区华南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师范)专业,本科生。